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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人

2019-01-10 01:42毛守仁
陽光 2019年1期

毛守仁

人之初

快活林是白岸的一處林子,地處三村交界處,大躍進的年頭這兒熱鬧非凡,三四個村子的年輕人在這兒壘起泥土高爐,大煉鋼鐵;挑三尺溝深翻土地。也許靠近汾河的緣故,白岸閨女們天生活潑,柔情似水,一顰一笑多幾分放浪。就月夜戰(zhàn),月下看姑娘,臉白有紅,越發(fā)增添魅力。

偶爾聽得到呢喃情話,或者類似喂貓吃食的親嘴聲,甚至還夾了呼喚,像疼痛,又像吟唱。

林子里燃燒著一種看不見的火。

若請來一兩臺戲,他們的熱情更酣!幾十里路不嫌遠,都來趕場??磁_上,也看臺下。不止看,還動手動腳挑逗、勾引。于是,人群里常常擠出漩渦,后生們免不了有場交手戰(zhàn)。打輸也罷,打贏也罷,總斷不了有一兩個姑娘被裹挾。再回村,已是新媳婦模樣。

于是傳出“峪口的蘿卜李村的漢,白岸的姑娘不用看”的名聲。

潤香在姑娘堆兒里初時不打眼,青青澀澀拘著,沒長開,給人印象深的是酒窩。一笑,便溢出蜜來滿臉甜漾。只是她自己并不曉得,她不在意酒窩里盛著什么。

她胸前的奶瓜瓜,悄悄萌動,無意間竟出脫了個小樣兒,熱了,她與其他閨女們一樣自己做了奶罩,把它揞住,省得它招搖,怕貴兒咬它,那次就差點兒,他說要吃她,她什么地方能吃?敢情指的是它們呀。

他舉手帶著風,摟倒了她。他們躺在新挑出的壕溝里,能聽到不遠處有人哼呼哼呼地唱酸歌。他的嘴貼緊了她,那么敦厚。她禁不住喘氣了,喘進了他嘴里,好暢快!他吸著,吸著,一定是肚里放不下了,也喘出一口氣在她嘴里,她第一次嘗到男人的氣息,帶著一縷辣辣的煙味兒。

貴兒不會唱那些曲兒,卻叫旁人唱得自己火辣辣的,摟了她嚷餓,要吃她,奶瓜瓜聽見了,在布罩里躲著,把布罩撐得要死要活,他上手,手卻笨得如镢柄,滿背抓搔解不開帶扣,他越使勁撕拽,扣兒越緊。隊長滿地尋喚人干活,攪了他們的美夢,潤香看貴兒的眼光戀戀不舍的,她燒紅著臉兒,在他耳邊扔了一句,你沒聽說過?奶罩是長在閨女身上的,等入洞房,才能離了把。瓜熟蒂落。

躍進躍進,來得快走得更快。像鯉魚沒靠近龍門呢,就提前蹦了幾尺高,結(jié)果還沒望到門,就被浪頭摁倒,沖刷回下游去了,而且這一下,元氣大傷。

潤香不是魚,卻被勇退的急浪弄得有些慌亂,本來到季節(jié)了,花開五六月,人活十七八,可是她怎么沒開花?一直沒有“身上的”,不能向隊長伸手比畫“2”號,請例假。

鄉(xiāng)村醫(yī)生盤金連說:“二七天癸至,月事下。”二七多大?十四呀,她超過三五了,該來的,不來,一遲二疑,她甚至有種不祥的預感,懷疑自己并非真女人,而是可怕的石女。

她生出一股子怕來。村里人說閨女人道不通,不走血,叫石女,將來也不能生娃娃,嫁不了。

若貴兒知道她是石女,還會娶她做媳婦?

這天,她無意間聽到鄉(xiāng)村醫(yī)生盤金連又說:乾坤乾坤,陰陽交泰,缺了哪一方也不成世界,我們白岸如今可倒好,沒了女人,這要出大事。

這話不敢瞎說,小心關(guān)你黑房叫你推磨兒去。莊稼把式老魏虎說。

魏城人把坐牢形象地說成推磨兒,推磨兒就是做苦役啦。

我又沒胡說,就是住了法院,我也敢說,白岸風水不對了。沒女人了,你看看,誰家媳婦懷娃娃、坐月子啦?不用說媳婦,連大姑娘都不來月事了。

好你個盤金連,誰家閨女來月事,還要向你匯報?

來者不言,不來者卻得言啊,看這病的不在少數(shù)啊,不來我這兒,也得到旁的醫(yī)生那兒去呀。天癸至, 任脈通 ,月虧月滿,這是世界,除非天狗給吞了。

這是老天爺照顧你生意。

不可。這病無藥可治,《千金要方》上沒有這湯頭。

還有你盤金連治不了的?

孫思邈來也治不了。要攤上這病,你不用求醫(yī)生。醫(yī)生也無良方。要治,只有一個人。

誰?

八米二糠。

食堂管理員。

街頭上聊天的兩個人沒想到這話有人聽到。潤香聽到這兒放了心。不是自己有病,自己跟著大群兒走呢,大群兒有病,自己不丟人。

這會兒,潤香蹲在窯背上,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摳著地皮,她不再聽街頭兩個老頭謅精捏怪,她的眼光收回來,落在麻麻菜上,嫩芽兒剛鉆出地皮,露了點兒綠氣,她等不及了,田地里沒有一點兒綠,所謂青黃不接,哪兒但凡有點兒綠氣,皆逃不過人們的眼。柳芽、槐花、榆錢……出一點兒吃一點兒,就連老么咔嚓眼的榆樹也被開膛劐肚,人們剝它的皮磨面,榆皮面上了家家的私廚,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人民戰(zhàn)爭,到處是發(fā)綠的眼睛。

潤香一大早見到窯背上的麻麻菜,眼睛一亮,葉子雖然碎紛紛的,沒長出多少綠呢,可是順葉兒能找到根,也就不容再等了。再等就被人挖走了,她抓醒地皮,往深處摳,手指頭發(fā)綠,拽起一株來,捋了土,露出白色根須,塞進嘴里,麻絲絲的,她嚼著,遠遠地泌出點兒甜,這才抬頭,有一句沒一句再聽兩個老漢的閑聊。

她放心了,安安穩(wěn)穩(wěn)等著貴兒娶她。

一想到貴兒,卻看到他的冷眼,這兩年,他眼里結(jié)著霜,朝外放冷氣,就像那冒了一陣子火焰的小高爐,這陣成了黑窟??旎盍值幕顑涸缫呀?jīng)隨手一丟,由它堆在那兒,深翻土地翻出的陰土不長莊稼,干渠沒水也是干瞪眼,只能半生不熟地混日頭。

廣播喇叭不認輸,還在哇哇地說,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旗桿院食堂的飯一頓比一頓稀,一頓比一頓粗拉。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聽說遭了饑饉,可是布也沒了,一年一人三尺布票,只夠扯條背心,一條褲衩。這已經(jīng)不是樓上樓下,而變成摟上摟下了,揀要緊處摟著點兒。

沒吃沒喝沒穿沒戴,連眼光也沒有了。貴兒的眼睛偶爾落在她胸脯前,也冷兮兮的一掃而過。他的眼光,更多是去光顧地里的莊稼、菜蔬,他長了一門扇高,這么一骨碌好后生正長輪廓,按那個趕牲口的老漢“盒子炮”說,貴兒就像口青騾馬,只要草料跟得上,渾身長勁頭,往起拔身子。盒子炮個兒矮,可眼兒氣高個子后生呢,說后生家肚里的那盤磨鋒凌快,吃什么都化得動,吃上就往高大里長。可惜沒東西吃,貴兒到了地里,餓哈哈地逮住甚吃甚,西番柿、黃瓜,不用說,連茄子、山藥蛋,只要能抓到手里,三眼不見,就填捏進嘴里;還有粟子的霉霉,也吃,吃得滿嘴黑乎拉碴,他還讓潤香試著嘗,她也覺得不難吃,綿綿的尤其中間還有咬頭,她便顧不得黑臉黑胡子了,滿地尋吃的。玉茭稈兒,過去是喂牲口的,貴兒當甘蔗嚼。

貴兒只顧逮吃食,顧不上看她。

他不看,可有人看,另一雙眼,春旺,逮住個空當兒,就往她胸脯子上瞟,偷眼瞟它,連打飯時拿著飯舀子都盯了她掂量兩下。

她頭一低,聲音也一低,說,你少討厭,偷看人。

我甚時偷看你來?

打飯的那陣。

噢,那陣看人?那是要看人下菜碟。

潤香心想,還下菜碟哩?一碗湯三顆米,稀得看星星吧!

稠,稀,誰能分得出?打飯的勺子上分稠稀。

他伸出的卻是手。

你手上長眼?那不是廟里的泥胎?她想一想,沒說出口,她曉得這個春旺,你遞什么話,他都能接住,揉成一團面,在嘴邊忽悠著油香你。這春旺,有名的八米二糠,盡算計人,少招惹為好。

你呀,別怨人家看,其實怨你,你想啊,我怎么就不看別人,光看你。

他說這話時,邪笑不出聲,但眼光邪,藏不住。

我怎么了?

你長得入眼,招人待見啊!

少胡說。

不僅僅我看,看你的人多了,正月里咱村唱戲,不是因為看你才擠起來?擁來擁去,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

盡胡說,我又沒上臺唱戲,人家是看唱戲的角兒。

其實潤香也感覺到是那伙后生是為了看她,才擁來擠去的。哪場戲不是熱鬧開始,打架結(jié)束?

