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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城往事

2019-01-10 01:42梁弓
陽光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梅姐煤礦

梁弓

故事還得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說起。

大學畢業(yè)后,杜慶東分到了留侯縣的留城煤礦。這是一座老煤礦,建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屬于礦務(wù)集團十大煤礦之一,儲煤量位居前三名。留城煤礦因地處留城而得名。留城是個鎮(zhèn),在留侯縣西北部,因煤炭資源豐富,素有“煤城”之稱。當然,留城之所以聞名全市,聞名全省,除了因為擁有大型國有煤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小煤礦眾多。一座國有煤礦盤踞中央,十多座私有煤礦環(huán)繞四周,形成了私有包圍國有的局面。

杜慶東的父親是煤礦的老人,十幾歲進礦挖煤,吃苦耐勞,成為一個小領(lǐng)導。父親對煤礦有感情,讓杜慶東讀大學報煤炭專業(yè)。杜慶東礦業(yè)大學畢業(yè)后他也退休了。那時候還可以接班,父親把崗位讓給了杜慶東的哥哥。

對于分到留城煤礦,杜慶東還是比較滿意的。如果能留在礦務(wù)集團自然更好了。集團是機關(guān),接觸領(lǐng)導的機會多,一畢業(yè)就能留在那兒的,畢竟是少數(shù)。父親說,留在集團固然好,但去煤礦,也有去煤礦的好處。集團人才多,哪里就顯著你啊,煤礦知識分子少,用心工作,更容易出人頭地。

父親的話有道理。杜慶東來到留城煤礦后,在生產(chǎn)科工作,由于專業(yè)知識扎實,再加上工作認真勤奮,態(tài)度溫和,在工人中口碑很好。他跟著工人到井下作業(yè),工人上班他上班。工人下班他下班。煤礦實行三班倒,早班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晚班從下午四點到凌晨十二點,夜班從凌晨十二點到上午八點。上早班跟普通人作息時間差不多,晚班和夜班比較辛苦。夜班比晚班更辛苦。好在杜慶東年輕,八點鐘回來,洗個澡吃了飯睡上幾個小時,下午的時間全是自己的。打球看書釣魚逛街,干什么都行。晚上如果狀態(tài)好,杜慶東還會寫點兒小稿子,煤礦的人、煤礦的風光、煤礦的日常生活,都是他鮮活的素材。稿子發(fā)在集團《礦工報》上,自己很滿足,領(lǐng)導看了也高興。

在報上發(fā)了幾篇文章后,引起了黨委書記樓午陽的關(guān)注。杜慶東是本科生,樓午陽本來對他印象就不錯,又見他文筆老到,決定調(diào)到辦公室來。負責單位宣傳報道以及工會工作。這可是美差。杜慶東到了辦公室,時間更加寬裕,隔三岔五的,還是會去井下看看。

煤礦兩個主要領(lǐng)導,黨委書記樓午陽欣賞杜慶東,礦長朱明財,對他就冷淡多了。不能要求人人都認可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因為是老煤礦,當初設(shè)計考慮不周,人又多,宿舍就比較緊張。杜慶東過來跟王哲住在一塊兒。倆人一個宿舍,比大學里強多了。跟杜慶東一樣,王哲也畢業(yè)于礦業(yè)大學,比杜慶東早兩屆,可以說是他的師兄。王哲在安全科工作,也要下井的,見杜慶東去了辦公室,心中的羨慕不言而喻。

杜慶東耐得住寂寞,王哲聊天就聊天,不聊天自己看書寫東西,王哲愛熱鬧,鎮(zhèn)上沒什么好玩兒的,周日就往市區(qū)跑。

王哲經(jīng)常去市區(qū),還因為他女朋友在市里做中學老師。

然而最近這兩三周,王哲似乎心情不怎么好。

周六的傍晚,杜慶東回到宿舍,看到王哲躺在床上,感覺有點兒不對勁。稍微想想便明白了。周六王哲都要去市區(qū)的,現(xiàn)在怎么還沒走?

“兄弟,走,陪我去小酒館,咱們倆好好喝一杯。”王哲說。這又讓杜慶東感覺很怪。兩個人同宿舍那么久,王哲請喝酒,可是破天荒的事。杜慶東說:“為什么喝酒?”王哲苦笑著說:“兄弟我失戀了?!倍艖c東說:“失戀?”王哲說:“不失戀,我還不回市區(qū)?人家嫌我窮,嫁給老板的兒子了!”

