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 任強

摘 要：魚玄機是唐代著名的女冠詩人，姿色傾國，才情卓越。魚玄機將她的生命感受訴諸筆端，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為我們留下了很多思致深刻的詩篇。通過對魚玄機生平、所處時代和詩歌的探究，以期深入了解唐代作為空前開放的時代，以及封建社會女性寫作狀態(tài)。魚玄機作為女性詩人的代表，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超越時代的愛情觀;二是對女性價值的充分肯定;三是極高的藝術(shù)性。

關(guān)鍵詞：魚玄機;詩歌;愛情觀;女性價值;藝術(shù)性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9）12-0073-06

唐代是詩歌發(fā)展的黃金時代，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成為全民的活動。所謂“能詩者遍于朝野”[1]，詩壇上群星璀璨，男性詩人自不必提，重要的是女性詩人，如三大女詩人李冶、薛濤、魚玄機，成就卓越，不亞于男子。晚唐女冠詩人魚玄機（843-868）[2]，容貌傾城，才情出眾，名擅一時，《全唐詩》卷八百零四收錄詩作四十八首，殘句五聯(lián)[3]。歷代對其評價褒貶不一，頗多爭議。

魚玄機命運多舛，際遇坎坷。其生平不見正史，留傳下來的資料較少，考察較為困難。最早的記錄是晚唐皇甫枚《三水小牘》和五代孫光憲的《北夢瑣言》?！度酚涊d：“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長安倡家女也。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于一吟一詠?！盵4]《北夢瑣言》簡略地記載了魚玄機的生平，從有才思的少女到李億的執(zhí)箕帚，再到成為女道士以及最終被溫璋所殺，并交代了魚玄機有詩集傳于后世[5]。這是目前研究魚玄機生平的主要資料。宋元明清關(guān)于魚玄機的重要著作，有宋代《唐女郎魚玄機詩》[6]、元代辛元房《唐才子傳》[7]、明代鐘惺《名媛詩歸》[8]和清代《全唐詩》等[9]，都對魚玄機的生平事跡及詩歌有過粗略的論述?！睹略姎w》對于魚玄機的詩歌做了比較系統(tǒng)的評點，稱贊“玄機蓋才媛中之詩圣也”。

綜觀魚玄機研究的歷史，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四十余年的研究，總體呈現(xiàn)出越來越繁榮的趨勢，21世紀(jì)初至今已有近三百篇論文。大抵分為兩大類，一是生平身世，二是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者已全面展開并向縱深發(fā)展，無論對詩人生平還是詩歌創(chuàng)作都取得了可觀的成績，提出了一些新觀點新見解。但同樣存在重復(fù)研究、觀點相似等問題。

詩窮而后工，魚玄機相較于封建社會里的其他女性，經(jīng)歷頗豐，遭際坎坷，可能正是魚玄機的不幸造就了她那些富有光彩的詩篇。通過對魚玄機生平及詩歌的研究，可以從詩人的生命歷程中，窺見歷史上空前開放時代唐代的狀況，封建社會里女性的寫作狀態(tài)，以及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

一、超越時代的愛情觀

魚玄機生活在唐代，這一時期較歷史上其他封建時代有異，社會空前開放，經(jīng)濟上繁榮富庶，文化上開放自由，政治清明，國力強盛，思想上儒釋道三教合一，兼容并包。生活在此種社會環(huán)境下的詩人在思想意識、創(chuàng)作方面自然有其不同于其他時代女子的獨特性。石田千之助說：“唐代婦女具有男性的敏捷、爽利、快活的勁頭?！薄熬哂邢喈?dāng)自由、解放的氣氛，且人數(shù)不少?！盵10]

魚玄機即是如此，作為晚唐時期一位特立獨行的女詩人，她的身上便帶有這種自由解放的氣氛。圍繞在魚玄機身上的話題始終不斷，主要集中在她的感情方面，有不少人將她視為生活隨意放蕩的女性，這實屬冤枉。魚玄機詩作中體現(xiàn)的一些思想行為，她的愛情觀著實大膽且具有超越性，這與她生活的時代、本人的性情和積極思考相關(guān)，僅憑這些將她目為放蕩妖冶不免誤解過深。

