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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源”:從詞匯到詩跡
——徽州黟縣方志中“小桃源”詩跡化的詞匯史考察

2019-01-04 05:26:26
關鍵詞:黟縣文士武陵

侯 倩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一、問題的提出

陳寅恪先生《桃花源記旁證》曾通過史料考辨,認為“真實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農(nóng),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盵1](P199)然而在文化傳統(tǒng)中,已然接受了武陵為桃花源原型之“正朔”,畢竟這是陶淵明“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的親筆交代。隨著后人對武陵桃源一次次形諸吟詠,桃源意象已然詩跡化,成為漢文化系統(tǒng)中一個詩文生發(fā)的母題。與之相伴隨的,在地域文化的塑造過程中,鄉(xiāng)邦文士將地方景觀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相印證,于是便建構起了不止一處的次生比附詩跡:“小桃源”詩跡。載籍可考者臨安、赤松山、松江等地皆有“小桃源”之品目,其中沿承至今且體系完善的建構,便是徽州黟縣小桃源。

日本學者松尾幸忠認為,“詩跡”(“詩遺跡”或“詩痕跡”)可被描述為被詩歌吟詠過的歷史遺跡。[2](P62)一個特定的地方,因一首名詩的關系而被記起,對風景的感動,再加上文學性的感發(fā),會使人體會到特殊的意味。[2](P55-62)這種地方倘以名勝古跡來指稱,尚不足以彰顯其豐富的內(nèi)蘊,職是之故,“詩跡”這樣一個詩學概念便誕生了。在日本學界,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專門的“詩跡學”研究分支,比較有代表性的研究者有松尾幸忠、許山秀樹、植木久行、住谷孝之等人,其成果多發(fā)表于日本中國詩文研究會會刊《中國詩文論叢》,水谷誠等學者且博考載籍,纂成了80余萬字的《中國詩跡事典》一書。筆者在對日本學者的詩跡研究進行梳理時,注意到他們的研究集中于源初性景觀詩跡化的考察(如杏花村、銅雀臺、江州庾樓、赤壁等),而對于某一詩跡的次生詩跡和比附詩跡既無探研,也尚未形成方法論的經(jīng)驗積累。有見于此,本文擬以清代徽州地區(qū)纂錄有序的“黟縣四《志》”為中心,結(jié)合文士別集等他種文獻,初步探討作為武陵桃源比附詩跡的徽州黟縣小桃源的詩跡化問題。黟縣方志在清代的纂修傳承有序,分別是《嘉慶黟縣志》《道光黟縣續(xù)志》《同治黟縣三志》《民國黟縣四志》,俱收入《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

二、“小桃源”詩跡品目之確立

五代時“黟縣似桃源”的說法已經(jīng)見諸詩人筆端,南唐許堅《入黟吟》曰:“黟邑小桃源,煙霞百里寬。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盵3](P536)徐鉉《送許郎中歙州判官兼黟縣》詩亦曰:“嘗聞黟縣似桃源,況是優(yōu)游冠玳筵?!盵4]如果說許堅“黟邑小桃源”一語有可能是偶發(fā)的比擬,徐鉉“嘗聞黟縣似桃源”之說已確切表明南唐時代黟縣已有了小桃源之詩跡品目的建構??紤]到詩人的記述必然晚于詩跡建構的原始時間,因此可以推斷,唐人可能已經(jīng)將黟縣桃源洞比擬成了小桃源。

