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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評彈

2019-01-17 07:28許仙
野草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世道師娘

許仙

你里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新約·馬太福音》

開篇

本小說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歡迎對號入座,你打官司我成名,何樂而不為?

故事發(fā)生在咱們村——五棵樹村。假的。村南,山巒疊嶂,終日云霧環(huán)繞,仙霞靈氣綿綿不絕,宛若神仙居處。怎么可能?山上古木參天,奇石林立,各險峰處有寺廟、道觀和庵堂十數(shù)家,彼此相安無事,香火鼎盛,法器之聲隱約可聞,恍若天籟。任由你想象。有緣人放眼望去,群山由近及遠,一一數(shù)來,有一道青龍抱白虎,有二道青龍抱白虎,有三道青龍抱白虎……頓時“啊唷”失聲,擊掌驚嘆,此等好風水,那可是要出帝王將相的。但是沒有。畢竟假的真不了。

再說咱們村,因村口有五棵香樟樹而得名。千年古樹,擎天蔽日,百鳥之天堂;清晨與黃昏,樹冠絢麗,鳥聲宛如流經(jīng)天堂的音樂河,美不勝聽。煩請讀者將雙眼閉久點,方有幻覺。五棵樹長得可是大有講究,就長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位上,形似八卦圖,完全符合五行八卦理論。源于途聽道說。村中更有一小溪,潺潺細流,往西蜿蜒,四季不涸。水往西流,人間罕見,那還得了,風水寶地呀,因為佛坐西天。參照靈隱寺前一條溪流。別說是在村里建屋安家,就是百年之后隨便挖個墓穴,祖墳也必冒青煙;但咱們村自南宋始建以來,偽造的,迄今已去千載,山水常屬,祖祖輩輩也生于此、死于此、葬于此,卻不曾出過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嗚呼哀哉。

綜觀咱們村歷史,就是沒有歷史。老

百姓不造正史,只造雜屎。

咱們村歷時千載,若以20年為一代計,迄今已是第50代孫;若以25年為一代計,迄今也已第40代孫;但無論是第50代孫,還是第40代孫,都足夠久遠,這么多代人奮斗千年,卻不曾出過一個鎮(zhèn)級及以上的人物,也算得上是丟盡祖宗的顏面。臆想。

據(jù)代代口傳,當年因為戰(zhàn)亂,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逃難進山,在五棵樹下歇個腳。這一歇,就不想再走了。那會兒“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烏合之眾,語言不通,建村之初,大家就都跟啞巴似地生活在一起,倒是和睦相處,見面點個頭,有事笑一笑,便就過了;反倒是后來,村語自成一派,心靈與口語達成一致,人人可以溝通,事事可以相商了,村子卻迎來多事之秋,李家挖斷了從其門前經(jīng)過的陳家之路,高家與方家為爭一條田埂而大打出手,等等,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俚俗小事,擺不上臺面,卻搞亂了人心,世風日下。這正應了那句新話,因不理解而結(jié)合,因理解而分手。純屬胡編亂造。

不過,細究起來,能稱得上特大村事的也就三件小事:

一是明末清初,村中有做豆腐的陳家,凌晨三四點鐘,陳禿子生火,第一把濕柴點不旺,扔到一邊;第二把濕柴也未點旺,又扔到一邊。第三把他找來干柴,剛要點,屁股后頭的兩把濕柴突然發(fā)出“嘭”的響聲,竄出火焰來,嚇得他趕緊將干柴壓上去,火焰頓失,誰知火焰狡詐,再次竄出火來時,已將灶前的柴垛引燃了。陳禿子是個聰明過頭的禿子,年紀不大,頭發(fā)卻都想沒了,但凡屁大一點事,都能想上三五天,他尚未弄明白濕柴是咋回事,陳家已陷入火海中。借鑒某實時新聞。因是凌晨,鄉(xiāng)親都在沉睡,被大火驚醒后,能自我逃脫就算不錯了,哪里還有心思去滅火呀?因此,燒掉了半個村子。沒燒死人已屬萬幸。純屬添油加醋之筆。

二是晚清時期,人間苦雨,天象異動,第二道青龍抱白虎的龍尾處,于某年某月某日清晨突然山體滑坡,淹沒了兩個天亮就出門上山的村民,一個陳家祖宗,一個高家祖宗。兩個中年人都是進山去采草藥,高姓巴結(jié),山里熟,爬得又快,生怕有人跟他搶食;陳姓懶散,不屑于高姓為人,故意游山一般落在后頭。泥石流沖下來時,高姓連個轉(zhuǎn)身都不及,當即就被活埋;而陳姓返身逃出百把米遠,才身陷泥流。陳姓僥幸爬將出來,泥人一個,渾身土黃,唯獨雙眼中尚有一點黑色。他沖新生成的爛泥坡發(fā)了陣呆,嘀咕了句“小樣!”才一步一個黃泥腳印地回村。至于高姓,村民扒了三天,仍挖不到尸首。抱歉,未親歷過上吊,描不出上吊那個味。

三是1949年春天,老蔣全線撤退,一股殘兵敗將路經(jīng)此地,夜間團團圍住村莊,不費一槍一彈,就抓走七個壯丁,充實挑夫,倉皇向東潛逃。未及東海,半途中逃回來五個,仍有兩個去了臺灣。此為同事涂君所言,老家浙江常山。

常年蝸居在村里的人,翻起這本老賬,苦不堪言,哀嘆這鬼地方,哪是人住的!當年一場大火,燒了半個村子,活人比死人都難過;好端端的山里突發(fā)泥石流,把高家的祖宗給活埋了,連個尸首都找不到;還有那次抓壯丁,李氏兄弟沒回來,多半是淹死在大海里,即使到了臺灣,是死是活誰知道呀……這是好風水的地方該發(fā)生的事嗎?老婆總是別人家的美!

而出門在外的村人,同樣翻這本老賬,卻自豪地向外人吹噓,咱們村風水才叫好呢,有次發(fā)生火災,燒掉了半個村,硬是沒傷一個人。有次泥石流,被埋進去兩個人,還能爬出來一個。還有一次抓壯丁,李氏兄弟去了臺灣,都不用簽證,就上了寶島,有了綠卡,現(xiàn)在可就大發(fā)了,八十年代初回大陸來探親,吭哧吭哧扛回來一臺大彩電,可惜山里沒信號,成了奢侈擺設(shè);還有兩麻袋舊西裝,跟新的一樣,穿在誰身上都像個城里人。同為常山涂君所言。這都是菩薩在保佑咱們村。你想想看,村前有三道青龍抱白虎,村中有溪水西流,還有五行八卦的古樹,有錢人想住咱們村都想不到的苦呢!兒子總是自己家的?。?/p>

唉,歷史就是個婊子,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言歸正傳。現(xiàn)今82歲的高世道,和基督耶穌一樣,父親都是木匠;而且巧得很,耶穌生在馬廄里,他生在馬桶里,產(chǎn)床都有個“馬”字。高世道上頭有三個姐姐,他是老四,他娘朱來水的兩爿大屁股白花花地壓上冷冰冰的馬桶,用力將一大坨硬屎擠出體外,沿著黏滿污垢的馬桶內(nèi)側(cè)哧溜滑到桶底,她起身就蓋上馬桶蓋。按照慣例,這回又將是個丫頭片子。高世道的父親高葉青,也就是被泥石流活埋的高姓后人,其祖父深諳采草藥是個高風險的生計,遂改行從事木匠工作;高葉青和老伴早就商量定了,既然在幾家尼姑庵里都討不到藥,就只能生下來后,馬桶蓋一蓋了事。是高世道的奶奶,有心揭開馬桶蓋朝底下張望,頓時驚呼“帶把的”,這才撿回來高世道一條小命。凡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唉,人生如同牛糞,有人當柴燒,有人養(yǎng)鮮花。

