唐志遠
(湖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鮑照是南朝劉宋時期的重要作家,與謝靈運、顏延之并稱“元嘉三大家”①。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云:“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鮑照之所以能在六朝文壇上崛起而為一代雄杰,與他在文學上的“新變”亦即創(chuàng)新精神是分不開的。前人對鮑氏在詩歌方面的創(chuàng)新多有論述,如陸時雍《詩鏡總論》稱其“才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王夫之《古詩評選》稱“七言之制,斷以明遠為祖”,張玉穀《古詩賞析》亦謂“參軍五言擅長,樂府諸章,更超忽變化,生面獨開”②,分別從詩歌總貌、五七言詩、樂府之制等方面肯定了鮑照的創(chuàng)新精神,但對鮑照在辭賦領域的創(chuàng)新則討論甚少③。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18 稱鮑氏“既懷雄渾之姿,復挾沉摯之性。其性沉摯,故即景命詞,必鉤深索異,不欲猶人。其姿雄渾,故抗音吐懷,每獨成亮節(jié),自得于己”,可謂知言。事實上,不僅其詩歌“不欲猶人”,其辭賦亦往往“獨成亮節(jié)”。本文擬從題材、思想和章法三個方面探討鮑照賦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藝術特色。
一
鮑照賦今存10 篇,其目為《舞鶴賦》《蕪城賦》《芙蓉賦》《游思賦》《飛蛾賦》《尺蠖賦》《觀漏賦》《野鵝賦》《傷逝賦》《園葵賦》④,涉及動物、植物、都邑、游覽、哀傷等題材。檢目前收賦最齊全的《歷代辭賦總匯》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可知⑤,就存世文獻來看,在鮑照之前,動物題材的辭賦不在少數,但尚未有以飛蛾、尺蠖命篇者,故這兩篇賦實可看作鮑照在題材上的創(chuàng)新之作。其《野鵝賦》有“邈辭群而別偶,超煙霧以風行”句,據高似孫《緯略》考證,此鵝實乃駕鵝,是鳥的一種,故能飛行于空中[1];鮑照之前雖有晉人沈充寫過《鵝賦》⑥,二者名同而實異,故鮑照此作亦可視為題材上的創(chuàng)新。
如果說上述題材創(chuàng)新只是“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算不得多有本事的話,鮑照在辭賦題材上的另一種創(chuàng)新則是不落窠臼,“翻新意于陳篇”。王國維指出:“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盵2]自漢代以來,都邑題材的辭賦就承載了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意義,《文心雕龍·詮賦》云“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便是對都邑賦的高度評價。檢鮑照以前的都邑賦創(chuàng)作,大都鋪張揚厲、潤色鴻業(yè)、義尚光大,如班固、張衡、左思等的創(chuàng)作皆是,真可謂“念往昔繁華競逐”,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然而,到了鮑照,他轉而致力于“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頹,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钡摹笆彸恰钡拿鑼憿撸瑵煽?、荒葛、虺蜮、麕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等荒涼意象,紛至沓來,奔湊眼底,筆力勁健,哀感頑艷,“凝思寂聽,心傷已摧”,誠如《林紓選古文辭類纂》所言:“俯仰蒼茫,滿目悲涼之狀溢于紙上,真足以驚心動魄矣!”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卷第20 章也指出鮑照獨辟蹊徑,“不慕繁華愛雪霜”,在辭賦創(chuàng)作題材上的創(chuàng)新意義。
