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亮
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在法科學生的課程教學中,法理學的教學具有獨特的地位。相比于部門法學來說,法理學并不直接面向真實的法律生活,而是面向部門法學所提供的基本概念本身,法理學的基本任務是對部門法的基本概念進行批判性的思考和體系化的建構。在這個意義上,法理學的教學就是面向概念本身的作業(yè),或者更確切地說,就是面向法律思維本身的作業(yè)。相比于法律史而言,法理學教學欠缺歷史經驗的維度,也很少對思想演化和制度變遷中所蘊含的原因進行考證和分析,因此其缺乏歷史經驗的維度。①在現(xiàn)實經驗和歷史經驗都欠缺的情況下,如何把抽象的法理學課程講授好,且讓學生容易接受,對法理學的教學提出了較高的要求。
為了緩解法理學課堂的抽象性、枯燥性,也為了讓學生能夠更容易理解晦澀難懂的概念思維,很多學者主張在法理學的教學過程中引入案例教學法。但是,觀察現(xiàn)有的對于法理學課程中案例教學法的引入,存在著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現(xiàn)有的案例教學法更多地使傾向于對部門法中的案例教學法進行挪用。這種挪用本身使得法理學的課堂不得不重復部門法的知識,更進一步增加了學生的學習負擔;二是現(xiàn)有的案例教學法對于案例的擇取更多地以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熱點案例入手,欠缺對法理學概念和體系的考量,從而使得案例教學呈現(xiàn)碎片化的趨勢,不利于學生的體系性的法律思維的培養(yǎng);三是現(xiàn)有的案例教學本身只是抓住了法理學的知識面向,并未呈現(xiàn)出法理學的倫理面向。這三個方面的問題不僅無助于學生通過法理學的學習去把握法的根本或基本問題,反而構成了學生理解法的基本或根本問題的障礙。
因此,有必要反思法理學課程中的案例教學法的目標以及案例的選擇、分析和批判等問題。首先,案例教學的目標是通過案例讓學生能夠直接把握到法學中的根本問題,所以法理學課程中所講授的案例一定是能夠反映法學根本問題和難題的案例,一定是將諸多法律問題融匯在一起的案例。這樣的案例既可能是由真實生活所引發(fā)的,也可能是由著名的思想家通過思想實驗而提出的。其次,在進行案例教學時,必須考慮到案例本身與所要講述的概念和體系之間的契合性,因此,對于案例的擇取不能單一的考慮某一個部門法,最好的方式是在真實的案例中選擇類案,然后從類案中抽象中普遍的法理問題,這樣的案例教學既能夠給學生以概念和體系的直觀,又能夠使得抽象和枯燥的法理課堂變得生動有趣;第三,案例的擇取不能夠如同民法和刑法那樣只從生活中最為簡單的現(xiàn)象出發(fā),而應該觸及人們對于生活關系的批判性思考,進而指向一種良好的生活模式的選擇和追求。這也就要求案例的擇取有著價值上的考量,即我們所講授的法理應該是一種良善的法理。②
毫無疑問,法理學中的根本問題和根本難題所引起的案例擇取與構思問題會以如下陳舊的方式被提出:它們依據何種標準被擇取?依照何種基點被構思?要回答這一陳舊但卻是重要的問題,我們必須首先明了,什么樣的問題構成了法理學中的根本問題?什么樣的問題構成了法理學中的根本難題?根本問題是被解決了的與此同時對整個學科體系起著奠基作用的問題。根本難題是未被解決的但構成了整個學科體系的邊界的難題。前者構成法理學的本原問題,后者構成法理學的邊界問題。按照長尾龍一的說法,法理學的本原問題包括三個方面:法律的起源、法律的原理和法律的最高支配問題。③因此,核心和根本案例的構思與擇取必須圍繞以上三個問題而展開。
就法律的起源來說,核心和根本的案例的擇取要從三個維度進行:生存的維度、生活的維度和生命的維度。現(xiàn)代法律的邏輯起點即在于對人的自我保存的肯認,因此在講授法律的起源時,應當構思并找尋真實世界中對于人的自我保存的問題進行探討的真實案例,圍繞這種案例所進行的法理學講授,將會呈現(xiàn)出易懂和活潑的特點。就此而言,富勒對于洞穴奇案的構思及其對這一案件所衍生出來的法律解決方案的討論可以作為核心和根本案例的構思與擇取的典范。與此同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存在著極為類似的案例,譬如英國的“女王訴杜德利和斯蒂芬斯案”。