這天是1936年12月13日,農(nóng)歷十月三十日,西安事變后第一天。

這年初,日本鬼子繼侵占東北三省后,又將魔爪伸向華北。與此同時,毛主席率領(lǐng)紅軍長征部隊勝利到達陜北,登上海拔千米白雪覆蓋的塬上,不禁感慨萬千,詩興大發(fā),欣然寫下帝王霸氣的《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是何等壯烈!年底,東北軍領(lǐng)袖張學良將軍和西北軍領(lǐng)袖楊虎城將軍在西安扣留民國總統(tǒng)蔣介石,迫使其“停止內(nèi)戰(zhàn),聯(lián)共抗日”。此乃扯虎皮拉大旗之舉,以時代背景給主角貼金,讓他也混充像個人物。

高世道當然不是西安事變的產(chǎn)物。這些重大歷史事件跟他渾身渾腦不搭界。和他有關(guān)的,是當時民不聊生,小木匠高葉青見家中又添一張狼嘴,不禁仰天哀嘆,什么世道?高世道的大名由此而生。高世道黯然出世,不關(guān)世道,只關(guān)婦道。女人嘛,你給她一粒精子,她就給你一個孩子。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語。高葉青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把持不住,飯都吃不飽,還有精力餓著肚子瞎搞女人!民間有俚語說,生個孩子是爹不像,娘不像,就像隔壁王木匠,是有道理的。木工活靠腰力,但凡木匠都練就一身好腰力,而床上活要做得漂亮,同樣靠腰力,木匠應該是那個時代的好男人,而且他們走村串鄉(xiāng),有機會接觸到更多的女人,即便是窩邊草,也決不放過,方才有此俚語的吧。

高世道是癡兒,能在他家木頭門檻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盯著群山,不動,也不吭聲,猶如老僧入定;高葉青瞧著出氣,喊他不應,就順手摔過去一根木條,砸在他背上,高世道一頭撞到地上,放聲大哭。他哭起來沒有底,非要哭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到哭昏過去為止。所以他從小就有個綽號叫“小毒頭”。總之,他是個毒頭毒腦的人,小小年紀,心思沉得像海底針,誰搞得懂他呀。古人云,“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后來,高世道能成大事,人生際緣是一個方面,但更重要的還在于他與生俱來的癖與癡。

高世道7歲時,其父又給他添了兩個弟弟。木匠就是木匠。他娘朱來水自生下他后,突然改性,專生兒子,令木匠險些自宮,馬桶蓋一直蓋不下去,沒法將屙在里面的男嬰和血水、屎尿一起倒入化糞池。畢竟是佛光普照的村莊,加之世俗觀念,不敢擅自扼殺男嬰。高葉青也曾試過將剛出生的男嬰扔到山里,寺廟、道觀或庵堂門外,但出家人不打誑語,后腳就給他送回來了。高葉青也曾想過把女兒送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但山里人家女多男少,誰家有這個閑錢和閑心替你養(yǎng)呀;再說女兒都養(yǎng)到十來歲了,過幾年就可以變錢或換親,他也不舍得出手?;嫉没际В皇聼o成。

高世道7歲那年——也就是1943年——1月,汪精衛(wèi)政府向英國和美國宣戰(zhàn);2月,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結(jié)束,德軍保盧斯元帥及9萬人被俘;3月,由陶希圣執(zhí)筆以蔣介石名義發(fā)表《中國之命運》一書;4月,波蘭華沙猶太人起義;5月3日,農(nóng)歷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菩薩的頭個誕辰。觀世音菩薩也真是的,一個人居然有三個誕辰,不要苦煞她老娘呀。高葉青騙他進山,說山上寺廟、道觀和庵堂今天都要做法事慶生,絕對有好吃的。小兔崽子不信,問老頭子,菩薩不是佛教的嗎?那意思是說,道觀怎么也會給觀世音菩薩慶生呢?分明是騙人。木匠就沖他大吼,道教也一樣信奉觀世音菩薩呀,只不過給她換了個稱呼而已,叫“慈航大士”或“慈航真人”。高世道有些愕然。木匠叫他用心聽,果然有佛音道聲從山上隱隱傳來,令他心動。心動不如行動。木匠帶上他說走就走。兩個小弟弟高世云和高世雨,聽說有好吃的,也哭著鬧著要跟去,被高葉青一頓呵斥,讓他們多吃幾年飯再說。父子倆走過五棵樹,望山而去,依舊能聽到兩個潑辣的哭聲交織追來,仿佛兩條打瘸了腿的餓狗,在糾纏不清地狂吠。

父子倆爬了一山又一山,先后去了顯寧寺、崇光寺、佛日寺、龍居寺、雨花寺、太平寺、孤舟庵、伏虎庵、白云觀、碧霞觀……上述名稱多借于半山遺存。處處法事喧嘩,供品奇香。但是去早了,法事尚未結(jié)束,供品尚未散發(fā);去晚了,法事早已結(jié)束,供品早已散盡,害得高世道饑腸轆轆,舌干口燥,唯有山泉以解。高葉青每到一處,就鬼鬼祟祟的,總想溜進去找主持商量啥個骨頭腦髓,卻均被轟了出來。直到午后,兩人餓不擇路,誤打誤撞,來到一座小廟——普濟廟——前;孔望山甚小,此廟更小,門前冷落,破敗到令高葉青都懶得開那個口,不想無為地加重口干。高葉青帶高世道跨入狹窄的小廟門,只是想進去稍事休息,緩口氣,收把老汗,好打起精神來下山。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個短打扮的胖和尚,站在猛太陽下,雙手緊握鐵耙,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煉泥。一灘黃泥煉得精稠精稠的,浮動著一層塵土所不曾有的光澤。父子倆一前一后鉆過單人寬的小門洞后,十分貿(mào)然地出現(xiàn)在小院子內(nèi),胖和尚才直起腰來,雙手支著鐵耙,扭頭審視這對不速之客,那表情分明是羊欄里來了兩頭豬,他們肯定是走錯了地方。高葉青從僵硬而又汗?jié)竦哪樕鲜箘艛D出一絲笑意來,朝頗為面熟的胖和尚哈腰點頭,并小聲地試探道:“師傅,麻煩給碗水喝行不?”太陽火辣辣的像有千萬根鋼針直扎頭頂,麻麻的,發(fā)根結(jié)滿了汗珠,如同春草掛滿了晨露。高葉青心說,禿驢,不至于連碗水都不肯給吧?他仔細琢磨那張光禿禿的圓盤臉,頓時倒吸一口冷氣,他發(fā)覺和尚的右臉比左臉大一倍,以至于那張死人嘴巴都歪了。

“佛留,倒兩碗茶來!”