“走,喝酒去!”見杜慶東沒有反對,王哲起來拉了他一把說。

留城煤礦旁邊有幾家小飯館,其中一家就叫“留城酒館”。王哲喜歡來這個地方。老板陳留沙,以前也在煤礦上班,因為身體不好,提前退下了,閑著無事,開個小飯館,主要招待煤礦的兄弟們。飯館都是家常菜,價錢不貴,適合大眾的口味。王哲喝酒,經(jīng)常跑到這兒來。

王哲好喝酒,其實酒量并不行。杜慶東也好不到哪兒去。勉強喝了一瓶多啤酒,杜慶東頭有點兒暈,任對方好說歹說,就是不喝了。王哲喝了將近三瓶,醉得一塌糊涂。還是杜慶東扶他回去的。王哲又哭又笑,天南地北亂扯一通。雖然是胡話,但有一點杜慶東記住了,那就是王哲要離開留城煤礦,準備到鹿莊礦去。那是私人開的礦。私營煤礦機制靈活,但缺乏人才,經(jīng)常到國有煤礦挖人,待遇高自然有人去,王哲想跳槽,杜慶東也不算太過驚奇。

留城的私營煤礦中,以鹿莊礦規(guī)模最大。老板柳松石,以前也是礦務(wù)集團的人,技術(shù)上絕對沒說的,還很有魄力,毅然辭職來到留城,自己開了個煤礦。很快便富甲一方。辭職單干時,柳松石從單位帶走幾個骨干,過來后一直關(guān)注著留城煤礦,每年總要挖個把人。對于王哲,他也留意了很久。

去鹿莊煤礦,收入肯定立刻暴漲。王哲一路上說了好幾遍。國有煤礦工作穩(wěn)定,王哲原本沒想走,但女朋友的離開,讓他對財富充滿了渴望。

這之后沒多久,王哲果真離開了。

王哲的離開,對于杜慶東沒什么影響,他所去的鹿莊煤礦,這時也還沒有引起杜慶東足夠的重視。

認識柳梅后,杜慶東對這座私營煤礦突然產(chǎn)生了興趣。

留城不大,而且離縣城很遠,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供銷社、糧管所、文化站、學校、醫(yī)院、郵局、新華書店……反正別的鄉(xiāng)鎮(zhèn)有的,這兒一個都不少。還有一條鐵路貫穿小鎮(zhèn)南部。杜慶東到辦公室后,周日是固定的休息時間,沒特殊情況,便會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三里地,步行也就二十分鐘。午飯后,杜慶東稍微休息一會兒,不慌不忙來到鎮(zhèn)上,逛逛供銷社,轉(zhuǎn)轉(zhuǎn)糧管所,沿著鐵軌走一走,黃昏時再吃盤餃子,然后回到礦上去。

杜慶東喜歡讀書,每次來鎮(zhèn)上,新華書店是肯定要去的,一待就是個把小時,而緊挨著書店的郵局,也必去無疑。

郵局是杜慶東與老家父母聯(lián)系的紐帶。

周六的晚上,杜慶東會給父母寫信。周日去郵局寄掉。每周都去郵局寄信,郵局的梅姐認識了他,還開玩笑說,對女朋友真上心。杜慶東臉有些紅,說是給父母寄信。自己還沒女朋友呢。杜慶東工作好,人也穩(wěn)重,梅姐是個熱心腸,說有合適的女孩介紹給他。每次說這話,杜慶東都不好意思。

這天又到周日了,杜慶東照例去寄信,梅姐不在,換成了一個年輕女孩。女孩普通得很,微笑著說:“寄信嗎?”杜慶東突然間有些驚慌,一顆心“怦怦”亂跳。他后來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

“要寄信嗎?”沒得到回應(yīng),女孩又問了一遍。

“是……是的……寄信?!倍艖c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只覺得臉上發(fā)燙,匆匆寄了信,在女孩疑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杜慶東也無心看書,拿著筆隨意畫著,女孩的形象躍然紙上。很顯然,杜慶東愛上了這個女孩??墒窃撛趺崔k呢?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杜慶東一番胡思亂想,突然間想到了梅姐。是呀,可以向梅姐打聽!她們倆是同事。杜慶東大為興奮,決定第二天就去找梅姐。

看到杜慶東,梅姐覺得很奇怪。她知道杜慶東只在周日來。梅姐說:“今天怎么有空???”杜慶東又開始口吃了。那女孩就在旁邊,他也不能直接打聽。杜慶東說:“這個……這個……今天正好經(jīng)過這兒,順便進來看一看?!?/p>