芙蓉即蓮花,一名芙蕖,以其品質高潔、風姿綽約為歷代文人所賞愛。檢鮑照之前以芙蓉命篇作賦者有9 家10 篇,即東漢張奐《芙蓉賦》、三國魏曹植《芙蓉賦》、晉閔鴻《芙蓉賦》、晉孫楚《蓮花賦》、晉潘岳《蓮花賦》《芙蓉賦》、晉潘尼《芙蓉賦》、晉夏侯湛《芙蓉賦》、晉蘇彥《芙蕖賦》、宋傅亮《芙蓉賦》,不為不多也。這些作品略有殘缺,就現(xiàn)存內容來看,無一例外都是贊美芙蓉的外在之美,描寫芙蓉的外貌、色澤、氣味和生長環(huán)境等。鮑照《芙蓉賦》則不僅贊美芙蓉“故其為芳也綢繆,其為媚也奔發(fā)。對粉則色殊,比蘭則香越”的外在美,更稱頌其“感盛衰之可懷,質始終而常清”的內在品質之高雅,最后感嘆其歲終零落、不得所終的遭遇,如丁福林所言,乃是鮑照“以芙蓉自比品行高潔,感慨有志不得伸展之作”,堪稱“別出新意”⑧。故鮑照《芙蓉賦》的寫作也理應和《蕪城賦》一樣,是其“凌群以擅奇”的創(chuàng)新之舉⑨。
二
除了題材上的自我作古、推陳出新,鮑照辭賦中的思想也常表現(xiàn)出“自得于己”“不欲猶人”的精神,與其平生“闇澀大誼,猖狂世禮”(鮑照《謝解禁止疏》)的個性相呼應。飛蛾撲火、自取滅亡,為盡人皆知的故事,前人賦詠往往引以為戒。如晉僧支曇諦《赴火蛾賦》以愚人貪財為如蛾投火,發(fā)出了“赴飛焰而體焦,投煎膏而身亡”的感嘆;又如《宋書·傅亮傳》載亮“布衣儒生,僥幸際會,既居宰輔,兼總重權。少帝失德,內懷憂懼,作《感物賦》以寄意焉”。其賦序即以飛蛾“赴軒幌,集明燭者,必以燋滅為度”而“矜懷者久之”,賦中更對飛蛾“糜蘭膏而無悔,赴朗燭而未懲。瞻前軌之既覆,忘改轍于后乘”提出警戒,充滿了臨深履薄的“憂生之嗟”[3]。相比而言,鮑照的《飛蛾賦》表現(xiàn)了與前人迥異的精神意趣,賦曰:“仙鼠伺暗,飛蛾候明,均靈舛化,詭欲齊生。觀齊生而欲詭,各會性以憑方。凌燋煙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畢命在此堂。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豈學山南之文豹,避云霧而巖藏?!贝速x前半段談飛蛾與仙鼠(即蝙蝠)之區(qū)別,后半段則稱美飛蛾撲火?!氨据p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將飛蛾與“避云霧而巖藏”的文豹相對照??嘉谋涑觥读信畟鳌罚骸版勀仙接行?,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雹狻斗馐下勔娪洝愤M一步指出其喻義:“余以為舊說南山赤豹愛其毛體,每霜露諸禽獸皆出取食,惟赤豹深藏不出,故古以喻賢者隱居避世?!?然則鮑照此賦批判了南山文豹韜光養(yǎng)晦、逃避現(xiàn)實,而借飛蛾撲火表現(xiàn)了自己積極進取、奮不顧身、“之死矢靡它”的精神。《南史·鮑照傳》云:
照始嘗謁義慶,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慧,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于是奏詩。[4]
真情郁勃,矯矯不群,正堪與《飛蛾賦》對讀。
與此相似的還有《尺蠖賦》,同樣表達了鮑照不從流俗、見義守勇的思想,然多遭到后人的誤解,如丁福林即認為此篇贊揚尺蠖屈伸有序、保生有方,“這既是他(鮑照)在險惡環(huán)境下的無奈之舉,也是他在長期仕途不順的困境下隨著年齡增長而產生的人生態(tài)度的轉變”,并認為從《飛蛾賦》到《尺蠖賦》,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筆者認為,事實上,此賦以大部分篇幅描寫尺蠖觀機而作,“冰炭弗觸,鋒刃靡迕”“動靜必觀于物,消息各隨乎時”,乃是一種先揚后抑的手法,只為引出最后兩句的大反轉:“理害道而為尤,事傷生而感賤。茍見義而守勇,豈專取于弦箭?”