從生活的維度來看,法理學課程中的案例一定要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與此同時,在一個簡單的生活案例中,能夠勾連起人們法律生活的不同面向:民事的面向、行政的面向和刑事的面向。在這個意義上,對于生活案例的擇取就需要考慮不同責任和不同法域的思維方式。與此同時,也一定是我們生活中常常遇見的案例。因此,為了說明法律的起源,或者更確切地說,為了說明“有社會即有法律”這一羅馬法諺的有效性,有學者舉出了醉酒交通肇事所涉及到的民事、行政和刑事責任問題來說明。這就非常有效地解釋了法律的起源在生活層面的呈現(xiàn)問題。而在生命的維度,法律的起源必須呈現(xiàn)出其價值的面向,也即法律存在的目的在于維護生命本身的神圣性和完整性。所以,要讓學生從法理的角度理解生命的意義,就必須在生命開始之初和鄰近死亡之時這一時間節(jié)點上尋找典型案例來加以說明。譬如,對于胎兒的保護究竟應當以什么樣的方式進行,就不僅是一個部門法的問題,而是一個法理學上的一般權利的界限問題。對于是否允許安樂死的問題就不僅僅是一個刑法的問題,而是法理學上生命權這一概念本身是否可蘊含死亡的權利這一問題。這不僅涉及到價值選擇的問題,而且涉及到法理學對于權利概念是否能夠同時容納在生活中相互對立的概念的并立的問題。
而在法律的原理的問題上,相關案例的擇取應當遵循德沃金所提出的“疑難案件”的標準。因為對法律原理的講授,肯定會涉及到對于法律原則適用問題的討論。這種討論一定是在針對“疑難案件”的場合才有意義的。而法理學中所謂的“疑難案件”與部門法中所謂的“疑難案件”又有著本質的不同。法理學中的“疑難案件”本質上并關涉法教義學的問題,而是關涉到法哲學中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問題。因此,對于法理學課程中的“疑難案件”的選取更多的應當考慮的是法律本身的合目的性問題。而這一問題的最好呈現(xiàn)領域就是憲法裁判的領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從一般法理學的角度來看,對于不同國家的憲法判例進行比較和分析,在此基礎上,以法理學課程體系中的法律關系、法律效力、法律規(guī)范的結構、法律解釋的方法、權利保護的方法等問題為基準,對憲法基本權利的相關案件進行擇取并加以分類和整理,引發(fā)學生對這些問題的興趣,促進課堂討論的進行。
法律的最高支配力問題說到底就是全面依法治國的實現(xiàn)問題。在法理學的課程中要對這一問題進行案例化的處理。必須集中于時間跨度長、社會影響大并且能夠彰顯法律的作用越來越大的案件。在這方面,這幾年來對于冤案的平反,對于相關爭議案件的及時回應,都一再彰顯了法律的最高支配力問題,也使得全面依法治國的理念和方針政策得到了貫徹落實。在法理學的課堂中,對于上述案例的分析和提煉,有助于提高學生對于法治這一基本價值的信心,也有助于法理學課程的可接受性程度的提升。
法理學的學習除了涉及到法律理論中的根本問題和難題外,還涉及到位部門法的理解和適用提供方法論指導的問題。因此,法理學課堂中對于案例教學的引入不能夠與部門法中的案例教學相混同。部門法中的案例教學所追求的目標是在一個確定的個案中劃定法律的適用范圍,準確理解法條的語義及其所追求的目的,并在法體系的視角下思考法條的可能解釋空間。也就是說,部門法的案例教學是對涵攝方法的詳盡使用。用拉倫茨的話來說,就是對案件事實的個別部分是否符合構成要件中的各種要素的判斷。④但是在法理學的教學中,我們需要做的并非是部門法的工作,也即,我們并不是針對某個個案而對法律適用和法律解釋進行講授。我們所講授的法律解釋和法律適用所考量的毋寧是,在不同的類似案件中,是否存在著一般的要素,只要具有這種一般的要素,我們就能夠將這些類案歸入到同一法律概念之下,通過這一歸入,我們能夠實現(xiàn)所謂法律適用的精確化目標。⑤在這個意義上,法理學中的案例教學與部門法中的案例教學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其是一種二階的案例教學法。這種二階的案例教學法是建立在部門法的一階案例教學的基礎之上的。要實現(xiàn)這種案例教學,除了要求法理學的課程與部門法的課程進行充分的溝通和銜接外,還要求任課教師在法科生的整體培養(yǎng)方案中對于部門法的案例的擇取和講授進行統(tǒng)一化的處理。