哪個姑娘都悅意讓人說成是因為自己而打架。潤香內(nèi)心與她們一樣,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認,怕被人看成風流角色。

當初,她為自己月事不來擔心時,貴兒奶奶寬她的心,說,不用結(jié)記,該來的遲早會來。她們誰也沒料到的是不該來的也來了。

貴兒奶奶活得長,經(jīng)見過的事多,除了光緒三年人吃人,別的,她都見了,可是,她沒見過的,突然間來了,滿村里走血,不但大閨女小媳婦,連男人也有了這個幸運。

原來,民兵營長五娃兒與食堂事務長春旺到城里開會,學得一種淀粉制作法,全縣推廣,用來醫(yī)治浮腫病。

女人們把剝了玉茭棒后的皮兒收集回來,剔除外邊老皮,只用里邊挨棒子的那層嫩皮,比喂牲口要細致得多。一層一層鋪起來,每層之間,撒上石灰,層層疊疊夾心點心似的堆砌一房高。蒙頂,留氣眼。十天后,揭頂,用食堂煮飯的鐵锨把它們和成泥糊子,挖出來,“淀粉”就出世了。

這種淀粉食堂里配給。只有盒子炮一個人不吃,他是趕牲口的把式,他說,這東西喂牲口牲口也不吃。為這句不滿現(xiàn)實的話,被一繩子勒起,關(guān)了黑房。差點兒就送進法院推磨去了。淀粉沒發(fā)明好,不好吃倒也罷了,這年頭,只要能填肚子,人也顧不得挑食了。可它們畢竟是皮草,再蝕再化,本性難移,進了肚子里,總?cè)滩蛔“l(fā)作,像孫悟空鉆進鐵扇公主腸肚,在里邊鬧騰,想讓它滾出來,還死皮賴臉不肯。

人們蹲在茅房拉屎,憋得腦袋都快栽進坑里去了,不是不拉屎,是拉不出,賴在肚里貴賤不出來,如果不屈不撓地努過了勁,底下變色了,紅糊拉碴。

該來的來了,證實自己并非石女子,那一經(jīng)通著呢。潤香最初還天真地慶幸,可是,全村都在嚷叫出血,不分男人女人都流血,她才意識這血不能叫經(jīng)血不能叫天癸。不是那一經(jīng)。

人,哪一經(jīng)不通了也難受,吃了淀粉拉不下來,這成了全村人的苦惱,老村長侯得寶問學回經(jīng)驗的春旺兩個,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又逼住問盤金連,什么東西可以通便,告說,油。要有地方能弄到油,那也不至于吃玉茭葉子啊。他們一起想,終于想到了高頭坡上的蓖麻,大躍進的戰(zhàn)地荒了,種別的不長,胡亂扔了幾顆蓖麻籽,七零八落還長了一些,這不是可以榨油嗎。于是派民兵收割回來,不管生熟,連稈兒帶皮一起榨,油不多,那油渣子也可以吃,猶如吃中藥連藥渣子一起吃。不料這下吃出亂子來了,吃上的人們手腳發(fā)麻,搓也搓不醒,學生們捏不緊筆,還有人是四肢冰涼,有的喉舌里著火,口吐白沫。有幾個老人,鐵青著臉走了,他們咬緊牙關(guān),再不吃世上的一口東西。

這分明是吃蓖麻渣子中毒,盤金連大吃一驚,趕緊叫停。老得寶讓民兵們掏了茅湯,往臉色發(fā)青、中毒明顯的人嘴里灌。

止住了中毒,救下了大部分人。名字卻臭了,有了小名或者外號,“茅湯”“茅糞”等名兒被叫開了。

樓上樓下,變成摟上摟下時,姑娘們咬牙偷笑,她們的摟上摟下更不同,成為姑娘們自己叫的暗號,摟上叫奶罩也就是城里人的乳罩,摟下叫月經(jīng)帶,這比男人用布還要少。

當初在快活林貴兒最恨這東西,潤香咬著嘴唇偷笑。如今,好解多了,松活拉塌,不再緊繃,可是貴兒很少往這兒掉臉了。

潤香今天沒摟住。

閨女們?nèi)羞@一天。潤香也曾設(shè)想過這一天的千姿百態(tài)。絕沒料到會是在辦公桌上,會是瘦猴似的春旺。

春旺,我有急事,借我一斤糧。

春旺細長的手指把算盤撥得噼噼啪啪亂響。他沒搭茬兒,大眼睛先骨碌骨碌地看著她,一邊和她說別的話兒,一邊八米二糠地算計。清了盤,才詭秘地說了一句:行吧,黑夜來旗桿院。

潤香顯出幾分遲疑,黑夜來食堂?

怎地?你大明白日來,我敢借給你。別人看見,也要來借,借不借?你以為庫里有百八十石糧,給你說實話吧,再過半拉月,食堂就得全靠吃淀粉過日子了。

我不要淀粉。

你倒也不傻。他又撥拉幾聲算盤,悄聲說,月兒上山時分,我在旗桿院等你,你要不來,趁早說。

初七初八,人定月發(fā),月兒出來,村里就連個人影兒也沒了,和野地差不多,風沒遮擋刮得嗚嗚響,街筒子里塵土沙沙,夜風空嚼什么?樹葉子去年早捋完了,黑風還能再找到什么可吃的?

往這兒走,潤香也遲疑了幾番幾折,八米二糠,算得精得多,答應借她米面,說不定懷得甚鬼胎??墒沁@陣,有口吃的,那比金子都值錢呀,饑腸轆轆的肚子和她吵鬧,她一閉眼,還是來了。上了旗桿院的高臺階。推門,門扇朝里搭著,她伸手撥開,那門沉重地響著,開了。

這旗桿院臺階多,臺階高,門檻高,而且門扇厚重,開門關(guān)門都響聲大,聽說,史家人要的就是這響動,響動出氣魄!

春旺從過道里閃身出來,點點頭,也不說話,先朝樓上去,那是他的辦公室,她也隨后跟上。這兒的樓梯窄,聽說是史家小姐的繡樓,陡陡的,走得人心跳。

月光下,他沒掏鑰匙,沒有開鎖,只把門扇一錯,腳尖伸進門底下,一抬,那門軸就脫下來,落在地上,他把兩扇門一起端開。輕聲吩咐,來吧。進來后,門扇又端上去。

窗戶有亮,不開燈倒也看得見。

你先應承我一件事。春旺說。

該來的這就來了。潤香低下頭,不說話。渾身的筋絡升起,發(fā)了緊,又放下。嗓子眼里“嗯”了一聲,不算很肯定。

窗紙被風吹得噗噗響。躺在桌上的馬蹄表突然“嗒嗒嘀嘀”走出聲。

不用怕,我給你的肯定是世上最好的東西,你吃一回,想兩回,香得你流憨水,信不信?

潤香怯怯地望著他,沒張嘴。

春旺取出一塊干餅,紅顏發(fā)紫,粘著淡淡的薄面,毫無菜色。熟香一陣陣勾人涎水。

喏,吃吧。多長日子沒吃凈米凈面了吧?

她懷疑聽錯了。他雖瞇著眼睛,卻沒有耍弄人的意思。

他已端來碗開水,就在這兒吃。每個字他都咬得清清楚楚,一點兒不含混。

餅子自己跑進了嘴。便是拌了毒,也嚇不住她。一天吃不到嘴里二兩糧。這塊面餅,沒摻一星麩皮菜葉,三天的口糧也不夠做它。吃得潤香十個指尖冒糧食味兒。

春旺瘦臉瘦胳膊瘦腿,管了食堂也沒吃起膘來,莫非把糧食全吃進那個地方去了?下流坯長得也下流,她一閉眼,覺得自己那摟不住的紅腫還沒消散,還在下流,男人原來是這樣的,男人女人原來是這樣,根根梢梢地知道了。

她不再是閨女,成了女人了。不過,躺在小姐的繡樓里破了身,總還不算太寒磣。春旺說,你知道吧?這是史家小姐的繡樓,你走的那臺階就是小姐步步蓮花的道兒,這個地方真是對得起你,史家小姐,那是遠近有名的美女,又會唱,又手巧,不過,說到底,不如你命好。

月牙兒像個軟溜溜的女人,支撐不住自己,躺在了一朵發(fā)灰發(fā)暗的云上,它能知道,那兒是虛的嗎?撐不住人的,會掉下去,像落水,她第一次想到,月亮像在汾河里游水似的溜光。要不,怎能亮成那樣?而且只能是女人耍水,河路漢們也耍水,卻從不清亮。

盡管腿肚像棉花絮,軟軟的,可是停不下來,仍然在走。

潤香留在月光底下的影子有幾分趔趄。 這個男人在她隱秘處放的這把火,火勢沒有燒旺,也不熄滅。一直炙著她。她下意識地夾緊腿,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她不知道步大好,還是步小好。

聽說,閨女們破了身,只要看她走路邁腿就知道,貴兒會看她嗎?貴兒也不傻,從快活林出來的人們成天說這類話,他能不聽在耳朵里?

但她步大步小還是不停下,今天無論如何得見他面。他想看就看,想罵就罵,想怎么就怎么,隨他懲罰。

聲聲腳步聽得清晰,她任憑它扯了自己走。腳邊冷淡的身影,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可是她不想收拾。也無人替她收拾。 雖然已近初春,整個村子還像在冰河里凍著似的沒有什么動靜。她不覺冷,雖然走得慢,可是自如,一步一步調(diào)節(jié)著虛軟中的興奮。食物氣已被吹散。她聞到的是汗味、新土味、煙草味,熱乎乎的嘴唇又寬厚又結(jié)實。此刻,她只想他,想貴兒,這呼呼作響的風仿佛是貴兒曾經(jīng)帶出的。

潤香知道自己丑了許多。貴兒奶奶說,女人全憑血養(yǎng)著,她僅有的一點點血,今天也走失了,沒有了血養(yǎng)著,哪里還能有個好女人樣?

也許以后,她會“一天等于二十年”地老。日子難熬,但丑媳婦也得見人哪?;蛘哔F兒沒心思嫌她丑,他這些日子正焦心奶奶的病。

他和誰都懶得搭話,他懶得看人,肯定懶得操閑心。

開飯時,提只黑四耳罐,匆匆打走兩個人的飯。 也沒人多問。這年頭家里有病人不稀罕。

她知道奶奶在貴兒心里占的地盤多大。他小時候沒奶吃,奶奶嚼了饃,嘴對嘴喂他。他的骨血皮肉都是奶奶一勺一口地喂養(yǎng)出的。天天晚上,他等著和奶奶說會兒話,不說話,他睡不了覺。奶奶病倒了,他心里能不陰天?

誰都清楚,這年頭的病是餓的。那個盤金連說的無不道理,醫(yī)生治不了,得八米二糠治。

我只摸一摸,真的,只摸一摸??纯达炞映缘侥膬毫??

春旺猛地摟住她,她有些掙脫不開,吃人的嘴短。他在耳邊說,你想想,這兩個餅子我要擔多大風險?村里人要知道了,能活剝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不,這不算,我要足斤足兩地摸夠,把全身摸個遍。不是摟上摟下,是摸揣,揣上揣下。

就像他逮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個凈米凈面的大餅子。

他可真正能揣到痛癢處,要不是進門先讓她填了一個餅子,她真是連解褲帶的力氣也沒有。

他那細長的手指哪兒也能揣到,他是過來人,哪兒哪兒都尋得見。你讓我親死了,我早就謀算著讓你吃個飽。

她躺在辦公桌上,那張算盤平時躺的地方。所有的遮擋都被噼噼啪啪剝?nèi)ィ駨R上祭神的羊,羊還有身皮毛呢,她連皮都沒有,身上嗦嗦發(fā)抖,抖擻間,又有些發(fā)瞇瞪:這真是我?她從沒有在月下見過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如同第一次見識月光下的小河,那波光都不認識了。她哆嗦了一下,如果是獻給神的祭品,這樣就叫“神領(lǐng)了”,就得挨刀了。

他也拔出刀來,那也叫刀,見血的不是刀又是甚?