宋代的地理志書已經(jīng)在載筆中對黟縣小桃源的詩跡加以確認,樂史《太平寰宇記》“歙州黟縣·樵貴谷”條引《輿地志》云:“黟縣北緣嶺行得樵貴谷,昔土人入山,行之七日,至一斜穴,廓然周三十里,地甚平沃,中有十余家,云是秦時離亂人入此避地。又按邑圖有潛村,昔有十馀家,不知何許人避難至此。入石洞口,悉為松蘿所翳。每求鹽米,晨出潛處。今見數(shù)十家,同為一村?!盵5](P138)《太平寰宇記》所依據(jù)的《輿地志》,顯然以《桃花源記》為藍本。又宋孫抗《桃源》詩曰:“洞里栽桃不記時,人間秦晉是耶非。落花滿地青春老,千載漁郎去不歸?!盵3](P537)也是亦步亦趨地仿照《桃花源記》的范式來寫黟縣小桃源。到了元代,小桃源儼然成為黟縣具有標志性的詩跡,其他地方的文士題詠撰文涉及黟縣時,小桃源是首選率很高的詩料,例如宋末元初方回在《志隱堂詩序》中稱“黟世號為小桃源,謂其可以避世而長往也?!盵6]在《送李杍黟縣》中,方回首述“黟縣小桃川,年來異昔年?!盵7]兩則材料皆能看出方回在涉及黟縣的詩文素材時,皆以小桃源為首選。又元儒陳櫟《寄黟邑胡伯翔》曰:“小桃源本是仙宮,先輩風流想象中?!盵3](P538)趙汸《題黟令周君儒所藏清溪白云圖》曰:“忽憶桃花源,悠然思問津。”[3](P539)宋元的小桃源詩跡題詠揭示出了一個問題頗值得關注,即詩人關于黟縣桃源的書寫還完全籠罩在淵明武陵桃源的取象范式之中,他們的詩句還沒有開始嘗試表現(xiàn)黟縣小桃源獨立于武陵桃源的特點,這其實反映宋元時期黟縣桃源洞的詩跡體系仍是對武陵桃源的仿照,自主個性尚未建立,許多區(qū)別于武陵桃源的詩跡質(zhì)素還沒有被挖掘出來。

不過,有一點可以通過材料分析加以確認,即黟縣“小桃源”之詩跡品目的生發(fā),并無意攘奪陶淵明筆下的武陵桃花源區(qū)位,歷代黟縣邑人皆認可陶淵明所寫桃花源在武陵,故立“小桃源”之品題來同時標識近似性與差異性。不少詩人在涉及黟縣小桃源詩跡時都留心陳述其為武陵桃源之次生比附詩跡,例如元儒程復心《桃源石洞》曰“境奇名借古山川”,[8](P621)所謂“名借”,即指黟縣桃源石洞“借”武陵桃源之名。關于這一層關系,清人著墨較多,清程玨《小桃源行》曰:“至今名并武陵傳,桃花落時賺漁父?!盵9](P448)江既人《潯陽釣臺》:“知是武陵渾未讓,漁郎幾許誤仙村。”[3](P544)舒兆耿《桃源洞》曰:“武陵津已杳,此地復桃源?!盵3](P556)汪杰《小桃源行》亦謂“豈知勝地在新安,奇蹤卻并武陵著?!盵8](P602)又汪氏同題《小桃源行》曰:“名區(qū)合在武陵亞,謂小桃源誰不宜?!盵8](P602)皆認為小桃源乃與武陵桃源齊名,而非欲取而代之。清何元士《小桃源行》在前半部分概說《桃花源記》景象后,對黟縣小桃源沿承武陵桃花源意象作了如下評價:“而此逸事傳樵谷,煙霞歷歷花圍屋?!瓬婧P塵劫灰冷,嘉名猶紀小桃源?!盵8](P602)詩人們并未龂龂于小桃源詩跡建構之始末,而是注意表現(xiàn)小桃源與淵明筆下的武陵桃源的相合之處,在他們筆下,“小桃源”的稱名已然固化,較“桃源洞”“桃源古洞”等更為習用。道光間黟縣知縣徐正琳撰《小桃源吏館記》曰:“自漁亭行十馀里,有洞焉,形如城關,右倚山,左臨溪,僅通一騎。往來于黟者悉由此,舍此無問津處。因武陵有桃源,故以小桃源別之?!盵3](P531)“別”之一語,正可以看出這一“小桃源”的固定指稱更加明確地呈現(xiàn)著黟縣桃源與武陵桃源的近似與差異。