愛情詩在魚玄機詩歌中占很大比重，這些詩歌感情真摯細(xì)膩，發(fā)自肺腑，體現(xiàn)了魚玄機超越時代的愛情觀。魚玄機筆下的愛情詩不同于傳統(tǒng)的愛情詩，以往的愛情詩要么是“男子作閨音”，代女子發(fā)聲，性別的差異讓這些詩作不能細(xì)致入微，真正反映女性的言行思想，深入女子內(nèi)心。要么女子所寫愛情詩，受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不敢縱情吐露，保守而又僵化，不能讓人感受到真情的魅力。在唐代相對自由的社會語境和個人率真的個性之下，魚玄機更敢于無拘地坦露戀愛中的心跡。魚玄機不滿封建禮教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鎖，認(rèn)為女性要大膽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

（一）大膽表露在愛情中的感受

魚玄機扯下傳統(tǒng)女性羞答答的面紗，不同于傳統(tǒng)女性的內(nèi)斂含蓄，魚玄機像現(xiàn)代女性那樣，對待愛情，她勇于直陳心跡、大膽表露自己的愛情感受。

《春情寄子安》[11]一詩，思念、擔(dān)憂、牽掛、示愛、憧憬，曲盡其情意。首句寫道：“山路欹斜石蹬危，不愁行苦苦相思”，表明山路雖難行但相思之苦更甚，接下來眼前所見皆化成了所思之人的音容笑貌，看到遠(yuǎn)處冰雪覆蓋的寒峰，就想到你玉樹般的豐姿，一片癡情盡顯?！澳牱哺璐翰【?，休招閑客夜貪棋”兩句，則是對心愛之人深情的叮囑，不要去聽平庸的歌唱，莫要招引閑雜來客，在夜里貪玩棋類影響睡眠?！叭缢煞耸碎L在”則表明了自己堅貞的意志，懷著這樣一份癡情，魚玄機無比地期望能再次相見，即使現(xiàn)在環(huán)境艱苦也可以忍受。她充滿希望地寫下“雖恨獨行冬日盡，終期相見月圓時”這樣飽含真情的詩句。魚玄機與李億，一個遠(yuǎn)行在陡峭的山路，一個在溫暖舒適的環(huán)境中，對比之下更讓人感動。胡應(yīng)麟在提到七言排律詩時，給這首詩很高的評價：“唐惟女子魚玄機二篇可選，諸亦不及云。”[12]這首詩將魚玄機——一個處于熱戀中女子的心理活動層層展露開來，第一層表露對心上人的思念，愁苦卻也甜蜜;第二層深情叮囑對方要愛惜身體，莫要貪玩;第三層她迫切地想讓對方知曉自己的堅貞不渝的愛心，渴望對方感受到并給予相同的回應(yīng);第四層則是熱切地表達(dá)渴望再次相見的愿望。

愛情中的各種感受，如幸福滿足，“不羨牽?？椗摇?，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表露相思的，如“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這兩句千古流傳，她將相思之情化作流水，連綿不絕，日夜流淌，無有盡時，簡單直白，飽蘸著深情與厚愛。再如《隔漢江寄子安》中“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憶空吟”，“含情咫尺千里，況聽家家遠(yuǎn)砧”，都在傾訴著，表白著，純是肺腑之言。因為直白，她的詩格外真摯動人。魚玄機如此袒露地訴說她的相思，主動地表達(dá)自己的感受，無非是希望對方能感受她的愛戀并給予同樣的深情。

魚玄機在感情中，真誠地戀愛，直率地表白，她毫不避諱地向意中人表達(dá)自己的喜愛，她毫不遮掩她的相思愁苦，她要將她心中跳躍著的激情全部傳達(dá)給對方。

（二）主動追求，蔑視禮教

封建男權(quán)社會里，女子被教條所壓抑，被條條框框所束縛，以男人為天的觀念支配著她們，在生活中沒有自主選擇愛情與婚姻的權(quán)利。魚玄機則不同，她對這一切提出了質(zhì)疑，發(fā)起了挑戰(zhàn)。

魚玄機最為有名的《贈鄰女》一詩就表明了她的愛情觀，詩云：“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這是魚玄機身為女性自尊自勵的言語，她倡導(dǎo)女子在愛情中爭取主動權(quán)，不必為負(fù)心之人傷心斷腸，應(yīng)該及時走出來，女子依然可以勇敢地尋找下一段感情。這已經(jīng)是類似現(xiàn)代女性的愛情觀了，但在當(dāng)時社會這是何等大膽的言語啊，它挑戰(zhàn)了女子要從一而終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tǒng)觀念。黃周星評價此詩時就說：“魚老師可謂‘教猱升木，誘人犯法矣?！盵13]