胖和尚四十來歲,渾身不著一寸出家人該有的白凈,古銅色的皮膚倒像個莊稼漢;他高聲叫喊時,右臉就更大了,鼓搗出一坨肉來,像是右邊嘴里含著個囫圇鴨蛋。

父子倆齊刷刷地往小廟的大殿里張張,卻不曾有任何動靜,倒是從左側(cè)的廂房里飄出一個人來,兩人頓時就懵了。竟然是個女的!而且還是個姑娘!腳步發(fā)飄,一蹦一跳的,兩條粗長的麻花辮,在她腦袋兩側(cè)扭起秧歌來,煞是好看。再細瞧,年紀應該二十還差幾年吧,衣著樸素,白凈的一張臉甚是好看,橢圓形,標標準準的鵝蛋臉,五官不但長得端正,而且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流淌著濃郁的善意,顯得特別端莊。最醒目的是胸大,蜂腰俏肩加那么一對大胸,要是黃昏時分在山里無意撞見,不說她是個妖精才怪呢。

思緒就像瓦片兒削水花,在父子倆的腦海里,一朵未散,一朵又起。是胖和尚的女兒?但和尚哪來的女兒?這兒是寺廟嗎?你瞧她叫胖和尚老猴,不像是女兒呀?再瞧她的眼神和動作,和胖和尚關(guān)系挺曖昧的嗎?……未等父子倆理出個頭緒來,姑娘說可以吃飯了,胖和尚就邀他們來到頭間西廂房里,姑娘給他們兩碗茶,茶還沒喝盡,她就盛來兩碗白花花的米飯。米飯哪!高世道激動得肚子咕咕叫,饑餓就像無恥的乞丐在沿街乞討,連續(xù)不斷的腸鳴聲,惹得姑娘捂住嘴唇如多肉植物骨朵似的小嘴淺笑。胖和尚說沒啥菜,兩位隨便吃點。

這還隨便呀!白米飯,四只小菜里居然還有碗紅燒肉。原來是個酒肉花和尚。高葉青夾了筷青菜,入口就辨出葷油味兒,那個鮮香,跟素油的截然兩樣。高世道更似餓煞鬼搶到羹飯,連菜都忘了夾,就嘩啦嘩啦地將白米飯往嘴里扒,倒是那位好心的姑娘又給他夾蔬菜,又給他夾紅燒肉,讓他慢些吃,別噎著了。果真,高世道扒得太急,嘴里來不及咽,又硬要咽,不噎就太不像話了,只見他發(fā)瘋般雙手捶胸,突然別過頭去,一聲高咳,終于將滿嘴的飯菜噴射得青石板上到處都是。他倒是挺機靈的,哧溜下了桌,趴在地上像覓食的餓狗,一粒粒地撿回嘴里。姑娘硬要拉他上桌,他死活不肯,固執(zhí)地跪趴在地上撿食。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高葉青畢竟是見過世面的手藝人,這時候餓得前胸貼后背,但照樣吃得相當斯文,他邊吃邊在肚皮里盤算,候到一個機會就跟胖和尚說明了來意。胖和尚瞧了眼地上的“小狗”,“小狗”在摳青石板上的飯子,但青石板滿是麻點凹坑,怎么摳也摳不出來,他就索性伸出鮮紅而又小巧的狗舌頭,低頭將凹坑里的飯子舔進嘴里。胖和尚又扭頭瞧姑娘,只見她眼里閃過一道水光,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就說“成”。高葉青來煞不及地把兒子拎到胖和尚腳跟前,給他磕了三個響頭。胖和尚問高世道愿意留在這兒嗎?吃到白米飯的他使勁地點頭。高葉青隨后撣撣屁股就走,他雙腿僵硬地撇出小廟,又回頭瞪了眼門楣上的瘦匾。普濟廟?他獨自走出三道青龍抱白虎,才想出胖和尚原是在鎮(zhèn)上兜售泥菩薩的賊禿。難怪這么面熟。

肉段

1966年6月以降,山上一直不太平,即便是最小的普濟廟也不例外。

高葉青得到內(nèi)部消息,頓時火燒屁股,拔腳就往山里跑。高葉青的二女婿陳少云,也就是從泥石流中爬出來的陳姓后人,大家都叫他“硬卵”,現(xiàn)任大隊長(五棵樹村改名東方紅大隊);高葉青的關(guān)門兒子高世光——之所以說他是關(guān)門兒子,是因為朱來水生完這個老七后,就不再有生育。謝天謝地謝菩薩。高葉青得知老婆不再生育了,老腰都直了不少。高世光現(xiàn)今22歲,當過三年偵察兵,復員回家就當了大隊民兵隊長。老話說多子(女)多福是有道理的。日他娘的,你生他十個八個,說不定就出個縣長給你瞧瞧。當年小木匠,全憑腰好,就一口氣日出七個來;這不,家里就有了兩個“國家干部”,極大地擴充了尋常漢語“日子”或“日”與“子”的內(nèi)涵。高葉青的木器店被大隊收為集體經(jīng)濟后,日不曬雨不淋,風也刮不到,在店里一坐,就有一天工分;大隊里誰見了敢不高看他三分呀,狗日的日腳過得不要太愜意呵。高葉青有了大隊長的二女婿和民兵隊長的小兒子,內(nèi)部消息自然及時又準確,等他趕到普濟廟,都59歲的人了,喘得那個罪過相呀,上氣不接下氣,中間眼眼叫就要斷氣了。

高葉青叫他們下山避避風頭。

但高世道和師娘佛留走不了。

因為師傅老猴快不行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沒幾天活頭了,你叫他們怎么忍心顧自己走呀。老猴就像拔出泥的大地瓜被扔在床上,一個頭兩個大,不,應該說是兩個頭。這兩個頭就像成熟的大地瓜,而他的身軀和四肢,如同地瓜根須般細瘦,骨節(jié)突出,極其畸形,壓根兒沒有了人樣。年初,原本在他右臉下顎邊的那顆鴨蛋大的肉瘤,突然爆發(fā),兩三個月就長到一個頭大,而身上其他地方一下子就瘦空了,仿佛全身的肉都跑去肉瘤那兒,余下就剩一張老皮了。老猴也因此一病不起,冷熱不斷,米水不進。按現(xiàn)代醫(yī)學的說法,這是良性腫瘤轉(zhuǎn)化為惡性腫瘤,淋巴癌晚期,全身擴散了。但那時候誰曉得呀。高世道不知請過多少郎中,郎中只會搖頭,誰也不敢下這個狠手來切除它,那一刀下去十有八九是要出人命的,就委婉地告訴他們,該準備的都該準備起來了;但高世道和師娘哪里甘心呀,死馬當活馬醫(yī),終究是死馬,又撮過不知多少中藥,佛留天天煎藥,但哪里灌得進去呀。

高葉青急了,活人總不能被一泡臭尿憋死吧,屆時胖和尚腳一伸就極樂了,屁事不關(guān),但你們還得保命呀。他說,人可以遲兩天走,但保命的東西得先弄走,要不就全完了。他又說,如果眼眼叫碰到眼眼叫,千萬別做傻事,命是自己的。好死不如賴活著。

師娘佛留聽高葉青這么說,起身要去收拾,高世道一把拉住她,叫:“師傅他……”佛留見老猴依舊像頭死貓蜷縮在床上,毫無動靜,頓時一愣,就僵在那兒。高世道讓父親先回去,等天黑了他再下山。這天夜里,高世道背來一筐精雕細刻的樹根,說都是寶貝,高葉青卻牙痛似地嘴里直抽冷風,說這些樹根當柴燒都嫌蹩腳,你師傅賣泥菩薩數(shù)十年,就沒有點東西?他的懷疑其實是正確的。但高世道搖搖光頭,說一場病就全光了。

高葉青大失所望,說還不如搬些有用的。

接連數(shù)夜,高世道山上山下跑,像家賊一般。

6月19日午夜,老猴回光返照,雙頭通紅,聲音清晰地告誡他倆:“活著,即便全是受難的日子,也是限量的。”然后嘆出生命中最后那一小口游絲般的濁氣,一了百了。人活一世,結(jié)果就看最終的死;老猴算是個有福之人,死得真是時候,沒有吃其他苦。高世道和師娘佛留趕緊給他收拾停當,哪敢再擔待呀,這時候山上早已風聲鶴唳,天天蹦出槍聲和狼煙來,山上人擔驚受怕成了常態(tài);第二天下午就匆忙但不失莊重地將師傅埋入后山的墓地,給亡靈以亡靈的尊嚴。

這邊眼淚還沒有抹干呢,那邊就荷槍實彈地找上門來了;說啥都是多余了,小小普濟廟當即就被毀得一干二凈,光頭高世道和長辮子師娘佛留被一群來人乖乖地帶下了山。

8月5日,農(nóng)歷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第二個誕辰。巧了,又是菩薩生日。

兩人心里都燃著一盆火,卻故作鎮(zhèn)靜地坐著。

佛留終于打破了沉默,她說:“今晚,你還是叫我?guī)熌锇伞!?/p>

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哀傷,也有些悲涼。

“嗯,師娘?!?/p>

檸檬色的月光,不知從啥時候變成了銀色,但不真切,人世間唯有一片蟲聲。

夜已深,佛留說:“進去吧。”

客堂中央的濕草堆已燃盡,不再生煙,但臥室里充斥了煙味,味道比客堂間都兇猛。高世道讓師娘睡在床上,自己在床前鋪了張草席,席地而睡。也不知是煙味嗆人,還是別的啥,讓人呼吸不暢,翻來覆去的,怎么也進入不了睡眠狀態(tài)。其實,翻來覆去是高世道臆想出來的,他想翻來覆去來著,但事實上,他曲身側(cè)臥,一動都不敢動,心里一片狂亂,某處豎起,漲痛。以往也有和師娘獨處的時候,但都沒有今晚讓人來得心煩意亂。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佛留輕聲問:“睡著了嗎?”

