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焱 張竣哲

（同濟大學，上海 200092）

一、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提出

21世紀初，在世界格局紛繁多變、不確定性愈加凸顯的背景下，中國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2013年3月，習近平在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發(fā)表演講，首次在國際場合正式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系在一起，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變成現實?！比祟惷\共同體話語蘊含了對“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世界的倡導。作為中國向世界提供的既立足當下又具有前瞻性的話語，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豐富的內涵。

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涵，目前學界存有爭議，不同的學者進行了不同維度的界定。大體說來，目前學界主要從外交戰(zhàn)略和國際戰(zhàn)略說、理論體系說、價值觀念說等維度界定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涵。本文借助話語分析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涵進行界定。從話語分析角度看，我們需要從對其性質進行單一解讀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獲得更具活力的解釋維度，因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內蘊包容性。當然，并不因此得出也不可能因此得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內涵無所不包而具有無限外推性。

二、西方話語理論及其困境

（一）西方話語理論

“話語”一詞最初是指漫無目的地交談，交談意味著陳述，陳述是“特定社會關系條件下的主體用不同視角對特定事物的符號表達?！睂υ捳Z的理解不能停留于單一靜態(tài)的詞語層面，其應該被理解為一個互動的過程。因此，話語可被理解為行為體使用的具有相對固定規(guī)則的陳述。陳述涉及但不限于系列概念，概念界定即界說，以“揭示概念的內涵或語詞的意義”。進行概念界定是為了以簡短的語句揭示被指稱對象的本質屬性。由于話語涉及系列意義問題，因此，話語問題比單一概念問題要復雜。

“話語”指向表達觀念的相對穩(wěn)定的符號系統(tǒng)，其通過自成系統(tǒng)的話題表述，從而構成語言符號系統(tǒng)。20世紀以來，隨著話語轉向，現象學、分析哲學、語言哲學、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等諸多領域關注話語問題。有的學者分析了話語表述的過程性及動態(tài)特征，提出話語表述的主要功能在于確定身份，通過話語構建，確定獲得社會認可的身份。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哈里斯進行了話語分析范式轉變，將“分布關系的邏輯”作為結構語言學的基本方法。而話語理論的經典闡述者?？聞t對話語的內涵進行了拓撲學模式分析，指出話語代表具有內在邏輯關系的陳述，陳述體現了將解構領域和可能單位聯系、并在特定時空中以具體內容展現的符號功能。其次，話語代表了特定時間范圍內展開的連續(xù)事件，具有歷史性與“連貫和前后相繼形式的實證性實踐”。同時，福柯特別強調，話語與知識、權力構成三角鏈（如下圖），三者緊密銜接。

話語理論的另一重要闡釋者巴赫金與?？碌脑捳Z理論存在契合之處。巴赫金指出，話語研究涉及了超出語言學范圍的社會歷史事件，具有指向性、意識形態(tài)性、“生活交際的參與性、成為內部話語的功能性，以及最終作為任何一種意識形態(tài)行為的伴隨現象的必然現存性?！焙蠼Y構主義的一些代表人物則對話語與權力、意識形態(tài)結合的特征進行了批判。雖然語言學、基礎存在論、心理學、批判話語和解構主義等領域切入話語理論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從總體看，作為研究范式的西方話語，主要涉及“話語的語境、語義、語法、產生、發(fā)展、實踐以及話語與權力、話語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與社會建構等”等問題。

（二）西方話語理論的三重困境

西方借助話語理論對語言學、心理建構和社會文化結構等諸多領域進行縱深研究，甚至將話語的地位提升到基礎存在論的高度。但是，西方話語理論的限度也尤為明顯。從總體上講，西方話語理論仍面臨權力捆綁、主客二分和零和對抗三重困境。

1.話語與權力無限捆綁。話語非僅僅停留于符號系統(tǒng)層面，亦非僅僅是分析問題的載體或工具。其體現為言說方式與閱讀方式互動下的交往方式。在這種互動中，話語的事件性與指向性背后的意愿性得到彰顯，西方經典話語理論認為，這種意愿性的彰顯必然帶出意識形態(tài)，其帶來的問題是，話語背后的意愿如果必然帶來意識形態(tài)，無疑難以構建持續(xù)有效的話語共同體，這也宣判了對話語背后的共通或相似價值的追求無效。事實上，話語理論的意愿非僅僅涉及意識形態(tài)，也絕非必然帶出意識形態(tài)。其次，話語以相對穩(wěn)定的方式表達一定范圍內的規(guī)范，但不必然代表絕對統(tǒng)治，也絕非必然帶出不對等，其在特定情境下可以彰顯人文關切。因此，話語、知識與權力三角鐵律的預設存有問題。不得不承認的是，在某些情境中，存在話語承載權力的情況。但是，這一情況的無限外推具有局限性，如果行為體在任何時空、任何事件中均將話語與權力進行結合，良性互動將難以持續(xù)進行，也并非話語理論應有的發(fā)展方向。