她閉上眼,一只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抵擋著,手軟得如抽了筋。

她沒有哭,沒有鬧,她啊了一聲,看了一下那絲絲血,看見了吧,我不是石女子。

肯定不是,你要是石女子,我不就虧了?白冒風險了。你是我的肉肉,肉妮子。我是你的黑小子。

她又用那二尺布把自己摟住,再穿衣裳。你摟的不好,我給你摟上吧,我能摟得你滿滿意意。你看我的手指,細溜溜地, 這么長,最會做這個活兒。

她全身掏空了,由他纏來繞去。

夜風中沙沙作響的,除了干樹枝、干蒿草,還摻和了外圓內(nèi)方的白紙錢。死人上路所帶的盤纏。

鬼錢在風中盤旋,還有一些鬼的傳說也在盤旋……天天黃昏時分,有個帶孩子的婦女到餅子鋪買餅子。一次兩個餅子,不多不少。天長日久,掌柜的夜里結(jié)帳,總能揀出兩個假銅錢。這天,又有兩個銅錢響聲不對,他揀出來隨手拋進水盆,它們竟然浮在水面不落底。掌柜的明白了。第二天,婦女再來時,伙計偷偷在她衣襟上別了一支針線。長長的線一直通往墳地。人們在線索消失處掘挖,露出一口棺木。打開來,里邊的女尸臉色桃花般紅潤,嘴里還叼著一疙瘩餅子。

人們似乎覺悟到,只要有餅子吃,死人也能復活??蛇@年頭,人錢鬼錢差不多,都無處買到餅子。

要糧票。

整個村子啞了。連一兩聲狺狺的狗叫都沒有。連狗都沒精神叫了?!缃裆耢`鬼怪也沒了指望,草根樹皮屬于凡夫俗子們自己填肚子的,怎么能供獻呢?神怪也給餓跑了,留下一片冷寂寂夜空,無底的空,瘆人的空。

她在貴兒家院門前停住腳。門樓兩邊的磚柱已經(jīng)餓得挺不直腰腿,佝佝僂僂的,隨風搖晃。

她摸摸心口,穩(wěn)住神,推院門,已經(jīng)上了短搭。她將門扇錯開條縫,伸手去摸搭扣。手被門扇夾得生疼,手指仍然往里探去。終于夠著了。搭扣悶聲響過,掉下去。她進去,又掛上搭扣。

院里靜得像剛數(shù)九的河面,凍了層冰皮,還沒有凍硬,踩上去,每一步都一絲不茍地響。吸入鼻孔的夜氣也絲絲縷縷聽得分明。甚至窗口昏黃的燈光被樹枝割裂也發(fā)出簌簌的破綻聲。她的耳膜鼓得薄極了,受不了這么多響動。

貴兒——她猛地喊出聲。

支離零亂的黃燈似乎眨了一下眼。

我給奶奶送點兒藥哩。

他像剛從死水潭里鉆出來,使勁甩甩頭,極力要將陰森森的氣息甩掉……

屋里好冷,沒生火?

問話沒著落時,便看見兩團黃火苗,顫巍巍地飄移來,是那種冷火,無根的火,叫人打寒噤的火。

什么藥?貴兒問著。她這才看清,黃火苗是貓眼,那只黑貓的眼睛,奄奄一息,幽靈似的飄。

黑貓和奶奶形影不離,夜里睡覺要鉆被窩的。以前奶奶咀嚼了饃喂它時常和貴兒說:你小時候就和它一樣,也這樣吃。

白岸村的貓也曾經(jīng)名噪一時,與快活林的扭扭柏一樣五八年出盡風頭。春上枝頭貓先知,二三月鬧得不可收拾。從屋檐到樹梢,從墻頭到林間,追逐、引逗、赤裸裸地叫春,強烈、放蕩、自在、自豪,把一個情欲橫流的世界凌駕在人們頭頂。

鄰村人故意說:白岸的女人和白岸的貓,不知是誰把誰調(diào)教壞的。

現(xiàn)在村里大約只有這只黑貓命硬,它也只剩眼睛還能慢悠悠地動。

這雙眼死死盯著她。她覺出了眼光中陰森森的意味。

它怎么——那樣看人?瘆人!

它想把你變成老鼠……

如今,笑話也變了味。人們在莊稼地里重復那個厚皮包子的笑話,吃了三天三夜還沒吃著餡。大家艷羨地想:這個包子該有多大,該比太陽還大,足夠全村人吃一頓。

每天當空的太陽總是癟癟的,怎么也到不了晌午,到不了吃飯的時辰,它連羞愧的力氣都沒有。

潤香嫌屋里不暖和。挑開火口套圈兒,爐膛餓著半截肚子,深處的一絲紅亮,也暗淡得快被煤泥淤埋。她提起火杵撬大火眼。一團潮濕煙氣遮蔽了灶膛。

火杵周圍,黏糊糊粘滿泥,一副貪婪相。她手一松,火杵掉地上。

你總不讓我來,奶奶病了,我得看看呀!

你這不是來了嗎?

屋里好冷,你看我的手。

他沒握住手替她暖暖,卻說:烤烤火吧。

煙霧散去,逐漸亮起一團暗紅色。

她沒去烤火。她握住了他的手。

你不冷?她定定地看他。這么近這么久地盯了他看。眼皮都不眨,想把他裝進去。

開河了,混混沌沌一片水,春水帶冰!

他摟過她去,敦厚的嘴唇扎扎實實地湊來。扎人。

幾叢胡子終于服了軟。他的舌頭在她嘴里攪翻著,朝咽喉處探伸。

她的舌頭滑來滑去,滑出一句濕漉漉的話:藥,你先拿開,在背后。她剛解衣扣,絮襖已被“哧——”地扒掉。他從背后一抽,將那條帶子抽脫,也不管什么藥不藥,雙手發(fā)瘋地抓她的奶子,捏得發(fā)狠。饅頭,白饅頭,白包子。

她被掀翻在炕頭。

她不怕,也不痛苦,只是方才春旺將餅子給她束好。她被夜風刮去的時候,才生出些悔意:春旺不是說只摸摸嗎,女兒身怎么讓他拿走了?這不算完,應該找貴兒,讓貴兒徹底拿走,他人高馬大……

另個世界壓過來,氣勢比春旺壯烈得多。她的心境驀然一片空白,靜等兩個世界電閃雷鳴地接觸。

然而他卻像條沒裝了多少米面的口袋,不是壓上來,而是搭上來,搭上來再沒有任何堅強的舉動。

她看見了那顆癟癟的太陽,虛弱地吊在那兒,已經(jīng)失去了自信。

她扭動著頭,尋找他的胡須。胡須該不會疲軟吧,她要它們扎她!

這時,聽到咀嚼聲。急不可耐的咀嚼交混著吞咽聲,明明確確地響。有塊碎渣掉進她的酒窩,還沒容她動,一條濕漉漉的舌頭已經(jīng)舔去。

她睜眼看到了什么?他脖頸挺直,搖晃著腦袋,眼珠鼓鼓地要跳出來。噎死了,他噎得說不出話,半塊面餅仍卡在嘴邊。

兩團黃火苗終于幽幽飄來,黑貓一點點爬行,面食的醇香給它注入活力,它能拼出最后一絲掙扎了。

這就是你給找的藥?怎么不早說?

貴兒從袋子里抖出另一塊餅,放在她手上,然后將她整個兒抱起來:你給奶奶送去吧。

潤香抱了他的脖頸,臉藏在他胸兒窩,心跳得嘩嘩響,這像新婚洞房讓人觀看一般,羞死人。一進西里屋,潤香激起滿身雞皮疙瘩,顧不得羞臊,又緊緊摟住貴兒脖頸。

他將她放在奶奶身邊,點亮了燈。

奶奶,醒醒,你是餓的,吃上點兒東西會醒過來……她說著,無意碰到奶奶的臉:冰涼梆硬,如同青石。將手心伸到嘴前,鼻孔前,哪里還有一絲熱氣?

貴兒默默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此刻,嘴里的東西咽完了,才說:奶奶死了。

他將剩下的那塊餅子又塞進自己嘴里。

社員們用血、汗、淚等難熬難挨的苦難,終于把八糠二米的食堂熬散了。于是大家各回各家,重起鍋灶,收秋了夏,又能夾上布袋到場上分領(lǐng)自己家的一份口糧。夠不夠,二百六,雖說每年也僅有二百多斤帶皮糧,畢竟自己能安排能計劃。

子與母

分口糧的場上,金馬兒一句耍笑話,掀倒鴻發(fā)心里的食盎缽子。打發(fā)人時,死人的食盎缽里填得都是吃食,但是味道雜陳,沒法分得清。再說那缽子里的食物倒不出來,它封著口呢。

那是一九六三年秋天,谷子看不見穗,玉茭子一尺多長。又是一個好年景??汕f戶人像看別人地里的收成,歡喜也一陣風,心里總是寡淡。上場分口糧了,人們扛了新糧布袋往回走時,牢騷、咥涼、怪話,也裹了暫時的興奮,真是,人有遠慮,卻免近憂。

稻梁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鴻發(fā)念叨著,將寫著“敦倫堂”的布袋扛上肩。分下的高粱裝不滿,布袋軟腰耷拉,像扛了個人。

兩個人一年的吃犒呢,鴻發(fā)你能扛動?

人們在說反話。大伙兒實在看不下一年分這么點兒糧食。

不是咱吹,再給俺家這么一份照樣扛走。

人逢喜事力氣長。鴻發(fā),老媽病了有半年了吧?這下,吃上新糧,再重的病也能見輕。

見輕倒好了。只怕是布袋里糧食見輕,炕頭上老人的病更沉重。

盤金連看不了?換別的先生看呀。

老病了,先生看得了病,能看得了命?鴻發(fā)朝天一指,有生死簿子管著呢。倒是你講得對,凈米凈面地吃上頓新糧,不要餓著肚子上路,那就是修下福了。

你不給糊頂紙轎子抬上?

