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琳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湘山野錄》(以下簡稱《湘山》)是北宋僧人文瑩記錄雜事的筆記,全書共分三卷,因于荊州金鑾寺作,故命名為《湘山野錄》。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載,《湘山》成書于熙寧中,內(nèi)容主要圍繞北宋太宗、真宗、仁宗在位期間的文人和士人的故事展開,偶也涉及神怪故事,書中對于宋太祖“斧影燭聲”的記載被多部史書引用,在史學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除了特有的史料價值,《湘山》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性也值得關(guān)注。
《湘山》收錄的詩、詞、文有獨特的選擇標準:偏重“唐人風格”,尤厭“清悲怨感”“格弱字冗”的風格;偏愛作品之“清”風,講究為人之“氣”格。《湘山》對詩歌評介的一個特點便是“唐人風格”,即認為詩歌應(yīng)有強烈的自我抒發(fā)的情感,并且在詩歌的抒寫中帶有綿延無盡的活力,能夠讓讀者在品讀中感受妙不可言的深意。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言:“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盵注]嚴羽著,張健校箋:《滄浪詩話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7-173頁。在此,嚴羽對宋人詩歌浮于表面、不喜妙悟之現(xiàn)象進行了反思。宋人以文字、議論、才學為詩,既有宋朝“重文抑武”的政治傾向,也有宋代文化高度發(fā)達的因素。嚴羽從文人創(chuàng)作習慣中看到不利之處。對于寇準“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之詩句,文瑩認為“深入唐人風格”[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頁;第9頁;第9頁。。把嚴羽所論與文瑩所議相結(jié)合,可以感受到文瑩對于感發(fā)動力的強調(diào),如“野水”“孤舟”便是寇準將所視之景融入人的性格,使之生動活泛;上下句對比便能見其用心,如“無人”“盡日”的使用增強了詩句的孤寂感,亦見詩人強烈的孤獨落寞之情。詩中用詞清冷、從容逶迤,緊貼作者的內(nèi)心,與唐人直言內(nèi)心情感之風相類。
文瑩認為,寇準在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趨向凄楚愁怨,其言“盡欲慕騷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語意清切脫灑孤邁則不無”,此類氣衰風格便成為“清極則志飄,感深則氣謝”[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頁;第9頁;第9頁。的卑弱格調(diào)。文瑩舉王曾“雪中未問和羹事,且向百花頭上開”[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頁;第9頁;第9頁。為例,認為此句中有積極昂揚的精神氣概,也有著涵養(yǎng)正氣的自覺追求。在他看來,“格弱字冗”的風格是“唐人風格”的對立面,尤其是盛唐風格的對立面。盛唐詩風感情沉厚且氣勢宏大,有著所向披靡的磅礴,詩中昂揚的語調(diào)令人振奮。無論是高適的“且于少年飲美酒,往來涉獵西山頭”,抑或是崔顥的“功成須獻捷,未必去經(jīng)年”,都體現(xiàn)了一腔孤勇并勇往直前的激情,而這種與“氣謝”相反的格調(diào),正是文瑩自我書寫的孜孜追求。
除了“唐人風格”的情感追求,文瑩對作品格調(diào)之“清”亦有著自己的審美傾向?!断嫔健菲吩u詩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字為“清”,共有23次?!扒濉奔瓤芍革L格澄澹清深,亦可指詩歌用語有著“韻外之致”,還可指境界深遠、遠而不盡。如文瑩所引魏瓘所作《感懷》:
羸羸霜發(fā)一衰翁,蹤跡年來類斷篷。萬里遠歸雙闕下,一身閑在眾人中。螭頭賜對恩雖厚,雉堞論功事已空。淮上有山歸未得,獨揮清涕灑春風。[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
詩中,魏瓘老矣,已然決定致仕還鄉(xiāng),恩寵雖仍在,在魏瓘心里卻已往事成空;在敘述過程中,以閑適和淡泊的口吻娓娓道出心事。詩中的老翁雖有遺憾,卻有著不再回頭的坦然之心。魏瓘此種不慕權(quán)貴財物、功過成空的超逸,正是文瑩所贊賞的。
在《湘山》中,文瑩直接評論有“清”格的詩還有很多,如記載“歐陽公頃謫滁州”所詠《臨江仙》:
記得金鑾同唱第,春風上國繁華。而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孤負曲江花。聞?wù)f閬山通閬苑,樓高不見君家。孤城寒日等閑斜,離愁無盡,紅樹遠連霞。[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
在該詩中,詩人傾訴著貶謫之愁,卻沒有艱澀之意。憶往昔崢嶸歲月,只留薄宦天涯。孤獨盡然,只能自我寬慰。此等景中有情、情中有愁的畫面,在歐公筆下仍大氣使然,故文瑩稱之為“飄逸清遠,皆白之品也”[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
潘閬有詩名,文瑩收錄其《憶余杭》。其詩曰:
長憶西湖,盡日憑闌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里,白鳥幾行忽驚起。別來閑想整漁竿,思入水云寒。[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
全詩描寫登樓眺西湖之景,漁舟星星點點錯落在湖上,見得此處剛?cè)肭?。笛聲在蘆花中響起,引得白鳥驚起,詩人想去釣魚之心隨著思緒已飄進水云間。在潘閬的筆下,西湖之景澄澈干凈,所視之景互融一體,畫面和諧,故文瑩評潘閬作《憶余杭》“有清才”,如司空圖所言“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注]吳航斌:《人面桃花相映紅: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別裁》,線裝書局2010年版,第13頁。,正是“心入于境”的詩歌格調(diào)。
文瑩所提倡的“清”格,并非不假修飾、庸俗膚淺之作,而是反對刻意雕琢,強調(diào)詩的自然,需深思而后形諸其文,至高境界則是不著痕跡的“至麗而自然”。詩中“清”格還涵詠人之氣韻,如文瑩所引元絳詩“九重侍從三明主,四紀乾坤一老臣”及“過廬都失眼前人”兩句詩,稱其“男子雄贍之氣殊未衰竭”[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文瑩把作品之氣與為人之氣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強調(diào)詩中韻旨與為人氣格是不可分割的。為人之氣體現(xiàn)在詩歌中便是風儀灑落的雄豪之氣,是詩人積淀厚重的精神寄托。在他看來,元絳雖老,其詩韻氣魄依舊雄渾宏綽。
再看其選取楊億《喜朝京闕》:“七閩波渺邈,雙闕氣岧峣。曉登云外嶺,夜渡月中潮?!睏顑|詩中有著浩渺之氣,詩中視角由大及小,即由“七閩”拉近至“雙闕”;由高及低,即由“登嶺”降至“渡河”,恢弘氣魄畢現(xiàn)。此乃楊億少時所作之詩,張詠贊其“盛年辭榮,是名高格。若智不及,氣屑屑罹禍者,自古何限!大年素養(yǎng)道氣,宜終窶掃地,莫致潤屋,得君得時,無害生民”[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第15頁;第15頁;第54頁;第19頁;第31頁。,足見楊億為人“雅尚氣骨”,故其詩帶有明顯的氣韻格調(diào)。