2.話語模式主客二分。話語與權力無限捆綁的邏輯起點在于話語模式的主客二分。話語體系背后“不單是一種語言的彰顯，更是一種話語主體的彰顯?！痹捳Z背后存在行為體，強調行為體的主體地位是西方話語構建的重要邏輯理路。西方古代社會的行為體尚未自覺到主客二分問題。進入漫長的中世紀，隨著神權對世俗權力的絕對控制，神性話語在人們日常生活及世俗政治生活中占據絕對統(tǒng)治。近代以來，隨著科學的發(fā)展，笛卡爾等思想家對“我”之主體地位進行論證，伴隨著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等思想解放運動的開展，人之主體地位被逐步喚醒，世俗話語與神性話語之間確立了二分界限。伴隨著工業(yè)革命和科技發(fā)展，在資本邏輯的推動下，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分界限得到進一步劃分，二分思維強化了行為體對主體地位的追求，卻也導致了行為體間對“主體地位”的爭奪，在這種爭奪中，主體地位的確立意味著客體的被征服。20世紀以來，隨著科技的高歌猛進，權力借助知識與語言得到強化，西方對權力背后的話語進行了關注。隨著存在主義的強勢登場和弗洛伊德主義的盛行，西方結合話語理論從存在本體論、心理層面、社會結構等層面反思人的生存境遇，嘗試走出主客二分思維，但20世紀以來的現實境遇表明，西方從未真正走出主客二分思維，甚至在話語方面不斷強化自我的主體地位，將話語與權力牢牢捆綁，這進一步強化自我感性領域與自我理性領域、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主客二分。

3.零和對抗解決話語沖突。主客二分的話語模式導致了話語沖突，更導致了話語沖突下零和對抗的單一解決方式?！霸谶@個新的世界里，最普遍的和危險的沖突不是社會階級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或其他以經濟來劃分的集團之間的沖突，而是屬于不同文化實體的人民之間的沖突?！痹捳Z作為人與人之間互動的重要機制，面對話語差異，兩種極端現象應該引起重視。一些國家借助話語權力，以先進與落后方式對不同話語方式進行標簽式劃分，甚至以此為借口，對他國話語方式進行改造，一些國家或以話語背后弱肉強食的理路被動接受這種改造，或者進行反抗。另一種情況是，一些國家主動將西方話語模式作為樣板，以外部反思的形式無前提地運用西方話語理論，尤為可怕的是，某種抽象的西方話語原則被應用到他國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以此解決面臨的一切問題，這種話語方式不僅僅在具體問題上存在解釋效力不足的情況，甚至由此導致了簡單移植國自我內部的沖突。

三、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內涵的可持續(xù)性

基于西方話語理論的自我困境，借用西方話語詮釋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會存有限度。人類命運共同體自身構建的話語理路是：“話語”是一種語言符號體系，其承載與反映社會歷史事件，帶有實踐性和一定范圍的普遍性。以話語分析作為切入點，并不是將人類命運共同體作為單一概念，而是彰顯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的可持續(xù)性?？沙掷m(xù)代表“某一客觀事物可以持久或無限地支持或維持下去的能力?！比祟惷\共同體將不同話語置于相應的話語片段中，在對背后承載的社會歷史與文化語境進行關聯的基礎上，展現話語片段之間的關系。因此，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理路不僅具有時間性、文本語境分析、實踐性等特征，而且是對西方自身話語理論困境的有效破除。

（一）打破話語霸權

西方主客二分思維下，話語與現實權力進行捆綁，并向現實權力進行轉換。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理路，是對西方話語理論的一次超越。當代社會，在行為體間社會制度和發(fā)展方式存在差異的背景下，中國借助“推動”“倡導”“共創(chuàng)”“邁向”“同心構建”等詞呼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身反映中國對于話語構建方式的非強制性。這種話語理路打破了將話語與權力結合的鐵律及將話語與資本捆綁的必然狀態(tài)，這利于打破單極話語理論和話語領域的中心—邊緣依附理路，利于逐步走出西方話語代表先進、其它地區(qū)話語理論代表落后的“范式”，逐步調整非西方國家言必談西方、話語界定必追溯西方的局面。當然，這并不代表話語領域的自我封閉，非西方國家可以學習與借鑒西方的話語理論，但要明確西方話語理論的前提與適用范圍，不能進行大而化之的簡單移植。打破話語拜物教局面，恰恰是為了解決非西方地區(qū)話語失聲的被動局面，推動不同地區(qū)的話語理論更好出場。以中國為例，部分西方學者對“中國崛起”之類的詞語保持高度警惕，并不斷鼓吹“中國威脅論”和“中國稱霸論”。此類論調的邏輯理路在于：按照西方形而上學的思維體系，“我”之主體地位的建立帶來霸權。面對這一情況，如果不能在話語構建方面做出實質性推進，并讓西方質疑者真正意識到其話語背后的形而上學思維體系與不對等的話語結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仍會遭受他者的質疑，非西方地區(qū)與西方的對話仍會在西式形而上學的架構中進行。因此，需要逐步走出將話語、符號與權力進行無限結合而演變?yōu)樵捳Z霸權的西方話語困境。