在黟縣地志、文士的載述中,越來越多的小桃源與武陵桃源差異之處被納入筆墨,比如據(jù)前引《嘉慶黟縣志》已知黟縣桃源洞與樵貴谷相連,由樵貴谷所延展而出的樵人意象也被引入小桃源的書寫之中。另外,據(jù)《嘉慶黟縣志》卷二“地理·山川”曰:“又南行為桃源洞,山骨秀出,臨水道,鑿石入三尺許,石崖凸出處為屋,即門題之為洞府。”[3](P51)小桃源地理險峻的特點,也被作為區(qū)別于武陵桃源的特點而載入新的建構之中,在本文第四節(jié)筆者還將有進一步探討。

當詩跡品目確立后,需要后人有意識地進行回應,在回應中不斷鞏固著這一詩跡在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地位。清代中后期,小桃源詩跡不再只是見諸文士零篇斷簡的題詠,詩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對小桃源意象進行全方位呈現(xiàn),比如燕人陶譽相離開黟縣時,作詩《留別黟山諸君子》,每詩皆以“我愛桃源好”起首,周備地敘寫了小桃源氣候、淳風、衙齋、歸途所感諸主題,[10](P562)明顯地以小桃源意象進行穿插。杭世駿則在標舉地域特出之處時稱“汝潁仰月旦之品題,黟歙結(jié)桃源之會課”,[11]顯然以桃源為黟歙人文匯聚之中心。在這一回應群體中,地方文士實際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黟縣邑人俞正燮之兄俞正禧與同人發(fā)起了《小桃源行》的唱和活動,參與者有何元士、汪杰、朱錫樂、朱培文等人,詩作初載錄于聶鎬敏《皖江采風錄》,后被《同治黟縣三志》整體收錄。[8](P601-603)俞正禧等人皆是黟縣鄉(xiāng)紳,他們的唱和始末雖無序跋記述,但考慮到《嘉慶黟縣志》載有孫紹敖的《小桃源行》一首,[3](P559)俞正禧等人對鄉(xiāng)邦文獻必熟悉,故而他們的唱和很可能是對孫紹敖的呼應。他們有意識地對小桃源進行了全方位的書寫,這是載記所見黟縣文士對小桃源認同中保存最完整的一組文獻。通過分析他們同題詩作所體現(xiàn)出的詩跡質(zhì)素,我們可以確認詩跡化已經(jīng)達到了成熟的程度,即經(jīng)歷過詩跡品目初創(chuàng)及經(jīng)典性提升后,詩人們已經(jīng)注意在詩歌撰擬中撿擇語匯,從而使得小桃源詩跡書寫在陶淵明桃源的范式下保持的同、異并行的張力。

三、“小桃源”詩跡經(jīng)典性的提升

松尾幸忠認為,南宋詩跡的觀點是基于編輯的,地理書的登場起了重要的認證作用。松尾氏特地舉出范成大的《吳郡志》以及祝穆的《方輿勝覽》,認為諸書對各地域詩跡的載錄,有著宋代風土、景物詩跡化的大背景,有裨于“文字觀光”。[2](P55-62)上節(jié)所引樂史《太平寰宇記》的記述到了清代《黟縣志》中被整體迻錄,便是地理書對詩跡認證作用的體現(xiàn)。

詩跡的構建,不單要有地理風物,亦需要有人物形象參與其中,陶淵明的形象與武陵桃源意象水乳交融,即便在文化史上也是一典范。那么,黟縣小桃源會有怎樣的人物參與構建呢?此人便是李白。據(jù)宋祝穆撰《方輿勝覽》卷十六載:“釣臺在黟縣南十八里,亦名潯陽臺,相傳李白嘗釣于此,有詩云:‘磨盡石嶺墨,潯陽釣赤魚,靄峰尖似筆,堪畫不堪書?!盵12](P284)今按《九域志》《錦繡萬花谷》《清一統(tǒng)志》等皆載錄此詩,謂為太白詩。此詩不見于李白本集,王琦斠理《李太白全集》,于卷三十《詩文拾遺》載錄此詩,然保留存疑態(tài)度,且引羅愿《新安志》之說曰:

