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琪

我寫過一篇題目為《合同工》的短篇小說，發(fā)表在《陽光》雜志2018年第10期。小說的故事梗概如下：已經三十多歲家境貧寒老實巴交的牢拴在當上煤礦工人之后，經人介紹，娶下了一個被有婦之夫弄大肚子的但長得如花似玉的女子。婚后，因為牢拴對男女之間那種事情不行，女人無法忍受孤獨和寂寞，就在她打點行裝準備悄悄地離家出走時，牢拴的領導也就是他們的隊長——一個剛剛歿了老婆正值中年且英俊瀟灑的男人走進了她的心里。于是，這個原本少滋沒味、寡油淡水的故事因為有了這個男人，一下子變得多姿多彩生動鮮活起來。

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天，對于牢拴他們這個隊、這個礦或者說這個礦的某些人來說，是個十分關鍵的日子。因為今天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隊的原煤產量將打破世界記錄。為了便于讀者了解當時的情況，現(xiàn)摘錄小說中的一段文字：

今天的調度室好熱鬧呀！門口，一左一右兩輛大卡車上擺著兩面直徑為兩米的大鼓，旁邊站著二十多個手握大鈸的年輕人。樓頂上也有十來個人，樓的四角擺滿了禮炮、煙花、二踢腳，幾條接連起來的鞭炮像辮子一般從樓頂垂到地面。調度室里，局長、礦長、黨委書記、工會主席都在，礦長的兩只眼牢牢地盯著調度模擬盤。電視臺的記者手提著打開了蓋的攝影機，報社、電臺的記者早擬好了稿子，守在電話旁邊……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新的世界記錄的誕生！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采煤機出了故障）。

工作面的采機一停，運輸機一停，幾十雙眼睛盯著的模擬盤上的紅燈信號馬上滅了。

“問一下，怎么回事？”黨委書記對調度主任說。

還沒等調度主任要電話，井下的電話來了：采煤機趴了窩，找不到毛病，司機讓滾幫煤砸壞了，現(xiàn)在正往上抬。

那個讓滾幫煤砸了腦袋的采煤機司機就是牢拴。

當時，因為那篇小說本身的需要，我讓牢拴在往坑上抬的途中就死了。

其實，牢拴當時并沒有死。起碼是在一個月內沒有完全停止呼吸。事實上，牢拴也不能死，這不僅僅是因為這篇小說的需要，而且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理由。

還有，那篇小說里除了牢拴之外，其他兩個主要人物——牢拴女人和牢拴的隊長都沒有名字?，F(xiàn)在，因為需要，我讓他們的大名名正言順地出現(xiàn)在這個故事里。牢拴女人有一個很美也很雅的名字，叫柳如煙。牢拴他們隊長的名字同他本人的氣質很相似，叫陽剛。聽到井下打來的電話后，礦長武天良命令調度主任：立即通知醫(yī)院，做好搶救準備。同時又喊：救護車，救護車呢？雞巴小王鉆到哪兒去了？

武礦長，我就在這兒。聽到武礦長喊他，小王像兔子一樣，噌的一下就躥到了武礦長的跟前。過來干啥，迷瞪?哩，快，坑口。走了幾步，武天良又回過頭來說：邱局長，你先在這兒坐坐。

正如《合同工》這篇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聽到這個消息后，調度室里像炸了馬蜂窩。一部分人手忙腳亂地向坑口跑去。他是隊長，當然跑在最前邊”。這里提到的他就是牢拴他們的隊長，那個英俊瀟灑、半年前剛歿了老婆的二茬子光棍陽剛。

陽剛心急火燎跌跌撞撞地跑著，中途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xù)跑，手上蹭破了一塊皮，流了那么多血也不知道。

坑口停著幾輛車，黑壓壓圍著一大片人。他知道，那里有礦長，有調度主任，有醫(yī)院的大夫，有安監(jiān)處的安檢員，有運輸區(qū)的電車司機、下料工、信號員，有提著飯包等著往坑下送班中餐的送飯工，有住在附近的小平房聽到救護車的聲音跑過來打聽消息的工人和臨時家屬們……