魚玄機也是這種觀念的踐行者，她大膽地追求新的感情。她與當(dāng)時的名士多有交往，這其中就有魚玄機愛慕的對象。《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云：“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濒~玄機十分主動，殷切地向李郢表達(dá)了愛意，她希望與對方能像鴛鴦一般，成雙成對。還有一首《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這是魚玄機寫給她的新鄰居的詩。首句“一首詩來百度吟，新情字字又聲金”，就表明了十分珍重愛惜對方的詩作，“百度吟”，愛不釋手;接著魚玄機就婉轉(zhuǎn)地暗示道“西看已有登垣意，遠(yuǎn)望能無化石心”，來表明對求愛，她是可以答應(yīng)的。最后“況逢寒節(jié)添鄉(xiāng)思，叔夜佳醪莫獨斟”，佳節(jié)來臨更感孤獨寂寥，“莫獨斟”即是希望與對方一起把酒言歡，其間的愛慕可謂是十分明顯了。

魚玄機雖然大膽地追求，但也不是毫無選擇地濫交，她在詩歌中表現(xiàn)了自己的堅守。如《和人次韻》中寫道：“喧喧朱紫雜人寰，獨自清吟日色間?！挥枚嗲橛嘁?，松蘿高處是前山。”首聯(lián)表明了自己在喧囂的塵世中保留著自己的一份清靜，緊接著就表明這份清靜被人擾亂，最后一聯(lián)更委婉地批評了這些登門求訪的人，不愿與他們相見。由此可見，魚玄機并非是大張艷幟的“娼婦”，她對交往的人有所選擇，也希望能保留自己的一片清靜之地。這是她的珍貴之處。

二、對女性價值的充分肯定

封建社會里，男性掌握著話語權(quán)，寫作、闡釋解讀都掌握在男性的手中，女性被要求“無才”，因而女性的才能被壓制、被淹沒。大多女性習(xí)慣于這種狀態(tài)，更有甚者會刻意掩蓋自己的才華。但魚玄機對這種固有的狀態(tài)發(fā)出了反抗之聲，她積極思考著性別的差異，在這種思考之下，魚玄機的女性意識開始覺醒。這也是我們讀她的詩歌所能感受到的很清晰的一點。

女性在唐代的地位遠(yuǎn)超于其他時代，正是此朝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武則天，又有太平公主、韋皇后一類的強硬的女性形象。還有上官婉兒這樣地位極高又充滿才情的女性角色。某種程度上，女性是力壓男性的。同時，唐代更是出現(xiàn)了“懼內(nèi)”的現(xiàn)象，丈夫害怕妻子，這實屬罕見。因此，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影響下的唐代女性，無疑會自信起來，對自己的認(rèn)同感會增強。

魚玄機即是如此，她認(rèn)識到了自身的價值，又極有身為女性的自覺，不同于以往女性寫作中附和男性，將自己置于男性的附屬地位，模仿男性話語的狀態(tài)。魚玄機“都純粹地以女性自身的利益為標(biāo)準(zhǔn)對周圍世界做出反應(yīng)和評斷，堅持以純粹的女性眼光看待周圍的一切，她的詩歌作品中是一派沒有經(jīng)過男權(quán)文化改造的原生態(tài)的女性的聲音?！盵14]

（一）渴望男女平等，不甘雌伏

魚玄機在詩歌中表現(xiàn)了對女性價值的充分肯定，她熱情謳歌女性才能?！豆?、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因次其韻》描寫了三姐妹的才華與美貌，充滿贊美之辭，“妝閣相看鸚鵡賦，碧窗應(yīng)繡鳳凰衫”，描寫了刺繡的才能;“一曲艷歌琴杳杳，四弦輕撥語喃喃”，寫音樂的才能;“暫持清句魂猶斷，若睹紅顏死亦甘”，寫詩才。魚玄機還提出了新的女性審美觀，詩中說道：“文姬有貌終堪比，西子無言我更慚”，西施是歷史上著名的美女，但魚玄機卻認(rèn)為西施只占美貌一項，比起三姐妹美貌與才情兼具還略遜一籌;可見，魚玄機認(rèn)為女性的才能比美貌更加重要，極有洞見?！翱窒颥幊卦髋唩韷m世未為男”，只是性別不同，其他方面，三姐妹卻絲毫不亞于男子?！皶撼智寰浠戟q斷，若睹紅顏死亦甘”，略帶夸張，盛贊三姐妹的才華與容貌可以使人甘愿付出性命。魚玄機認(rèn)識到了女性的光輝，并將其展示出來加以褒揚。