之后幾天,杜慶東得空就往郵局跑,這回他變聰明了,不再直接闖進去,先透過玻璃門,看看里面情況再說。如果梅姐與女孩全都在,進去就會很尷尬。如果只有女孩在,而且正忙著,可以假裝有事看看女孩,待一會再走。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等到只有梅姐一個人在,杜慶東寄了信,說道:“梅姐,你們這兒新來個同事?”看似很隨意,其實內(nèi)心緊張得很。梅姐很敏感,笑著說:“怎么,看上人家小姑娘啦?”杜慶東被說中心思,神情忸怩地說:“隨便問問的?!?/p>

“她叫柳梅,是柳松石的女兒。”梅姐說。

柳梅,這個名字好,梅姐說的柳松石,似乎也有些印象。杜慶東說:“柳松石是誰?”梅姐說:“鹿莊煤礦的老板?!倍艖c東“噢”了一聲,想起來了。他聽王哲提到過。梅姐笑著說:“喜歡柳梅?”杜慶東紅著臉不吱聲。梅姐說:“柳梅才過來,最近去市局學習,過年后正常來上班,大姐給你牽個線?!?h3>四

王哲離開后,好久都沒有回來,有時候,杜慶東真想找他聊聊天。聊聊鹿莊礦。聊聊老板的女兒。當然杜慶東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沒有付諸行動。

他覺得直接找王哲太冒昧了。

就在杜慶東舉棋不定時,王哲主動聯(lián)系了他。

“在鹿莊干得怎么樣?”杜慶東問道。他的心中,以前只有留城煤礦,現(xiàn)在只要提到“鹿莊”這兩個字,就有種莫名的興奮。

“私營企業(yè),你也知道的,都是老板說了算,老板高興怎么都好,老板不高興,隨時有可能下崗。”王哲說,“比原來壓力大多了?!倍艖c東笑道:“過去有過去的好處?!蓖跽苷f:“收入倒是比以前高了些?!鳖D一下又說,“給私營礦主打工,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倍艖c東仍然微笑著:“師兄找我找事啊?”

“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好久不見,就是想你了,請你出去喝兩杯?!蓖跽苷f。

對于這種話,杜慶東根本不相信,要是說王哲無聊,還可以理解。不管怎么說,王哲過來他還挺高興的。有機會可以聊一聊柳梅。

“上回喝酒,搞得我都有點兒怕了,這回我請你,點到為止?!倍艖c東說道。

“酒少喝點兒沒問題,就兩瓶啤酒,不過先說好,我請你啊?!蓖跽苷f。杜慶東自然不同意,說還沒給他祝賀呢。王哲說:“想祝賀,以后機會多的是,今天頭一回發(fā)工資,專門過來請你的,你要再爭的話,我現(xiàn)在就回去了?!睉B(tài)度很堅決的樣子。杜慶東只得同意了,約好下回他來請。

兩個人仍然去了留城酒館。

“聽說樓午陽要走了,回集團任黨委委員、工會主席,有這回事吧?”兩杯酒下肚,王哲很隨意地問道。

樓午陽五十年代末出生,高中畢業(yè)時,正趕上恢復高考,當年就考上了礦業(yè)大學。重點本科。是杜慶東、王哲的前輩。那時候讀??贫疾蝗菀祝螞r考上了本科?更何況還是重點本科?畢業(yè)后,樓午陽分到礦務(wù)集團,領(lǐng)導對他很重視,放到基層鍛煉兩年,又回到集團辦公室。樓午陽確實很優(yōu)秀,一直做到辦公室副主任,組織又安排他到留城礦任黨委書記。關(guān)于他要提拔的事,杜慶東也聽說過。

“樓午陽很欣賞你,可以考慮跟著去集團啊?!蓖跽苷f,“你到集團,肯定發(fā)展得更好?!?/p>

“集團那地方,哪是說去就去的?”杜慶東笑著搖搖頭。

倆人喝過酒沒幾天,省委組織部來了三個人,在集團人事處長的陪同下,對樓午陽進行考察。大家聽說省委組織部來人,都異常驚奇。省委組織部來人考察還得了?其實礦務(wù)集團是省管企業(yè),樓午陽要進班子,那就是省管干部,省里來考察很正常。

大概又過了一周,關(guān)于樓午陽的任命就出來了。

離開之前,樓午陽去各個部門跟大家告別,看到杜慶東,熱情地說:“慶東,以后有事聯(lián)系我?!边@讓杜慶東感動了好久。

樓午陽原任黨委書記,提拔之后,集團沒再派人來,朱明財書記、礦長一肩挑。在礦里是絕對的實權(quán)人物。樓午陽喜歡杜慶東,朱明財卻是對他看不慣。樓午陽剛走,朱明財就把杜慶東調(diào)離辦公室。仍然回到生產(chǎn)科?;卦块T,杜慶東不是不能干,但樓午陽一走就被調(diào)離,面子上總歸不好看。