“嗯?!?/p>

“哪來的念經(jīng)聲?”

“啪!”高世道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說:“蚊子叫的。”

“是啥個蚊子呀,都會念《心經(jīng)》……”佛留淺笑著揶揄道。

她忽然從床上坐起身來,說:“反正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吧?!?/p>

高世道也連忙坐起身來,怕她看到他跟二姐夫的綽號那樣的地方。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憶起山上的生活。高世道是個癡兒,除了哭泣,輕易不開金口,師傅教他捏泥菩薩,說上十句八句,他都不嗯一聲;師傅一懊惱,也不顧手臟,甩手就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臉上頓時多出一個清晰的泥手印,黏答答的。高世道往往會愣上半天,才如夜游神回到家,突兀地哭出聲來。師娘安慰他。他就把頭埋在她香噴噴的懷里,幸福地用眼淚濕透她的胸衣。晚上,師傅教他誦經(jīng),經(jīng)常敲三記木魚,總有一記敲在他的小光頭上。

難得師傅高興,就帶他倆去孔望山西邊的白龍?zhí)躲逶?。陡峭山崖上,有一道三折瀑,形似白龍蜿蜒而下,在瀑布?shù)千年甚至上萬年的沖擊下,水滴石穿,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潭,就叫白龍?zhí)?。高世道好生納悶,瀑布總是白的,豈不是天下所有瀑布形成的潭都是白龍?zhí)秵幔磕敲?,黑龍?zhí)?、黃龍?zhí)兜?,又因何而生呢?師娘總是讓師傅和高世道先浴。他們浴罷,就讓他們?nèi)ゾ奘竺娴戎?,不許偷看,她才肯下潭。但是奇了怪了,如果師傅不去,師娘就讓高世道和她一起下潭。當然,這是高世道還小的時候,或者師娘認為他還小的時候,高世道不止一次親眼目睹了師娘的大胸。一對像雪團瓜似的白大奶子,在水下忽大忽小的,晃蕩的潭水壞得就像男人的雙手。

讓高世道冷不丁地膽顫的是,他多次夢見那是自己的雙手。

高世道無意中“啊”了聲,趕緊關(guān)上鐵籠子,將思緒扳回師傅身上。

師傅罵他揍他,但師傅有師傅樣,教經(jīng)文也好,教手藝也罷,都毫無保留。每天天還沒有亮透,他們就下山趕去鎮(zhèn)上的集市,他跟師傅兜售泥菩薩,師娘去買些酒肉或生活用品。蔬菜是自己在山上種的。師娘本想偷偷地養(yǎng)幾只雞鴨的,但師傅不許。說廟里養(yǎng)這些,給人看到了像啥個樣子。師娘不是天天去鎮(zhèn)上的,每周只去一到兩趟。他和師傅則是天天去的,除了雨雪天。解放后,泥菩薩不能賣了。師傅和他就改捏泥人、泥貓什么的。下午,他跟師傅或上山找土、挖土和煉土,或去白龍?zhí)短羲?,或教他捏泥菩薩、泥人和泥貓。晚上,師傅教他經(jīng)文,教他寫字。但他在廟里盤腿一坐就犯困,哈欠連連,可能是白天太累了的緣故。師娘就勸師傅慢慢來,師傅那張臭臉就跟啥似的,就朝師娘和他兇。教育得從娃娃抓起,決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不知不覺,窗外發(fā)白,早起的鳥兒不去捉蟲,卻像潑婦似地在林中喳喳叫成一片。

“都天亮了?”佛留問。

高世道低頭瞧自己襠兒,早就沒事了。

第二天,佛留去生產(chǎn)隊參加集體勞動。她剛到田頭,就被一群婆婆媽媽們團團圍住,就被七嘴八舌的。高世道的二姐高小燕,也就是“硬卵”老婆,憑借其大隊長夫人的身份,暢通無阻地走到佛留跟前,干了件漂亮的事情。高小燕二話不說,就將自己頭上的大箬笠脫下來,親手給佛留戴上。高小燕以閨蜜般親昵的口吻埋怨佛留道:“這么大個猛太陽,大妹不戴草帽怎么行呢?”其實高小燕比佛留還小兩歲半。佛留再三推讓,但她不依不饒,在佛留肉嘟嘟的下巴上,系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佛留心頭一亮,又是感激又是難為情地問:“那二姐您呢?”高小燕就大聲叫她女兒:“小萍,回家去給媽拿頂帽來。”婆婆媽媽們見狀,就眉來眼去地散了。

高世道去他爹的木器店,和高葉青一起上工。這是“硬卵”精心安排的。這家原本比較冷清的木器店,就因為高世道的“加盟”,而迅速火爆起來。鄉(xiāng)親們抽空送來該補修的木器,態(tài)度都是立等可取式的,爛屁股往店里一放,就只管和高世道白話,膽大的,甚至向他討教有關(guān)靈魂等諸問題。高世道的木工活自然遠遠不及他父親,但他有著其父所沒有的細密心思,比如,用焐紅的烙鐵在木器底部烙上主人的姓氏,或者給不識字的主人,烙上有象征意義的花朵。即便張家和李家要求烙上同樣的花朵,他也能烙出明顯的特征來,便于兩家區(qū)別。這一招就特別招人喜歡。比如,高葉青做馬桶蓋,抓手是兩個凹坑,千年不變;而同樣做馬桶蓋,高世道做的抓手是個圓柄,柄頭雕成大朵牡丹,就顯得大氣,高大上。同樣是盛放污穢的馬桶,高世道做得就氣派多了。比如,高葉青做壽材,大頭上只畫一個“?!弊郑欢呤赖涝诖箢^上也畫一個“?!弊?,但他在“?!弊謨蓚?cè)又添一對鞠躬的童子,仿佛這兩個童子在恭敬地等候主人老爺,就顯得亡者身份高貴,令人景仰。此等小小的變革,那可以說是不勝枚舉。當然,這是后來的事情。那天,高世道幾乎就沒做啥活,就聽顧客說三道四,就聽他爹邊干活邊嘮叨,他很少開口。

傍晚,佛留燒了四只小菜,其中有碗紅燒肉。肉和酒都是從“硬卵”家借來的,那個年代也就他家有別于尋常人家,還能借到肉和酒;蠟燭和香是廟里偷藏的。佛留讓高世道到門口張著,自己在客堂里祭拜老猴。高世道問她今朝是啥個日子?她說你師傅斷七。高世道噢了聲。一會兒佛留出來守著,讓高世道進去祭拜。高世道斟酒,跪地磕頭,請師傅一路走好,起身就問師娘收了嗎?佛留說:“等一下,等你師傅走了再收?!边@時候風聲賊緊,兩人又是這種身份,被人抓住了可就不得了了。兩人緊張地守在門口,高世道不停地問師傅該吃飽喝足了吧?師傅該走了吧?等一拄香點完,佛留才吹熄蠟燭;高世道拿了把麥秸扇子,在客堂間轉(zhuǎn)著圈子狂扇,企圖把香蠟的味道扇干凈,怕有人來。