“太白嘗稱金華五百灘之勝,而思為新安之游。又嘗自回溪十六渡至黃山湯泉之下,則吾土山水勝概,頗已寄于逸想。其贈許宣平詩,沈汾述以為傳,當不虛也。又有《答山中人》,所謂‘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相傳以為入黟所作。而俗又有《石墨嶺》與《水西興唐寺》詩,語不類太白?!盵13](P1423)

羅愿所謂《答山中人》詩“相傳以為入黟所作”,王象之亦有記載?!遁浀丶o勝》卷二十“江南東路·詩”下錄李白“他年一攜手,搖艇入新安”與“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14](P941)認為是李白徽州黟縣之作。后人詩作接受了這一出自地方志的建構,徑直沿用其說,比如清人余逢時《古桃源調(diào)歸朝歡》中云:“別有天地非人間,桃花流水杳然去。白云芳草護,至今猶誦謫仙句?!盵8](P603)

綜上所考,可知李白與黟縣小桃源之關聯(lián),實際只在疑似之間,宋人在討論此問題時因文獻闕如,已經(jīng)無法證真也難以辨?zhèn)?。但地域文獻更傾向于接納“相傳”之說,不像羅愿那樣細致考證以作判斷。宋以后的載記沿承了《方輿勝覽》《九域志》等說法,于是便坐實了李白曾在黟縣桃源洞不遠處的潯陽臺垂釣這一公案。次生的影響,便是文士在詩文中,往往有意識地將桃源洞與潯陽臺合寫,這是黟縣小桃源詩跡的一大拓展。例如元儒程復心《桃源石洞》尾聯(lián)便提到“桃植公門羞浪暖,直將長揖問青蓮?!盵8](P621)清人孫光啟《尋李白釣臺》謂“沿流試問桃花水,石上垂桿有謫仙”,[3](P553)程玨《小桃源行》曰:“回憶當年李謫仙,一竿獨釣河之滸?!盵9](P448)朱培芳《潯陽臺》中既寫“潯陽曾遇謫仙來”,又寫“夾岸夭桃見破?!?,自然與人文典故的融合,也使得黟縣小桃源之境能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保持一定間距,存留了自身獨有的人文質(zhì)素。同時,李白形象的融入,也無疑提升了黟縣小桃源詩跡在文化傳統(tǒng)中的經(jīng)典性。清代黟縣教諭江有蘭《過桃源洞》曰:“后人重往事,行路說青蓮?!盵8](P603)是說黟人對李白在小桃源附近潯陽臺垂釣的傳說津津樂道?!昂笕酥赝隆币徽Z,親切有味,實際可看作是歷代文士對小桃源詩跡書寫心理機制的揭示。當然,并非徽州邑人皆對李白與桃源洞的詩跡關系持認可態(tài)度,休寧戴引光便認為李白“問余何事棲碧山”一詩實際作于安州而非徽州。

地理詩跡的構建,與知名文士的經(jīng)典題詠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比如李白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以及許堅的“黟邑小桃源,煙霞百里寬。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便不斷地被小桃源書寫者所征引。此外,陶氏后裔在小桃源詩跡中的參與,又使得黟縣小桃源與武陵桃源在比附與次生關系之外增添了一重獨特個性的質(zhì)素。黟縣桃源洞在宋元時已聞名遐邇,而一支自稱為陶淵明后裔的族姓于元代末年遷居黟縣,[15]更為小桃源渲染了一層淵明的印跡。文士們自然不會忽略這一重佳話,如程朝鈺《黟山懷古》其四曰:“流水桃花思杳然,無多勝跡幾人傳。何來后裔承陶令,別有新詩屬許堅。樵谷深藏環(huán)密蒨,釣臺矗立漾清漣。伊誰好事添佳話,才說神仙又謫仙?!盵8](P608)清孫紹敖《小桃源行》:“潯陽臺高石最奇,陶家村近菊仍藝?!盵3](P560)陶氏族姓之遷居黟縣的緣由,今已不可考,且此一支是否果真是淵明嫡傳,宗譜亦沒有連綿的世次記載,但陶家村在小桃源附近的生息蕃育,使得本來與黟縣沒有實際聯(lián)系的陶淵明有了詩跡質(zhì)素的關聯(lián),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小桃源詩跡的經(jīng)典性有所提升。