同調度室一樣，今天的坑口也經人著意打扮了一番：新?lián)Q的彩旗在凜冽的寒風中嘩啦嘩啦地呻吟著;霓虹燈一閃一閃，像馬戲團里的小丑朝人們作著鬼臉;也許是電壓不足的原因，大巷里的燈泡紅紅的，像賭徒的眼睛;坑口的大鐵管咝咝地冒著白霧，仿佛不堪重負的漢子吃力地喘著氣。

幾十個人的眼睛一個個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幽深的大巷。終于，人們看到了一輛邊走邊響著鈴的電機車飛來。電機車剛剛停下，陽剛就撲了過去，同幾個穿著墨染一般的工作服從井下護送牢拴出來的工人一起把擔架抬進了早已打開后門的救護車上。

“不幾分鐘，礦區(qū)又響起了救護車凄厲的響聲。”

正在家里抱著孩子在地下來回走動的牢拴女人柳如煙又一次聽到了救護車那讓人心驚膽戰(zhàn)坐立不安的聲音。

柳如煙今天好害怕呀！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牢拴這幾天上的是二班。牢拴走的時候是中午一點半。牢拴上班臨走時，她看到一只貓頭鷹在離她們家不遠的那棵光禿禿的大榆樹上嗚嗚地叫著。她跟著牢拴出來，她出來的目的很單純，是往院子里的鐵絲上搭洗過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那只貓頭鷹沖著往外走的牢拴不停地叫，一直叫到牢拴走出老遠，才撲喇喇扇著翅膀飛走了?；氐郊依?，她的眼前老晃動著貓頭鷹的影子，耳邊總是響著貓頭鷹那駭人的聲音。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她聽村里的老人們念叨過，貓頭鷹是不吉利的東西，貓頭鷹一叫就要死人。她上過學，她知道這是迷信，她不相信這些，可她的心里怎么也擺脫不了那個駭人的影子，怎么也排除不掉那個可怕的東西的形象。在惶恐不安中，晚上來臨了。

冬天天短，黑得早，還不到六點，就沒有了太陽。她早早地關上了院門、家門，草草地吃了口飯，把剩下的給牢拴扣在鍋里。這幾天牢拴總是在后半夜她睡了一覺才能回來。有時她問牢拴，牢拴說他們隊是全局的重點隊，礦上就指望他們打糧食哩。那天，足有十幾天不見面的陽剛來了，她問陽剛，是不是新鮮罷了，不稀罕了，準備換換口味。陽剛指天發(fā)誓說，我要有這個想法，就讓頂板……她一把捂住了陽剛的嘴，把那兩個嚇人的字眼給堵了回去。兩個人龍騰虎躍了一番后，陽剛告訴她這幾天不能來的原因是礦上抓得緊，要他們隊破世界記錄。還說，破了世界記錄的話，獎隊里的工人每人五百元，獎隊里的干部每人兩千元，并且有可能提拔他。柳如煙白白的綿綿的光光的身子貼在陽剛寬寬的厚厚的毛茸茸的胸膛上，說，你要是當了什么官，就更看不起我們這農村婦女了。陽剛緊緊地抱住她，使勁親了一口她那粉嘟嘟的臉蛋說，我寧可什么也不要，也不能不要你。一句話說得柳如煙心里熱乎乎的，于是，就如同藤子一樣，緊緊地纏繞在陽剛的身上。

她關上門正準備上床睡覺，睡得穩(wěn)穩(wěn)的孩子突然間像被人用錐子扎了一下，哇地哭了起來。她趕忙抱起孩子渾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好的，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把孩子摟在懷里，輕輕地拍打著，搖晃著，可孩子就是不管不顧不歇不住地哭個沒完，哭得她心慌意亂，哭得她心驚肉跳。聯(lián)想到今天看到的貓頭鷹，她再也無法入睡了，抱著孩子在地下來回踱著，直到孩子哭累了自己睡著了。第二次聽到救護車叫的聲音時，柳如煙看看墻上的石英鐘，九點半。那鐘是牢拴得的獎品，很漂亮，走得很準，每到一個小時，就有一只雞出來咕咕咕地打鳴。這時，她很想出去看一看。這個時候的柳如煙似乎已經忘記了害怕，她披了一件棉衣，正要下床，但望望剛剛睡著不久的孩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上了床，隨手拖過一個枕頭，和衣躺在孩子的身邊。片刻，她又坐了起來，給牢拴鋪好了被子、褥子，放好了枕頭。