其中“理”與“事”殆即理想與現(xiàn)實,“見義守勇”典出《論語·為政》:“見義不為,無勇也。”“弦箭”典出王沈《魏書》:“太祖平鄴,謂陳琳曰:‘君昔為本初作檄書,但罪孤而已,何乃上及父祖乎?’琳謝曰:‘矢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鎼燮洳牛痪??!?全二句意謂:(做一些不得已的事情)在理想層面有害于道義,是錯誤的,但如果不那么做,在現(xiàn)實層面就會危及自己的生存,令人感到自身的卑微無力。倘若堅持操守,見義勇為,又何必總做些“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違背自己心愿的事?這其中自然有猶豫和徘徊,但更多表現(xiàn)了作者的憤慨與倔強。故錢仲聯(lián)指出:“在《尺蠖賦》中,拂去明哲保身消極思想的灰塵,依然顯現(xiàn)了‘見義而守勇’的正義感?!盵5]馬積高也說:“作者最后卻反其意,認為只需‘見義而守勇’,就不必待時而發(fā),如弦箭之相依,這就是一種積極的人生觀了?!盵6]可見從《飛蛾賦》的“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到《尺蠖賦》的“茍見義而守勇,豈專取于弦箭”,寫作時間雖有先后,但鮑照那種托物言志、積極進取、橫而不流的精神卻是一脈相承的。人皆以飛蛾撲火為戒,而效法尺蠖的屈伸自如,鮑照偏偏反其意而用之,自成高格,可以看作一種思想上的創(chuàng)新。
三
如前所述,《尺蠖賦》通過大量篇幅鋪敘尺蠖的明哲保身,卻在結尾處進行大反轉,從而在行文上達到了一種神龍掉尾般的落差效果,饒有特色,而這恰是鮑照賦中所慣用的藝術章法,同樣表現(xiàn)了鮑照賦的創(chuàng)新精神?。
劉師培曾指出:“古人文章之轉折最應研究……模擬古人之文,能研究其結構、段落、用筆者,始可得其氣味;能了解其轉折之妙者,文氣自異凡庸。”?鮑照便是一個擅長運用轉折,尤其是結尾突轉的作家,其《舞鶴賦》就是好例。同樣是寫鶴,對比一下路喬如的《鶴賦》和曹植的《白鶴賦》可知,前者是一氣貫注,略無轉折,表達對梁孝王的感恩之情:“賴吾王之廣愛,雖禽鳥兮報恩。方騰驤而鳴舞,憑朱檻而為歡。”?后者則是中路轉折,對比分明,由“承邂逅之僥幸兮,得接翼于鸞凰”到“痛美會之中絕兮,遘嚴災而逢殃”,表現(xiàn)情好不終、受制于人的身世之感。而鮑照《舞鶴賦》篇幅雖不長,卻出現(xiàn)了多次轉折:由最初白鶴“鐘浮曠之藻質,抱清迥之明心”“朝戲于芝田,夕飲乎瑤池”的自由自在,到“厭江海而游澤,掩云羅而見羈。去帝鄉(xiāng)之岑寂,歸人寰之喧卑”受到羈縻,為一轉;接下來寫白鶴于“窮陰殺節(jié),急景凋年”之際“唳清響于丹墀,舞飛容于金閣”是由低沉到高亢,為又一轉;極寫白鶴舞態(tài)之美“始連軒以鳳蹌,終宛轉而龍躍”“眾變繁姿,參差洊密。煙交霧凝,若無毛質”,讓人眼花繚亂,而又歸結到“忽星離而云罷,整神容而自持。仰天居之崇絕,更惆惕而驚思”,是復歸于消沉,為第三轉;最后幾句“當是時也,燕姬色沮,巴童心恥。巾拂兩停,丸劍雙止。雖邯鄲其敢倫,豈陽阿之能擬。入衛(wèi)國而乘軒,出吳都而傾市。守馴養(yǎng)于千齡,結長悲于萬里”,更是在對比中突出舞鶴的高超技藝之后,再次大力反轉,表現(xiàn)被人馴養(yǎng)不得自由的“萬里長悲”,是為第四轉。故我們讀鮑照此賦,就像乘著飛車行駛于九曲山道上,但見峰回路轉,應接不暇,愈出愈奇,驚心動魄,轉折之妙有如此者!與之相似的還有前述《蕪城賦》,欲寫“蕪城”,卻先從繁華之城寫起,所謂“廛闬撲地,歌吹沸天”“才力雄富,士馬精妍”等是也,中路則以“出入三代,五百余載,竟瓜剖而豆分”一句為突轉,極寫“蕪城”之“蕪”,諸凡藻扃黼帳、璇淵碧樹、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等,莫不“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清人許梿《六朝文絜箋注》卷一謂:“有昔日之盛,即有今日之衰,兩段俱以二語兜轉,何等遒勁?!笨芍^知言。又如《野鵝賦》,中間由“惟君囿之珍麗,實妙物之所殷,翔海澤之輕鷗,巢天宿之鳴鶉,鹖程材于梟猛,翚薦體之雕文”等,轉到“雖居物以成偶,終在我以非群。望征云而延悼,顧委翼而自傷”,亦同此例。
