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這個著名句式出自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的小說集。卡佛被稱為“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家”,除了文字中的極簡主義、現(xiàn)實主義,他和少年時的偶像海明威一樣,在成名的路上都有個堅定支持他、愿意為他犧牲的天使一般的女子。
她已亭亭,無憂無懼
1955年夏天,17歲的卡佛走進華盛頓州一家快餐店,迎面撞到一張明媚的笑臉時,他緊張又溫暖。迎上來的是一個叫瑪麗安·伯克的女孩,雖然只有14歲,但已經(jīng)是個標致的金發(fā)美女,身材高挑,像一朵盛開的夏荷。她當時正在一所天主教學校讀書,利用假期在餐館打工,情竇初開的少女一直在期待一段美麗的愛情。
面前的卡佛高大、羞澀,瑪麗安有個預感:“我要嫁給這個男孩!”仿佛是天意,他也對她一見鐘情。作為鋸木工的兒子,他經(jīng)常跟著酗酒的父親和做女招待的母親輾轉(zhuǎn)遷徙,他的未來,幾乎可以肯定就是父輩的翻版,生活給予他更多的是冷笑和嘲弄。她友好的笑容令他心動,那不是職業(yè)性的,他能感受得到。
少年的愛情簡單熾熱,像雨后新竹一樣長得飛快,如膠似漆中,他們一起閱讀了契訶夫、福樓拜等作家的經(jīng)典名著,戀愛時光浪漫又充實,卡佛開始迷戀文學。在朋友們看來,木訥、壯碩的卡佛是個笨手笨腳的“蠢貨”,可在瑪麗安眼里,他憂郁、沉默寡言、有禮貌、尊重人、有才華,簡直就是個“完美的家伙”。盡管卡佛吸煙、喝酒,生活動蕩不安,但瑪麗安堅信,他們相愛就夠了,她已亭亭,無憂亦無懼。
夏天結(jié)束時,懷揣著一個作家夢,卡佛繼續(xù)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瑪麗安也返校學習,她的愿望是贏得華盛頓大學的獎學金,將來做一名律師??墒遣痪?,意外懷孕打亂了這一切,瑪麗安高中畢業(yè)后,兩個貧窮的家庭不得不為他們在教堂舉行了婚禮。
一個19歲,一個16歲,他們自己還是孩子,卻即將為人父母。以打掃衛(wèi)生作為交換,他們被允許住在一家診所的地下室里,夏天維護花草樹木,冬天為過道撒鹽、鏟雪,那段日子,后來被卡佛寫進小說:“這兩個孩子,我跟你講,真的非常相愛。最要緊的是,他們都有很大的野心,是瘋狂的幻想家,他們總在談論要做的事情和要去的地方?!?/p>
年輕的心充滿激情,卡佛一邊打工,一邊在一所學院選修了兩門課程——中世紀歐洲史和哲學導論,他成為作家是他們共同的夢想,當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必須在你和寫作之間作選擇,我會選擇寫作”時,她滿懷豪情地回應他:“你永遠不必選擇,我會讓你兩者都得到!”