今天，她要等牢拴回來。

礦醫(yī)院的院長李成文接到調度室打來的電話后自然不敢怠慢。對于一個醫(yī)院來說，尤其是礦上的醫(yī)院，首要的任務就是為生產服務，為礦工服務。其他的事遲緩一點兒、延誤一點兒還不要緊，但搶救工傷可是分秒必爭的事，不能有一點兒含糊。如果在這件事情上出了紕漏，不管是誰當?shù)V長，都不會輕易地放過你。因此，李成文一接到電話，馬上打電話把白天值完班已經回了家的外科主任劉玉山叫來，同副院長、護士長等人迅速地作好了搶救工傷的準備。就煤礦行業(yè)的特點來講，大部分工傷事故屬于外傷，而多數(shù)又屬于骨科。外科主任劉玉山是幾代祖?zhèn)鞯慕庸敲t(yī)之后，他原來在當?shù)氐囊粋€衛(wèi)生所，為調他，礦上確實下了本錢。劉玉山人還沒來，礦上就答應給一套三室一廳面積為九十八平方米的住房。因為是國有企業(yè)，礦上還無權給個人隨便增加工資，但獎金是可以的。因此，參加工作時已經三十二歲的劉玉山的工資在醫(yī)院里幾乎是最低的，但獎金是醫(yī)院里最高的。盡管有人對此很有意見，說這有點兒太那個。說這些話的人大多數(shù)是醫(yī)院里的大夫們，他們認為這是礦上對他們的歧視，這種做法太不公平，不符合上面的政策，等等。這話自然會傳到礦長武天良的耳朵里。在一次全礦隊長以上干部會上，武天良可著嗓門講，劉玉山的獎金是我定的，每月一千元，如果有特殊貢獻另外嘉獎。有人說這太多，我說這不多。多與少是相對的，辯證的，咱們煤礦不同于其他地方，出事甚至死人也是在所難免的。如果一個工傷搶救得及時，他就成不了殘廢，他就有可能活下來。要我說，別說一千元，就是一萬元，能買一條腿、一條胳膊也值得。要是能保住一條命不就更值得了？劉玉山同志來到礦上不幾天，就為搶救工傷出了大力，流了大汗，立了大功，運輸一隊那個工傷，要不是劉玉山，那條腿早就成了半截了，還有綜采四隊的那個工人的腳，要不是劉玉山，能保得住嗎？我以為這錢花得值！今天，我在這里公開宣布，這個特殊政策是對事不對人，在這個政策面前是人人平等，誰要有這個本事，我就獎勵誰，有本事的人越多我越歡迎，怕就怕你沒?真本事，在背后瞎叫喚！我跟你們說，以后誰要是再瞎嚷嚷，跌涼話，讓我知道了，絕沒有你的好果子吃！有這個時間，你們還不如學點兒真本事，有本事還怕沒有你施展的地方？有本事我也給你發(fā)高獎金，給你特殊政策，沒有住房給住房，家屬沒有戶口我給你想辦法轉戶口，子女沒有工作我給你解決工作，但是，你沒有這個本事就不能怪我不照顧你，不優(yōu)惠你。大家誰有特殊的本事，今天站出來亮一亮，我武天良說話算數(shù)，保證立馬兌現(xiàn)。在這個問題上我是一不偏三，二不向四，我這樣做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每天下坑的幾千個礦工弟兄的安全，所以我也就無所畏懼！武天良的這一席話博得了人們的陣陣掌聲，在全礦職工家屬中傳頌了好一段時間。

當救護車把牢拴拉到醫(yī)院，人們把牢拴從車上抬到手術室后，李成文、劉玉山他們經過檢查后發(fā)現(xiàn)，牢拴是頭部受了傷。牢拴頭部的傷勢很重，而且傷的是大腦，不是一般砸了胳膊和腿的外傷。

此刻的牢拴正處于深度昏迷，他的瞳孔放大，對光的反應幾乎是零。捏捏他的胳膊，動動他的腿腳，連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用大夫的話說，牢拴的生理反射消失。