與中路轉折比起來,鮑照用得更多也更純熟的是結尾突轉,如前述《飛蛾賦》“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尺蠖賦》“茍見義而守勇,豈專取于弦箭”,《舞鶴賦》“守馴養(yǎng)于千齡,結長悲于萬里”,皆是如此。又如前述《芙蓉賦》在稱贊芙蓉花之后,卻結之以“恨狎世而貽賤,徒愛存而賞沒。雖凌群以擅奇,終從歲而零歇”,到底意難平,繁華有憔悴,實現(xiàn)一種悲情的反轉。再如《游思賦》,在表達“賤賣卜以當壚,隱我耕而子織。誠愛秦王之奇勇,不愿絕筋而稱力”的委運順命之意后,結以“已矣哉!使豫章生而可知,夫何異乎叢棘”。考豫章為枕木和樟木的并稱,典出《淮南子·修務篇》:“楩柟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鄙w喻自身才華不為人所知,充滿憤慨之情,同樣是一種突轉。黃節(jié)認為此數句即前引《南史》記鮑照貢詩言志時所稱“大丈夫豈可遂蘊智慧,使蘭艾不辨”等語,“特反言之耳”?。此論深有見地。不止于此,試讀《園葵賦》的末尾,有“蕩然任心,樂道安命。春風夕來,秋日晨映。獨酌南軒,擁琴孤聽。篇章間作,以歌以詠”等句,走筆輕快,充滿詩情畫意,卻結以“魚深沉而鳥高飛,熟知美色之為正”一句,戛然而止。魚鳥典出《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謂魚鳥麋鹿不能懂得毛嬙麗姬之美,同樣借以比喻才華不為人知的痛苦,屈原所謂“國無人莫我知兮”是也??梢娤鄬θ?,這也是一種突轉,且與《游思賦》結尾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再看《觀漏賦》,作者由漏刻聯(lián)想到時光飛逝,人生短暫,全篇情辭凄愴,充滿了濃郁的生命意識和悲情色彩,所謂“撫寸心而未改,指分光而永違”“時不留乎激矢,生乃急于走丸”,令人扼腕嘆息。陶淵明所云“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與之相似。末尾似乎是看透了人世滄桑,故作曠達之語:“姑屏憂以愉思,樂茲情于寸光。從江河之紆直,委天地之圓方”,卻結之以“漏盈兮漏虛,長無絕兮芬芳”句,意謂不論漏盈漏虛,人生長短,我自堅守芬芳之本性,以至于永遠,從而對全篇實現(xiàn)了反轉。這真是一種盡其在我、聽其在天,“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孟子·盡心上》)的儒家真精神,“亦吾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令人欽佩。
鮑照辭賦在行文中的轉折特別是結尾的突轉?,彰明較著,不一而足,這一藝術手法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實上,鮑照在其他文體寫作中同樣善用突轉,姑舉二例以明之。其《詠史》詩有云:“五都矜財雄,三川養(yǎng)聲利。百金不市死,明經有高位。京城十二衢,飛甍各鱗次。仕子彯華纓,游客竦輕轡。明星晨未稀,軒蓋已云至。賓御紛颯沓,鞍馬光照地。寒暑在一時,繁華及春媚。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比柙亣谰奖磉_自己的身世之感,與左思《詠史》“濟濟京城內”篇機杼相同。觀其結構可知,從開頭到倒數第二句都在鋪敘他人的春風得意,最后一句才突轉,歸結到嚴君平的寂寞獨守,殆近于漢賦之“曲終奏雅”,正與前述辭賦的結尾相同。清人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一三評說此詩:“前一段寫世人繁華,是客。末二句言君平寂寞,是主。通計一詩才八十字耳,寫客處費卻七十字,寫主處僅僅十字,且十字內,‘身世兩相棄’五字又是兩下關的。只是布格高卓,詞煉得精警有力量。以十字敵彼七十字,尚有余勇可賈。”又如雖名為擬、實是創(chuàng)格的《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對案不能食”,在表述棄置罷官、還家休息之后,極寫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令人欣羨,最后卻結以“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重又回到大聲鞺鞳的激憤狀態(tài),詞旨郁勃,力大勢沉,好比殺了一個“回馬槍”?。