從《湘山》所選取之詩不難看出其選擇作品的傾向,那便是清奇風格下帶有絲絲入扣的婉轉(zhuǎn)細膩,是疏野中帶著落落不群的精神風貌,體現(xiàn)了文瑩瀟灑出塵的精神追求。重人格風貌與作品氣格,隱含著作者對詩歌評判的認識與尤好,文瑩反對卑弱不振、華麗駢偶的詩歌風格,偏好詩歌的清淡之旨,注重詩歌之情感體悟,體現(xiàn)了其對于詩歌“澡雪精神”的追求。
文瑩在《湘山》中記載了與其一起交游的人,其中有歐陽修、蘇舜欽等文臣,也有一些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通過羅列這些人物,可以看見文瑩在人格與詩格方面的傾向性,對了解其審美趣向大有裨益。
一為歐陽修?!断嫔健肪砩显?“又歐陽公頃謫滁……公尤不喜浮圖,文瑩頃持蘇子美書薦謁之,迨還吳,蒙詩見送,有‘孤閑竺乾格,平淡少陵才,及有‘林間著書就,應(yīng)寄日邊來’之句,人皆怪之。”[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頁;第15頁;第26頁;第32頁。歐陽修被貶時文瑩曾拜訪過他,且在文瑩還吳時,歐陽修還有送文瑩詩。歐陽修被貶謫滁州之前因后果,《宋史》有詳細記載:
方是時,杜衍等相繼以黨議罷去,修慨然上疏曰:“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于內(nèi),四夷相賀于外,臣為朝廷惜之?!庇谑切包h益忌修,因其孤甥張氏獄傅致以罪,左遷知制誥、知滁州。[注]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377頁。
歐陽修時任河北都轉(zhuǎn)運按察使,因不滿朝廷未重用范仲淹等賢人而上疏,但慘遭奸臣污蔑被貶。歐陽修被貶謫滁州時曾作詩《啼鳥》:
窮山侯至陽氣生,百物如與時節(jié)爭。官居荒涼草樹密,撩亂紅紫開繁英……雨聲蕭蕭泥滑滑,草深苔綠無人行。獨有花上提葫蘆,勸我沽酒花前傾。其余百種各嘲哳,異鄉(xiāng)殊俗難知名。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盞常恨無娉婷。花開鳥語輒自醉,醉與花鳥為交朋?;苕倘活櫸倚ΓB勸我飲非無情。身閑酒美惜光景,唯恐鳥散花飄零??尚`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注]蔡斌芳選注:《歐陽修詩詞文選》,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10頁。
在這首詩中,歐陽修不僅描摹山林景況,也將自己遭受他人陷害遭貶謫的無奈苦楚一一道來。但在此等困境下,他與花鳥互訴衷腸、在飲酒獨醉中訴盡人生苦短。此等落寞,惟一人知耳,詩中帶有憂郁的情感宣泄,而文瑩正是在歐陽修被貶滁州之時拜見了他。
二為蘇舜欽?!断嫔健份d:“又歐陽公頃謫滁……文瑩頃持蘇子美書薦謁之?!盵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頁;第15頁;第26頁;第32頁??梢娢默撆c蘇舜欽私交甚密。蘇舜欽,字子美,原籍梓州銅山(今四川省中江縣),后移居開封。嘗為工部郎中,直集賢院。舜欽少慷慨有大志,性情豪放,歐陽修稱其“筆力豪雋”。其詩歌呈現(xiàn)豪放飄逸的特質(zhì),如“思得壯士翻白日,光照萬里銷我之沈憂”,有太白之風和雄渾壯闊、慷慨豪邁之氣。
三為元絳?!断嫔健分杏涊d:“文瑩因道其事,愿以其文刻于廟,求公一后序,以必信于世,公欣然諾之?!盵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頁;第15頁;第26頁;第32頁。元絳,字厚之,《宋史》有傳,其祖上為危氏,后奔杭州改姓元。元絳曾在江蘇、江西、浙江、廣東等地為官,其天性聰慧,五歲能作詩,文采斐然。元絳流傳詩詞不多,《全宋詞》記載其詞僅有兩首,《宋詩紀事》收錄其詩六首。