女兒出生后,家庭生活頓時陷入混亂,卡佛明顯無所適從。要命的是,不久,瑪麗安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為了應付拮據(jù)的生活,也為了證明自己和孩子不會拖累卡佛的寫作,她不顧身孕找到一份水果包裝工的工作,兩周后,用賺到的錢為卡佛買了一份生日禮物:人生中第一臺打字機。
“我們覺得,只要我們堅持不懈,只要我們做正確的事情,理想的結(jié)果就會出現(xiàn)”,盡管窮困無比,瑪麗安還是支持卡佛接受系統(tǒng)教育。1958年,卡佛進入加州一所大學。
為了方便卡佛讀書,他們靠著借來的錢,把家從華盛頓州搬到加州。開學不久,兒子出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一個陰雨天,瑪麗安找到一份餐館女招待的工作。這時的瑪麗安不到20歲,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一個剛滿月,一個11個月,如海水漫過沙灘,青春被一卷而去。
她雙肩單薄,毅力驚人
生活沒有給瑪麗安喘息的機會,她“雙肩單薄,但毅力驚人”,幾乎扛起全部生活重擔??恐霾宛^服務員、電話接線員支撐,卡佛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寫作?,旣惏惨部释洗髮W,但是為了卡佛的夢想,她不得不推遲自己的讀書計劃。
在大學,卡佛半工半讀,有時做木材廠工人,有時做圖書管理員,在老師借給他的辦公室里,他認真地寫作著。然而,小說很少成功,悲觀時常籠罩著他,他抱怨孩子們的吵鬧:“我不得不撫養(yǎng)他們,永遠負擔這種得不到緩解的責任,永遠處理一些心煩意亂的事。”他抱怨家庭生活縮短了他的青春,抱怨自己受的教育太少,“沒有一絲寫作天賦”。瑪麗安把賺房租、牛奶、面包當成自己的職責,有時甚至一天打好幾份工,她始終堅信,卡佛會成為“偉大的藝術(shù)家”。工作之余,她到處宣傳卡佛的作品,希望人們欣賞他的才華。
1963年,卡佛獲得文學學士學位,老師建議他繼續(xù)到愛荷華作家講習班學習,因為那里是培養(yǎng)年輕作家的搖籃。于是,卡佛兜里揣著僅有的1美元,開著一輛破舊的雪佛蘭,帶著一家人前往愛荷華,一路上靠瑪麗安為餐館干兩個小時活才能換到一頓免費的午餐。
到愛荷華后,卡佛得到一筆獎學金,小說和詩歌開始發(fā)表。瑪麗安也有自己的目標,她一邊在俱樂部做女招待,一邊在大學注冊,抓緊機會學習,對于未來,她始終樂觀而充滿激情??ǚ饏s恰恰相反,他發(fā)現(xiàn),寫作根本沒法改變糟糕的境遇,永遠經(jīng)濟緊張,永遠捉襟見肘,灰心之下,不等拿到學位,他就逃離了愛荷華。沒有存款、居無定所,為了躲債,他們連夜搬家成了家常便飯??ǚ鹪噲D像瑪麗安一樣找份工作,可是哪一份都干不長,“他靦腆、敏感,討厭工作,這使他更加逃避現(xiàn)實,他處于一種可怕的狀態(tài)”。
瑪麗安意識到,只有進入寫作狀態(tài),他才不會悶悶不樂,喜怒無常。為了不使卡佛放棄寫作,“以免他忘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實際是要做什么”,瑪麗安找了一份挨家挨戶上門推銷百科全書的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再次獨自負擔起一家四口的生活。
生活稍稍穩(wěn)定后,卡佛進入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一直在底層社會摸爬滾打的經(jīng)歷成為他寫作時源源不斷的素材,瑪麗安也經(jīng)常把自己的見聞講給他,“女招待”多次出現(xiàn)在卡佛的小說里。隨著小說《請你安靜些,好嗎?》被選人《1967年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集》,卡佛多年的堅持有了回報,信心倍增。接下來的兩三年里,他出版了兩本詩集,在作家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被推薦到一所大學講詩歌創(chuàng)作。那時,瑪麗安也獲得大學文憑,當了一名高中老師。
本以為生活終于向他們敞開懷抱,誰料,卡佛進入了“壞卡佛時代”,開始像他父親一樣酗酒。更壞的情況是,在他為了寫作而獨自租住的屋子里,瑪麗安看到,床上擺著兩只枕頭。爛醉成為卡佛的日常,教職不得不泡湯,他甚至幾次因酒精中毒被送進醫(yī)院??ǚ鹦锞屏罴彝ブ匦孪萑胴毨В旣惏舶滋旃ぷ鳎砩献雠写?,當卡佛和他的朋友們打高爾夫時,她就在他們打球那個俱樂部的酒吧里當女招待。
