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記》作為自五帝時代至漢武帝時代的一部通史，承載的歷史信息十分豐富。其中以戰(zhàn)國秦漢歷史的記述最為完備，線索最為復(fù)雜，筆調(diào)最為生動，內(nèi)容最為多彩。盡管多有學(xué)者稱頌《史記》表現(xiàn)出來的人民性、底層立場與平民視角，但是，身為帝制時代的歷史學(xué)者，太史公不能不以較多的筆墨描畫執(zhí)政者的政治表現(xiàn)?！妒酚洝返墓P法，與后世正史作者書寫帝王“家譜”式的政治史明顯不同?！妒酚洝分杏嘘P(guān)帝王體貌音聲等身體特征的文字，包含著現(xiàn)今頗受關(guān)注的所謂“身體史”的相關(guān)信息，值得讀者和史學(xué)研究者注意。

一、秦王政“蜂準，長目”“豺聲”

秦王（嬴）政接受李斯的建議，廢止逐客令后，大梁人尉繚參與到秦的高層決策中。尉繚提出“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的策略，為秦王政所采納。秦王對尉繚非常恭敬，允許其衣食消費規(guī)格與自己等同。然而尉繚對秦王政有這樣的評價：“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彼熘赝蹼m然待自己平易謙和，但“得志”后就會暴露其“虎狼心”，以為不可以與之長久相處。所謂“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形容的是秦王政的相貌、體態(tài)和音聲。裴骃《集解》引徐廣曰：“蜂，一作‘隆?！睆埵毓?jié)《正義》也說“蜂準”就是“高鼻也”（《史記·秦始皇本紀》）。

《史記·楚世家》寫道：“商臣蜂目而豺聲，忍人也?！迸狍S《集解》：“服虔曰：‘言忍為不義?！彼^“忍為不義”，是說口語聲音的這種特點表現(xiàn)出性格與德行雙重的惡劣。“蜂目”“豺聲”為后代史家所襲用，《晉書·王敦傳》有“蜂目已露，但豺聲未振，若不噬人，亦當為人所噬”的評價。《晉書·沈充傳》記載：“蜂目既露，豺聲又發(fā)，擅竊國命，殺害忠良?！薄稌x書·王彌傳》說：“少游俠京都，隱者董仲道見而謂之曰：‘君豺聲豹視，好亂樂禍，若天下騷擾，不作士大夫矣。”此處“豺聲”沒有明顯的貶義，但是“好亂樂禍”表現(xiàn)出的心理傾向是其志在于“噬人”，在于“天下皆為虜”。又，《南齊書·高帝紀上》說沈攸“蜂目豺聲”?！蛾悤な寂d王陳叔陵傳》說陳叔陵“蜂目豺聲”?！段簳ば⑶f紀》記載：“曾未崇朝，豺聲已露?！薄段簳ぞ澳率鮽鳌こ顷柾蹰L壽》記載：“城陽本自蜂目，而豺聲復(fù)將露也。”《魏書·李苗傳》記載：“城陽蜂目先見，豺聲今轉(zhuǎn)彰矣?！薄端鍟ね醭鋫鳌酚涊d：“充卷發(fā)豺聲，沉猜多詭詐。”《北史·王世充傳》記載：“世充卷發(fā)豺聲，沈（同“沉”）猜多詭詐?！边@些是后世史家描述反面政治人物所使用的語言，說明《史記》始創(chuàng)的這種筆法得到了繼承。

郭沫若作為有學(xué)醫(yī)經(jīng)歷的歷史學(xué)者，曾對《史記》的相關(guān)記述進行分析。他認為，這些文字都是對“肉體方面”的“缺陷”以及“生理上的殘缺”的揭示?！啊畵带B膺，現(xiàn)今醫(yī)學(xué)上所說的雞胸，是軟骨癥的一種特征?！錅蕬?yīng)該就是馬鞍鼻，‘豺聲是表明有氣管炎。軟骨癥患者，骨的發(fā)育反常，故爾胸形鼻形都呈變異，而氣管炎和氣管枝炎是經(jīng)常并發(fā)的。有這三種征候，可以下出軟骨癥的診斷?！惫粲终f：“因為有這生理上的缺陷，秦始皇在幼時一定是一位可憐的孩子，相當受了人的輕視?！薄斑@樣身體既不健康，又受人輕視，精神發(fā)育自難正常。”“‘少恩而虎狼心，便是這種精神發(fā)展的表征?！保ā秴尾豁f與秦王政的批判》，《十批判書》，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424頁）這樣的理解，與有些學(xué)者的判斷完全不同。翦伯贊在《秦漢史》中寫道：“他并不如后世所想象的他是生長著一幅嚴肅得可怕的面孔，假如他多少有些母親的遺傳，他應(yīng)該是一位英俊而又漂亮的青年?！濒宀濍S即引用了《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述的尉繚關(guān)于“秦王為人”的這段評斷，他甚至認為“秦王”的相貌與其統(tǒng)一大業(yè)的成功有關(guān)：“即因他的英俊，所以他才能運用商人地主的力量，完成統(tǒng)一中國的偉業(yè)?！保ā肚貪h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47頁）這種意見，當然推想的成分比較多。