嚴重嗎？武天良問。

劉玉山點點頭。

院長李成文親自為牢拴進行了常規(guī)檢查。牢拴的體溫、脈搏、心律都還正常，只是呼吸慢、淺，這其實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凡腦損傷較嚴重，比如像顱骨骨折、嚴重腦挫裂傷的患者，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呼吸道不暢通。同其他幾個人交換了意見之后，李成文同武天良說，武礦長，病人的情況比較嚴重，我們的意見是一方面繼續(xù)檢查搶救，另一方面派車請局醫(yī)院或者省城醫(yī)院的專家來。

武天良略加思索，便做出了決定：鑒于病人目前的狀況，我決定：一是成立事故搶救小組，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就叫“一二三一”事故搶救小組，組長由我擔任，副組長你們幾個擔任，馬上通知辦公室派兩輛車專供事故搶救用，搶救組二十四小時要有專人值班，詳細記錄病人的情況;二是立即由醫(yī)院派人帶專車去省城醫(yī)院請神經外科專家來，要千方百計想辦法，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搶救;三是成立后勤服務組，叫總務科長來，請來的專家的食宿等等一切由他親自負責。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CT報告出來了。報告表明，牢拴的顱骨骨折，重度腦挫裂傷。

這也恰恰是他們最擔心的。

牢拴所在的這個礦叫東制礦，距離礦務局有七十多公里，而且全是彎彎曲曲的蚰蜒小道。如果在空中俯視，那路簡直像纏在山上的螺絲，一圈接一圈，從山底下一直纏到山頂上。人們把去礦務局或者市里習慣地稱之為下山。我有一次下山時有意對這條路的拐彎進行了統(tǒng)計，不多不少，一百零八個。下一回山，如果順利的話，兩個小時，要是碰上堵了車，那就沒準兒了。我記得堵車時間最長的記錄為四十八小時三十二分。此外，還有雪天，一下雪，路就不通了，只好繞道坐火車。東制礦地處黃土高原，海拔兩千米以上，一場大雪，沒有兩個月化不了，路上有雪，誰也別想走，除非你是想結算伙食賬，再不想食人間煙火。即使平時，司機們大多也是小心翼翼，稍有點兒雪，非出車不行，一個個就在輪胎上捆上防滑鏈，蝸牛般在那條裹腳布寬的彎彎曲曲的小道上蠕動。

還好，這天的天氣雖然有點兒陰，但沒有下雪。凌晨一點，派去省城接專家的車倒是回來了，不過，車上下來的是醫(yī)院派去的一位副院長。一問，原來那位在省城很有名氣的神經外科專家在幾天前出國講學去了。

你們誰還有這方面的關系？武天良聽說后急得在地下來來回回打轉轉，轉了幾圈后盯著院長李成文問。

我的一個同學的老師是北京一家醫(yī)院的神經腦外科專家，很有名，就是太遠，也不知道人家出來不出來。李成文說著搖了搖頭。

遠什么？坐飛機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李院長，這次你親自出馬，不管花多少錢，也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必須給我把人請回來，哪怕你把他綁架來也算。記住，請回人來我給你記功，發(fā)獎金，要是完不成任務你一個人回來我立馬撤你的職！現(xiàn)在你們就動身去機場，讓車隊的小劉去，他的表兄就在民航局賣飛機票。汽車下去不用回來，讓小劉住在機場附近，等著接你們。李院長，先從醫(yī)院帶上幾萬塊錢，有沒有？有了更好，沒有就找財務科長想辦法。你們去了北京需要什么就打電話，對，把我的手機帶上。

柳如煙一睜開眼，看看窗戶，還是灰蒙蒙的，一瞅墻上的鐘，七點。她撩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天陰著。怪不得七點了天還沒有大亮。孩子還睡得穩(wěn)穩(wěn)的，給牢拴鋪好的被褥動也沒動，依然還是原來的樣子。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剛剛平靜了幾個小時的心又咚咚咚地跳了起來。