這段日子,杜慶東有些郁悶,王哲約他喝酒,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王哲請過他兩次,正好借機還個人情。

“兄弟,又回到生產(chǎn)科啦?”王哲問道。

“快一個月了。”杜慶東說,“服從組織安排嘛?!?/p>

“朱明財真不是東西,哪有這么干事的?”王哲憤憤不平地說。杜慶東雖然不滿,但也不想背后議論別人。尤其是領(lǐng)導。王哲說:“我要是你,就找樓午陽調(diào)到集團去?!倍艖c東微微嘆口氣。王哲說:“還有什么顧慮?”杜慶東說:“這個不是沒想過,但跟樓主席……畢竟沒有多深關(guān)系,恐怕他也不好辦?!蓖跽苷f:“他是集團黨委委員兼工會主席,要個人有什么不好辦的?在你看來很難,對他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

話雖這么說,杜慶東仍然下不了決心,他面子薄,貿(mào)然去找樓午陽,萬一被拒絕,落個笑柄,還不如不提的好。

“哎,那個……”杜慶東說了半截兒話,又停住了。

“你想說什么?”見杜慶東吞吞吐吐的,王哲問道。

杜慶東本想聊聊柳梅的。樓午陽提拔之前,王哲請喝酒,杜慶東就提過這個話題,說到郵局寄信,認識個姑娘,好像是鹿莊礦老板柳松石的女兒。王哲說認識,叫柳梅。王哲還說柳梅長得不怎么樣,上下一般粗,像個水桶。后來倆人再沒提過此事。杜慶東想問問柳梅回來沒有,想到上回的情形,改口說:“那個……你在那邊怎么樣?”

“也就那么回事?!蓖跽苷f,“對了,私營煤礦,想沒想過去干???”

“私營煤礦?”杜慶東愣了愣。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想過。父親和哥哥,都是國有煤礦的,即便王哲跳槽,他也沒什么想法,但是現(xiàn)在……

“私營煤礦真沒意思,還是留在國有煤礦好,我現(xiàn)在就后悔了。你找機會,還是要到集團去。”王哲又說道。

“你說的私營煤礦,是指鹿莊礦?”杜慶東說。心里不由得一動。他的觀念很保守,一直覺得私營煤礦不保險,只是最近工作不順,念頭松動了,心想如果有本事,在哪兒吃不上飯?更重要的是,鹿莊礦的老板是柳梅的父親,過去之后,如果能跟柳梅多些接觸機會,倒也不錯。

“是鹿莊礦,你有什么想法?”王哲說。

“我過去做什么工作?”杜慶東問道。他這么一問,王哲倒沉吟不語了。杜慶東說:“你是怎么過去的?”王哲說:“我那時候……也是一時沖動決定的,柳松石提到過你,至于做什么我也不清楚?!?/p>

王哲的話,說了一半藏了一半。柳松石看重杜慶東,王哲心里很清楚,但不告訴他。杜慶東到辦公室時,就引起了柳松石的關(guān)注,聽說樓午陽要走,讓王哲去做工作。王哲不想讓杜慶東來,但老板的話又不能違抗,于是請杜慶東喝場酒,回去跟柳松石說,探了對方的口氣,并沒有離開留城煤礦的意思。當時樓午陽還沒走,杜慶東也在辦公室,柳松石便耐心等著。后來杜慶東重回生產(chǎn)科,柳松石要王哲去明確問清楚,王哲不敢再遮遮掩掩了。

“讓我再考慮考慮。”杜慶東說,“師兄,你的意思呢?”

“這個我還真不好說。從老板的角度考慮,是想你過去。”王哲說,“作為兄弟,我不能過分勸你,過去之后,萬一不滿意不是怪我嗎?”