那么,作為二階案例教學的法理學案例課程與部門法的一階案例教學的關系是什么呢?我認為,二階案例教學與一階案例教學之間存在著如下三種意義上的對應關系:首先,一階案例教學時二階案例教學的基礎,但是一階案例教學存在著兩個重大的缺陷:一是缺乏對不同法域的規(guī)范性問題的統(tǒng)一思考;二是缺乏對不同法域中類案的動態(tài)變化的把握,因此,二階案例教學的存在就力圖為一階案例教學提供兩種意義上的統(tǒng)一性:規(guī)范判斷的統(tǒng)一性和價值的統(tǒng)一性。規(guī)范判斷的統(tǒng)一性所要解決的問題就在于跨法域的法律思維模式的形成,類案動態(tài)的把握并不是以規(guī)范為指導的把握,而是以價值為指導的把握;其次,二階案例教學的形成標志著法科教育從不同類型的、相互間關聯(lián)性甚弱的法律思維模式,進入一種統(tǒng)一的、有強大的理論支撐的法律思維教育。能夠使得法科生突破部門法教育所設置的專業(yè)藩籬。一個最為簡單的例子就是,通過對于民法上的要件事實論和刑法上的構成要件理論的提煉,可以在法理學的課程中賦予法律解釋以普遍形式。再次,法理學中的二階案例教學有助于對部門法中的案例教學形成一種價值性的審查或批判,從而鑒別出部門法案例教學中的成功與不足。
如果法理學的課程中能夠貫徹上述的類案比較方法,那么法理學的課程至少可以實現(xiàn)如下三個方面的改變:一是將法理學中諸如自由、平等這類抽象的價值觀賦予了案例形態(tài),并且能夠在類案的比較中逐步實現(xiàn)對自由、平等價值的判斷基準;二是在法律思維的層次確立類型化思考的基礎性地位;三是促成法律論辯的產生。
在部門法的案例教學中,對案例的分析和評價主要是圍繞著實證法而展開的,對于脫離實證法規(guī)范的道德問題一般采取中立的態(tài)度,并不過多的涉及。在這個意義上,部門法的案例教學是高度技術化的操作規(guī)程。但法理學課程中的案例教學的旨趣卻與此截然不同,其更多地使要通過案例去呈現(xiàn)相互沖突的價值命題,并且通過對法律規(guī)范的批判性分析來揭示出如何運用規(guī)范性的思維去面對多元且相互沖突的價值,在這種規(guī)范性的思維框架下,案件事實所呈現(xiàn)出來的價值沖突只具有“初顯性”的特征,從根本上來說,價值之間并不存在沖突,而是相互支撐,自我構筑的,其既不依賴于事實,也不依賴于觀念。在這個意義上,法理學課程中的案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案例,而是價值真理在不同的社會情境和歷史條件下的具體呈現(xiàn)。正是在不同的“案例”的呈現(xiàn)中,價值真理才顯現(xiàn)其獨特的體系和脈絡。法理學的教學必須在案例教學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這種價值獨立和價值統(tǒng)一的問題。⑥
正是由于法理學案例教學中對于價值統(tǒng)一問題的自我意識,才使得法科教育擺脫了傳統(tǒng)的工匠式的教育,從而進入到通識教育的領域。正是在這一教育領域中,法律人的高傲和庸俗的思維模式能夠通過對于偉大心靈的價值教育的溫順領悟中獲得升華。通過法理學的案例教學,我們可以有效地將通識教育中的基本要求通過技術化的方式引入到法學教育中,從而實現(xiàn)法科教育在職業(yè)教育和通識教育之間的有機結合。也確證如下古老命題的正確性,法學不僅是關乎人類事務的知識和技藝,其也涉及到神圣的價值問題,其不僅是對正義和非正義的簡單訴諸,而是通過科學的方式去實現(xiàn)正義,拒絕非正義。
[注釋]
①[日]青井秀夫.法理學概說[M].有斐閣,2007.5.
②周永坤.法理學——全球視野(第五版)[M].法律出版社,2016.32.
③[日]長尾龍一.法哲學批判[M].信山社,1997:210-211.
④[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M].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165.
⑤[德]齊佩利烏斯.法律方法論[M].金振豹,譯.法律出版社,2009:104.
⑥對案例所具有的這方面的意義的詳細探討,可參閱Ronald Dworkin,Justice for Hedgehog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