她打開家門，又打開院門，站在門口向坑口的方向張望，離家不太遠的礦上還是以往那個老樣子：穿著黑衣服背著頭燈的礦工們來來往往，電機車走動的地方，架弓線上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山坡上，從大小不一高低不齊的小平房上用鐵管做的煙囪里升起了縷縷白煙。昨天貓頭鷹待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落著幾只花喜鵲，喜鵲沖著她叫一聲花尾巴就翹一下。喜鵲的叫聲讓她焦躁不安的心緒稍稍好了一點兒。也是聽老人們說，喜鵲是報喜的，或許牢拴又在連班，晚回來幾個小時，這也是常事。反正，家里又沒有電話，牢拴也沒辦法通知她。想著想著，剛開始跳得咚咚的心又平靜了下來。就在她往回返的時候，從山坡下的小路上走來一個人，那人的步子邁得很快。那身影，她熟悉得很。于是，她甜甜地笑了。

僅僅幾天不見，陽剛就像變了一個人：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眼角布滿了紅紅的血絲，衣服皺皺巴巴，上面還沾著一片片黑乎乎的煤泥。

陽剛在寒冬的大清早出現(xiàn)在柳如煙的面前還是第一次，而且又是這個模樣，不能不讓柳如煙感到突兀。見柳如煙那癡呆發(fā)愣的樣子，陽剛一把把她推進了院子里。

你不是說這幾天很忙嗎？柳如煙盡管感到突兀，但還是一下?lián)涞搅岁杽偟膽牙铩?/p>

陽剛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把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在她的臉上瘋狂而又深情地吻上幾下，然后抱著她進屋干他們愿意干的事情。陽剛一臉的疲憊，甚至能看到有點兒心煩意亂。他一把推開了渴望親近的他心愛的女人，自管進了屋里。柳如煙悄悄地甚至有點兒機械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在柳如煙驚詫不解滿臉委屈的時候，他的嘴唇動了幾動，費力地吐出了幾個字：出事了。

誰出事了？柳如煙兩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問。

牢拴。

牢拴？牢拴怎么了？

牢拴在修采機時讓滾幫煤把頭給砸了一下，這會兒正在醫(yī)院里搶救。

柳如煙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后像孩子一樣哇地哭出了聲。她一哭，把躺在床上的孩子也驚醒了，于是，母子二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下大號小叫地哭了起來。

等柳如煙哭了一陣之后，陽剛這才對她說，別哭了，我剛剛從醫(yī)院回來，牢拴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

你領我去醫(yī)院，我要去看牢拴，我要去看牢拴。柳如煙說著取了塊圍巾圍在頭上，就要拽著陽剛出門。

孩子呢？把他丟在這兒怎么行？陽剛指指剛停住哭聲的才滿五個月的孩子。

你抱上，咱們一塊兒去醫(yī)院。柳如煙脫口而出，好像這句話一直就在嘴邊擱著，一張口自己就蹦出來了。

我——陽剛一聽這話就傻眼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柳如煙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怎么，你有事？

沒有事，沒有事，可是——陽剛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么向柳如煙解釋。

噢，我明白了，你是怕人說三道四，我說得沒錯吧？柳如煙的兩只眼睛牢牢地盯著陽剛，質問道。

你覺得我去了合不合適？陽剛囁嚅道。

你跟我一個有夫之婦睡在一個被窩里的時候從來也沒有見你問過一句合適不合適的話！你白天來了白天睡，晚上來了晚上睡，比跟你老婆還隨便。現(xiàn)在我的男人出了事，他還是你隊里頭的工人，我讓你同我去去醫(yī)院，你就覺得不合適了？你們男人沒有一個正經東西！說完，一把抱起床上的孩子，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陽剛立刻追了出去，沒一會兒工夫，又返了回來，找到了鎖子，把家里、院里的門都鎖上后又跑了出來，手里還提了一塊毛毯。

武天良在李成文的辦公室里剛剛打了個盹兒，就被劉玉山叫醒了。武天良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北京的專家來了？劉玉山對他說，武礦長，李院長他們這會兒還沒有上飛機呢，是局醫(yī)院的牛醫(yī)生來了。武天良揉揉眼，拿毛巾在臉盆的涼水里蘸了蘸，胡亂擦了把臉，同劉玉山來到了搶救室。牛醫(yī)生戴著聽診器，聽了聽牢拴的心律，又把了把脈搏，看了看劉玉山遞過來的CT報告單，說，武礦長，劉主任，這個同志的傷勢很重，必須采取特殊的護理、特殊的治療，否則，連三天也抗不過去。