二、關(guān)于“摯鳥膺”

郭沫若解說“鷙鳥膺”，以為就是現(xiàn)今醫(yī)學(xué)上所說的雞胸，是軟骨癥的一種特征。所謂“摯鳥膺”，張守節(jié)《正義》解釋說：“鷙鳥，鶻。膺突向前，其性悍勇?！笨磥硪彩切稳菪愿瘛昂酚隆钡捏w態(tài)表征。以“鷙鳥”為喻，使我們聯(lián)想到秦人先祖神話中有關(guān)“鳥”的情節(jié)。

《史記·刺客列傳》中可以看到戰(zhàn)國時人“雕鷙之秦”的說法，其實可以與“虎狼之秦”聯(lián)系起來理解。郭嵩燾《史記札記》關(guān)于《秦始皇本紀》記述“秦王初并天下”之后指示“議帝號”之事，回顧了自秦王政十七年（前230）至二十六年（前221）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稱其“歷敘兼并六國情事，雄直高簡，足見鷹揚虎視之概”。所謂“鷹揚虎視”之“鷹揚”，也用“雕鷙”“虎狼”禽獸之喻形容秦國的凌厲攻勢。

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楚人有“秦為大鳥”的比喻，稱其“負海內(nèi)而處，東面而立，左臂據(jù)趙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擊韓魏，垂頭中國，處既形便，勢有地利，奮翼鼓翅，方三千里”。這種說法得到了后世學(xué)者的繼承。張衡《東京賦》有“嬴氏搏翼，擇肉西邑”及“秦政利嘴長距，終得擅場”的語句，也以猛禽比喻秦的軍事強勢。王安石《秦始皇》詩突出強調(diào)了“鷙鳥膺”：“天方獵中原，狐兔在所憎。傷哉六孱王，當此鷙鳥膺。搏取已掃地，翰飛尚憑凌?！薄苞v鳥膺”作為代表秦王的符號，在詩中成為秦軍無敵、強勢的象征，形容秦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實際上使“中原”成為“獵”場?！苞v鳥”“翰飛”“憑凌”，“博取”“掃地”，以強大的軍事優(yōu)勢成就了一統(tǒng)。

從這一視角理解司馬遷記錄的尉繚“摯鳥膺”語，可以注意到政治軍事局勢的背景。而對于秦皇英雄主義的精神氣質(zhì)，也可以有所體會。

三、劉邦的“七十二黑子”

漢朝的創(chuàng)建者劉邦的容貌體態(tài)，《史記·高祖本紀》中有相關(guān)記述：“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所謂“隆準而龍顏，美須髯”，當然可以理解為稱頌劉邦君權(quán)神授的政治宣傳。張守節(jié)《正義》引《合誠圖》以為赤帝“龍顏”之相：“《合誠圖》云：‘赤帝體為朱鳥，其表龍顏，多黑子。”《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張良對劉邦的評價：“沛公殆天授?！表n信也曾當面對劉邦說：“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史記·淮陰侯列傳》）“天授”，體現(xiàn)了劉邦的臣下對劉邦政治資質(zhì)的肯定?！疤焓凇被蛟S為當時人的習(xí)用語。周昌為代王劉恒入長安議：“夫以呂太后之嚴，立諸呂為三王，擅權(quán)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jié)入北軍，一呼士皆左袒，為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史記·孝文本紀》）《史記·封禪書》記載見“太一”之禮：“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fù)始，皇帝敬拜見焉?！庇謱懙溃骸疤熳佑H至泰山”，“祠上帝明堂，毋修封禪。其贊饗曰：‘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周而復(fù)始。皇帝敬拜太一。”《史記·孝武本紀》有大致相同的記載，司馬貞《索隱》：“案：薦饗之辭言天授皇帝泰元神筴，周而復(fù)始?！边@里所謂“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天增授皇帝太元神策”，也是具體的“天授”。司馬遷自己也使用“天授”一詞，如《史記·傅靳蒯成列傳》：“太史公曰：陽陵侯傅寬、信武侯靳歙皆高爵，從高祖起山東，攻項籍，誅殺名將，破軍降城以十數(shù)，未嘗困辱，此亦天授也。”