杜慶東有些猶豫,沒有表態(tài),哪料到,柳松石直接找過來了。

在柳松石看來,杜慶東是個人才,光靠王哲恐怕的確不行,他決定親自出馬。王哲無足輕重,柳松石過來分量自然不同了。柳松石一番勸說,讓杜慶東產(chǎn)生了無限美好的遐想,對未來充滿了期待,他心想,柳松石看重自己,在柳梅的事情上,說不定可以助一臂之力。

“到鹿莊礦,住宿怎么安排?”杜慶東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只會比留城煤礦住得好,不會差的,你原來住單身宿舍,過去后房間比原來還大?!绷墒f。

跳槽之后,杜慶東負責生產(chǎn),鹿莊礦出煤量有所增加,風頭十足,影響力與留城煤礦相比,也并不遜色。

杜慶東收入高了,但他最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整個心思,還是在柳梅身上。

柳梅學習回來后,杜慶東再去寄信時,梅姐主動說:“我跟柳梅提一下?”按照以前的設(shè)想,由梅姐提出來最好,但是現(xiàn)在,杜慶東不著急了。他在鹿莊煤礦工作,跟柳梅已經(jīng)熟識了,此時貿(mào)然提出來,萬一被拒絕,兩個人都很尷尬,不如先在煤礦好好干著,贏得柳松石的好感。在處對象上,柳梅的態(tài)度最重要,但作為父親,柳松石的意見同樣不容忽視。如果柳松石認可自己,無疑勝算更大。杜慶東感覺,柳梅對自己態(tài)度不錯,越晚些表白,成功的概率越高。

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傳鹿莊準備配個副礦長。杜慶東和王哲是候選人。杜慶東不想跟王哲爭,但他必須要當上副礦長,上個臺階,收入高固然很高興,杜慶東更看重的,是這個頭銜。

在柳松石心中有地位,柳梅自然也會高看一眼。

王哲比杜慶東來得早,是銷售總管。杜慶東是生產(chǎn)總管。王哲路子廣,煤炭銷售供不應(yīng)求,這時候,生產(chǎn)壓力就很大。生產(chǎn)跟不上銷售,倒不是說杜慶東沒水平,而是煤礦基本條件擺在那兒,根本產(chǎn)不出那么多煤。柳松石也是行家,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但他還是希望提高產(chǎn)量,讓礦上賺更多錢。

柳松石的期望,也是杜慶東努力的方向,他通過改進技術(shù),以同樣的工人,同樣的時間,促使產(chǎn)量提高百分之五。這點非常不容易。

“不錯!”柳松石很高興,不光口頭表揚,還給杜慶東發(fā)了獎金。

看來可以找機會表白了!杜慶東興奮地想。

將近年底的時候,鹿莊煤礦準備舉辦酒會,杜慶東已得到消息,自己將出任副礦長,心里充滿了期待。果然,酒會一開始,柳松石就宣布了,杜慶東擔任副礦長。杜慶東激動萬分,正在人群中尋找柳梅,不想柳松石突然又說道:“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王哲與柳梅訂婚了?!彪S即響起一片掌聲。

王哲跟柳梅在一起?怎么可能呢?王哲不是說看不上她嗎?還說什么上下一般粗,像個水桶,現(xiàn)在居然談起了戀愛?

杜慶東神情恍惚,沒等酒會結(jié)束,借口身體不舒服,先離開了。

不知不覺走到留城酒館附近,便想進去喝杯酒。

“我聽老柳說,準備讓你當副礦長,杜礦長,恭喜你??!”陳老板說。

“恭喜我?應(yīng)該恭喜王哲,想不到他成了柳松石的女婿!”杜慶東苦笑著說。

“這有什么想不到的?”老陳說,“王哲是聰明人,野心大著呢?!倍艖c東疑惑地說:“野心?”老陳說:“你想想,柳松石就一個閨女,他的礦以后給誰?給閨女吧?閨女嘛,總歸是人家的,誰做了他的女婿,遲早都要當?shù)V長的?!倍艖c東又苦笑一下。王哲追柳梅,難道是為了鹿莊礦?這種沒根據(jù)的話,不能亂說,傳出去,人家還以為自己心術(shù)不正呢。這個世界,唉……

一個人喝酒無聊,杜慶東請老陳一起喝,從未醉過酒的他,綠豆燒一杯接一杯,喝下四五兩,趴在桌上睡著了。

鹿莊煤礦原來的副礦長,生產(chǎn)銷售一把抓,退了之后,由杜慶東頂上來,只抓生產(chǎn),其實與原來的工作相同。只不過職務(wù)好聽些。

不久之后,王哲也提了副礦長。

自從公布王哲與柳梅的戀情,杜慶東就想離開鹿莊礦,現(xiàn)在王哲也做了副礦長,這種念頭更加強烈。緊接著倆人結(jié)婚,杜慶東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待了。但是走也不容易。當初來鹿莊礦,杜慶東先斬后奏,雖然家里沒人明確反對,但也不怎么贊成。如今混得越來越差,家里也沒法交代。

杜慶東心中苦悶,卻找不到訴說的對象。

當初不如老老實實地待在留城煤礦,不到這兒來。

留城煤礦……唉,如果能回去就好了。回去……可能嗎?朱明財還干著書記礦長,怎么會接納他呢?