另一首《浣紗廟》，詩云：“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辈煌谝酝鶎⑽魇┮暈榧t顏禍水的觀念，魚玄機作為女性，她有力地突出了西施的力量，此兩句將西施的傾國傾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笑就使十萬精兵倒戈，這其實也暗含著對男性世界的譏嘲。魚玄機認(rèn)為女性同樣在國家興亡中有不可忽視的作用，能為國家做出貢獻(xiàn)，是影響歷史的巨大力量。與上面的那首詩一致，魚玄機為女性正名，充分肯定女性的價值。

在《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一詩中，更是寫下了“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這樣思想深刻的詩句?！短撇抛觽鳌氛f：“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盵15]魚玄機飽含著自信與控訴，深感封建社會男女地位的不平等，體認(rèn)到女子地位的卑下。“空羨”二字發(fā)出了憎恨男權(quán)社會的吶喊，同時也表明了對自己才華的充分自信。自己若非女子，必定也會成就一番事業(yè)，顯示了其不甘雌伏的豪邁情懷。她肯定了女性的聰明才智，要求男女平等，這種思想無疑是超前的。

（二）精神上獨立，不依附男性

封建社會女性被培養(yǎng)成符合男性標(biāo)準(zhǔn)的“賢妻良母”，她們注重婚姻、家庭、生育，為他人而活，極少有自己的空間，魚玄機認(rèn)為女性要有自己的精神空間，有脫離男性的自主狀態(tài)，有自己的追求。

《賣殘牡丹》詩云：“應(yīng)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紅英只稱生宮里，翠葉那堪染路塵。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魚玄機以牡丹自況，用“價高”“香甚”“只稱生宮里”、不堪“染路塵”，來表明自己的高潔不同流俗，包含著對自己價值的充分肯定。賣殘牡丹意指賣剩下來的牡丹，在魚玄機眼中，這些花無疑更有價值，只是俗人不理解。魚玄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附和他人，最后這些花會被移至上林苑，到那時王孫們會后悔沒有購買它們。人即花，花即人，魚玄機在此表明了自己的驕傲，也透露著一股高才被掩的憤恨不平。

《遣懷》一詩我們看到了魚玄機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閑散身無事”，自在閑適，獨自出游。接著描寫景物“斷云江上月，解纜海中舟”，“叢篁堪作伴，片石好為儔”，優(yōu)雅靜謐。詩人置身其中，與自然融為一體，好不瀟灑。最后表明“金銀志不求”，可見魚玄機不慕富貴的品質(zhì)，體現(xiàn)對物質(zhì)世俗世界的超脫，魚玄機追求的是精神和自我內(nèi)心的和諧。

再如《題隱霧亭》，詩云：“春花秋月入詩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簾不曾下，長移一榻對山眠?！蓖瑯邮惆l(fā)了作者瀟灑自適的情懷，擺脫喧喧塵寰，在大自然的懷抱中自適自足。這首詩和《遣懷》一詩都描寫了理想生活狀態(tài)，在這個世界里，沒有男性，沒有世俗的喧囂，沒有物質(zhì)的堆砌，完全是獨立自適的狀態(tài)。

（三）書寫男性化的題材

傳統(tǒng)女性囿于深閨，見聞極少。所詠不外于閨閣相思，庭院樓閣，花鳥蟲魚，題材狹窄，寫作是純粹女性化的。魚玄機則認(rèn)為女性也可以寫作男性化的題材，如她的酬贈詩、代人悼亡詩和體育運動詩，超越性別的藩籬，包含著對女性本身的認(rèn)同和自信。

酬贈往來向來是文人士大夫的事情，女性無權(quán)涉足，更不用說寫作詩歌了。但社會風(fēng)氣的開放，思想的自由，皇室的提倡，讓唐代出現(xiàn)了空前絕后的女冠現(xiàn)象。魚玄機的女冠身份，讓其可以與社會各層人士自由往來，結(jié)交達(dá)官顯貴、文人名士，與他們吟詩作賦，往來酬唱，切磋詩藝，因而寫下了數(shù)量很多的酬贈詩。如《和友人次韻》《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寄溫飛卿》等，這在前代女詩人中是極少出現(xiàn)的。魚玄機贈答的對象有鄰居友人，還有當(dāng)時著名的詩人溫庭筠、名士李郢、左名場，還有官員劉潼等。在這些贈答詩中，魚玄機盡情地展現(xiàn)了自己的才華與個性。在與這些名士的交往中，也大大提高了文學(xué)修養(yǎng)和詩作的品味。