“赤帝”神話的生成，出自劉邦建國史上的重要情節(jié)，即斬蛇澤中的故事。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劉邦以亭長的身份押送修秦始皇陵的勞役人員前往酈山，途中服勞役者多逃亡。劉邦估計抵達酈山時這些勞役者大概都會逃走，于是到豐西澤中，停留飲酒，入夜，“解縱所送徒”。劉邦說：“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徒中壯士愿追隨者十余人。劉邦酒后，夜行澤中，前行者還報：“前有大蛇當徑”，不如返還。劉邦醉言：“壯士行，何畏！”于是前行，拔劍擊斬蛇。后人來到蛇斷為兩節(jié)的地方，“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溃駷槌嗟圩訑刂?，故哭?！焙笕藢⒋耸赂嬷獎?，劉邦“乃心獨喜，自負”。“諸從者日益畏之?！眲钅茉凇爸T從者”中樹立政治威望，正是由于“赤帝子”神話的傳播。這種在起事之前進行輿論準備的方式，也見于《史記·陳涉世家》“丹書帛曰‘陳勝王”及“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的故事。陳勝、吳廣對制造輿論的策劃與實施，《史記》進行了如實記錄。劉邦澤中夜行，“大蛇當徑”，“拔劍擊斬蛇”的情形，被“從者”渲染，附加了“老嫗夜哭”，言白帝子“為赤帝子斬之”的情節(jié)，司馬遷將其寫入《史記》，卻未能揭穿，或許是因為斬蛇的行為已被看作劉邦帝業(yè)神圣起始的標志，而無可動搖。

關(guān)于《史記·高祖本紀》所說“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張守節(jié)《正義》：“按：左，陽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數(shù)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歲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七十二黑子者，應(yīng)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庇终f：“許北人呼為‘黡子，吳楚謂之‘志。志，記也?！蓖ǔＫ^“痦子”或“痣”的皮膚異常現(xiàn)象，被解釋為“赤帝七十二日之數(shù)也”“應(yīng)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這樣的說法，司馬遷應(yīng)當是不同意的。張守節(jié)《正義》又引《河圖》云：“帝劉季口角戴勝，斗胸，龜背，龍股，長七尺八寸?！边@樣的說法，是對“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的補充。這些關(guān)于劉邦“異相”的描述，未見于《史記》，我們不清楚其來由。所謂“斗胸”就是“突胸”，與前所說“膺突向前”語義接近。

關(guān)于劉邦的“相”，《史記·高祖本紀》中還有兩段記載。一是呂后的父親對劉邦的判斷：“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本坪螅瑓喂较聦钫f：“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愿季自愛。臣有息女，愿為季箕帚妾?！倍且晃辉?jīng)“相呂后”的“老父”對劉邦人生前景的預(yù)言：“君相貴不可言。”“相人”，是當時社會盛行的數(shù)術(shù)。《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提到“相人之術(shù)”，《史記·游俠列傳》中也提到“善相人者”，都說明這一技能有社會需求，也有社會影響。

劉邦“七十二黑子”事，史家應(yīng)該得自傳聞。從“天授”一語的使用習(xí)慣來看，司馬遷大概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信天命氣運作為歷史條件的意義的，他大概也相信有些政治人物的特殊秉性在政治中的作用。但《史記》的記述風格表明，作者比較清醒的歷史理解與“七十二黑子”即“赤帝七十二日之數(shù)也”“應(yīng)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等說法，有著鮮明的界限。

四、霸王“重瞳”

《史記·五帝本紀》說到舜帝有“重華”名號：“虞舜者，名曰重華?！焙我苑Q“重華”？張守節(jié)的《正義》解釋說，原因在于他的眼睛各有兩個瞳孔：“目重瞳子，故曰重華?！薄妒酚洝ろ椨鸨炯o》說項羽也是“重瞳子”：“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暗示項羽的事業(yè)成就與他與眾不同的“重瞳”有關(guān)?！墩摵狻す窍唷罚骸绊椨鹬赝朴菟粗?，與高祖分王天下?！薄墩摵狻て婀帧罚骸绊椨鹬赝?，自知虞舜苗裔也?！敝苯诱摱椨鹁褪恰坝菟疵缫帷?。