四為吳中復?!皩氃好畾q,予游泗州昭信縣,時大龍胡公中復初筮尉此邑,因獲謁之。一日往訪,其廳已摧,延別齋會話,且述棟撓之由,云:‘此廳不知其幾千百年,凡直更者無一夕不在其下……’公因謂予曰:‘臺隸,賤人也,動靜尚有物衛(wèi)之,況崇高聰明乎?’予后還余杭,猶憶公以詩送行,有‘談經(jīng)飛辨伏簪紳,杯渡西來訪故人’之句?!盵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頁;第15頁;第26頁;第32頁。據(jù)顧吉辰考證:“然考宋人書冊,北宋仁宗寶元年間不獲有胡中復者,而《宋史》卷三二二《吳中復傳》卻載吳中復在仁宗年間進龍圖閣直學事?!盵注]轉(zhuǎn)引自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二)》,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頁。故此“胡中復”當為“吳中復”。吳中復,字仲庶,興國永興人,為北宋名臣。吳中復詩歌多描摹自然之景,詩句清麗,澄澹精致,如《中秋待月終夕陰晦偶書》:
待月西樓上,平秋氣象分。輝光唯此夜,遮掩奈浮云。紅燭燈交爛,清香篆自薰。明年好景在,何處會多聞。[注]余辛:《唐宋八大家注譯本》,福建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337頁。
這首五言詩刻畫了秋夜中的宴會之景,詩人向遠望去是月在西樓上,當詩人視角拉近后,是月光、燭光交映的交錯絢爛,輔之以嗅覺上清香的體驗。詩人感嘆人和地利的美好,希望明年能再次擁有此等盛景,自然之處婉轉(zhuǎn)托出詩人的愿景,可謂率然而生。
五為石昌言、楊休?!断嫔健酚洠骸盎实v間,館中詩筆石昌言、楊休最得唐人風格。余嘗攜琴訪之,一詩見謝尤佳,曰:‘鄭、衛(wèi)湮俗耳,正聲追不回。誰傳《廣陵操》,老盡嶧陽材。古意為師復,清風尋我來。幽陰竹軒下,重約月明開?!诌z泯,故錄焉。”[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6-47頁;第28頁;第50頁。石昌言、楊休史書無傳,唯蘇洵文中寫了一篇關(guān)于石昌言的散文《送石昌言使北引》。其文曰:
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后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益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今十余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為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大旆,從騎數(shù)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注]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由此記載可知,石昌言為官多年,且有文采,惜其詩文已不復存,無從考證。
六為凌叔華?!坝囗暸c凌叔華郎中景陽登襄陽東津寺閣,凌博雅君子也,蔡君謨、吳春卿皆昔師之,素稱韓墨之妙。”[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6-47頁;第28頁;第50頁。凌叔華事跡暫無所考。
七為契嵩師?!拔嵊哑踽詭?,熙寧四年沒于余杭靈隱山翠微堂……嵩童體完潔,至死無犯,火迄,根器不壞,此節(jié)可高天下之士。余昔怪其累夕講談,音若清磬,未嘗少嗄,及終方得其驗。嵩字仲靈,藤州人,詩類老杜,楊公濟蟠收全集。公濟深伏其才,答嵩詩有“千年猶可照吳邦”之句。”[注]文瑩:《湘山野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6-47頁;第28頁;第50頁。契嵩師為佛道之人,文瑩稱其“友”,可見其交情深厚。契嵩,字仲靈,自號潛子,俗姓李, 藤州卿津人。據(jù)顧吉辰的考訂:“契嵩死于宋神宗熙寧五一年六月四日,年六十六?!断嫔揭颁洝吩破醺輿]于熙寧四年余杭靈隱山翠微堂,誤書‘五年’為‘四年’?!盵注]蒲積中:《古今歲時雜詠(二)》,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頁。
文瑩所交往的文人群體分散于各階層,既有士人階層,亦有隱逸人群,還有詩僧群體,寫作風格各不相同,通過梳理其生平經(jīng)歷與詩文寫作風格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寫作風格與《湘山》中所選取的詩歌風格大致相當,皆尚清淡之風,且?guī)в胁痪幸桓竦囊輾狻?/p>