四、“小桃源”詩跡書寫對陶淵明的回響與新變

歷代文士的黟縣小桃源詩跡書寫,皆需直面淵明武陵桃源書寫之窠臼,有的詩人就干脆檃栝《桃花源記》來寫小桃源,例如清人江上選《桃花源》詠黟縣桃源洞曰:“當年曾引捕魚人,流水仙源處處春。記得來時原有路,扁舟何處問迷津?”[8](P603)這樣的寫法無法獨立于淵明桃源詩跡之外,在詩藝上并無多少價值可言。

前揭清代黟縣文士曾有一次自發(fā)的《小桃源行》唱和之舉,可以懸想,他們在命筆之初,胸中自然有淵明《桃花源記》并《詩》的范式之影響。其中比較典型的是朱錫樂《小桃源行》一詩:

“山高水長春風香,桃花源里仙之鄉(xiāng)。仙鄉(xiāng)豈比武陵小,煙霞百里群峰繞。雞犬桑麻別有天,往來不礙迷津少。此中人樂升平時,供稅力耕勞不辭。俗簡風醇民氣靜,泉清石古山川奇。來游舊記謫仙好,可惜淵明生太早。我是桃花源里人,作歌聊為外人道?!盵8](P602)

朱錫樂以桃源中人的身份述說黟縣小桃源之境,其中自然有對陶淵明《記》、《詩》的印證,例如“雞犬桑麻”“俗簡風醇”之類,但同時相對淵明亦有新變,比較典型的如淵明稱桃花源中人是避秦亂遷居,而《小桃源行》則特地表明黟縣小桃源處于“升平時”;淵明《桃花源詩》明確說“秋熟靡王稅”,而朱錫樂則稱“供稅力耕勞不辭”,所謂“供稅”,即指完王稅。由上可見,關于小桃源詩跡的書寫,皆隱含著一個大的框架,即如何回應陶淵明,以黟縣小桃源的風物與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相印證,又如何在陶氏《桃花源記》《桃花源詩》之外尋求新變。茲先分析詩人小桃源詩跡書寫對淵明書寫范式之回響:

陶淵明在《桃花源詩》中著意寫桃源中人“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的淳古狀態(tài),運用到的意象如桑竹、菽稷、春蠶、秋收、荒路、雞犬、童孺、斑白等。有關小桃源詩跡的構建中,詩人們近乎復制般地借鑒著陶淵明寫武陵桃源的意象,比如元儒程復心《桃源石洞》“桑麻匝地民風好。”[8](P621)清人程玨《小桃源行》曰:“桃源風俗近太古,桃源地僻稱樂土?!盵9](P448)俞正禧《小桃源行》曰:“無懷葛天留遺民?!盵8](P602)汪承恩《小桃源》曰:“百里桃源小洞天,垂髫黃發(fā)樂怡然。”[8](P603)余逢時《古桃源調(diào)歸朝歡》曰:“好風光,千村萬井煙火望如許?!盵8](P603)曹文埴《桃源洞》:“羲皇世界古曾逢,懷葛民情今可遡。若求安樂必桃源,焉得如許深山住?!盵10](P562)在詩人們的詩語場景里,身處小桃源之中,已然習慣了太古樂土的從容,便不再有外來人尋幽探勝的獵奇心態(tài),黟縣邑人舒嘉聲《即事》詩曰:“家世桃源人,不識桃源路。”[10](P562)在了然無痕中寫出了邑人的“懷葛民情”。