杜慶東把熟悉的人梳理一遍,發(fā)現(xiàn)沒一個能幫上自己。突然之間,他想到了礦務(wù)集團的樓午陽。這幾年,樓午陽發(fā)展得不錯,剛剛從工會主席轉(zhuǎn)任黨委副書記,在集團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雖然自己跟樓午陽說不上多親近,但總可以試一試。何況當年樓午陽也說了,有事情可以找他。

關(guān)鍵時候,就得厚一厚臉皮。

礦務(wù)集團在市區(qū)中心地段,離礦業(yè)大學不遠,以前讀書時,經(jīng)常從門口經(jīng)過。遠遠看到集團的牌子,杜慶東不禁有些緊張。

來到集團門口,杜慶東正要進去,門衛(wèi)攔住他說:“干嘛的?”杜慶東說:“我找樓書記?!睒鞘切⌒?,單位里就一個人,門衛(wèi)一聽,知道找樓午陽的,問道:“找樓書記?你是哪兒的?”杜慶東剛想說鹿莊煤礦,轉(zhuǎn)念說道:“我是留城煤礦的?!苯又謥砹艘痪洌皹菚浭俏业睦项I(lǐng)導。”

“知道在哪兒嗎?二樓東邊第三間?!遍T衛(wèi)說。

有了門衛(wèi)的指點,杜慶東順利見到了樓午陽。

樓午陽看到杜慶東,有點兒驚奇,稍微愣了一下,還是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寒暄了幾句,樓午陽笑道:“難得你來看我啊?!倍艖c東稍一猶豫,實話實說:“樓書記,我是想請您幫忙的?!睒俏珀栒f:“怎么回事?”杜慶東把自己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樓午陽笑道:“你小子悶不作聲,居然能干出這種事?”

杜慶東訕訕地笑著。

“你到鹿莊去的時候,我也聽說過。”樓午陽說,“說吧,有什么想法?”杜慶東說:“我想回到集團來,去哪個礦都行。”樓午陽想了想說:“煤礦就不要去了吧,到我這兒來,黨辦正好缺人呢?!?/p>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杜慶東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天趕回鹿莊煤礦,杜慶東提出了辭職。柳松石說:“慶東,你對哪兒不滿意?不要走,有什么要求,你提出來,我會盡量滿足你。”杜慶東說:“柳礦長,我沒什么要求?!绷墒f:“非走不可?”杜慶東說:“我還是想回礦務(wù)集團去?!绷墒⒅艖c東,見他態(tài)度堅決,嘆口氣說:“那好吧,你要走留也留不住,哪天想回來,鹿莊隨時歡迎你!”

就像王哲說的,樓午陽想要個人,容易得很,在他的關(guān)心之下,杜慶東來到集團辦公室,從最基礎(chǔ)的文秘做起。

在集團工作,杜慶東表現(xiàn)得相當出色,很合樓午陽脾性,有時候,樓午陽去煤礦調(diào)研,會把杜慶東帶著。尤其是到留城煤礦,大家看到杜慶東,都熱情得很。朱明財對他也客氣了許多。到了集團第二年,杜慶東提了副科,之后是正科,辦公室副主任,放在煤礦里,最起碼是副礦長了。

這個副礦長,自然比鹿莊煤礦的副礦長含金量高多了。

杜慶東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不久,集團董事長到齡退休,總經(jīng)理接任董事長,樓午陽有望接任總經(jīng)理。

如果樓午陽做了總經(jīng)理,杜慶東的前途無疑更加光明。

沒想到,省安監(jiān)局來個副局長,樓午陽原地不動,空歡喜一場。

盡管心態(tài)好,樓午陽仍然郁悶了許久。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樓午陽沒能提拔,卻意外地調(diào)到市委,擔任市委副書記。這個位置,絕對不比礦務(wù)集團總經(jīng)理差。樓午陽到市委后,把杜慶東平調(diào)過去任市委辦副主任,后來又調(diào)到縣里,任漢王縣委副書記。