金馬兒嘴頭子尖刻,人稱好樂鬼。沒人敢隨上這話題走。金馬兒揭出的是鴻發(fā)與老媽的叫板,那次吵得紅猴似的。鴻發(fā)的媽叫二斗半,鴻發(fā)朝他媽喊:二斗半,你不要急,這兩年是天上收人哩,你不去也不行,我給你糊頂紙轎子去。

這話損塌了,村里人常也背地里學舌,只有好樂鬼金馬兒敢當面耍笑。

這話倒也跌不在地上,遲一天早一天的事。鴻發(fā)竟沒計較輕重。畢竟是自己嘴里吐出來的,咽也得自己個兒咽。

果然,也就十天半月工夫。鴻發(fā)的門扇糊上了白花花的紙,封門了。這年頭,死人不稀罕,何況老人業(yè)已經(jīng)病倒年數(shù)天了,早就躺倒炕頭上出不了臺。不過,鄰居昭壽能掐會算,總覺得她死的靠譜,像是翻生死簿子翻出來的。

人家這老婆子死也死得貴氣、仁義,分了口糧才咽這口氣。給兒留下一年的口糧呢。這年頭,吃犒可比甚絕產(chǎn)都實在。

舅舅妗妗來了,那是媽家的上司家。有名的講究人。

鴻發(fā)自我解說,咱給摩娑了半夜,覺得老媽不氣緊了,我守著睡了。不料天一亮,又出不上氣來。眼見勢法不好,咱趕緊給做人工呼吸,好容易才不氣緊了,這陣子剛安安穩(wěn)穩(wěn)睡著了,不要驚動她了。

他把舅舅們安頓在外屋。

村醫(yī)盤金連也來到家中,他說,鴻發(fā)真是孝子,活著時,嘴上有時還咥句涼,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久病炕頭無孝子嘛。真正死到臨頭,那可見真的了,百般舍不下,大早我進來時,鴻發(fā)正在炕頭上給老媽摩娑胸口,從上而下,一遍遍地往下順氣。還朝我擺手:你先歇歇,我正給老媽搶救。

媽呀,看你的這肚,鼓兒似的,媽呀,你吃上新糧了,今年活得不屈了,看把自己吃的,沒給出氣留下道兒,氣緊成這樣兒。他撫摸著說,媽呀,你氣不順,我給你順了,這都順了一大早了,怎么還是光有出氣,沒有進氣,你的氣能有多少,吃我的氣吧。咱娘母們在一起,我這牲口脾氣,惹你生氣,可氣是好東西,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我生得出氣,足夠你吃。

他嘴對嘴,給老媽送氣,吸氣。喚醒她的呼吸。人工呼吸。白岸的人,還不會這個,他這是頭一個做。

舅舅看懂了形勢,不是自己顯擺的地方,于是對外甥說:鴻發(fā)子,不用使氣背力了,人沒了,給老媽裝穿吧。

鴻發(fā)哽咽著點點頭:已經(jīng)給穿上老衣了。昨天夜里看著老媽病重,先給穿上了。

他跳下炕來,把被子往高一拉,蓋住老媽的臉。

鴻發(fā),你給穿甚的老衣?

早預備的。斜插襟袍子,緊褲腳子長褲,蓮花底子鞋。這是今年夏天老人家自己繡的,俺媽又手巧,又講究,要腳踏蓮花。

舅與妗子,揭開被蓋看了一眼,嗆得直咳嗽,轉(zhuǎn)身走開:從頭上到腳上,都安安穩(wěn)穩(wěn)。不賴了。這年頭,誰家能細講究?

反正這二年見死人見慣了,他們也到外間擺上供獻,燒紙去了。

鴻發(fā),我們在這兒守著,你去報喪吧。

不報啦,這村里人們議論定了,誰家也不報喪,來往都是禮,互相都免了。

妹子家,你得去報喪。

咱穿上白花花的一身,進城去?人家們看得扎眼八怪,城里人不興這啦。再說,舅舅妗妗是主家,上司,哪能讓你們辛苦。俺媽活著時就時常說,死人不張嘴,一天二斗米。這家里里外都得有人照應啊。

往城里跑也不遠,你的車子呢?

這不是,他朝房頂一指。原來捆綁在房梁上了,幅條上粘掛了紙片片,鴻發(fā)仰在炕頭,朝天一蹬,呼呼地帶聲出風,像一輛大風車,絕了,虧他想得周到。也只有他想得出這種絕招。白岸侯家老婆子死在五黃六月時,房梁上吊掛大簸箕,簸箕舌頭上粘了布片,簸箕綁在木架子上,兩個人用麻繩拉著扇風,成為白岸一段鼓兒詞。要說,侯家那會兒也有洋車子,只是沒人想到讓它當風車來使。

我怕老人有了味兒,給扇著風。

妹子家報喪,這是禮數(shù)。

肚里都餓癟了,誰與誰講禮數(shù)。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鴻發(fā)講得也對。舅舅不再以禮服人了。不過,別人家不報,你丈人丈母家,得去報。

咱把丈母家得罪了,全村都嚷了個遍,你們沒聽說?

舅舅點頭。確實,這事外甥做得過分。不怪人家氣破肚。兩口子打饑鬧荒,媳婦回了娘家,娘家人帶了女兒上門,本意是來送還媳婦的。他可倒好,連一碗飯也舍不得給人家吃。嘴上說吃好面連湯飯,結(jié)果端出紅面來,還說,你閨女就知道,我們家就是這么個叫法,這面就叫好面。說著話,唾沫星子濺了一碗。那丈母娘是個講究人,惡心得吃不下,帶上閨女又走了。

他也沒去追,沒去攆,嘴里還說,不吃了?省下,好面連湯飯,連菜都沒熬,這年頭,你以為能隨便吃上這么一碗飯?客人不吃是主人的福,你走了,正好咱吃個熨帖。鴻發(fā)真就是這么個打算法,根本沒有做自己的飯,預備著就是要吃這碗噴了唾沫星子的飯。

舅舅說,你把事做絕了。趁著報喪去磕個頭,認個不是,就把媳婦領(lǐng)回來了。

算了。省下咱這三尺白布吧。人家就沒打算再過下去。過門就不是誠心來過日子的。多半年,沒往下遷戶口。吃的就是俺娘母們的口糧。

要說,這也是近兩年常有的做法,可外甥鴻發(fā)不吃這一套,那也沒得勸,他不是個能勸說回了頭的人。

舅舅看幫不上忙,也不愿再給他們添吃口,當下,領(lǐng)了妗子就走了。

上司家走了,再沒有人攔擋,喪事一順百順。

也有村里人前來吊喪,一看主家沒顧上安頓,匆匆上炷香,燒張紙,離開。

鴻發(fā)跪在那兒,只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哭,例行孝子程序。

釘棺時,近鄰陰陽昭壽來指點,死人已經(jīng)入殮,他看看,人已經(jīng)塌了形。也不知道鴻發(fā)往棺材里填捏了些甚,反正這二年,甚也緊,甚也缺,也不必細講究。只是棺材里全是棉花,看得不順眼。他悄悄與鴻發(fā)說:鴻發(fā),這材兒里,白花花的堆上些棉花,不好吧?

有甚不好的?老媽活著時就說過,墳塋好不好不去看了,小房子里可得暖和些。今年供應的棉花她就不讓絮進衣裳里,留下話了,全給她絮在棺材里。拙匠人,巧東家。一句話頂?shù)谜褖墼俪霾簧蠚猓粋€白眼離開了材兒前。好在昭壽早看透世事,不與任何人打別扭,他知道鴻發(fā)素來慳吝。又是俗話說的那種住在圪撩溝里的人。與這種人生不著氣。索性圪撩字兒圪撩算。

正好,妹子從城里回來探望媽的病,這倒省下報喪。妹子一換孝衣,哭了兩聲,昭壽便吩咐木匠,開始吧。

昭壽高聲領(lǐng)喊一句,躲釘啦。

媽,躲釘,媽呀,你怎么走得這么快呀,可千萬躲釘。

喊聲加上叮叮當當?shù)那冕斅?,壓住了一切雜亂。怕媽聽不到,鴻發(fā)把喊聲又突出加高了一個聲調(diào)。

妹子到靈前拿起一只黑罐做食盎缽子。它是用來挑醬的土色陶罐,厚底粗肚,短脖敞口,雖笨氣,卻老到,黑釉子上到脖頸處。昭壽說,這東西最有形。兄妹們把供獻的食品填捏進去,不管什么形狀,什么口味,一股勁填塞,類似于當時的胃袋。這就是俗話所說填食盎缽子。

他們嘴里念叨著:騎馬坐轎的媽呀,穿綢擺緞的媽呀,吃稠喝稀的媽呀……

妹說了這句,哥又加一句,改為:麥子面就豬兒肉的媽呀,你今兒走了,遂了愿了,不擔心青黃不接,不用擔心借糧還糧,扔下你兒寅年吃卯年糧,隊里又不給多借,我的媽呀兒有不周不備處,你大人大量,就體諒吧……

待事后,昭壽在地頭給人們學扮鴻發(fā)的這套說詞時,金馬兒眼睛一瞥,似笑非笑地來了一句:體諒,狼窩里尋得吃。

偷眼看布袋嫂,她沒聽見,其他人便嘰嘰偷笑。前年,村里進了狼,全村人呼叫打狼,等到弄清狼沒叼走人,叼走的是布袋嫂脖子上的肉瘤,也便停下腳步,只有鴻發(fā)手里提張鉤鐮,窮追不舍,不給狼緩口的空兒,狼沒見過這么玩命的主兒,連狼窩也不敢回,扔下口里食物,落荒而逃。后來有人傳言,這鴻發(fā)硬是狼口奪食,將那只肉瘤奪回來,在家吃了兩天。不管長在哪兒的肉,也是人肉呀,誰敢落實這種荒唐事?不過好樂鬼金馬兒咬定是真的,不是他看見了,而是他說,咱要能逮住這口肉,也能吃下去。

人們便撕撕嘴角,苦笑:這三只餓狼!笑時,他們也覺得肚里沒糧,笑也百色色苦。

那天鴻發(fā)兄妹一邊念叨得花花搭搭 ,一邊也眼紅那只食盎缽子,真是精麻骨瘦,日填不夠,看著它個兒不大,卻這么能裝,好像餓了幾輩子。一筷子一筷子填不滿。鴻發(fā)捏起一個紅面饃饃蓋上罐口,妹子一看,那饃色兒也太重了,黑青紅。

哥,媽今兒上路,你也不拿個白面饃給帶上。這可是最后一頓了,以后再不吃陽間飯了。

媽呀,今兒你老人家出遠門子,我給你隨帶的是糧食精華,綠豆面條,封口的是好面饃饃,你懂的,咱娘母們說得清,叫得應。俺妹子,她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與咱們說不著,城里人與咱沒有共同語言,不懂就不懂吧,不要瞎插嘴就比甚都強……

妹子聽著聽著瞪了眼:哥呀,你們說的是黑話,敢情你們說的好面就是紅面,說的綠豆面是榆皮面,我冬至那天聽見你說,與媽吃的是好面豆面剔尖。還當你們真還有一頓好飯, 敢情是這。

不是。你說的對對兒地,好我的妹子,這年頭哪有白面豆面吃剔尖?就連咱村那有名的吃神四毛兒也吃不上了,咱還有這福分?能吃上頓紅面剔扒股,也是過冬時節(jié)改善一頓。我知道你嫌這饃饃是紅面蒸的,我與咱媽就叫它好面。我應許下媽媽的就是這好面。

平常你們哄人哄自己哄肚皮,怎么哄,哄吧;人死了,你還哄,這可真應了古話,哄鬼啦。

鴻發(fā)嗯了一聲?;钊硕汲圆簧?,鬼還不能將就?說著,將筷子捏起來,插在食盎缽子里。

陰陽昭壽拿走,放在棺木上。吩咐起靈。

孝子——摔盆。

這是讓他把供了三天的倒頭撈飯摔在地上,幸虧自己還置起了鍋灶,要是前幾年,吃食堂飯,碗里見不到米,可從哪里撈這碗飯?