上述這種“回馬槍”式的突轉手法幾乎遍見于鮑照的辭賦創(chuàng)作,也常見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堪稱鮑氏詩文的一大亮點。當然,鮑照的這種寫作章法并非自我作古,而是前有所承的。如中路轉折就有前述曹植的《白鶴賦》早發(fā)其例,王粲《登樓賦》在鋪敘荊州的州土平樂之后,結以“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亦同此例?。結尾突轉可追溯到屈原的《離騷》,主人公在歷經挫折之后決意遠行:“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靈氛既告余以吉占兮,歷吉日乎吾將行?!敝竺鑼戇h行之準備、儀仗、氣勢等,頗有“駿馬下注千丈坡”之妙,卻又歸結為“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一句,黯然神傷,并最終發(fā)出了“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浩嘆,感情在突轉中實現(xiàn)了升華。黃節(jié)稱鮑照的詩歌“章法奇變,有類楚騷”,其實辭賦亦然,真可謂探驪得珠之論[7]。此外,漢大賦中也不乏曲終奏雅、勸百諷一式的突轉之例。既然這些章法都非鮑照首創(chuàng),為什么仍然認為這表現(xiàn)了鮑照的創(chuàng)新精神呢?則請律以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的不刊之論:“七言之制,斷以明遠為祖何?前雖有作者,正荒忽中鳥徑耳。柞棫初拔,即開夷庚,明遠于此,實已范圍千古。故七言不自明遠來,皆荑稗而已。”蓋鮑照之前非無使用中轉和突轉的章法者,但不過是王氏所云“荒忽中鳥徑”而已,鴻蒙初開,并無多少自覺,唯獨到了鮑照,才有意識地把這種章法大量而純熟地運用到其詩賦創(chuàng)作中去,既多且妙,幾乎習慣成自然,極大地增強了其作品的藝術張力和感染力,蔚為大觀,稱之為高層次的創(chuàng)新,大概并不為過。
綜上所述,不管是取材、構思還是命筆,鮑照都力圖避熟就生,“鉤深索異,不欲猶人”,故其所成就往往“獨成亮節(jié),自得于己”,而這些都與鮑照兀傲骨鯁、慷慨不平的個性以及鐘嶸《詩品》所謂“才秀人微、取湮當代”的際遇息息相關。龔鵬程指出鮑照詩歌中特顯一種人生的蒼涼感:“此種蒼涼不同于《古詩十九首》的憂生,也不是建安之憂世憤激。是世味飽諳、無可奈何,又不能安之若素;想憤激愴惻,卻又要勉作寬慰語。是看破而又看不穿,想舍離又不放棄。此所以為‘難’,所以蒼涼,所以悵恨,所以吞聲?!盵8]此論頗為精彩。在筆者看來,這段話同樣可以移作鮑照辭賦的考語,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他的辭賦常千回百轉、沉郁頓挫的原因。懷才不遇,有志難伸,其《瓜步山楬文》云:“瓜步山者,亦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為高,據絕作雄,而凌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言外有無窮感慨,思之令人酸鼻。
注釋:
① 關于鮑照的生平經歷,可參看丁福林《鮑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② 以上引文分別見陸時雍《詩鏡總論》、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一、張玉穀《古詩賞析》卷一七。本文中凡古人之評論,多轉引自丁福林、叢玲玲《鮑照集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之集評部分,如無特殊情況,只隨文注出書名和卷數,以免煩瑣。