桃花是淵明筆下武陵桃源意象的一抹亮色,歷代有關《桃花源記》的繪畫也多以“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為圖卷的設色背景。在黟縣桃源洞四圍,同樣生長著大片桃花林。桃花之美,在其靜好,這正與桃源整體的太古樂土境界合轍。明儒湛若水《送鄭汝高尹黟縣》中遙想黟縣風俗閑靜無擾便說:“長官公暇鳴琴坐,不管桃花開縣前。”[3](P540)關于黟縣桃花較多的載記資料出現(xiàn)在清代,明代以前罕見提及,錢謙益歆慕黟縣小桃源之名,專程尋訪,卻發(fā)現(xiàn)“吾游黟山,不獲見桃花如扇,竹葉如笠”,[16](P935)可見明末黟山周圍尚未有成規(guī)模的桃花種植。筆者推測有可能是黟縣在宋代得小桃源名號后,至清代,邑人為了印合《桃花源記》中的場景,從而在桃源洞外遍植桃樹,文士又起而對此桃花進行題詠,反過來又遙遙回歸了《桃花源記》中的詩跡質(zhì)素。即以前揭清人《小桃源行》同題之作為例,程玨《小桃源行》曰:“兩岸桃花夾水濱,春深亂落如紅雨。”[9](P448)汪杰《小桃源行》曰:“自種桃花遺子孫,那管滄桑變塵世?!盵8](P602)孫紹敖《小桃源行》:“桃花燦燦臨水開,水光花影相徘徊。”[3](P559)朱培文《小桃源行》曰:“微風十里堪空碧,桃花澗水縈孤峙?!盵8](P602)在小桃源詩跡建構的過程中,桃花書寫更近似于詩跡的背景底色,進而在這樣的底色上展開小桃源的描繪。

在《桃花源記》中,武陵漁人不過是“純樸質(zhì)直”的凡常之人,[17](P135)而到了小桃源吟詠諸詩人的筆下,漁人已然具有了高士隱者之形象,朱培文《小桃源行》曰:“我今覽勝水石間,還聽漁人隔溪語。日出操舟日入還,得魚沽酒對兒女。高歌一曲云水深,想君合是神仙侶。欲往從之話羲皇,溪山蒼茫自今古。”[8](P602)孫紹敖《小桃源行》:“漁舟意自閑,掛席傍水干?!盵3](P560)朱、孫之詩中對漁人的刻意拔高,讀來似不如武陵漁人之合于天然。甚至有的書寫將漁人入武陵源比擬作劉晨、阮肇入山遇仙的事跡。盡管陶淵明《桃花源記》敘述中并無神仙特異,清何元士《小桃源行》便說:“神仙之事非不經(jīng),但與世隔疑沈冥。黔黎昨為祖龍去,黟山之北藏金庭。”[8](P602)此外,因黟縣桃源洞附近皆山,較近的水源在西遞,且桃源洞依傍石門山,石門山臨樵貴谷,因此文士在表現(xiàn)《桃花源記》中的漁人意象時會代換成樵人意象,例如清何元士《小桃源行》曰“無端奇遇樵人說,白云紅樹窺仙穴”,[8](P602)余逢時《晚過桃源洞》曰“幾處樵歌耳畔喧”[8](P603),汪杰《小桃源行》則謂:“采薪何人訝路窮,豁然忽與洞天通?!盵8](P602)“漁”與“樵”作為一個整體共生的形象,不是具化的漁人或樵夫,而是抽象化的取象,[18](P184-195)小桃源詩跡建構對樵人意象的引入,似于不措意間完成了漁樵取象的完整性。