鴻發(fā)拿起撈飯盆,舉得高高,使勁往下一摔,到脫手時,卻暗中收勁,力道輕了許多,那撈飯盆就不曾破碎,撈飯貼在盆底,也沒有灑出。昭壽看他,他朝陰陽還以眼色。陰陽也是兩界人,自然懂得,也不死搬教條,起靈——喊得一刻不曾耽擱。

起程后,昭壽低聲說:你沒聽說過?百鬼怕米。那是開路用的。

嗨,我說哲學家,人都成了餓死鬼了,還怕鬼打劫?他們不是怕米,只怕他們是想米。與其好活了餓鬼,不如先讓咱吃上一口,遲些去與他們搶食。

倒也不無道理。昭壽看透世事。做事靈活,奉行的是過得去針就過得去線,過去馬也就過去車了。所以,明知套路一二三,實施起來并不拘泥。

這年頭,糧食就是命。咱不能白白送命。

喪事過后,鴻發(fā)的行動更為人不解,他擔水,竟然分開用桶,兩只水桶,每次只用一只,打上水后,另一頭,挑的是籮筐,筐輕,壓上石頭。也就是說,他跑兩次,才挑回一擔水。好容易把甕子擔滿水了,他又不用,說那是戰(zhàn)備水,自己提上把銅壺,見人家誰挑回水來,問人家倒上一壺,你們這是行好積德呢,就從我身上積吧。

然后又有傳說,鴻發(fā)媽二斗半又活過來了,擔回水來,能聽見他叫媽:媽,撩起門簾,我擔回水來了。

那是人剛走,他心里惦記著媽呢,不是真的。

好樂小子金馬兒聽著不順耳,先說鴻發(fā)不正常:不對了,你看他的眼,眼珠子吊不穩(wěn),地震時的電燈似的,亂晃。

一冬天,一春起,也不上地了,說是給牲口割草,不管牲口吃不吃,只要他順手順腳,踩過的也割,草稗子也要,割上一把把,往飼養(yǎng)處一丟,喂牲口的趙大叔不要,說牲口不吃,他不管:不吃,這年頭,還有不吃的東西?核桃葉子,核桃蟲,那是人吃的東西?前兩年還不是都給吃光?人餓了還逮住甚吃甚,牲口還挑三揀四?它比會說話的還難伺候哩?吃不吃由它,給我記上工就對了。

你聽他最后一句,多實在。外面瘋一陣傻一陣,心里有章法,尤其有場盤輩,更為白岸人津津樂道。高頭坡與峪頭搭界,上地時兩村的人碰上了,鴻發(fā)在峪村有房遠親,倆人碰了面,一邊隔畔干活,一邊盤輩,靠記勝講論,排來排去,整整半天,結(jié)果鴻發(fā)的輩分高一輩,贏了一個餅子,講定正月里送去,算給長輩拜年。一個餅子高一輩,留在人們的口頭作了經(jīng)典,人們對鴻發(fā)更加信任,盡管他話語時常顛三倒四,卻認定他護心油不亂。于是,人們要分家寫約,老了寫遺囑,過繼立字據(jù),凡留重要筆墨,還照老習慣求他書寫,公證所在他筆頭開著,他寫的才有效。權(quán)當他是個帶病文化人。寫約時,兩廂清晰,兩廂認可,做雜事時,自己清楚,別人看不懂。

尤其是鴻發(fā)與他媽,更是風一陣,雨一陣,沒人能看得準確。那天,廟上跑腿的四毛兒從他院門前走過,特地說:我說鴻發(fā)媽回來了,你們還不信。我又親耳朵聽到他和他媽一遞一板地說話,聊家長里短。

告他媽說,以后磨完面,不用拆卸了,沒人來搜了。

這年冬天,村里來了個換大米的,村南村北地嗚叫著,粗糧換大米。

鴻發(fā)在大街上就直搖頭:受苦人吃大米,那是造孽,一年見不上個腥葷,吃大米?就甚的菜?咸菜?黃菜?

與老媽年紀相仿的魏虎嘿嘿笑,不以為然:別人說嘴淡,一年見不上個腥葷,這倒是實話。你鴻發(fā)要說見不上,誰待信?你會那一手,手里一把小刀刀,刺啦一拉,豬的那一嘟嚕還不是歸了你?

鴻發(fā)劁豬,也就是一道手藝,偏他連這點米米肉都盯在眼里,可憐見。

鴻發(fā)家這幾年,留下個吃夜飯的習慣。他的理論是,白天吃飯走漏漏,黑夜吃飯長肉肉。

大辦食堂前,八米二糠、五娃領(lǐng)著人到處搜查,誰家也不許藏糧食,都得上交食堂,翠翠給一歲的女兒悄悄攢了點兒白面,塞枕頭里,還讓拿刀子挑開搜走。

八米二糠白天上窯背上瞅著,誰家煙囪冒煙,就進院里踅摸,你從地里撿來一點點糧食,在院里拿碓臼沖出面,在鐵锨上剛燒個小餅餅,他踹開門子,進來了,立馬搜走,食堂有吃有喝,你們非要自家開灶,影響多不好?

自那以后,鴻發(fā)家留下個黑夜偷吃的習慣,但凡從地里撿回點兒糧食,都在半夜吃。食堂塌了,他們還這樣,半夜餓得睡不著時,壓壓饑。

鴻發(fā)發(fā)牢騷,這是什么人留下個一天吃三頓飯,真是為難人。供應一頓飯的糧,要吃三頓,巧媳婦也做不成。

魏虎給人們解說:這點兒糧放在老古時候,就夠吃個半飽了,那時,玉帝安排人的活法是一吃飯,三打扮。人也不必搭忙,地也不必搭忙,牛兒領(lǐng)了圣旨下凡傳達時,記錯了說反了,說成一打扮,三吃飯。玉皇大帝知道后,戳了火,一腳踢掉了老牛的門牙,你怎么想的?日食三頓,是我們天上才能享受的待遇,老百性也吃三頓,哪里種得出哪么多糧食?還交不交公糧了?我們天庭還吃不吃飯了?罷罷罷,你去人間,伺候人們種地吧。

那年頭,老牛為甚沒門牙的傳說很像真的。金馬兒還給續(xù)了個綴綴,牛兒被打發(fā)下凡,知道凡間吃不飽,偷偷給老婆脖子里掖了一布袋私糧。布袋嬸的丈夫就叫牛兒,這個說法現(xiàn)眼,人們?nèi)滩蛔」笮Γ阂粋€假傳圣旨,一個生來帶吃犒。

那年頭,什么都成了缺貨,肉沒有,油沒有,蛋沒有……一年只給二尺布票,不換季。將夠一件肚兜,一條褲衩,好樂鬼金馬兒叫這是摟上摟下。倒是鴻發(fā)有法,他會紡棉花,織布,年年發(fā)的二尺三布票他全賣了。穿新補舊,靠他搖紡車,撲塌撲塌地蹬機子織小布。他媽下葬時穿的老衣就是他織的小布,不管怎么說,里外三新,讓老人體體面面地離開了人世。他不待下地:掙下幾分工,能吃還是能穿?吃要糧票,穿要布票,倒不如織幾尺布,省得跌?露肉。

可鴻發(fā)也不是百?能,甚也能做。他剁不了底子,納不了幫子。他的鞋張了嘴。他在鞋上加道麻繩,捆牢鞋幫,繼續(xù)穿。人們說,別人戴孝是往腰里系麻,你這是倒是省,往鞋上系。

他辯解:原來也在腰上系著來,餓腰腰處系不住,跌落下來到腳面。他伸出那鞋來,得意地晃晃,你們那新鞋還得用布票,看咱這,省了布票,照樣跟腳。新仨月,舊仨月,捆綁捆綁又仨月,咱這不是照樣走得了路?

媽過周年時,妹妹來了,進屋一看,哥的小布衫子上,套著只鞋幫子,吊在脖子上。

哥,你不會上領(lǐng)子。我給你上。不用出這洋相。

唉,以前,哥我就一直不要領(lǐng)子。咱媽走了后,我覺得這鞋是她老人家的針線,圍在這兒,像她護著俺的燕兒窩,不叫俺那兒受風。

你是想咱媽了,哥呀,我也想媽,我還有件事正要告你,我接連幾天,夜夜夢見咱媽,她餓得臉都吸進去,脫形了。說話也少氣無力,只是說餓得不行。

連話都說不行。我還想問一下,敢是人家那兒就沒你的口糧,把你餓起了?她哼哼呼呼說不清,我就醒了。

這是哪天的事?鴻發(fā)獨自嘟喃了半句,看來地下也是按日子分口糧。趕上這邊,就誤了那邊。陰陽只差半天。

那邊也公社化了?看你說的這喪氣話。要不,是提醒咱給上上墳?今年,農(nóng)村活泛了些,也能種片自留地了,供獻也有個東西了。

這話還對,正與我想的一樣。

鴻發(fā)扳著指頭算了算,口里喃喃道。明天正好初八。

妹妹奇怪,這初八是個甚日子,哥怎么說正好。

第二天,鴻發(fā)把瓦罐擦洗得一星灰塵都沒有。然后,關(guān)上門,搜尋出他的家當來。平常吃飯,他是一口也不多吃,吃飽了再吃一口也怕折壽。他把嘴邊省下的口糧放在窯洞陰干處,攢下,現(xiàn)在派上用項了。這些紅面剔扒股、煮窩窩疙瘩、焐山藥蛋塊兒、蒸南瓜瓣子,七七八八塞了多半罐。最后把一碟子豬肉炒的菜,扣上:媽呀,你那三年,也沒吃上一筷子肉,給你好好地吃一頓吧,你聞聞,這肉香油香,半個村子都聞到了,是真的豬兒的肉煉下的油,真材實料,也算你老人家沒有空癟著肚子耗了六個月。為了兒子,老媽活著挨餓,死了也挨餓,叫人不落忍。