③ 鮑照研究的專著有蘇瑞隆《鮑照詩文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版)、丁福林《鮑照研究》(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碩士論文有白廣磊《鮑照辭賦研究》(山東大學2012年)、劉少帥《鮑照賦研究》(中國海洋大學2013年)等,期刊論文有韋暉《論鮑照賦的藝術特色》(《牡丹江大學學報》2010年第8 期)、楊慧凝《試論鮑照賦“折”的藝術特色》(《語文學刊》2013年第10 期)等,皆對鮑照賦的藝術特色有所論述,然對其創(chuàng)新精神關注不夠。
④ 本文所引鮑照詩文,皆用丁福林、叢玲玲《鮑照集校注》本,如無特殊情況,不復出注。
⑤ 見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一冊,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凡本文所引鮑照之外的賦作,皆用此本。
⑥ 沈充《鵝賦》已佚,今存其《鵝賦序》,中有“綠眼黃啄,折翼赪頭,家家有焉”句,可知所賦為家鵝。見《歷代辭賦總匯》第一冊,第801 頁。
⑦ 關于《蕪城賦》的寫作背景和意圖,前人多有爭議,查看《鮑照集校注》第17 頁解題部分,以非本文關注點,不贅。
⑧ 參看《鮑照集校注》第42 頁解題。但據此書統(tǒng)計,鮑照之前以芙蓉作賦者只有7 家8 篇,漏張奐、潘尼之作,且以閔鴻為東漢人、蘇彥為三國吳人,誤。
⑨ 另,鮑照《傷逝賦》哀悼其妻之逝,屬于哀傷題材,此前多有,但以“傷逝”二字命篇者,則為首出?!妒勒f新語》中有“傷逝”篇,專載哀傷故事,考鮑照曾入義慶幕,佐撰《世說新語》,二者之間或不無關聯(lián),錄此備考。
⑩ 見王照圓《列女傳補注》卷二“陶荅子妻”條(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 趙貞信《封氏聞見記校注》卷五(中華書局2008年版)“豹直”條。
? 參見《鮑照集校注》第67 頁解題,及丁福林《從〈飛蛾賦〉和〈尺蠖賦〉看鮑照前后期人生態(tài)度的轉變》(《古典文學知識》2010年第5 期)。
? 《太平御覽》卷597 引王沈《魏書》?!段倪x》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李善注引《魏志》曰:“琳避難冀州,袁本初使典文章。作此檄以告劉備,言曹公失德,不堪依附,宜歸本初也。”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蓋謂迫于壓力,不得已而作違心之論或過甚之辭也。
? 楊慧凝《試論鮑照賦“折”的藝術特色》(《語文學刊》2013年第10 期)對此有所論述,然甚簡略。
? 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之“論謀篇之術”“論文章轉折與貫串”條,收入陳引馳編《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 頁。
? 檢鮑照之前以鶴名篇之賦,計有路喬如《鶴賦》、王粲《白鶴賦》、曹植《白鶴賦》、孫楚《鶴賦》、桓玄《鶴賦》、劉義慶《鶴賦》等6篇,其中王粲、孫楚和劉義慶賦皆剩殘句不論,桓賦和路賦相似,也是一氣貫注。
? 參見錢仲聯(lián)《鮑照集校注》第2 頁注釋(一)補注。
? 唯《傷逝賦》一篇為悼念其亡妻之作,全神貫注,略無轉折,一往有深情,是特例也。
? 《水滸傳》中青面獸楊志有“楊家回馬槍”的絕技,謂佯裝敗北,奔逃過程中,突然回刺一槍。
? 鮑照《夢歸鄉(xiāng)》詩有“此土非吾土,慷慨當告誰”句,當即用《登樓賦》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