牛大夫，你說吧，用什么辦法，下什么藥，我們全聽你的。武天良說。

牛大夫說，目前，首先要降壓，用泰能注射液和白蛋白，以防止感染。第二，二十四小時特級護理，不能隨隨便便讓人進入病房，特別是要防止刺激病人。

牛大夫和武天良說完以上這些話還不到兩分鐘，陽剛抱著孩子同柳如煙匆匆忙忙來到了醫(yī)院的搶救室門口。

牢拴，牢拴。柳如煙哭著喊著就要往搶救室里闖。在門口的武天良和劉玉山急忙堵在了門口。心急如火的柳如煙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兒，一把抓住武天良的領口，一下就把武天良給摔了個四腳朝天。

武礦長，武礦長，你沒事吧？劉玉山丟開柳如煙，過去攙著武天良，著急地問。

快攔住那個女人，別管我，劉玉山，快讓人把那個女人拽出來！快！武天良急得眼也紅了，使勁推開身邊的劉玉山，大聲喊著。在劉玉山和幾個護士的努力下，柳如煙終于被從搶救室里拖了出來。

陽剛，她是誰，你怎么把她給領到這兒來了？武天良氣急敗壞地訓斥著陽剛。

武礦長，她是牢拴的愛人。我回隊里的時候她正在那兒等著，哭著喊著非要讓我?guī)齺磲t(yī)院看看。陽剛在推卸責任的同時隨口胡編了幾句。

一聽是牢拴的愛人，武天良馬上換了副面孔，滿臉微笑著說，我是礦長，牢拴昨天晚上受了點兒小傷，我們正在積極地想辦法，請你放心。也請你能積極地配合醫(yī)生，現(xiàn)在，除了醫(yī)生護士誰也不能進去，家屬的心情我們能理解，我們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不讓牢拴受刺激，早日恢復健康。陽剛，牢拴的家屬由你負責，從現(xiàn)在起，你的任務就是照顧家屬，做好家屬的思想工作，隊里的事情我另外安排別人。家屬有什么困難提出來，隊里能解決的解決，解決不了的告訴我，可有一條，要是家屬出了什么事，我可饒不了你。

我要見牢拴，我要見牢拴……柳如煙依然哭喊著。

武礦長剛才不是說了嘛，不是不讓你看，這也是為了你的男人，你進去肯定要哭，一哭你男人就要受刺激，要是因為這出了事，你將來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一個護士在旁邊勸道。

是啊，現(xiàn)在我們大家的心情都一樣，都是為了受傷的人早日脫離危險，盡快恢復健康。你看咱們武礦長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連眼也沒有合，剛才讓你推得摔了一跤連氣也不吭，還耐心地勸你，看你也是個聰明人，這個道理應該懂吧。劉玉山在一邊也插了話。

看柳如煙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武天良示意陽剛到他跟前，要陽剛現(xiàn)在領家屬和孩子去招待所，家里有什么事，派幾個人去處理處理。然后對劉玉山說，你給總務科長打個電話，就說我說的，要照顧好家屬和孩子，不能出一點兒差錯，誰捅了婁子，我就找誰算賬！

牢拴出事后的第三天上午，也就是元月二日上午，李成文院長領著北京來的專家凱旋歸來。在此之前，李成文曾給武天良打電話詳細匯報過具體情況。說這位姓高的醫(yī)生是國內一流的神經外科專家，而且年過花甲，輕易不出門。為此，他們費了不少周折，花了不少錢，找了不少關系，最后總算把老人家給請來了。武天良當時告訴他，我要的是人，你把人接來就算你完成了任務，至于其他臨走以前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你現(xiàn)在趕快把人給我?guī)Щ貋恚飞霞纫?，還得保證安全。就這！說完就撂了電話，親自通知總務科長安排住宿。當然是這個地區(qū)最好的賓館，賓館里最好的房間，并且派了兩名年輕漂亮的小姐負責老專家的飲食起居及其他的服務。至于老專家還有什么要求，等人來了以后再做安排。

接專家的車剛剛駛入賓館，武天良和礦上的其他領導已在賓館的門口等候。老專家一下車，礦上的領導們先是熱情地問寒問暖，而后就前呼后擁如眾星捧月一般把老專家護送到那間有空調有地毯有浴室當然少不了大屏幕彩電的一應俱全的豪華房間里。小鳥般可人的服務小姐眨眼間就擺上了水果、鮮花、高檔香煙以及中外名酒。半小時后，專家就出現(xiàn)在牢拴的身旁。