魚玄機還寫過三首悼亡詩，自古悼亡詩都為男子所作，魚玄機卻是女子擬男子之音代人悼亡，這可謂是首創(chuàng)。其中一首《代人悼亡》，首聯(lián)“曾睹夭桃想玉姿，帶風(fēng)楊柳認(rèn)蛾眉”，以男子的口吻睹物思人，思念入骨，以至于看到桃花柳條就會想到妻子的容貌。接著用“珠歸龍窟”“鏡在鸞臺”兩個典故，表明自己和妻子已經(jīng)陰陽兩隔，悲痛萬分，寂寥愁苦。尾聯(lián)“西山日落東山月，恨想無因有了期”，用日落月初表明自己的思念綿延不絕。

另一首《和新及第悼亡詩》，“鴛鴦帳下香猶暖”，過去溫存的場景猶在目前，可是人已遠(yuǎn)去?！俺毒Y花如臉恨，晚風(fēng)欹柳似眉愁”，自然界的一切景物都會使人想起逝去的斯人，花如面，柳似眉，癡情一片。最后以“彩云一去無消息，潘岳多情欲白頭”作結(jié)，濃化了這一片深情，即使是潘岳這樣多情的男子也會傷心地白了頭。魚玄機在悼亡詩中刻畫了一位位深情的男子形象，模擬男性口吻，絲毫不亞于男性作者本身。這里也包含著她心里的希冀，希望世間的男子能夠重情重義，珍惜眼前人。

在魚玄機的詩作中，還有一首描繪體育活動的《打球作》，以打球為題材的詩作少見，女子寫打球更是沒有。傳統(tǒng)女子足不出戶，更不用說出去打球。魚玄機卻在這項運動中，與男子并肩而立，展示了女性不一樣的風(fēng)采與青春活力。這些詩作大大豐富了女性創(chuàng)作的題材，拓展了女性視野，提高了女性的創(chuàng)作水平。

三、極高的藝術(shù)性

魚玄機的詩歌不僅題材多樣，內(nèi)容充實深刻，同時也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性。她能夠熟練駕馭各種詩體，“現(xiàn)存魚玄機詩歌共計五十首，其中七律17首、七絕14首、七言排律3首、五律11首、五言排律3首、六言詩兩首。另有五言句四聯(lián)、七言句一聯(lián)。”[16]

（一）藝術(shù)技巧精湛嫻熟

魚玄機詩歌極高的藝術(shù)性首先體現(xiàn)在藝術(shù)技巧的精湛嫻熟。在詩歌中，魚玄機善于用典，善用比喻，擅長煉字，并且能夠嫻熟地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方法寫景狀物，表情達(dá)意。

魚玄機在詩中善于用典，且不露痕跡，自然而工。如《情書寄子安》中的“秦鏡欲分”兩句，用了樂昌公主和丈夫破鏡重圓的典故，帝舜彈五弦琴的典故，蘇武鴻雁傳書的典故，都能很好地融化入詩句，并與詩情相符?！督小分小皦魹榈矊せā?，化用《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蝶的典故，表明自己沉醉自然景色，達(dá)到了天人合一、物我融合的境界?！逗腿恕分小澳Ｑ蝾l列載”，用了《晉書》中武帝常乘羊車以便宴請的典故，來表明魚玄機歡迎這個人的到來，自然而然。《次韻西鄰新居兼乞酒》“河漢期賒空極目，瀟湘夢斷罷調(diào)琴”，用了牛郎織女和娥皇女英的典故，嘆惜他們的愛情故事，空空相望，生死相隔，表明要及時把握住眼前的幸福。有研究者總結(jié)魚玄機詩歌用典藝術(shù)，說：“縱觀魚玄機50首詩歌， 其用典的地方有50多處。其用典特點主要有兩點：如鹽溶水，渾化無跡;反意用典、彌見創(chuàng)新?！盵17]