文瑩對于清詩逸氣的偏愛,與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其生前有詩集《渚宮集》行于世,《漁隱業(yè)話》評價《渚宮集》“詞句飄逸,尤長古風”,只不過其詩集在流傳過程中散佚,目前僅留下幾篇可供查閱?!秾毞e寺小雨》作為其中一首流傳至今的詩歌,見于《宋高僧詩選》《宋詩紀事》中,這首詩在刻畫山林之景的同時,寄托了詩人對于佛理的體悟。詩云:
老木垂紺發(fā),野花翻曲塵。明霞送孤鶩,僻路少雙鱗。天近易得雨,洞深無早春。山祗認來客,曾是洞中真。[注]李至夫:《“有余說”集如來藏與唯識關(guān)系之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4393頁。
首聯(lián)“老木垂紺發(fā)”的“老”,指的是樹的年老狀態(tài),這一棵紋理粗糙的參天大樹,在比喻中具有了自己的生命維度?!按埂弊种笜鋻鞚M了一縷縷的枝條,凸顯樹經(jīng)歲月變遷,與“老”態(tài)相呼應(yīng)。文瑩在詩中描繪大樹時,既表現(xiàn)其垂落樹枝之態(tài),又延伸出生命時間的長度,將禪道引喻入詩的禪悟世界。正如《大般涅槃經(jīng)》中所言:“一切眾生定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是故我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盵注]曇元讖譯,林世田校:《涅槃經(jīng)》,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509頁。文瑩以己觀物,用深青色頭發(fā)來引喻樹木枝條,老木因此有了“禪”意。由“老木”轉(zhuǎn)向野花,“翻”字用意絕妙,將野花在風雨中飄搖之貌刻畫得栩栩如生,仿佛野花是個俏皮靈動的小孩,無懼風雨,反而因為下雨而高興?!扒鷫m”在詩中是用來形容花色為淡黃色。小雨滴落于野花之上,花隨風搖擺,隨雨跳躍,濺起了淺黃色的幻影。“老木”與“野花”皆為常見之物,但在文瑩眼中已然褪去世俗的概念。誠如黃庭堅所言:“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盵注]黃庭堅著,屠友祥校注:《山谷題跋》,上海遠東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頁。文瑩以法眼觀之,故“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于是,在文瑩面前有兩種生命象征:一個是有著歲月年輪象征的大樹,另一個則是隨處可見、生長茂盛的野花;一個是具有歲月沉淀的“古老生命”,一個是飄搖不定卻堅強成長的“小生命”。老木無聲地訴說飽滿的歲月,野花翻動著雨滴訴說著落地生根的堅強,一靜一動之間,彰顯了世間萬物生命的厚度。無論是歲月漸長抑或是命運輪回,在文瑩眼中,不過是一樹一花,生命會老去,會消失不見,但在下一個輪回中,他們終會再生。佛道講究輪回,生命以死的形式消亡,亦以死的形式重獲新生,文瑩由一樹一花去體悟生命的形式,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深;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注]賴永海:《佛典輯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02頁。,文瑩眼中之物皆有佛性,萬物皆有真理。