媽呀,今兒一定得吃飽,這也是你趕上了好時候,兩年前,兒我就是搶也沒地方給你搶。

鴻發(fā)抱了食盎缽子往媽墳頭走去。先在墳頭上插了桿三角紙旗,然后,燒上香,擺上供。

媽呀,實說,十月初八才是你老人家的祭日,后來那出殯只是為遮擋活人的眼,以后,我就在這個正規(guī)日子給你燒周年。

都說,陰陽顛倒著過。這陣,陰曹里是半夜。夜里吃上長肉肉。你現(xiàn)在是正兒八經(jīng)地下了陰曹了。你跟著兒的那半年,人不人,鬼不鬼,陰不陰,陽不陽,這陣名正言順了,按陰曹的時分過吧。

鴻發(fā)的懷里像抱了媽,香味絲絲縷縷飄出來,他又想給媽作人工呼吸了,那會兒說的是我生出氣來,給老媽吸去,可這會兒,是咱吸氣,吸著這豬兒的肉,麥子的面發(fā)出的香,渾身這個通泰呀。

就為了一年的口糧,他與老媽在一盤炕上睡了六個月,怕出味,冬時寒月,他連火都沒敢生,炕都沒敢燒,全耍骨頭扛。

怕岳母去看望老媽,揭開真相,他竟用那么惡心的手段作踐人,自己也落了個惡名,再洗不白,怕是再沒人敢給說媳婦了。

八個月,他糊了十面三角旗,天一旗,地一旗,老媽一個月一旗,讓她認下路,以后再不缺吃喝。

臘月里妹子來看他,說:哥呀,還是你有主意,自從初八你供獻后,我再也沒夢過媽。

鴻發(fā)暗暗稱奇,他說心誠感動天地。

啟蒙讀本

錦華在魏城長大,不曾留意繁華的十字街附近、百貨大樓背后,還存在著這么一條又長又窄的單人巷。

小巷蜿蜒而進,像縣城蠕動的腸子。據(jù)說餓久了,腸子會蔫細。難道縣城也在趕時髦,節(jié)食減肥?拖了這么條伶仃的瘦腸?報紙說,國外有位姑娘為了保持身材苗條,限量進食,得了恐食癥,活活餓死。

他不信,報紙總喜歡編造獵奇新聞,以假作真,聳人聽聞,彌補乏味。那些白紙黑字宣傳畝產(chǎn)萬斤糧、夸張食堂的諸般好處,他早有切身體會,插隊到白岸后,聽老四毛、盒子炮憶苦思甜,說出食堂餓死人的慘相。工作組說,跑題了,然而事件確實發(fā)生過,村里人沒人否認。因此,他絕不信正常人會厭食,他不信,白岸村也沒人信。饑餓喧囂起來是不可抑制的。憑你再崇高的理想,在它面前也會顯得軟弱無力。六二年,他親眼見到一個男人為了賭贏白喝一鍋粉絲湯,竟然吞進十八碗粉絲,終于被抬走不知死活。那是一個生得體體面面的人啊。

饑餓是世界上最嚴酷的刑法。民間歷來講:有打罪罵罪,沒有餓罪,連犯人都不能讓餓肚子。活人更不會把自己餓死。城市掖了這么多條癟癟的瘦腸子,大約城市也不耐餓。

錦華往一人巷里走著,連胳膊都不敢盡興甩開。對面有自行車來,他得緊貼墻,收肚,才能讓開。

為什么心急火地趕到這兒來。他正參加的創(chuàng)作表彰會還沒結(jié)束?

他接到同學電話,說打聽到了老師的確切地址,便馬上趕回魏城。他此生就學的老師幾十名,最忘不掉的卻是這名小學教師,他的啟蒙老師。她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音訊。聽到老師的下落,他心頭充溢著一股急切相見的熱浪,只是還沒細想過它源于何處。

是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刻不容緩地推將來。

時令已近秋末,偶爾有探伸出墻的槐樹、榆樹露出蕭瑟之意,揚動一片干燥。確實,自己最喜愛這兩種樹,因而也常常注意到它們。它們沙沙沙沙的樹葉聲總像鄰居老奶奶的絮語。老奶奶曾經(jīng)見過光緒三年的大饑荒,知道“易子相食”的悲慘故事,知道餓死鬼的故事。六二年,她爬到門口,望望槐樹、榆樹,安慰旁人說:不打緊,能熬得過去,還有樹葉子哩。

這些樹葉子雖然苦澀,可是和蒲草根摻在一起,能加工成代食品,也可聊解饑腸之急。

水母娘娘身體底下坐的蒲草團幸虧是泥的,要不然,早被人們的腸胃消化了去。

昨天在表彰會的舞會上,他認識了一位大方地邀他跳舞的金發(fā)女郎,跳舞中間,他問那個美國女孩兒,晚餐吃得慣嗎?你們覺得好嗎?她說,妙極了。中國菜比法國大菜西班牙菜還要有誘惑力。

他心說,中國人不僅會燒“二龍戲珠”“鳳凰展翅”等高檔名菜,還會將樹皮、草根燒成躍進餅,這種餅像臭蟲似的鼓凸著肚皮,中間卻只充填了空氣,這是名符其實的眼飽肚不飽,也能將玉茭葉做成淀粉,雖然也可以眼飽、肚飽,卻只進不出,讓人大腹便便地憋死,你大概想不到吧?

榆樹、槐樹曾經(jīng)是人民的救急救難樹,自己怎么能不銘記在心。選國樹的時候,一定投它們的票。

小巷里的舊城氣味誘發(fā)著回憶,他在彎彎曲曲中蹀躞,像一塊迂回胃中不急于轉(zhuǎn)換成能量的食物。

幾乎快到小巷盡頭處了,他才在拐彎的“三角州”看到自己要找的門牌號碼。

叔叔,你找我奶奶?在呢。

一個大眼骨碌的男孩子領(lǐng)他進屋。趙老師只遲疑了片刻,便認出了二十多年前的學生,說了句: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趙老師的睫毛還那么濃密,挑撥著目光的神采。在這目光前,屋子敞亮,胸襟也敞亮,人變成了透明體。

頭發(fā)灰白了,皺紋深刻了,錦華卻不覺眼生。她照著他心中遐想的模樣老,和他心中媽媽的形象共同添老相。

他猛地意識到她們倆是那么相像,甚至老師的下嘴唇中間也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白尖兒。

他低頭看看自己那盤粉紅的腸結(jié)。

他昨天從宴會廳出來時,也這樣看過,其時曾想,如果此時把我的腸子掏出來,一定是上乘的香腸,里邊灌滿的雞鴨魚肉,又經(jīng)三晉名廚烹調(diào),色、香、味俱佳。

這幾年,不管在哪兒,每頓飯都要吃個大飽方休。他從來不顧忌什么肥胖,他不再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頓頓要吃得從心里到胃里都圓滿。

他明白自己永遠成不了“美食家”。他不能像《小巷深處》的陸文夫,把吃飯當成一種享受。細細品嘗。

母親是看不到了,老師可以看到,他相信她也看到了。他想把它剖成一坨坨橢圓香腸片,讓她們嘗嘗。他并非“食舍肉”潁考叔,不是讓她們嘗榮耀,而是讓他們吃真正的食物。

師生互相詢問別后的人生滄桑。原來,他們有一段時間竟同踩著汾河西岸的地皮。因為文化大革命,趙老師也被遣送回原籍。接受監(jiān)督勞動。

下鄉(xiāng)插隊后,才漸漸意識到,不著實際的空想放炮是饑餓的根源,老百姓都知道,只是上頭不讓說。老師說了,便成了罪過。

我不過在日記上記了六二年的一些生活片段……

他看著地上那些匆匆忙忙不成章法的箱子、紙盒,方明白它們剛剛返回,還沒有找到合適位置。老師是平反不久,剛從鄉(xiāng)下回來。

我來幫著收拾。他和趙老師的小孫孫一起動手。

一只紙煙包裝箱里全是少兒讀物,沉甸甸的。他攏在懷里,如同攏了舊時歲月。那時,星期天常往老師家跑,或者聽故事,或者借書。他印象最深的一本書是一個意大利小學生的日記《愛的教育》,至今能講得出某些片段。這個陳舊的書籍箱靠著他前胸,比新近流行的音樂賀年卡還美妙,竟然飄蕩起略微沙啞的民歌“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他的一篇小說就是用這半句民歌做題目。貼切,像每個人的眼睛長在各自臉上那樣渾然天成。那是用糧食來歌唱愛情的,用糧食歌唱母親的。

趙老師唱的民歌總是隱含了一種淡淡的哀怨、憂傷。

他寫的小說,也常為這種情調(diào)籠罩。

現(xiàn)在,報紙雜志稱他為作家,他的思緒也常常往創(chuàng)作上纏,但他在老師面前羞于提這些虛名,就像在媽媽面前沒有提這些的必要一樣。

他只講自己插隊生活,知青歌知青房知青飯知青戀,講煤礦的井下生涯窯衣窯戲窯洞窯飯。

老師也講著自己回鄉(xiāng)的生活,那是她丈夫的家鄉(xiāng),她沒有什么更近的親戚了。只有自己屈辱的歷史,和淚吞咽。自己租了一間房子,獨自過,怕株連別人,與誰也不聯(lián)系。倒也不怨天尤人,秋天切谷子,別人能切十捆,我只能切一捆,我眼睛近視,戴上鏡子,汗水淌滿,摘了又看不見。我切得細心,一個穗子也不拉下??墒菕瓴幌鹿し帧D屈c兒工分我倒沒放在心上。

那天,來了一個年輕的公社干部,把我叫到大隊辦公室,那兒擺了些白紙、黑墨,他指令我寫大批判標語,堅決揪出、批倒批臭。那些話,我在學校被打倒時,街道批判我,也得我寫,別人寫不了。對,前幾年我已經(jīng)從學校調(diào)到街道。街道缺少有文化的人,非得調(diào)我去,這一去,壞了。成了黑幫,天天挨批,橫幅都是我自己寫的,寫習慣了,那次,我也照著老規(guī)矩,鋪開紙就寫,問也沒問,就把我的名字寫上了。

那個公社干部看我寫完了,讓人貼在院里,他讓我到場上干活去。后來聽說城里來了人,要揪我回去。這個公社干部頂住,不讓帶。說,趙老師讓你們趕到村里來,吃我們的菜,分我們的糧,這糧菜可是我們從嘴邊摳省下來的。要批也得我們批,輪不到你們。你們要批,就得把她吃了我們的糧食全返回來。誰給她吃飯,誰才有權(quán)批判她。