魚玄機還善用比喻。她的名句“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巧妙地將相思之情化為流水，連綿不絕，形象生動，具體可感。再如《寄國香》中“山卷珠簾看，愁隨芳草新”，以新生的芳草來比喻離愁，寫出了愁緒的廣、密，并且還是源源不斷的?！端蛣e》詩寫道：“水柔逐器知難定，云出無心肯再歸？”將負(fù)心的男子比作漂浮不定的云朵，可以說是十分貼切了?！霸隰~玄機的詩歌中，比喻的運用不僅十分廣泛，而且類型多種多樣，除了有明喻、暗喻、借喻三種基本類型外，還有倒喻、引喻、縮喻、反喻等幾種變式。”“不僅類型多樣，而且用得貼切新穎，生動形象，顯示出她較高的語言藝術(shù)素養(yǎng)?！盵18]

魚玄機詩歌用詞準(zhǔn)確，字斟句酌。她自己在詩中寫道“一首詩來百度吟，新情字字又聲金”，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十分認(rèn)真?！顿x得江邊柳》中“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一“鋪”一“落”，清新流麗，自然而工?！赌捍河懈屑挠讶恕贰爸耜幊踉卤。o晚煙濃”，因是初月，光線黯淡，自然竹子的影就是薄薄的一片;而傍晚時候的煙霧，因為江面的平靜無波，無風(fēng)吹散顯得“濃”?？芍^體察入微，十分準(zhǔn)確。李素平研究魚玄機的“煉字”，認(rèn)為：她善煉動詞、虛字、數(shù)量詞、疊字，善用復(fù)辭，“是用心煉字的，且煉字和煉意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切合題旨，適合情境，能精妙傳神地寫景狀物，揮灑自如的表情達(dá)意，使詩歌達(dá)到了典雅精工、意境渾成的藝術(shù)境地”[19]。

魚玄機詩歌不僅善用典故、比喻，善于煉字，而且還善用對偶、排比、列錦等，往往多種修辭綜合運用，相互交織，取得了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

（二）詩思活潑真率又細(xì)膩深婉

魚玄機詩歌極高的藝術(shù)性還表現(xiàn)在詩思活潑真率又細(xì)膩深婉。詩思活潑真率主要通過對男權(quán)世界的抨擊、運動詩、遇見朋友的喜悅等體現(xiàn);詩思細(xì)膩深婉主要表現(xiàn)在詩中所選擇的意象及對意象的描繪上。

魚玄機詩思的大膽真率，首先表現(xiàn)在“對男權(quán)世界的大膽直率的反叛和抨擊”[20]，如《贈鄰女》中的“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中的“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還表現(xiàn)在描寫運動的詩作中，如《打球作》，將打球?qū)懙镁始ち遥皥詧A凈滑一星流，月杖爭敲未擬休”，我們可以看出女詩人那一顆活潑的詩心;最后她明確表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畢竟入門始應(yīng)了，愿君爭取最前籌”，真實地表現(xiàn)了自己希望打球者能“爭取最前籌”的愿望。再則表現(xiàn)在見到朋友的喜悅中，如《迎李近仁員外》，“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滿篇洋溢的都是詩人喜悅激動的心情，活潑歡快，暢情表達(dá)。還有些詩中想象奇特，思致活潑。如《折楊柳》中，她寫道“愿得西山無樹木，免教人作淚懸懸”，古人折楊柳送別，魚玄機在此卻希望西山?jīng)]有柳樹，以免讓人傷心。

當(dāng)然，作為女性，魚玄機詩中更有細(xì)膩深婉的一面。她對周圍事物有敏銳的感受力，一花一葉都能牽動詩人的詩心?！对缜铩芳淳笆闱?，詩人由早秋的景物，嫩菊，遠(yuǎn)山，煙霧，涼風(fēng)想到了征人思婦的兩地相思，但這只是表面，實際上是借征人思婦來表現(xiàn)她和李億的相思之情，細(xì)膩婉轉(zhuǎn)?！赌捍河懈屑挠讶恕罚骸爸袷a初月薄，江靜晚煙濃。濕嘴銜泥燕，香須采蕊蜂?！本拔锩鑼懙眉?xì)膩優(yōu)美，“初月”照竹，因而蔭薄;江面平靜，因而煙霧濃厚。燕子銜泥作窩，所以嘴濕;蜜蜂采蜜，所以須香。體察入微，感受十分細(xì)膩。《賦得江邊柳》不著一個柳字，但從不同角度描寫了柳的枝條，根部，花絮，姿態(tài)，筆觸細(xì)膩柔婉，最后“蕭蕭風(fēng)雨夜，驚夢復(fù)添愁”，凄婉惹人同情。