武礦長，情況不太樂觀。老專家進行了常規(guī)檢查之后，嚴肅地說。

高老，你看采取什么辦法穩(wěn)妥？武天良問。

手術。沒有別的選擇。老專家的話很簡潔，很干脆。

手術后有沒有恢復健康的可能？武天良又問。

希望極小，只有千分之一。

那手術……

手術只能讓生命延長一段時間。說句老實話，這是把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像這種情況，我一般不主張手術，因為意義不大。

高老，手術后病人能不能延緩一個月？

只要不出大的問題，差不多。不過，代價可不小。

為了我們職工的生命得以延長，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將不惜一切代價。

既然如此，那下午就開始手術。老專家顯然被武礦長的精神所感動了，十分痛快地說。

別哭了，礦上這次去北京請老專家來給牢拴做手術，牢拴的傷一定能治好。陽剛抱著柳如煙的肩膀，安慰著她。

他是個好人，只要他活著，哪怕他不會說話不能動彈我也要伺候他一輩子。

等做了手術，你可以同礦上談條件，要求礦上給牢拴轉正，然后再給你和孩子遷戶口，讓你掙上工資陪侍牢拴，再然后就要樓房，離開現(xiàn)在住的那個山坡坡上的小平房。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牢拴，只要他好好地活著。

要是牢拴有個三長兩短，你……

你放屁！你為什么要咒牢拴？你是不是心里就盼著牢拴死？柳如煙霍地站起來，像一只暴怒的獅子，柳眉倒豎，一雙杏眼里冒著火。

你怎么……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要有這樣的想法，我，我……陽剛被柳如煙罵得暈頭轉向亂了方寸，結結巴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以后不許你胡說八道，要是再說一句混賬話，永遠不要想再登我的門！

陽剛望著這個突然間變得面目全非的女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不明白，這次事故竟如此迅速地改變了她對牢拴的態(tài)度。老實巴交才不出眾貌不驚人的牢拴究竟有什么東西哪怕是一點點值得讓如花似玉的柳如煙留戀呢？女人真是個不解的謎。那天的手術做了整整七個小時。事后，聽礦上的財務科長講，為了搶救牢拴，礦上整整花去一百萬元。

手術一個月后，也就是第二年的二月三日，牢拴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不過，許許多多的人談論起這件事來，都說牢拴有福氣！一百萬，這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是個天文數(shù)字。人們說，自建礦以來，牢拴是最值錢的煤礦工人！人們還說，像牢拴這樣死了也值，挨刀也不是挨普通醫(yī)生的刀子，挨的是北京來的專家的刀子！

又過了沒幾天，省報、市報、省市電視臺相繼報道了東制礦安全生產一千天無重大人身事故，綜采隊單產創(chuàng)世界記錄的先進事跡。優(yōu)秀企業(yè)家、勞動模范武天良笑容滿面神采奕奕的大照片出現(xiàn)在報紙的顯著位置上。

柳如煙回家的那天，武天良親自到招待所看望了她和孩子。問她們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就提出來，礦上能解決的一定想辦法解決。柳如煙異常平靜地說，她什么困難也沒有。她很感激礦上，牢拴死了怨他沒有福分，礦上已經盡了力。她說，她只有一個要求：礦上給派一輛卡車，她要把牢拴的尸體拉回老家去安葬，她要回老家伺候牢拴年邁的母親。武天良當即答應，據(jù)說還含著眼淚給柳如煙鞠了一個躬。第二天晚上，一輛苫著篷布的大卡車出發(fā)了，里面放著靈柩、煤、木柴、白面、大米、食油等物品。

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除了司機、柳如煙和孩子之外，還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就是牢拴他們隊的隊長陽剛。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我有事去了東制礦，聽人們說，陽剛那天送牢拴的靈柩回老家以后就再沒有返回礦上。關于陽剛和柳如煙的關系，有幾種說法：一說他們已經結了婚，陽剛就留在了柳如煙那里;一說陽剛要帶柳如煙回礦上，柳如煙不同意，陽剛一氣之下就去了南方。究竟哪一種說法正確，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武天良武礦長被任命為主管安全的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