頸聯(lián)寫作者眺望遠方,看見燦爛的晚霞目送著孤飛的鶩,文瑩感嘆這條路是如此偏僻,以至于看不見送信的人。明霞雖燦爛,雖也是白日的最后一個時刻,但黑暗快要將其堙沒,孤單的鶩靜默,兩相無言,傾訴著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是蒼涼中短暫的喧囂,而文瑩“明霞送孤鶩”卻是孤獨中靜默的暖流。“晚霞”目送孤鶩,它們相互依靠,當暗夜降臨,晚霞便消失不見,而隨著第二天清晨的降臨,霞光又獲得新生,如此朝朝暮暮,生命不止。對于晚霞而言,墮入黑暗并非生命的終結(jié),在等待新的一天中,總會有它存在的一刻;對于孤鶩來說,一時的孤單并非困境,而是一種新的自由。此刻的文瑩,獨自走在偏僻的路上,無人作伴,無人可訴說?!半p鱗”引自“雙鯉”,暗指送信之人。作者喟然而嘆,自言自語連送信之人都未曾涉足之地,有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冷清,而他并沒有“獨愴然而涕下”,而是選擇似孤鶩那般樂在其中。文瑩之“孤”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寂寞,也是一種遠離塵世喧囂的平靜,不與世俗論短長,不與塵囂爭名利。他將對于生命輪回的體悟雜糅入詩,如《藏要》所言:“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盵注]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譯:《中論》,中華傳統(tǒng)研究所1995年編,第184頁。詩人淡化了生命消逝的苦痛與悲哀,模糊了只身一人的孤獨與落寞,以釋然的心態(tài)去看待新舊生命的交替,筆下寫物,意卻在物外。
首聯(lián)和頸聯(lián)從景物出發(fā),重在寫雨中漫步所見之景,在頷聯(lián)和尾聯(lián)部分,文瑩則從心出發(fā),將自己完全融入景中。時方下著蒙蒙小雨,文瑩越往山上走,越覺得離天空很近;為了躲雨所到的山洞,因天色昏暗愈顯得幽深。文瑩充分調(diào)動感官,既用眼睛看天,又用自身感受去接近天氣,隨著文瑩的腳步,絲毫不見文瑩的人,只覺自己也置身其中,跟隨著文瑩的腳步,隨即融入山景中。天近洞深,越見文瑩的感受之妙,“早春”一方面點出此時季節(jié)可能便是冬入春之際,另一方面洞里陰冷,既不見春日來臨之景,也不見游人到來之跡,但文瑩選擇進入人跡罕至的洞中,與上文選擇“僻路”有著和句呼應(yīng)之妙?!吧届笕藖砜?,曾是洞中人”,文瑩感嘆山的靈性,因為山是認得到來之人是熟人,而文瑩也在山洞內(nèi)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真。這里的山與文瑩互換角度,主客問答的方式甚是新穎。文瑩把世間萬物當作朋友,不覺生命有高低貴賤之分,在與自然對話中體悟人生。所謂真真假假,不過虛實之間,文瑩遠離塵世喧囂,在自然中沉思,亦見其為人之真。
首聯(lián)與頸聯(lián)描寫一動一靜、一遠一近,結(jié)構(gòu)并列又前后相合,由老木轉(zhuǎn)至一山之景,頷聯(lián)和尾聯(lián)由一山之景回歸至其本心,無人到來之路與無人深探之洞,詩人以己觀物,這樣鮮有人經(jīng)過的山與路無非是偏僻的緣故,故不能吸引人到來。就像對真理的追求與境界的修養(yǎng),正因難以企及而讓人望而卻步。嚴羽所謂“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注]嚴羽著,張健校箋:《滄浪詩話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詩人將玄奧哲思、悟之所得融入詩歌,不見其矯揉造作之跡,卻見其已然超脫,到達“無我”之境。這般“無我”之境,不僅是詩歌之境,亦是文瑩之境。《壇經(jīng)》言:“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切境相皆源于心?!盵注]秋月龍珉著,王正求譯:《禪海珍言》,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頁?!秾毞e寺小雨》的格調(diào)隨著詩人的清凈心,透露著超然于物外的清致,“清”致中深含著他對于佛道的修行和體悟。除了目之所視、心之所感,字里行間始終滲透“潤物細無聲”的關(guān)于佛道禪悟的旨趣,表現(xiàn)了文瑩澄澈透明的內(nèi)心世界。