此后幾年,樓午陽從市委副書記轉(zhuǎn)任市長,再到市委書記,杜慶東也回到市區(qū),干了兩年糧食局長,到農(nóng)委做了主任。

樓午陽能力強,這幾年成效顯著,受到省委高度重視,有意推薦他任省委常委、副省長,分管農(nóng)業(yè)。

最后一次動干部,樓午陽專門把杜慶東叫過來。

“慶東,我要去省里了,你有什么打算嗎?”樓午陽說。

“如果有機會,當然想跟您去省里?!倍艖c東說。

“我不建議你去省里。過去做處長,還不如留在地方?!睒俏珀栒f,“機關(guān)不能待太久,縣區(qū)還是很能鍛煉人的?!倍艖c東默不作聲。樓午陽笑笑說:“慶東,今年有四十了吧?”杜慶東說:“馬上四十一周歲了。”樓午陽說:“四十不惑。應(yīng)該去挑挑重擔了。”

“樓書記,您的意思是……”杜慶東還不太明白。

“我想讓你去縣里任書記,有沒有信心?”樓午陽說。

“我服從安排,一定把工作做好!”杜慶東說。

“那就去留侯吧。”樓午陽說。

在全市各個縣區(qū)中,留侯是比較特殊的。因為煤炭資源豐富,留侯經(jīng)濟一直走在全市前列。二○○○年以后,礦井頻頻出事,小煤窯關(guān)閉不少,礦務(wù)集團也在留侯關(guān)閉兩座煤礦,當?shù)亟?jīng)濟落后了許多,壓力比較大。如何改造塌陷地,也是擺在政府面前的一道難題。杜慶東去留侯,的確要面對很多困難。

“留侯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保證全力以赴,爭取把留侯建設(shè)好,決不讓樓書記失望?!倍艖c東表態(tài)說。

“其實我也很矛盾,一方面,覺得留侯需要你,另一方面又怕你……”樓午陽說,“你有這份自信很好,換成別人我還真不放心?!?h3>九

樓午陽離任前,杜慶東被任命為留侯縣委書記。大學剛畢業(yè)時,杜慶東來到留侯,如今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到任之后,杜慶東調(diào)研了許多地方,只有留城,他一直沒去。

那也正是他最最牽掛的地方。

這些年,留侯關(guān)閉不少煤礦,尤其是留城,已全軍覆沒,周邊的小煤礦自不必說,就是國有留城煤礦也停產(chǎn)了。留城礦的那些老人,有的直接下崗,有的分流到其他礦,還有的去了集團在省外、甚至是國外新開發(fā)的公司。留城礦老領(lǐng)導朱明財轉(zhuǎn)到集團的段山煤礦,如今已退休回家了。

杜慶東平時調(diào)研,都有人陪同,去留城,變成了獨自行動。

算起來,杜慶東十年沒來留城了。當年的大街上,郵局、醫(yī)院、新華書店,還在原來的位置,只是“留城酒館”沒有了,供銷社也已不復存在。在留城中學門口,有個中年婦女在賣雜糧煎餅,面前是個滾燙的鏊子,把面攤上去,放塊脆餅,打個雞蛋,再撒上蔥花、香菜、榨菜,黃澄澄香噴噴的。

杜慶東上前想買塊餅吃。

“吃煎餅?。课鍓K錢一份?!敝心陭D女熱情地招呼著,接過杜慶東的錢,正要塞進小木箱里,突然愣住了。

杜慶東看清楚對方不由得也是一愣。

面前的女人居然是柳梅。

倆人在這種場合下見面,難免都有些尷尬??粗纷龊蔑?,杜慶東接過來,咬了一口,由衷地贊道:“真香!”

柳梅矜持地笑著。

這時候沒有什么生意了,兩個人便沿著小路散步。

杜慶東的發(fā)展軌跡,柳梅有所了解,而柳梅的情況,杜慶東就不太清楚了。王哲跟柳梅結(jié)婚后,沒幾年開始掌管鹿莊礦。那時候賺錢真容易。王哲賺了錢,讓柳梅辭掉郵局的工作,一起經(jīng)營煤礦,倒也紅紅火火。后來遭遇煤礦關(guān)閉潮,鹿莊礦也在關(guān)閉之列。礦沒有了,錢也賺到了,王哲開始投資做生意,后來發(fā)展到放高利貸,結(jié)果破產(chǎn),錢賠得一干二凈。

“王哲現(xiàn)在干什么?”杜慶東問道。

“不知道,他放高利貸失敗,逃到外地,我們離婚了?!绷返卣f,“我就靠賣賣煎餅,維持個生計。”

“老柳礦長怎么樣?”杜慶東又問道。

“離婚后,我爸大病一場,第二年冬天走了?!绷氛f。杜慶東感慨一番。柳梅說:“我爸常常念叨……”杜慶東說:“念叨什么?”柳梅說:“他老人家經(jīng)常念叨,如果是你接管煤礦,肯定不會這樣的?!倍艖c東說:“我哪有那個福分。”柳梅說:“你那么高傲也看不上啊。”