來的那些人,哪里舍得掏出糧票,看看無法,只得灰溜溜走了。

他們一走,公社干部就讓社員們把標語撤了,說,她是我的老師,我知道,她不是黑幫,這完全是冤枉好人。

這個公社干部叫躍進,是白岸村的,你說不定也認識此人。我倒不記得有過這么個學生。

我認識,他和我們同年,與我們一樣,也餓過肚子,也是餓死鬼轉(zhuǎn)下的,看見飯,肚飽眼不飽,貪嘴。與我們一起下過地,派飯逮住吃的,也往死里吃。

哦,我看來村里下鄉(xiāng)的公社干部,數(shù)他愛干凈,小口袋里還別了支水筆,像個文化干部。隊長看我實在干不了農(nóng)活,就征求他意見,說學校缺老師,可不可以代教。他說可以呀,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我去教書。名義上我教音樂美術(shù),捏泥人、畫花草、唱歌,實際安排教語文。教語文的老師講不了課。后來,這個公社干部把我調(diào)到鄉(xiāng)里高小班,我還教出一批尖子生,有個學生還考入縣重點,以狀元的成績考上大學。他的成績太優(yōu)異了,全縣都知道,那個公社干部的孩子也在我?guī)У陌嗬铮部忌狭舜髮W。

聽著聽著,錦華從老師零星的講敘中感覺到了一點兒什么東西,她對白岸好像熟悉,或者是他的眼光泄露出一些線索。趙老師問,你們插隊在哪個村子來著?

我們在白岸呀,就是有座旗桿院的村子。

那是我娘家呀,多少年沒回去了。

屋里的箱籠初步歸了檔,他抽煙稍息著。就著團團煙霧噴吐著胸中感慨:趙老師,你門前這條小巷曲曲繞繞,真像咱們縣城的一截腸子,把許多營養(yǎng)物當糞便排泄出去,不怪它面黃肌瘦,像個畸形兒。

趙老師抿嘴笑笑。他看到這熟悉的笑容心里又怦然一動,這笑法太像媽媽了。她寬容地笑笑沒言語,他知道她的教師本色依然那么濃。

趙老師你覺得我太粗魯是不是?你要看見我在礦山的樣兒更會吃驚。有一次有個家伙開玩笑,領(lǐng)頭燈時將一條核桃蟲放在燈房姑娘的手背上。核桃蟲咬人如針扎一般尖痛,那姑娘嚇得哇哇叫。我給她捏了下來。另一個姑娘咬著嘴唇看著我,說誰要敢把它吃了,我讓他親我一口。我也朝她訕笑。我說,你還沒學過歷史吧,不知道我們家的歷史。我捏著核桃蟲讓她看仔細,然后一把填進嘴里。她尖叫一聲,湊過臉來說:快吐掉……

陰冷的語調(diào)顫悠悠地戛然止住。他眼睛躲閃著不去看老師,怕她看到自己潮潤的眼睛,也怕自己看到她嘴唇上那個白白的尖點兒。

他熄掉煙蒂,默默地幫著安裝火爐。釘釘子,拴煙筒……嶄新的白鐵皮煙筒豎在那兒“叭叭”直響,像火里撒進栗子不斷地崩開。當年同學們誰帶了小拳頭大的一塊紅面饃做午飯,舍不得一口吞下,摁在煙筒上擦劃一道,涂出薄薄一層。它烘熱、焦脆時,便從煙筒上翹起,發(fā)出這種“叭叭叭”的帶香味兒的音樂。摳下來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品嘗,極力延長吃東西的快樂。

有時,實在沒什么可烤的,便團了雪球放在爐圈上,爐圈上漬開一片濕印。你們看,這饃饃還是油炸過的呢!于是大家爭搶了往嘴里塞。真的吃饃一般快樂。

那時,趙老師背朝同學們,幽幽地哼唱她那些山村民歌。他就是那時聽下的不少信天游。

他裝著鐵爐子,覺得嘴唇和舌尖又泛起浸入皮肉的濃綠。

這是麻麻菜的色素,他總洗不掉。他最喜歡吃麻麻菜,不管在哪兒尋找到一株兩株,他抓起來就往嘴里填。只是他不吃麻麻菜的根。白生生的根雖然衛(wèi)生,吃了卻使人更餓。

前兩天接識的那位金發(fā)女郎竟然不知道挨餓的滋味,也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她說,沒有面包,開兩聽罐頭也可以充饑,干嘛餓著肚子?

她問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刻、最痛苦的時刻、最漫長的時刻……他說最漫長的時刻莫過于在食堂門口排隊等開飯。她說你的幽默太難理解。

這不是幽默,而是體驗。

他想起自己找過的渡過這難挨時刻的良舟,讀書,鉆到書里的世界去生活一陣。那一天,媽媽給了他五斤糧票,說是廠里補貼的,讓他和妹妹添補著吃。那天的隊排得更長。他和那卷卷頭發(fā)的白皮膚孩子好一頓玩耍,竟把手里捏著的飯票給忘得干干凈凈。等排到窗口,飯票沒了,到處找。哪里還有一點兒蹤影?他當時嚇傻了。打飯的人全都走光了,他還在食堂院的土地上來來回回尋找。

他給妹妹打了點兒飯,自己連夜又返回食堂院尋找飯票,最后困疲了倒在大灶爐口前睡著了……

趙老師已經(jīng)動手準備飯,他有些忐忑不安起來。他最不愿叨擾別人的莫過于在別人家吃飯,可他也知道推辭顯得太生分。

沒關(guān)系,你看你,連我們娘家的院子都去過了,這不是比師生更近了一步?

他的窘態(tài)被老師看在了眼里,她放慢做飯節(jié)奏,隨意聊著天:你媽媽她好吧?

媽媽現(xiàn)在好了,他長長吁口氣。這輩子受了罪啦,“積氣”疼起來滿炕打滾,汗水能把襯衣溻濕……

老師也知道媽媽的病根怎么落下的。

他一閉上眼,那天的情景就重現(xiàn)出來。他聽說媽媽暈倒了,書包也沒摘,吧噠吧噠就往廠里跑。

媽媽的廠子在一所過去的“舍飯棚”里。他不知道舍飯是干什么,只知道那是一間大廳,媽媽在那兒拿把排刷,將白粉連紙刷成紅、黃、綠、藍各種顏色。她現(xiàn)在躺在桌子旁,那把排刷就扔在不遠處,染成青紅藍綠的手指松攤著。

他連喊幾聲,媽媽沒有應聲,緊緊抿了嘴,像睡著了一樣。

餓的,一天二三兩糧食怎么能頂?shù)米??你看,連肚里爬上來的白蟲子都被她咬著吃了。

他這才看到媽媽嘴唇中間粘著一個小小的白點兒……

他解開書包,嘩啦倒在地上,從里邊撿出兩株孱弱的麻麻菜,放到媽媽嘴邊:媽——媽,你吃點兒麻麻菜,食堂還沒有開飯呢。 他將媽媽嘴唇邊的白蟲子尖輕輕撥去。

后來他才知道,那五斤糧票是媽媽一兩一兩從嘴里摳出來的。

可是他和妹妹竟沒能吃到嘴里。為這事,他恨了自己二十多年。一想起來,心口就有條白蟲子咬嚙。導致后來一胃疼,他就能看見白蟲子。

我也犯過積氣,在學校那會兒,常常用大拇指摁在胃口這兒。錦華,你知道,犯了積氣怎么辦?

農(nóng)村人拿鞋底在火上烤熱,捂在肚子上。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把干饃片碾碎,蘸上白糖,吃兩口就能止住。

說得我們倆都笑了,有干饃片吃,也就不會犯積氣了。

媽媽后來終于死在胃病上,他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休想解脫了。闖了那樣的塌天禍,媽媽一句也沒有責罵他,只抱著他哭了一陣??伤缷寢屩钡饺胪燎耙矠樗置脹]吃到那五斤糧而痛苦。入殮時她五指夯開在胸前,別人怎么努力都并不攏。

這樁深沉的心事像秤砣似的壓在心底,他每次翻動都會攪得眼晶體渾濁不堪。所以他只簡單地告訴老師,媽媽死了好幾年了。

趙老師嘆息一聲,又說:這么多年,我一直等著,知道你定會有所作為。我也一直等著你來,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他又喊自己的孫子:三三,讓錦華叔叔看過你的書沒有?

看過了。三三已經(jīng)和他混得很熟,竟又重新拉出書籍箱讓他挑閱。

我的這些書,有幾年成了寶了,書店還沒賣的,我的學生們跑來借閱,尤其我剛才說的那個考上大學的學生,在我班里時,更愛看,那真是如饑似渴。說著,她一邊盯著孩子的動作,然后沒頭沒腦地問:那本呢?趙老師又抿嘴笑笑。

三三的圓眼睛一轉(zhuǎn)悠,領(lǐng)會了奶奶所指,反倒據(jù)理力爭起來:奶奶你不是講只有一個叔叔有資格看這本書嗎,你講過的話又忘了?

沒忘,這事奶奶怎么能忘呢?三三,就是這位叔叔有資格呀!

三三點點頭,笑了。從另一個盒子里取出本白亮的書,是用錫箔包了封面的。他接過書翻開看,正是那本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

我記得這是你的最愛。

錦華捏在手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個中國小學生的記憶,曾經(jīng)是自己的啟蒙讀本,可是在這種心境下錦華不愿重睹舊物。

這里是他的傷心地。

別愣著呀,你翻翻看?

他隨手一掀,正巧打開到第三章“意外事件”,他的眼睛有些發(fā)直。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的眼珠像舞廳里滾動的彩燈,紅、黃、綠……變換著。

那兒夾著一張破舊的五斤糧票,媽媽被染得五顏六色的手掌攥了一路又親手交給他的那張飯票,街道食堂那股泔水味至今還未消退。

為何餓?

錦華不明白她怎么會來到自己身邊,舞廳那種顯示瀟灑的場合,文學圈子里蹁躚人物多得是。她怎么單單朝自己走來?

賓館舞廳實木地板,華貴而實用,踩上去不硬不軟,不頂腳,不滑膩,再加音效也好,豐富,柔和,親切。

舞會是創(chuàng)作表彰會舉辦的,他是獲獎作家,當然的客人??上粫?,只能熱心情坐冷板凳觀賞。在無數(shù)道彩色眼光的交相輝映下,他發(fā)現(xiàn)三十歲以上的青年作家們負擔都比較重,肚子大都有了趨勢。和二十四歲上下的青年人身材有明顯區(qū)別。

請先生跳舞,可以嗎?吐字生硬,音色卻清亮。她披一肩金發(fā),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他道謝了,卻只能道謝,接著解釋原因。

作家不會跳舞?她覺得不可思議,也就不肯相信,因而進退維谷。藍眼睛繼續(xù)向他閃爍著光亮,繼而開了句玩笑:還有不會吃飯的人?