魚玄機詩思的細(xì)膩深婉，尤其體現(xiàn)在意象的選擇上。在魚玄機的詩歌中，花意象比較多，如“花落釣人頭”，“花間暗斷腸”，“晉水百花春”，“臨風(fēng)興嘆落花頻”，“朝露綴花如臉恨”，“夢為蝴蝶也尋花”，“煙花已入鸕鶿巷”，“春花秋月入詩篇”，“墻外數(shù)枝花”，“愁隨芳草新”，“柳拂蘭橈花滿枝”，“花叢自遍不曾栽”，“有花時節(jié)知難遇”，“白花發(fā)詠慚稱謝”，“阿母幾嗔花下語”，“朝朝送別泣花鈿”，“仙貌長芳又勝花”，等等，這些花，既有百花春的春花，花滿枝，花叢，鮮艷美麗，被蝴蝶追逐;更多的則是落花，讓人臨風(fēng)興嘆，讓人斷腸。詩中還寫到許多具體的花，如芙蓉花和菊花，“芙蓉花葉□”，“滿庭黃菊籬邊拆，兩朵芙蓉鏡里開”，“嫩菊含新彩”，“芙蓉月下魚戲”;還有荷花、桃花、梅花、蕙蘭花，“無限荷香染暑衣”，“曾睹夭桃想玉姿”，“柳絲梅綻正芳菲”，“未起蕙蘭心”，“蕙蘭銷歇歸春圃”。作者描寫花等意象，除了“黃菊”“嫩菊”“夭桃”等外，更喜歡用“紅”色，如“紅桃處處春色”，“羈客醉紅茵”，“紅英只稱生宮里”，“紅箋開處見銀鉤”，“萬樹江桃?guī)в昙t”，“門前紅葉地”，“紅芳滿院參差折”，“若睹紅顏死亦甘”等等。魚玄機詩歌中雨的意象也比較多，如“蕭蕭風(fēng)雨夜”，“雨中寄書使”，“暮雨正霏霏”，“汾川三月雨”，“井邊桐葉鳴秋雨”，“蓬山雨灑千峰小”，“落葉紛紛暮雨和”，“落帽臺前風(fēng)雨阻”，“早知云雨會”，“從此夢悲煙雨夜”，“曾陪雨夜同歡席，別后花時獨上樓”，“但能為雨心長在”，等等。這些雨，除了“汾川三月雨”，與“晉水百花春”一起表現(xiàn)春天美景外，大都是“蕭蕭”“霏霏”的“暮雨”或“秋雨”，多寫“夢悲”之情。

蘇者聰早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就高度評價了魚玄機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從“獨特的想象”“貼切的比喻”“細(xì)膩的描寫”“注重錘煉字句，講究形式美”等方面，探討了魚玄機詩歌藝術(shù)上的頗具個性的表現(xiàn)，概括魚玄機詩歌風(fēng)格的主導(dǎo)面是：“婉曲而不澀，任情而不俗?！盵21]我們認(rèn)為魚玄機詩歌極高的藝術(shù)性主要表現(xiàn)在藝術(shù)技巧的精湛嫻熟和詩思活潑直率又細(xì)膩深婉兩大方面。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濒~玄機是晚唐著名的女冠詩人，也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女詩人。一身才情，花容月貌，身份低微卻不甘平淡、努力追求，生性活潑多情偏遇人多寡情薄幸，被拋棄，被輕視，被狎玩，紅顏薄命，早早夭折。我們后人也只能從她留下來的詩歌和其他典籍中的只言片語去解讀她，她生活的時代，她的經(jīng)歷，她的性情。她的詩作是在社會環(huán)境的開放包容，思想領(lǐng)域的活躍自由的背景下孕育而生的，帶有鮮明的時代痕跡。從閨閣女子到外宅婦，再到女道士這一不尋常的經(jīng)歷，也使她獲得了獨特而深刻的生命體驗，致使魚玄機寫下了很多思致深刻的詩篇。魚玄機是女性文學(xué)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其詩歌浸染著血與淚，是一個女性最真實的剖白。直至今天，她的詩篇仍然閃爍著獨特的光芒，我們?nèi)钥蓮闹懈惺芩穷w跳躍的詩心，鮮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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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