直到紅燒肉吃到嘴里,高世道才想起來問,肉是哪來的?佛留忽然就興奮起來,有關(guān)他二姐給她草帽的事,絮絮叨叨地說了一籮筐,高世道聽了也笑出聲來。末了,佛留才說是跟二姐家借的。高世道嚇壞了:“你不會把師傅斷七的事也跟她說了吧?”佛留見他小樣,就說我才沒有這么傻呢。我說你是在公社關(guān)了一個半月,都饞死了,二姐就笑你“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里坐”。她笑起來簡直就是菩薩。其實她跟他二姐全說了。二姐才不是那種人呢。

他們坐在門前小道地上乘涼時,月亮依舊是檸檬色的,仿佛能聞到檸檬特有的香味。佛留就問,你不覺得山下的月亮很奇怪嗎?高世道問怎么啦?佛留問,我們在山上時,你有見過黃色的月亮嗎?高世道搖搖頭,好像沒有。他仰頭望著夜空,問,這會兒師傅應該是在天上放牧羊群了吧?佛留也仰望夜空,居然看到一群白云。她的凝視,似乎在琢磨他為什么這么問?

過了一會兒,她手指著夜空,劃了一個圈,問:“是這一塊嗎?”

她在黃漿漿的月色中“撲哧”笑出聲來,笑聲仿佛擊石爆出來火星。

那是高世道十來歲時,有次在白龍?zhí)?,他就這么用手指比劃著天空,居然大開金口,對佛留師娘說,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這里,我會摘下來給師娘的。見他嚴肅認真的小樣,佛留樂了,問他這天空是你的嗎?高世道竟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嗯,都是我的?!?/p>

高世道也笑了,說:“師娘,你還記得呀?!?/p>

佛留說:“或許,你師傅是回到那棵老樹了吧?!?/p>

在普濟廟的后院圍墻外,有棵上千年的槐樹,老樹上有數(shù)顆大瘤子,像師傅的第二個頭;距離根部半米高的地方有個很大的洞,高世道小時候在樹洞里躲過,騙得師傅和師娘到處亂找?,F(xiàn)在,樹洞已經(jīng)被高世道填滿,洞口用捏人的稠泥糊住了。師傅說過,這樣的古樹都成精了,是樹妖,會吸附人的靈魂的。高世道那時候還小,就問師娘是真的嗎?佛留說真的呀,她說每到夏天呀,從樹根里爬出來的蟬,就是人的靈魂變的。高世道竟信以為真。

高世道說:“那也好?!?/p>

佛留輕輕說:“今晚我還是師娘。”

“嗯,師娘?!?/p>

第三天晚上,佛留采了小半竹籃木槿葉,在木盆里揉出稠稠的香香的汁來洗發(fā)。沐浴后,她又洗了衣服,晾出,才坐到小道地乘涼;月亮還是檸檬色的,蟲聲一片,人間特別寂靜,微風里有淡淡的清香,是佛留身上的??赡苁窍催^頭發(fā)的緣故吧。也可能是別的,畢竟八月是接近成熟的季節(jié),山里越來越香。兩人都沒有出聲,一起望著嫩黃色的月亮。

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灰色蝙蝠,從他們面前掠過,正確無誤地倒掛在屋檐下,發(fā)出一記短暫而又明確的叫聲。

佛留說:“今天可以了。”

“嗯,師娘?!?/p>

“你也該改口了,叫我佛留吧?!?/p>

“嗯?!?/p>

“那你叫呀?”

“師娘,我……佛……留……”

“還記得師傅禪房里的那副對聯(lián)嗎?”

“嗯?!?/p>

上聯(lián):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下聯(lián):慧生于覺,覺生于自在,生生還是無生

“早點睡吧?!?/p>

“嗯?!?/p>

高世道收進兩把竹椅子,佛留輕輕地關(guān)上大門。

高世道在鋪地席,佛留抓過他的手說,以后睡床上吧。

關(guān)篇

高世道既是木匠的兒子,又是木匠,腰自然就好,卻渾然30載,一夜幡然,不可收拾,白天里,滿腦子都是佛留昨夜哭泣般的呻吟:“哎唷菩薩!哎唷唷菩薩!”初次他慌了,連忙松開,她反倒抓得更緊,催他快,催他用力,將木榫夯得更深。她又叫:“哎唷菩薩!哎唷唷菩薩!”高世道身在木器店,心卻赤條條地跑了;他跟江家拿來修的破腳桶有仇似的,木榔頭亂敲一氣,當當聲比檐外的陣雨更密更急,突然木榔頭一摜三尺遠,兇巴巴地對老木匠說“我出去一下”,就沖入午后的雨中。

佛留見他落湯雞般殺回家來,出了一驚,以為出啥大事了。

高世道惡狠狠地扳住她瘦肩,直喘大氣道:“我…我…我想…看看你…在家里做啥……”

雙目熾然,熱浪撲面。

佛留“撲哧”笑出聲來,頓時羞臊道:“你這是……”

高世道竟厚顏無恥地說又想吃了,想聽她叫菩薩。

村人喜聽壁角,早有人聽聞佛留夜叫“哎唷菩薩”,舉報她搞迷信活動。農(nóng)民樸素,批斗會就開在田頭壟尾,勞動之余,責令她交代事實經(jīng)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少人還納悶她嘴上的“哎唷菩薩”是哪位新菩薩,聞所未聞。佛留羞愧難當,頭低到腹部。

佛留生氣了。真的,臉色急白。

高世道素來敬畏師娘,欲念頓時冷卻下來。

佛留是個有原則的女人。她板起臉道:“白天不能做夜里事?!睊昝撋砣?,從破衣柜里撿出一套衣服,讓他換了趕緊回去。她說多少人盯著,小心扣工分。佛留的話,他是句句聽的。高世道將干衣一團,塞在胸口,返身就跑。

佛留抱來蓑衣箬笠:“喂……”卻不見男人。

她依偎在門邊上,眺望密雨中淡去的身影,淹沒了。

唯有滿天發(fā)亮的雨,一粒挨著一粒,落到凡間。

做木匠的,就想夜夜把榫頭打進榫眼里。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窗外,秋月如水。佛留就說他,你神仙呀!高世道卻嬉皮笑臉,說神仙還敲啥個榔頭呀。佛留說:“榔頭雖好,也要愛惜著用?!备呤赖谰透懔斯P細賬,初一十五不能用,各路菩薩生日不能用,啥啥日腳不能用……你算算看,有一半日腳都荒廢哉。佛留笑他:“還不夠你吃呀?一夜都吃三四頓呢?!备呤赖啦粺o得意道:“熱鍋熱灶燒得快嘛。”少兒不宜。

“不理你了!”佛留背過身去睡。

高世道一個熊抱,又惹她尖叫。

長話短說。自從以重生的名義,佛留被迫下山,返回人間的頭五年里,就給高世道生了三個兒子。照理講,她40歲生頭胎,屬于高齡產(chǎn)婦,木佬佬難生的;但她或許真有菩薩保佑的,生產(chǎn)時頗具她婆婆朱來水的風范,兩爿大屁股白花花地壓上冷冰冰的馬桶,用力一屙,就屙出一大坨活生生的“硬屎”來,容易得像一枚流星不經(jīng)意間就流落到人間。

第三個兒子高興出生時,佛留在床上倦怠地說:“好啦,這下你滿意了吧?!?/p>

高世道雄心勃勃地說:“再給我生四個女兒。”

他有別于老木匠,很想要女兒。他說:“女兒一定像你?!?/p>

佛留只念:“阿彌陀佛!”