所有的不堪,卡佛都歸咎于“不合我身的生活”。爭吵、矛盾、指責、懷疑充斥著整個家庭,一次醉酒后,失去控制的他拿起酒瓶砸向了她的額頭。即使這樣,瑪麗安仍然守護著婚姻,“對我來說,根本不可能將他一筆勾銷”。
她放手離開,從不怨恨
1976年,繼單篇小說((請你安靜些,好嗎?》之后,卡佛出版了第一本有影響力的同名小說集,并在扉頁上獻詞:謹以本書獻給瑪麗安。書中收錄的小說幾乎都是他們結(jié)婚20年來真實生活的寫照,他描繪的那些灰色失意的小人物的煩惱、痛苦和不幸,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時代標簽。他不得不承認,正是令他生厭的、糟糕透頂?shù)纳?,為他提供了不竭的?chuàng)作源泉。
諷刺的是,書出版第二天,他就因騙取失業(yè)金被指控,法庭上,瑪麗安用這本書向法官證明,“他是一個有前途的男人,是沒有實現(xiàn)夢想和酗酒的受害者”。
她的請求最終讓他免受牢獄之災,一年后,這部小說集還被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卡佛開始受到主流出版業(yè)的關(guān)注。
然而,卡佛依舊酗酒,再一次住進醫(yī)院時,醫(yī)生警告說,他的第一本書可能成為最后一本??ǚ疬@才下決心戒酒。
“壞卡佛時代”結(jié)束了,卡佛獲得了更多的經(jīng)濟資助、高額的文藝津貼,還有了一份在大學教書的穩(wěn)定工作,可同時,“愛這個字正在逐漸變暗,變得飄忽和搖擺不定”??ǚ鹪谝淮尉蹠辖Y(jié)識了女詩人苔絲-加拉赫后,39歲的他迫不及待地離開瑪麗安和兩個孩子,開始了“不犯錯誤的生活”。但是,他遲遲不愿離婚,一想到“另一個男人在為瑪麗安的面包片抹黃油”,他就感到“心煩意亂”。
“在我38歲時,我決定離開雷的生活,因為我從心里相信,這是他想要的”,昔日的相愛成為被遺忘的軼事,瑪麗安決定放手。20多年來,她用青春和汗水陪伴默默無聞的卡佛成長為名作家,她已習慣傾己所有去愛他。分手時,為了讓他安心寫作,她主動放棄了應得的財產(chǎn),并堅信“若我將來陷入困境,他不會袖手旁觀”。
事實并非如此,他留下了“所有成功”,而她依然“站在雨中”。40歲時,瑪麗安不得不去另外一個城市,重新做起女招待。
“我娶了我愛的女孩,卻毀了她的一生?!北M管卡佛在更多場合極力贊美他的新妻子,但不可否認,他對瑪麗安的歉疚、悔恨和負罪感從來沒有消失過,她代表的那些卑微、瑣碎的日子,在他筆下成為永恒,也正是那些篇章奠定了他在美國短篇小說界的地位。
1987年,卡佛被查出肺癌。患病后,他經(jīng)常與瑪麗安通信,小說集《我打電話的地方》出版后,他給她寄去一本,上面寫著:“獻給瑪麗安,我最老的朋友,我敢作敢為的青年伴侶,我同樣敢作敢為的中年伴侶,我那么長時間的妻子和賢內(nèi)助,我孩子的母親,本書是對愛情的一種紀念,因為有些東西值得銘記?!?/p>
兩個月后,瑪麗安收到一封信,里面裝著三張相同的明信片,上面是兩只正在祈禱的手,那是羅丹的雕塑。明信片上什么也沒有寫,但她知道“他快不行了”,他們曾同游過羅丹雕塑博物館,他在懷念。生命的最后時刻,卡佛渴望見到瑪麗安,想到當年那個綻開笑臉的14歲女孩,他對新妻子說:“記住,她曾經(jīng)像個天使!”
然而,她仍然沒有得到自己應有的回報??ǚ鹑ナ篮?,他所有的遺產(chǎn)幾乎都留給了新妻子,而瑪麗安收到的只有指責,人們把卡佛終生沒有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歸罪于他過早建立的家庭拖累,她卻無從辯解。然而,那些時光終究無法從生命中剔除,2006年,在一座島上教書的她完成了回憶錄《過去什么樣:我與雷蒙德·卡佛的婚姻》,她將書題獻給兩個孩子,也獻給卡佛,稱他為“我們家的爸爸”。書中沒有怨恨,只有“愛的、生動的記憶”,苦難與失望的前半生,有他們共同的成長,那比愛情更重要。
“這一生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嗎/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在這個世上被愛。”卡佛的墓碑上,刻著他生前最后一首詩。是的,他得到了,即使已經(jīng)離世18年,他仍然被她愛著,就像當初一樣。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