是啊,只有沒飯吃的人,哪有不會吃飯的人。這話點了他的穴。

第一次進餐廳,踏著柔軟厚實的地毯,坐到鋪了雪白桌布的大餐桌前,看那玲瓏精巧的景德鎮(zhèn)餐具,不免失笑,飯碗小得像酒杯,怎么吃得飽?于是,他不顧吃相頻頻出擊。

就是,不吃哪能飽,不跳哪能會?我不可讓這么妙曼的女孩子失望,就像不可讓那一桌色香味豐富的宴席失望。他伸手扶住金發(fā)女郎的腰肢,下了舞場。他實踐著簡便的自由步。

看樣子,會跳呀。

你們不會使筷子,用刀叉不也照樣吃飯?

他沉浸在音樂里,胳膊腿順其自然地動作著。金發(fā)女郎星眸閃閃,是的,目的對了,就不為難。

我也并非推脫,這真是我的第一次,處女舞。

謝謝,你樂感好,搞過音樂吧。兩曲之后,她約他出去走走。這可比跳舞還更拿手些。

明月初上。賓館幽靜的甬道上絡繹著各種秋樹的輕姿,她輕聲詢問著樹木的名稱、特點。她求知欲很強,是一位遠涉重洋的美國留學生。她來山西,是因為弟弟在山西,來與弟弟相見的。

我可是你哥呀。

在英語中,是同樣一個詞。

她挽了他的臂,他覺得真像哥哥妹妹了。他想問,自己不戴眼鏡、不別鋼筆、又不喜夸夸其談,不會走到哪里都帶出一副淵博的情狀。她為什么愿意同自己接近,無論如何不得其解。

走著,腳底碰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他挪開腳,看見一株茁壯的“麻麻菜”,幸虧沒傷著,不,不會傷的,還沒挨上便已感到了它的存在。他絕不會如同踩紅地毯那樣心安理得地上腳。

他蹲下,用指頭將土地摳松,將麻麻菜連根拽起。小小不起眼的葉兒仿佛酒足飯飽似的,很放松,很悠閑,脫穎而出的幾支細莖,召喚一圈米粒似的草籽。這些白里透黃的小點兒均勻地撒出了一種磁場狀,若即若離,簡直如一句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

她為他的專注吸引,湊過來詢問這是什么。

“詩?!迸滤牪欢旨恿艘痪洌骸盎萏芈ぐ蕴?。”

金發(fā)女郎點點頭:“唔,李白?!?/p>

悟性不錯。

她一定感受到了自己那句話發(fā)出的綠色,他想。因為自己的嘴巴、舌尖發(fā)綠。他隨手將麻麻菜的白根也捋白凈,繼續(xù)嚼。辛辣像無數(shù)只細針躥進毛細血管。傳說針在血液里會流動。刺得他流出眼淚,淚水麻辣辣的。

剛才的腸肚猶如一盤香腸,這口麻麻菜便是應時調(diào)味品,胃口開得小了也不依!

好吃?藍瑩瑩的眸子閃射著驚喜的光澤。

好吃,但不能吃,吃了會肚子餓。他給她找了一株,擦干凈,讓她看。

送我的,詩。

她放在鼻前深深嗅著:我太幸運了,長這么大,還沒人送過我這樣清新的花。她拿著充滿泥土氣息的野草旋了兩個舞步。

這也當?shù)没ǎ克劼勛约旱碾p手,果然有一種淡淡的略帶辛味的清香。奇怪,多少年他竟沒留神它的芬芳。難道它以前也這樣香?那么這兒早該是一盤名副其實的香腸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

真的,以前別說麻麻菜,就連能沉醉春風的槐花香都忽略不計。想到槐花,他只想到貯了水氣的脆爽。

聽她說出了惠特曼的詩句:要像樹和動物一樣,去面對黑暗、暴風雨,他接了下來:還有饑餓、愚弄、意外和挫折?;萏芈仓鲤囸I,饑餓是人生的啟蒙呀。

美利堅女孩問他最喜歡什么樹?;睒?、榆樹,他脫口而出。他講到槐花清亮的聲音,這才是真正的吊金鐘呢。你只要聽過一遍——他記起這響聲只能在嘴里聽,頓然失笑。他又講起一到春天會紛紛揚揚飄灑滿地的榆錢。這是如今唯一不受重視的錢,卻是世界上最富于浪漫氣息的錢。

他拉起她的手,指著那飽滿玉潤的指甲蓋說:有如它這么大。

它們是紅色的錢?她誤會他說指甲油的顏色。

不,是黃色,米黃,新鮮又不單薄。他看看樹梢上托著的月亮,俏麗而不濃艷,像剛剛飲過春雨。

啊,就如同這月亮的色調(diào)。

她偏了頭,凝視著他的臉:我想它一定更像你的臉。

他覺得自己的顏面也發(fā)了綠,但不是凝重的濃釅色,是近乎透明的果綠。

我?guī)闳タ匆晃徽嬲匈Y格的女神。世界上神仙雖然多,怕只有她能悟徹。錦華領(lǐng)女孩子出了賓館,一路松柏森森,亭堂肅穆,叮咚的流泉時而濺起晶瑩的月亮斑點。他們走過魚沼飛梁,來到水母殿。

水母娘娘坐了一盤蒲團,安閑地梳攏長發(fā)。錦華像往常一樣看出她面有菜色,眼光里掩映著一種欲火,了不起的民間工匠,深領(lǐng)其神韻呀。

她叫水母娘娘,原本是個貧家女子,你看她穿著家做布衣,大約這是神的世界里唯一的下等人。錦華不大信任那些故作高深、故作灑脫、故作矜持的顯貴神仙,不食人間煙火怎么能同人對話?還是水母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態(tài)度更親切。甚至連她坐的蒲團,他都可以想到蒲草能磨出淀粉,他曾經(jīng)挖過,吃過,蒲草根面略略發(fā)甜,雖然也難消化,但比白岸人那次吃的所謂淀粉,還是要強,畢竟它不哄你。以后見了坐蒲團的,不由就想到五谷輪回一詞,草根也可以輪回,只是輪回不暢,常??ㄔ谄ㄑ坶T上。想著他笑了,吳承恩先生的五谷輪回之所是絕大的幽默,神們把蒲團坐在屁股底下,也是一種黃色幽默。

你笑什么?

我會相面,我看你的臉??闯隽宋恼?,先不說這個。錦華沉默片刻,講起這個窮女子為了糊口,用尖底桶挑水等種種艱辛,她的善良贏得神仙的同情,獲得神力,當水如急流涌出,即將淹沒村莊時,她急中生智,用蒲團蓋住水甕口,自己坐上去,護住全村人的性命……講著卻記起白岸村素卿他們家鄉(xiāng)潰壩吞食千千萬萬人的慘狀。

金發(fā)女郎雙眼饑渴般閃光,欲把他講的一切生吞活剝,她不細問,許多生疏的詞語憑直覺意會。

水母身底蒲草團下,淌著一股長流不息的泉水,滋養(yǎng)著懸甕山下一方黎民。

這正是水母值得信賴處。人有口要吃要喝。只聽過去佛的善惡論,或者未來佛的精神境界……終不能吃飽肚子維持生命,不管多么輝煌的理由,都不能把人餓起,餓死了百姓大眾,誰來造廟建塔擺設(shè)供桌?從饑餓年代可以看到神的人性。

如果手頭尚有一個饃做供獻,他寧肯擺在布衣神仙水母身前,而不去敬貢那些道貌岸然的皇上大帝。

朋友,你在想什么?一臉的凝重。

我想,神仙如果真的挨過餓,就能理解饑人,水母,始終不得吃飽飯,于是,她看人間的眼光便不顯得居高臨下。

好主意,不管是神還是大帝總統(tǒng),不能讓他們吃飽。

是的,好主意,要不,飽漢不知餓漢饑。他不管女孩兒聽懂聽不懂,連插隊時學下的土話也說出來。

有過饑餓的體驗,有過農(nóng)村生活的艱辛磨練,他的靈感常常來源于肚子。他的處女作《人之初》就是這樣出世的。

她并非能聽懂他的話,但一定感受到了他的激動。

她用兩潭幽幽深邃的“碧泉”照著他:先生,你有一句話想問,始終沒好意思開口,是嗎?你想知道我為什么單單邀請你,對不?我喜歡你的這雙眼睛。你注意到我的眼光了,那是因為我為你的相貌所驚訝,被它吸引了去。可是你差點兒拒絕了我。

她調(diào)皮地盯了他問:因為我太丑了?

你太美了,我驚訝的是,俗話說,禍不單行,怎么美也無獨有偶?

什么意思?

我一定見過你。

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錦華在心里輕輕唱著,忽然心有所動。是的,是他。

是嗎,我只是覺得你的眼睛太深沉了,超過年齡的深沉,沒想到它還能看到兩個世界的事,他還沒說出口,姑娘倒爽朗笑了:不,不是夢里。是在你的作品里,你的那篇小說《仙女》里。

我說嘛,怎么一見如故?這就是緣分。

倆人都笑了。那女孩兒一甩金發(fā),把一盤臉和月亮打個照面。

你見的是我哥吧?你那篇小說里的美國來的男孩子,他就是我哥,真的,我從你小說里認出來的。你的眼睛這么敏感,這水太深了,我覺得我會被它淹死,一定的。

這里的水太苦澀,喝一口會將人嗆死!他苦笑了。

我……渴,你們的成語叫如饑似渴,對不?

是的,那是成語,我知道,我早知道。你的饑餓在頭腦里,不在這兒。他拍拍肚子。

不對,是肌膚饑餓。她輕輕地說,擁抱一下我。

淡淡的月光如紗籠罩,在他懷抱里,粉白透紅的吁喘中,長睫毛紛披下來。

他卻感到自己的舌尖和嘴唇綠得黑青,散發(fā)著青草味兒。

分手前,他對姑娘說,我知道肌膚為什么會饑餓了。

你別說,親愛的,你一說,會引起它的肌餓感的。她又往錦華懷里鉆,像一只小鳥。

我來告訴你吧,因為你不餓人。

他的懷抱被撞得滿滿的,一急,說了一句土話,餓人,意思是肚子餓了,饑腸轆轆。肚子吃飽了,肌膚才可能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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