村人說高世道本事大的,到底是做過和尚的。他們相信俗人只會鐵杵磨成針,而和尚卻能針煉成鐵杵。他們倒沒有往木匠方面想。高世道認定自己會像老木匠高葉青,再生四個女兒小菜一碟,頭頸候得老長,可是數(shù)年過去,佛留的肚皮紋絲不動,連他自己都詫異,同樣弄法,而且更勤更賣力,咋就再也弄不出來了呢?

高世道想到她做師娘20余年,不曾有后,就問佛留:“你吃藥了?”

“我哪有?”佛留難為情道,“傻的?!?/p>

“傻的?”

這兩個字,高世道想了許久才想通。

佛留剛來東方紅大隊那會兒,身上出家人氣味很重,走路又慢又小心,生怕踩到螞蟻;一臉與世無爭的慈善,滿目憐憫,見誰都像是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動輒就“阿彌陀佛”,習慣使然,讓村人極度不爽,尤其女人,見不得她又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假正經(jīng)相。干凈個屁!大腿掰得比誰都勤快,哎唷菩薩,她們已猜到幾分,小人一個接一個生。當然,到了大隊干部嘴上,這就是封建迷信思想毒害太深,需天天批月月斗,方能清除余孽。男人們是樂意批斗她的,樂意看女人們扒她的外衣,脫她的鞋,擺出各種姿勢,一飽眼福。

因此,佛留沒少吃苦頭。

直到她生下高渡、高照和高興三個兒子,衣著大眾了,走路急急風了,當著男人能背過身去撩衣喂奶,露出一團雪白來,說話也去了慢條斯理的毛病……就完全像個尋常村婦,村人才初步認同她。但也只是初步,畢竟她那三個兒子,越長越像她,兒子像娘,金子打墻,漂是漂亮得沒話說,瞧著就叫人來氣,憑什么一個尼姑樣的女人,能生出這般小人,而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小人,個個歪瓜裂棗呢。唉!嫉妒沒有底線。

老木匠家沒有老人賦閑,高世道和佛留只得每天出工時,把小人抱去木器店里。高世道私底下打了木搖籃、木坐桶和木站桶,分別安置大小不一的兒子。他從山上挖來樹根,給他們雕各種玩具。大的晃著小木槍,嘴里能“啪啪”地叫;小的抱著小木鳥,只會往嘴里塞。有人反映高世道干活的時間,還沒有看小人的時候多,隊里就把他每日的工分從10分扣到8分,相當于佛留的工分。高世道不滿,說他的工作用的是腦子,而不是時間,拔腿要去找二姐夫“硬卵”,被佛留硬邦邦地拉住了。

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佛留趁工歇時間,跑去木器店喂奶,喂了老三喂老二,喂了老二喂老大。她胸口像塞了兩只排球,那個海拔,扎痛男人的眼睛;勞動時,她胸前的單衣動輒就被奶汁濕透一大片,奶水多得似白龍?zhí)?,喂飽三個小人還有余。佛留一來,老木匠總是站到店門外去抽棵煙、看野眼。高世道賴在店里,一對賊烏珠比兒子都饞,佛留不忘瞪他一眼,側(cè)過身去。

隊里有幾個男人,假裝有事回趟家,從木器店門口過去,又過來。

老木匠的眼睛像刨刀,刨得他們滿臉出血,又痛又燙。

佛留喂完奶,給孩子把屎把尿,換了尿布,又匆忙跑回田里勞動。

男人稱贊佛留,就有女人責問:“她哪兒好?”

“好處很多?!蹦腥俗煊病?/p>

“多嗎?就一兩個吧?!?/p>

大家就笑,各笑各的。各懷鬼胎,心照不宣。

佛留生下老大,老大睡在兩人中間,但他睡熟了,就被移到床里邊。佛留生下老二,高世道打了張小床,結(jié)果自己被擠到小床上。不過,他常常等兩個小人睡熟了,就回大床過把癮。佛留生下老三,高世道就徹底歇菜。三個小祖宗夜里比他還黏佛留,絲毫不讓他有機可乘,一碰就哇哇大哭,頗有他小時候的雄風,每每哭得聲嘶力竭,佛留就不許他動。等到老大睡小床,老二也睡小床,他理直氣壯地收回失地,又誰知佛留變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隨便。

佛留純屬應付,生怕兒子察覺,草草了事,沒有勢如潮涌,沒有“哎唷菩薩”,沒有纏纏綿綿,事兒就變得索然寡味。我聽隔壁老王說,女人一旦停電停水,生活就沒味道了,高世道事前激動萬分,生命不息,運動不止,事后懊悔不已,往事如煙,快樂已逝,漸漸地,也把心思轉(zhuǎn)移到別處。移情別戀,癡迷手藝。

對佛留而言,養(yǎng)孩子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有了三個兒子,空蕩陰暗的草舍亮堂許多,飽滿許多,也溫暖許多;他們鬧啊,笑啊,哭啊……春風萬里,不曾說出她內(nèi)心的歡喜,讓她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思議。她教兒子們數(shù)天上的白羊。她手指南天劃出一大塊天空來,告訴他們,這是你爸送給我的,數(shù)數(shù)有多少只羊呀?

一只、兩只、三只……

六只清澈如泉的眼里,飄過一朵朵白云。

“哇!”高渡問,“這是真的嗎?”

佛留默默地點頭。

她就像守候在黃昏的母貓,呵護一群嬉戲的貓崽,微微笑著,甜甜望著,安靜到有些寂寞。

草舍前,春光薄涼,群山蒼茫如初,人間低到不能再低。

每到夏天,佛留就抱一個,背一個,牽一個,熱天熱地地走過五棵樹,慢慢地上山。村人頗有懷疑,佛留進山,是何陰謀?他們上了甚小的孔望山,在白龍?zhí)独镦宜?,到雜草叢生的普濟廟舊址上玩耍,就又慢慢地下山,熱天熱地地回家。據(jù)說白龍?zhí)独镢鍌€浴,夏天不生痱子,不被蚊子叮。村人帶孩子上山,洗澡,摸魚,打水仗,白龍?zhí)稊嚦珊邶執(zhí)丁5蜃诱丈?,蚊子照叮,可見“?jù)說”這種東西,不靠譜。就越發(fā)懷疑佛留,獨缺證據(jù)。

村人也不敢咋樣。一來,高世道的二姐夫,也就是“硬卵”陳少云,已是公社副社長。文革后,他做到副縣長的高位上才退休,也算是不蒸饅頭爭口氣,光宗耀了祖,給五棵樹村歷史添上光彩奪目的一筆。他47歲殺進縣城,站穩(wěn)泥腿子后,一對兒女搖身一變,成了公子哥兒和傲嬌公主。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到縣城依舊“硬卵”得很,身后留下數(shù)個版本的“風流韻事”。兒子陳新華既有二分之一高家木匠血統(tǒng),又有二分之一陳家“硬卵”血統(tǒng),在縣城女人窩里,更是攪得風生水起,比老頭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題外話,就此打住。二來,佛留素不和村人來往,一門關(guān)緊,只過自己日腳;唯獨高世道二姐高小燕,經(jīng)常來家中坐坐,關(guān)系不同尋常。佛留唯喜山中野花,如春蘭、夏堇、秋菊、冬梅,高世道上山挖樹根時,順手帶株把回家,她就隨意種在舍前舍后,讓它們活個自在;開是歡喜,凋是悲憫。