詩人用詞無不體現(xiàn)其精心渲染,無不經(jīng)詩人的細細雕琢,無不有詩人的無限深思。如用“老木”“紺發(fā)”“野花”“曲塵”“明霞”“孤鶩”“僻路”“雙鱗”等一系列實景來描寫眼前之景,所選取的景物絲毫沒有艷俗之感,皆是隨處可見之物。上下句相對應(yīng),隔句也相呼應(yīng),使景物充滿韻外之旨,恰如司空如所言“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在文瑩筆下,一切皆生命,一切皆有情?!澳尽睘楹问抢隙皇强?,“霞”為何是明而非落?因為在作者心里,江河湖泊、日月星辰、云霞光影、樹木花鳥皆是自我的觀照,皆蘊涵無限哲理。詩人的詩歌用語之清,是一種平靜地與生命之悲和解的釋然,是一種對于生命輪回的平靜,一種對于死亡的平靜,亦是體悟佛道與人生的平靜。
從文瑩選取的字詞之中,可見其風格之“清”,一系列實景的選取,加之動詞“垂”“翻”“送”“認”,詩人賦予世間萬物以生命的知覺,用字構(gòu)思精巧,并將自我融入自然之中,似在告訴世人,我見皆是物,所見皆是我。而對于生命的結(jié)束他并不悲觀,認為短暫的結(jié)束是等待即將開啟的新生?!洞蟀隳鶚劷?jīng)》卷十四《圣行品》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盵注]轉(zhuǎn)引自蕭平實:《阿含概論》,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60頁。文瑩詩中所體現(xiàn)的一種超越凡俗生死的曠達,是其靜悟佛道的境界,不著痕跡,字字深意,將佛家對于生死輪回的世道寓于這場小雨中,就像雨過天晴便不見雨落之跡,就像風吹云散之后不見風過之動,文瑩不落俗套地將禪道化入詩中,不見自己,亦不見修行之思,卻寫雨落之中看見人世至深之處,看見生命至純之境,非凡夫俗子所能明白,亦非普通僧人所能描繪。涅槃不是死亡,而是超越死亡。文瑩描繪世間萬物生命有常,亦是隱喻死亡不過是輪回的轉(zhuǎn)變。而他,一個已然涅槃之人,無畏塵世種種掛礙,將死生視作須臾,故視世間萬物澄澈通明,映得詩人內(nèi)心一片凈土,愈顯《寶積寺小雨》之詩風格澄澹清深。
賀貽孫《詩筏》中言“詩家清境最難”,可見達到“清”境之不易。觀文瑩之詩,絕非傳統(tǒng)文論所定義的“清”,其筆記中言“盡欲慕騷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語意清切脫灑孤邁則不無”,可見,文瑩反對悲極之清格與語意之清切。文瑩在評價歐陽修《臨江仙》中言“飄逸清遠,皆白之品”,可見他不僅注重詩歌的“清”格,同時也將“逸”氣作為上乘詩歌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曹丕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注]鄒然:《中國文學批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頁。曹丕所言“清”,是指詩歌剛健有力之風,是飄逸絕塵之氣,結(jié)合《湘山》中提出的“清極則志飄,感深則氣謝”批評理論,可以觀照文瑩所作的《寶積寺小雨》。所謂“清極則志飄”主要是強調(diào)詩歌可以有清格,但又不能讓詩歌讀起來似詩人精神世界萎靡、充斥郁郁不振之貌,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去觀照自己的心靈,進而抒發(fā)情感,不是任由思想馳騁,在詩歌中將大悲大喜的情感宣泄殆盡?!案猩顒t氣謝”則重在強調(diào)情感與詩歌之氣的關(guān)系。文瑩認為,在詩歌中過分強調(diào)情感的作用會導致詩歌的氣格不高,會使詩歌充斥衰頹之氣。反觀《寶積寺小雨》,文瑩的情感描寫一直處在一個理性的尺度內(nèi),沒有過分渲染山中雨景,也不刻意強調(diào)己思,而是將自然萬物與自身體悟化于無形,用理性的力量和思維的力度去表現(xiàn)自己對于生命的見解和佛理的感悟。