漢代民間以為“重瞳”異相，表現(xiàn)出的是政治資質(zhì)之高?！督故弦琢帧分小短ぜ葷氛f：“重瞳四乳，聰明順理。無隱不形，微視千里。災(zāi)害不作，君子集聚。”

我們今天還不大清楚從眼部生理學(xué)和眼科醫(yī)學(xué)的角度應(yīng)該怎樣準確理解和定義“重瞳”。有人說即“雙瞳”或稱“多瞳癥”。但是，這種現(xiàn)象似乎古代文獻中屢有記載。如《論衡·講瑞》：“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薄稌x書·呂光載記》：“目重瞳子?！薄读簳ど蚣s傳》：“約左目重瞳子。”《隋書·魚俱羅傳》說：“俱羅相表異人，目有重瞳?！薄睹魇贰っ饔裾鋫鳌罚骸吧黹L八尺余，目重瞳子?！彼稳速M袞《梁谿漫志》卷七“詩人詠史”條寫道：“青社許表民讀《項羽傳》作詩云：‘眼中漫說重瞳子，不見山河繞雍州。其識見亦甚高遠?！痹娋渫飮@項羽拒絕定都關(guān)中的建議，“眼中漫說重瞳子”句，似是說“重瞳子”觀察世事，本來應(yīng)當更加清明雪亮。

《隋書·魚俱羅傳》記載，魚俱羅因“目有重瞳”，“陰為帝之所忌”?！爸赝北灰暈榫哂袧撛谡瓮{的“相表”?！缎挛宕贰ち杭胰藗鳌た低跤炎巍罚骸翱低跤炎危恐赝?，嘗竊自負，以為當為天子。”“重瞳”導(dǎo)致“自負”，滋生野心，產(chǎn)生“以為當為天子”的錯覺。由此可知，不少人以為“重瞳”是預(yù)示政治成功的異相。正如元人謝應(yīng)芳《辨惑編》卷三《相法》引錄的說法，“世俗所謂骨相之至貴者，宜莫如秀眉、重瞳、龍顏、鳳姿也”。

但是也有視“重瞳”為惡相的。明人周琦《東溪日談錄》卷七《出處談》寫道：“時之所尚，以為賢者巧言論、美容止也?？鬃又蝗≌咭?。茍言論容止足賢焉，皋陶馬口，面如削瓜，堯何用之？舜目重瞳，其身甚短，堯何薦之？禹耳三漏，面黧色，而步不相過，堯舜何用之，且薦于天？”“舜目重瞳”被理解為與容貌丑惡、身形殘壞類同。

清儒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一《史》說：“凡文字不可走了樣子，《史記》創(chuàng)一個樣，后來史書便依他。”“司馬子長筆力，周衰諸子不及也。其文渾渾噩噩，結(jié)構(gòu)處大，人莫知所措置。昌黎較周密，論筆氣，到底史公高。班孟堅得劉向、揚雄、班彪諸人講貫議論，意理自較完備，筆力卻不及史公?！钡撬麑Α妒酚洝贰爸赝敝f卻有批評：“班馬史贊，議論亦多不錯。班固‘揚雄贊褒貶俱當。司馬‘項羽贊突以重瞳，為舜苗裔，殊無脈理。至結(jié)末，論自不刊。”所謂“突以重瞳，為舜苗裔，殊無脈理”，是說文氣“脈理”不順暢，“論自不刊”者，也肯定“褒貶俱當”。

《史記》關(guān)于項羽“重瞳”的記述，產(chǎn)生了深刻而長久的歷史文化影響。唐李白《登廣武古戰(zhàn)場懷古》詩：“秦鹿奔野草，逐之若飛蓬。項王氣蓋世，紫電明雙瞳。呼吸八千人，橫行起江東?！彼涡翖壖病独颂陨场べx虞美人草》：“不肯過江東，玉帳匆匆。只今草木憶英雄。唱著虞兮當日曲，便舞春風。 兒女此情同，往事朦朧。湘娥竹上淚痕濃，舜蓋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唐詩宋詞中這樣的杰作，都是正面解說“重瞳”的，并將其與圣王明智、英雄豪氣、兒女純情聯(lián)系起來唱誦。