在村人眼里,佛留總歸兩樣生的。雞皮貼不到鵝身上。

1976年1月,周恩來逝世。3月,北方突降世界罕見的隕石雨。7月,朱德逝世。同月,唐山大地震。9月,毛澤東逝世。10月,“四人幫”倒臺……世界變得太快,讓人頭漲得嗡嗡作響,無法思想。轉(zhuǎn)眼到了1978年,12月,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頭上無形高帽摘了,大隊集體經(jīng)濟散了,高世道接手木器店,和老木匠一起,招了兩名徒弟,生意紅火,沒兩年就吃掉兩邊的僵尸店鋪;他家的草舍也翻造了磚瓦房,墻頭涂得雪雪白,反光,扎眼。

前進公社又回到沐塵鎮(zhèn),五棵樹村也跟著回來了。世界輪回,一夜回到從前,十多年白活。三個兒子都上學了。雖說家里分到兩畝半山地,就她一個人伺候,但不比集體生產(chǎn)那會兒,早出晚歸,不分晴雨,做死做活;現(xiàn)在,做不做全憑她高興,家里不差錢。佛留就任性地種東種西,全非經(jīng)濟作物,只圖四季灶上有時鮮。她走路又慢又小心,說話耐聲耐氣,慈善的臉上又泛起一層佛光。30年河東,30年河西。

人間寬松多了,在家點燭焚香,拜佛念經(jīng),再無人管;佛留念舊,想要尊泥菩薩,悔不該當初全毀了;高世道說泥菩薩兩三年就會碎,留也沒用,就給她根雕了一尊佛像,精致倒是蠻精致的,但雕像令她大吃一驚,連聲罪過,求觀音菩薩寬恕,就沒敢供出來。佛留識字不多,但她在普濟廟20余年,倒是能念好幾本經(jīng)。聽多了,自然就會。

高世道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如魚得水,先有木材廠,后有古典家具公司,手下百號來人,采用傳統(tǒng)工藝,專做老式家具,倒是給他整出名堂來,名聲遠播山外。1983年春天,“硬卵”陳少云引了幫城里人從山上下來,人五人六地拐到五棵樹村,參觀過古典家具公司后,告訴高世道,縣里立項重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顯寧寺,讓他一起干。

高世道拉起一支隊伍,承包了顯寧寺的木工活。

此后10年,他們相繼重建了顯寧寺、崇光寺、龍居寺、白云觀、碧霞觀、孤舟庵、伏虎庵……一座座造得比舊的氣派,但終究只是高仿。那些幾經(jīng)戰(zhàn)亂和自然災難,穿越千年幸存下來的無價之寶,當年就這么隨隨便便毀了,心痛呀。每建成一座,各地善男信女就趕集般涌上山,槍聲般的鞭炮聲不絕于耳,恍若隔世。佛留就問高世道,普濟廟何時重建?高世道就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等建完太平寺。”

“太平寺何時重建?”

“等建完雨花寺?!?/p>

“雨花寺何時重建?”

“等建完佛日寺?!?/p>

“佛日寺何時重建?”

“現(xiàn)在還勿曉得?!?/p>

曾幾何時,山上恢復了昔日的繁華,各險峰處有寺廟、道觀和庵堂重生,香火鼎盛,法器之聲隱約可聞,恍若天籟。村里批斗過佛留的女人,到山上燒香拜佛,比她跑得都勤快。佛留不喜熱鬧,很少上山,只是偶爾沖著孔望山發(fā)呆,普濟廟也該重建了吧。她說她想住到廟里去。高世道嘆息道:“要想上面重建普濟廟可就難啰?!?/p>

高世道在外地廉價買下數(shù)幢明清破房子,拆了運回來,給她在村西頭建了幢兩層半樓高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此處容我浪費點筆墨,刻意虛構(gòu)。一樓中央是間偌大的客廳,坐北朝南的木墻上,掛著元代王蒙的《夏山高隱圖》。全幅氣勢恢宏,突出南方山水所特有的明秀清潤的韻致,望之郁然深秀,營造出一個清謐靜寂、可居可游的氛圍。也是民間收來的。兩邊掛著一副對聯(lián),啟功大師的筆跡,上聯(lián):山靜塵清,水參如是觀;下聯(lián):天高云浮,月喻本來心?!皢Ⅲw”書法所特有的優(yōu)美的韻律和深遠的意境,與這副對聯(lián)的寓意非常吻合。像是真的。客廳里唯有一塊船形的丑石,托起圓桌面大的數(shù)千年樹齡的香樟切片,原汁原味,未作任何處理,未進客廳就嗅到一股濃郁的奇香。東邊是間幽雅休息室;西邊是半間廚房、半間用膳室。佛留原本不忌口,如今常年吃素。二樓與樓下客廳相對應的,是一間很大的佛堂,供著一尊千年滄桑的石佛,民間收藏之物,全天候供著香燭和果品。佛留早晚盤腿坐在菩薩面前,手盤佛珠,輕敲木魚,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自在,虔誠誦經(jīng)念佛。東邊是臥室,西邊是禪房,接待有佛緣的貴賓。

院子東側(cè)圍墻內(nèi)是幾排用高大的石片組成的山峰錯落的假山,假山前砌了一長條米把高游龍般彎彎曲曲的水池,池里浮著這兒幾朵、那兒幾朵柔弱的睡蓮,紅花紅,白花白,金鏤玉雕一般。成群的紅鯉魚游來游去,從不把自己當客人。水池西頭有三株五針松,枝干盤曲嶙峋,樹根龍蟠虬結(jié),瞧著不起眼,但很有些年頭了。水池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葡萄藤架,木架上郁郁蔥蔥,懸掛下一串串晶瑩碧綠的葡萄;葡萄架下設(shè)有兩把實木躺椅,中間木茶幾,佛留常在架下飲茶。西側(cè)圍墻內(nèi),西南角是一叢觀音竹,竹子茂密而秀長,輕輕搖曳,微微作響;西北角是九株芭蕉,睡美人般舒展著葉子,隨風輕輕顫動,猶如羞怯的女孩遇見了心儀的男子。佛留喜歡雨天,就坐在屋檐下傾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出神。

高世道問佛留喜歡嗎?

佛留雙眼微紅,濕潤了。

1995年冬,高世道59周歲,高渡、高照和高興合計著給他搞個隆重的壽宴,習俗做九不做十,但高世道堅決不要。他說人生甲子一輪回,上一輪我是給你們活的,下一輪我要為自己活一把。他說不如留下這點錢去搞點有意義的事。他從小有個愿望,現(xiàn)在不做,就來不及了。

兒子們一頭霧水,問是捏泥菩薩嗎?他們聽說過此事。

“根雕?!?/p>

“啥?”

“啥?”

“啥?”

“爸,你老糊涂了。做生不如做熟,干嗎搞那破玩意,誰要呀?這分明是奔破財去的?!备叨烧裾裼性~。他們堅決不干。他們把母親推上前線,去做老糊涂的思想工作,讓他放棄天真有毒的想法。前面已經(jīng)交代過,佛留比高世道長9歲,過去又是他師娘,一向把他當兒子看待,當小奶狗養(yǎng)的,他說什么,佛留沒有不依的。小兔崽子叫她去勸,豈不是幫倒忙;況且高世道從小就癡,行事不懂拐彎;他說要這么干,就定要這么干。