鄭獬《文瑩師集序》言:“浮屠師之善于詩,自唐以來,其遺篇傳于世者班班可見,縛于其法,不能閎肆而演漾,故多幽獨衰病枯槁之辭。予嘗評其詩如平山遠水,而無豪放飛動之意,若瑩師則不然,語雄氣逸,而致思深處,往往似杜紫微,絕不類浮屠師之所為者?!盵注]轉(zhuǎn)引自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7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頁。鄭獬認為,晚唐以來的僧詩作詩拘束,氣格普遍衰微,境界偏狹,他們善于描寫蕭瑟凄涼之景,并由此感發(fā)消極避世之思,讀來令人悵惘憂愁,實難以擺脫氣格卑弱之特點。鄭獬認為,文瑩詩歌的獨特性就在于其詩充滿逸氣且文意深遠。此種理性的逸氣貫穿于全詩,游走于字里行間,使讀者也仿佛置身其中,感受千年前詩人關(guān)于生命力度和妙悟的深度。這既是文瑩不受世俗觀念束縛的訴求表達,也是文瑩追求自由的個性表現(xiàn),不僅是在虛實變幻、移步幻影之間所滲透的逸氣,也是一種讓人細細品味、回味無窮、余韻悠遠的審美感受,涵詠著無窮的韻味。文瑩用以自比的“孤鶩”,既不同于婀娜多姿的天鵝,也不同于跳躍活潑的小鳥,他們無法比肩文瑩眼中“鶩”的孤獨與清醒。不受世俗中功名利祿的約束,不屑與野心勃勃、逐利邀功之人為伍,他選擇在“僻路”中看到自己的來時路,在“洞深”中找到自己的初心。詩中所體現(xiàn)的不僅是文瑩《寶積寺小雨》的詩歌之氣,也是文瑩為人之氣。胸中有宇宙方能容納百川,這是文瑩對自己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對“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堅守,同時還是他擺脫世俗功利的極高境界的自然表現(xiàn)。與同時期的僧詩相比,文瑩確實做到了“不類浮屠”。
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中說:“禪師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shù)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越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兩元,也是構(gòu)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注]宗白華:《藝境》,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文瑩的詩歌中有動靜的結(jié)合,亦有對生命的體悟,破除了傳統(tǒng)意義的束縛,追求超脫之境?!秹?jīng)》言:“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取來自由,無滯無礙?!盵注]《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漸頓悟》,《大正藏(第48冊)》,第358頁。禪宗所謂“自由”,與文瑩本身和詩歌中體現(xiàn)的自由有著極為相似的特質(zhì),即關(guān)注生命本身,重視自己的內(nèi)在修養(yǎng),提倡開化的智慧,領(lǐng)悟生命與精神。這種“詩化”的人生,具有強烈的個性。與其他僧詩相比,文瑩的筆記流露出對詩歌審美的獨到體會,世間萬物的形象皆可倒映在文瑩詩中,化為自己的心靈世界。在《寶積寺小雨》中,文瑩刻畫山林之景時既見其詩歌之清,獨有一股逸氣,并于詩中融入自己的妙思體悟,造就了其詩歌清逸脫俗的獨特性。文瑩清逸的詩歌風格并非“清”即“氣”的,而是兩者不偏不倚、和諧統(tǒng)一,禪語所謂“明心見性”,較于文瑩詩便是“清詩見逸”了。
《湘山》選錄的詩歌與文瑩創(chuàng)作的《寶積寺小雨》的風格大體類似。通過考察其收錄詩歌、交游人群,可以見得文瑩尚清淡、重逸氣的審美趣向,體現(xiàn)其不要苦吟要深思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對大千世界、世俗浮沉有自己的堅持,堅持超越塵俗而不忘回歸現(xiàn)實,在“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中尋得自己的一方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