（二）承認與尊重話語差異

雖然，話語理論在一定范圍、一定時期內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范式。但是，任何一種話語形式都不可能到處適用，有其歷史文化語境的不或缺性和社會適應性。西方話語有其“主體發(fā)源地，將其輻射到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實踐效果可能會大打折扣。不同地區(qū)、不同主體的話語理論存有差異是客觀事實，面對話語差異，不能因為追求話語的連貫性和統(tǒng)一性，而將統(tǒng)一性降成同一性。承認話語不同，不是為了人為擴大差異，更不是為了制造沖突。而是為了以開放融通的方式對待話語差異，人類命運共同體體現了對多元話語的尊重。

以中國話語構建為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等話語含有意識形態(tài)成分，但不能以此為邏輯預設，判斷得出“中國特色”話語的純意識形態(tài)性，進入21世紀，部分質疑者仍將“中國特色”定性成革命話語，仍以革命思維和冷戰(zhàn)思維對待“中國特色”等中國話語。對此，需要借助本體話語、境界話語對“中國特色”等中國話語進行充分體認，對這些話語豐富的話語內涵進行重估。明確這些話語的邏輯理路在于：研究中國的問題，要結合中國自身的歷史文化和現實發(fā)展階段，形成貼合時代要求和自我發(fā)展階段的解決問題的方式。需要注意的是，提出“中國特色”不代表以特殊性排斥普遍性，中國自身發(fā)展有特殊性的一面，也有與他國共通的一面。強調中國特色，不代表中國的發(fā)展與他國毫無關系。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取得成就的部分原因在于中國對于他國有益經驗的學習，包括言說方式的學習，這一開放過程體現了中國并沒有采取封閉自守的發(fā)展道路和話語方式。此外，中國特色的發(fā)展道路和話語體系的開放性體現在對他國的可借鑒性，當然，對外具有可借鑒性不代表對外模式輸出與強制。在現階段各國歷史文化和發(fā)展階段存在差異的前提下，強調各國的話語理路要適合自身的歷史文化、國情和現實發(fā)展，實則為諸多國家尤其發(fā)展中國家提供了新的話語構建思路，對此，強調話語領域的多元發(fā)展不代表彼此對立，恰恰是要突破亨廷頓等西方學者界定的包括話語沖突在內的“文明沖突”狀態(tài)。尊重差異不等于抹殺對共通價值與話語的向往與追求，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以此為理路，為不同國家與地區(qū)提供新型互動方式。

（三）非零和方式化解話語沖突

話語不簡單是符號工具，其本身具有文化內涵。面對同一話語，不同的主體，揭示的話語內涵不盡相同甚至截然相反。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由中國提出，某些別有用心者將其直接等同于共產主義，并把共產主義污名化，鼓吹“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的“輸出革命”戰(zhàn)略，以此渲染中國在話語領域進行擴張。話語內涵受事物本身的性質及其話語歷史情境的影響，但是，一旦某些行為體界定了話語內涵，已有的話語內涵會影響其他行為體對事物的看法。一些不明真相的他國民眾受別有用心者影響，誤解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內涵，這無疑不利于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內涵的彰顯。對此，需要向他國民眾揭示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的包容性特征，讓他國民眾認識到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對于話語差異反映的多元文明的提倡與積極推進。

話語沖突折射了利益沖突，利益問題作為處理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關系的重要問題，在諸多情況下，其作為雙方或多方話語互動的決定性因素。在資本邏輯及現代性的負面效應彌漫多國的背景下，需要思考以利益作為核心進行主體間話語和行為互動的限度。對此，人類命運共同體在發(fā)揮利益共同體在互動中積極作用的同時，將構建價值共同體作為重要內容，這無疑是對利益至上互動規(guī)則的一種突破。此外，就現階段而言，在各國歷史文化存有差異，尤其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領域存有差異的背景下，面對這種差異，互動雙方或多方如果采取冷戰(zhàn)思維和以意識形態(tài)進行敵我劃分的零和思維解決問題，無疑會導致更大的沖突。對此，首先需要承認各國存有一神論、多神論與無神論的差異，認清造成差異的重要原因在于各國不同的歷史文化，由此造成了互動中言說方式的不同。話語的力量不在于制造沖突，不在于為爭奪霸權而戰(zhàn)，而在于持續(xù)互動，這需要“多元共存，彼此尊重，和而不同”。中國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是對傳統(tǒng)話語的調整，其并未采取對抗思維解決話語沖突，而是希望行為體間走出話語領域的零和博弈狀態(tài)，走向相互尊重與共同發(fā)展的可持續(xù)道路。

（四）追尋共通話語價值意蘊

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是對西方傳統(tǒng)話語理論局限的突破。從斷裂性或者強制同一性到差異性與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從我與你的單一范式到我們-他們的有效銜接，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了話語方式的轉換。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話語將價值關切和人文情懷作為重要內容，爭取不同話語體系間的最大共識，推動行為體間更好進行話語互動與行為實踐。隨著時代和實踐的變化，隨著行為體思維方式的變化，話語的具體內涵甚至話語言說方式會發(fā)生轉變，在此情況下，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的可持續(xù)特征將會得到更加充分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