金人王若虛以為司馬遷有關(guān)“重瞳”的文字“議論不當”，有“陋哉此論”的批評：“人之形貌，容有偶相同者。羽出舜后千有余年，而獨以此事，遂疑其為苗裔，不亦迂乎？……遷輕信愛奇，初不知道，故其謬妄每如此。后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瞳為美談，皆史遷之所啟。而后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為天子，因作亂而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滹南遺老集》卷一二《史記辨惑》“議論不當辨”條）其實，司馬遷關(guān)于項羽“舜”之“苗裔”之說，只是偶然推想，未必“輕信愛奇”。他筆下之“重瞳子”，或許只是贊嘆項羽“何興之暴也”而借用的話題。

五、“相人”故事：呂后和她的子女

呂后和她的子女一同參與田間勞作的故事，被看作婦女與未成年人農(nóng)耕實踐的史例。相關(guān)記載見于《史記·高祖本紀》：“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之?！眳魏髲氖伦魑锾镩g管理時，有“老父過”，呂后給他飲食?！袄细赶鄥魏蟆?，稱其“天下貴人”，“相”后來的漢惠帝劉盈，說呂后將因“此男”而貴。相女兒即后來的魯元公主，也有“貴”的判斷。劉邦追問“老父”，得到了方才所相“夫人嬰兒皆似君”，而“君相貴不可言”的評價。有學(xué)者分析，從這一故事可以看到，“相人術(shù)扮演著為漢代的皇帝涂飾一層神圣性色彩的功能”。政治文化的時代特色之一，即“漢人可以從體相的角度去神圣化他們的皇帝”（祝平一《漢代的相人術(shù)》，臺灣學(xué)生書局1990年，第113頁）。

關(guān)于呂后及其子女“大貴”之“相”的故事，說明當時社會風習(xí)中“相人”之術(shù)的普及?！妒酚洝分衅渌恍┯浭?，也可以反映這一情形。戰(zhàn)國以來，“相”術(shù)大盛?！妒酚洝て皆萸淞袀鳌氛f，平原君趙勝自稱“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shù)，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短接[》卷七二九引《史記》，說平原君根據(jù)白起相貌“小頭，銳上，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zhuǎn)”，于是判斷他“斷敢行”“見事明”“執(zhí)志強”“可與持久，難與爭鋒”。這段文字不見于今本《史記》。而《史記》中大家所熟悉的“相人”故事，除“呂公相劉邦”，“老父相呂后”及其一家外，還有許負“相薄姬，云當生天子”（《史記·外戚世家》）;許負相周勃，指其口曰“有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預(yù)言周勃“餓死”（《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唐舉“相李兌，曰‘百日之內(nèi)持國秉”（《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英布）少年，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史記·黥布列傳》）;衛(wèi)青“人奴之生”，“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善相者相（鄧）通，曰‘當貧餓死”（《史記·佞幸列傳》）等。此外，還可見可能是后世竄入的文字，如“宣帝未立時，……卜相者言當大貴”（《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

漢代專職“相人”者，稱“相工”，也有“善相工”。其事跡見于《史記·張丞相世家》。

六、“非常之人”“非常之功”

《史記·留侯世家》說，我以為張良其人應(yīng)當“魁梧奇?zhèn)ァ?，看到他的畫像，竟然“狀貌如婦人好女”?？鬃诱f：“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薄妒酚洝り愗┫嗍兰摇氛f陳平體貌，“為人長大美色”。有人問他說：你這樣的貧苦人，吃的什么竟然胖成這樣？“渡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腰間應(yīng)當藏有金玉寶器，凝目注視，有殺害之心。陳平恐懼，于是脫掉衣服裸身幫助船人撐船?！按酥錈o有，乃止?！薄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氛f，“（韓信）坐法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輪到韓信時，“信乃仰視，適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韓信“其貌”不凡，使得他免除死亡。這些關(guān)于漢初將相“身體”“狀貌”的故事，其事業(yè)卓然是否與體態(tài)“奇?zhèn)ァ庇斜厝魂P(guān)系？司馬遷似乎只是客觀記述，并沒有進一步議論。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了這樣一段話：“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睔v史人物的“身體”，包括形貌、特征和技能，也是一種歷史跡象。他們的“身體”是否“非?！?，是否“常人之所異”？這種“非?！笔欠衽c“非常之事”“非常之功”有必然的關(guān)系？司馬遷的認識不能跳脫當時社會觀念的基點，但他的思考體現(xiàn)了探索歷史真實的精神追求?！妒酚洝分嘘P(guān)于身體史的相關(guān)文字，可以為后世讀史者提供有意義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