杜慶東呵呵地笑了。

倆人聊了聊過去,又說到留城的現(xiàn)狀,因為過度采煤,形成塌陷地,環(huán)境破壞很嚴重,鎮(zhèn)上黨委政府頭疼不已。

“我們這地方因為煤礦多,環(huán)境一直不好,空氣質(zhì)量差,樓書記任市長、書記期間,大力發(fā)展環(huán)保事業(yè),現(xiàn)在環(huán)境好多了?!倍艖c東說,“樓書記去省里前,一直關(guān)注著塌陷地問題?!绷氛f:“樓書記執(zhí)政這幾年,荒山披上了綠裝,水也變清澈了,大家都說,以前的窮山惡水,變成了綠水青山?!倍艖c東喃喃地道:“綠水青山?綠水……”

塌陷地搞不成青山,但能變成湖泊啊。這個念頭讓杜慶東大為興奮。

回到縣里后,杜慶東立刻組織人專門調(diào)研,并在縣委常委會上提出,把塌陷地打造成留城湖,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得到常委們的一致認可。市委領(lǐng)導看到改造方案,也給予了充分肯定。按說這就可以了,不過考慮到樓午陽是老領(lǐng)導,又始終關(guān)心此事,杜慶東專門向他進行了請教。

此時樓午陽已轉(zhuǎn)任省委常委、組織部長。

“把塌陷地打造成湖泊,這是變廢為寶啊?!睒俏珀栒f。

有了各方面的支持,留城湖順利完工,這一舉措,成功地把杜慶東推到了市委常委的位置。當然留侯縣的快速發(fā)展,也起到重要作用。

留城湖建好之后,樓午陽說要來看看,卻始終沒來,這事一直拖了兩年。終于有一天,樓午陽決定過來了。

留城礦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美麗的留城湖。杜慶東陪著樓午陽,邊走邊介紹,樓午陽頻頻點頭,贊不絕口。

“慶東,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樓午陽突然說道。

這句話似曾相識。當年樓午陽說這話,是他工作變動的時候,談完話,自己的崗位也變了,此時重提這個話題,莫非他的職務(wù)又有變動?杜慶東算算時間,樓午陽五十七八歲,作為副部級干部,已基本到齡,到人大或政協(xié)再干一屆,也就退出政治舞臺了。

“我沒什么想法,還請老領(lǐng)導指示。”杜慶東說。

“我年底離開組織部,估計到政協(xié)任副主席,組織上關(guān)心,最多再加個黨組副書記?!睒俏珀栒f道,“離開之前,我想再把你推一推?!?/p>

“這個……”幸福來得如此突然,杜慶東有點兒蒙了。

“優(yōu)秀的人才,就是要放到重要崗位上。”樓午陽笑道。

“下一步到哪兒任職,我還真沒考慮過?!倍艖c東說。

“我替你考慮好了,準備將你推到正廳的位置上?!睒俏珀栒f。這話把杜慶東嚇一大跳。他的副廳僅僅兩年,而且只是兼?zhèn)€市委常委,沒在市里任實職。從一個市委常委到省里正廳,可能性不大,市里正廳級別的,一般也就是書記、市長和政協(xié)主席。書記幾乎不可能,市長不能說完全沒希望,但機會非常渺茫,在市委常委排名中,杜慶東倒數(shù)第二,按照正常的情況,接下來可能擔任宣傳部長、組織部長或者秘書長,改任副書記都很難。

“樓部長想讓我去政協(xié)嗎?”杜慶東說。聯(lián)想到樓午陽要去政協(xié),他自然往這上面猜。

“政協(xié)很重要,但你現(xiàn)在去還不是時候。”樓午陽說,“我想推薦你到礦務(wù)集團擔任董事長?!?/p>

礦務(wù)集團?那可是二十多年前杜慶東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一站!

“當然,我只是提個建議,最終去不去,還要你自己拿主意。礦務(wù)集團曾經(jīng)有過輝煌,這些年經(jīng)歷了挫折,我相信,如果你去礦務(wù)集團,憑你的能力,你的性格,有可能讓集團重現(xiàn)輝煌?!睒俏珀柵呐亩艖c東的肩膀說,“我在礦務(wù)集團工作這么多年,對它有感情,我相信,你對它也有感情!”

說完這些話,樓午陽不再理會杜慶東,自顧向前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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