佛留笑微微地對兒子們說:“這人呀,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p>

高世道就沖佛留傻樂。小樣,你們等著瞧吧。

高世道不顧兒子們強烈反對,創(chuàng)辦了九州癡根藝品有限公司。其間的艱辛曲折我就不多啰嗦了,總之,可以用九死一生來形容。10年后,公司上市。有人說高世道先后擲進去5千萬,也有人說一個億。誰想得到高世道和師娘佛留會藏得這么深?有人說樹洞里的金銀珠寶有滿滿一籮筐;也有人說豈止一籮筐呀,光是金菩薩就有好幾尊呢。而高世道和師娘佛留卻隨便他們怎么說,只是笑而不語。高世道建起了中國第一根博園,大到嚇死人,從我們五棵樹村到第一道青龍抱白虎的山地全收入高氏旗下,景點20余處;其中,村口五棵古樹和村里小溪,就是迎接游客的兩大景點。誰不驚嘆這兒好風水,吊足了游客的胃口,他們熱情暴漲,游得那個興致勃發(fā)。另外,山巒及山上的寺廟、道觀和庵堂,也成為根博園的風景和景點。這筆生意不要太劃算呵。四兩撥千斤。高,實在是高!內(nèi)有中國根雕佛像博物館、中國根雕博物館和中國根雕歷史博物館,分別由高渡、高照和高興擔任館長。高世道自己所帶的大師團隊,在過去13年里,創(chuàng)作盆景奇石4000余件,重量在噸以上的不計其數(shù),最大的竟達40余噸!佛儒道、民間神話傳奇、歷史風云等系列大型根藝作品6000余件,數(shù)量之多,品質(zhì)之優(yōu),堪稱一絕,人稱“萬佛之國”。

2008年,1月,華中、華南大雪災;5月12日,汶川大地震;8月,北京舉辦奧運會;11月7日,農(nóng)歷九月十九日,也就是觀世音菩薩第三個生日那天,德高望重的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虛境大師,純屬虛構(gòu),專程來根博園蒞臨指導。據(jù)傳,1987年大興安嶺森林發(fā)生大火,大師親自作法祈雨,聽說道行深不可測,人稱彌勒轉(zhuǎn)世。

上午10時,大師一行準時抵達。

大師果然氣度非凡,锃亮的腦門上自帶佛光,清瘦的臉上,五官那個清澈,對,是清澈,目光炯炯有神。果然是世外高僧。大師對根雕佛像的興致之濃厚,誰都看在眼里,只見他雙手合十,步履穩(wěn)緩,就連他身披的金縷褐黃袈裟,也仿佛是掛在固定的木質(zhì)衣架上,紋絲不動;可以想象,大師的腳步有多么穩(wěn)健。

高世道走在大師外側(cè),先他半步,笑容可掬地為他引路。展覽大廳里鴉雀無聲,大師是高僧,自然無需作任何介紹;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唐突的呼吸聲驚動他。大師見到第一尊觀世音菩薩佛像時,神情是非常愉悅、非常歡快的,看得出他老人家相當滿意,他還轉(zhuǎn)頭朝高世道微微頷首,表示贊許。

館中每尊觀音菩薩佛像的頭像,都是橢圓形的,標標準準的鵝蛋臉,五官不但長得端正,而且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流淌著濃郁的善意,顯得特別端莊。都是大胸,仿佛菩薩不僅渡人,而且還哺乳眾生。觀察時,誰都不曾去注意萬尊佛像,而是暗暗地關(guān)注大師的神情,更想聆聽他的高見。但是沒有,大師自始至終沒有說啥,只是一味地口占“阿彌陀佛”。那怕是他拜見那尊千手千眼的觀音佛像,其氣勢之恢宏,世上再無第二,佛像與底座基石,重有五噸,他也沒有絲毫驚訝,臉部表情寡淡,笑意尚在,卻有些僵硬。

這是怎么回事?大師的表情越發(fā)凝重了。別人看不出來,但高世道是誰呀,眼刁得很。難道精美絕倫的佛像有何不妥?令大師心態(tài)變化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大。大師就是大師,他依舊從容地觀察完佛像館,回到貴客休息室,欣然接受高世道的請求,接過接待小姐手中的湖筆,片刻沉思后,奮筆疾書,為根博園題詞:“萬佛之國,一佛之村”。一氣呵成。題詞藏頭藏尾,鋒芒盡收,笨拙天成,滿滿的天籟之野趣。在場者無不鼓掌叫好。高世道發(fā)現(xiàn)大師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偽笑,和一些別的;盡管藏得很深,但高世道敢肯定,他捕捉到的東西絕對是真實的。

有人請大師釋義。

大師雙手合十,向群人拜謝道:“只可意會,只可意會?!?/p>

深藏玄機?大師觀察佛像時思想波動,情緒變化多端,以及隱忍不言的觀后感,就藏在其中?這幾個字中,“萬佛之國”出自進館就一眼能看到的前廳大墻上的“館記”中,大師是直接拿來套用的,應該沒有問題;唯有“一佛之村”是他自擬的,深意肯定在此?!耙环稹笔侵浮坝^音菩薩”,那么“村”呢?諧音“蠢”,指“愚蠢”?“萬佛”只是“一佛”?

一尊佛被萬次復制,就是單調(diào)粗暴?薩特說:存在即合理。

按事先敲定的行程,大師在博園用過齋飯,稍事休息后返程;但不知怎么的,大師臨時改變主意,要去顯寧寺用膳,已讓助手通知了顯寧寺主持云空大師。

“阿彌陀佛!”

大師雙手合十,施施然地揚長而去。

大師助手盛情邀請高世道上山,他婉拒了,讓長子高渡陪同前往。高世道恭送大師離去,讓高照和高興帶大家去吃飯,他說他不餓,先回去休息。高世道背著雙手,垂頭喪氣地往家走,一路琢磨,虛境大師瞧出倪端來了,他應該不曉得佛留呀?高世道回到家中,見佛留睡下了,就問她吃了嗎?

佛留知道他們今天很忙,中午給自己燒了兩只菜,素燴豆腐和青菜湯,剛坐下吃飯,腦子里就嗡嗡作響,像有個人在拼命地念咒,用透明膠細密地封住她的嘴鼻,胸悶到肺都要炸了;忽然像是有人抽去她賴以倚重的脊椎骨,整個人就癱軟在地上。過了許久,她才掙扎著回到臥室。她從未這般難受過,感覺要死了。

佛留82歲,身子骨一向健朗,眼能用,耳能用,嘴也能用,雖說功能大打折扣,但自理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高世道早就說給她雇兩個女傭,但她一直不讓。她事事親力親為,別人做得最好都是不舒服,非得自己重弄了才滿意。那三個有著百分百木匠血統(tǒng)的兒子,絕對高富帥,方圓百里都尋不出第四個的,都說找媳婦只要有母親佛留一半好就夠了,但籮里挑花,挑花了眼,都拖到30好幾才獨立門戶,而且唯有老大高渡生了個女兒,活脫活像佛留。兒媳婦們個個孝順,每天都來看看,知道婆婆喜靜,不敢吵著她。

佛留喜歡呆在家里,10余年足不出戶。

高世道本想和她說說心中不悅,見她難受,便咽了下去,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啦?佛留說上半日還好好的,中午就突然不舒服了。高世道要叫兒子回來,送她去醫(yī)院。她搖搖頭,抓住他的手說,不用了。她說她百年之后,想葬到普濟廟的塔林里。高世道突然生氣道,你說這些做啥?她微笑,說她剛想到的,現(xiàn)在不說,過會就忘了。

高世道說:“你安心休息?!?/p>

佛說:“我覺得好累,想睡一會兒。”

“你睡吧,我不吵你?!?/p>

高世道回到佛堂,點了三柱香,供在佛前,跪拜。他又回進臥室,見佛留睡著了,怕吵醒她,不敢上床,只枯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師椅上,打盹。

午后,高渡從山上回來,未進家門,就聽到父親沙啞的泣喊聲,聲音從緩到急,從低到高,忽兒又低緩下來,最后近似于無語的啜泣聲;高渡聽出其中無邊的悲哀,他心兒一顫,急沖沖地趕到臥室,只見他父親跪在床前,向床傾著上半身,雙手捧著他母親的手,渾身顫抖,悲傷得像個在大街上突然丟失母親的孩子。

“媽!”

“媽怎么啦?”

高世道微微側(cè)過臉來,落淚道:“圓寂了?!?/p>

感謝硬著頭皮閱讀完此文的讀者君,我不扶墻,就服你!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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