前文已述及以李白垂釣為典故生發(fā)的潯陽臺距離桃源洞不遠,故文士在書寫時往往會將二者合寫,朱光閥《游潯陽臺》寫李白詩跡時也牽涉及小桃源,中謂“義氣相傾忘形骸,忽驚水折山無路。適逢漁叟撐竹簰,乘簰委曲入中沚。……再行數(shù)里見山寺,豁然平曠云岫排?!盵8](P614)這一段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的敘述,讀來似曾相識,實際即是對《桃花源記》漁人迷路偶遇山洞、進山洞后“豁然開朗”段落的摹寫,甚至連詩中的“豁然平曠”也徑用《桃花源記》中的詞匯。明吳兆《小桃源》詩:“得窄入石隙,石徑轉(zhuǎn)愈窄。劃然洞門開,斜光一道白?!F源有古村,二三避世客?!盵3](P541)清程玨《小桃源行》曰:“此中異境別有天,白云深處疑洞府?!盵9](P448)俞正禧《小桃源行》曰:“漸入忽見光明地,琪花嘉樹含嫵媚?!盵8](P602)朱光閥《桃源洞》曰:“窈然幽谷中,乃復得坦路?!盵8](P602)舒嘉聲《即事》曰“石罅才通人?!盵10](P563)直至清道光間,于黟縣桃源洞兩側(cè)刻有“白云芳草疑無路,流水桃花別有天”一副對聯(lián),取自余逢時《晚過桃源洞》,仍是對這一洞天意象的摹寫。

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描寫漁人出洞“豁然開朗”后所見的場景極為傳神,后人在進行黟縣小桃源書寫時,也注重從黟縣諸多古村中尋找與“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貼切的場景,比如清歙縣人曹文埴稱西遞村“自入桃源來,墟落此第一?!?《詠西遞》)更多的詩人則將筆觸集中于對《桃花源記》既成范式的描摹,余逢時《古桃源調(diào)歸朝歡》曰:“雞犬桑麻俗最古,無事閑同野老語?!盵8](P603)孫紹敖《小桃源行》則謂:“雞犬桑麻意自古,豈必秦漢留衣冠。”[3](P560)可以看到因所寫主旨近似導致的詩語雷同。《小桃源行》同題唱和諸人作品中,程玨《小桃源行》曰:“雞犬桑麻樂熙熙,竹籬茅舍面場圃。”[9](P448)俞正禧《小桃源行》曰:“近郊雞豚靜,遠浦煙火新?!盵8](P602)汪杰《小桃源行》曰:“中有竹籬茅舍,間以碧樹芳叢。阡陌連亙,倉箱豐隆。雞豚散旭,桑麻被風。立扶筇之白叟,走弄笛之黃童。”[8](P602)詩跡中某一質(zhì)素的基本架構確定后,其詩句排布可以長短伸縮,但都離不開主干詞匯的支撐。

清孫紹敖《小桃源行》嘗曰:“白云芳草應不殊,流水桃花豈有二?!盵3](P560)近似的場景、詩意很容易導致次生比附詩跡書寫模式的因循。盡管歷代文士對黟縣小桃源多有吟詠,但他們皆處在淵明《記》《詩》傳統(tǒng)的籠罩之下,自知詩作無法達到淵明的藝術境界,更無法取代《桃花源記》的經(jīng)典地位,故而他們自認模仿淵明范式是一個穩(wěn)妥的途徑,甚且會希望“景物重煩陶令記”。[8](P603)如果對黟縣小桃源的詩文描摹規(guī)仿《桃花源記》太過,則近似優(yōu)孟衣冠,全失本色。許多詩人大約有見于此,于是注意在小桃源詩跡中尋找具有自足特點的質(zhì)素,前揭汪杰《小桃源行》中便有“山不必武陵之磅礴兮,削瘦碧以亭亭。水不必武陵之泱漭兮,漾淺綠以泠泠。桃花不必武陵之繁縟兮,疏紅點綴而娉婷”之句。[8](P602)職是之故,我們在進行小桃源詩跡化之考察時,尤應關注小桃源詩作為謀求小桃源詩跡獨立地位而出現(xiàn)的新變。

實際上,歷代文士對黟縣桃源洞周邊的描寫在與《桃花源記》相印證的同時,也開出新的視角,這一視角可以是對原有意象的再塑造,例如余逢時《古桃源調(diào)歸朝歡》曰:“牧童吹笛橫牛背,漁舟欸乃一聲度?!盵8](P603)將《桃花源記》中的“垂髫”“漁人”意象進行了具化,但這一再塑造顯然是唐詩以后的書寫傳統(tǒng)。再如黟縣邑人董元治《春日泛筏桃花》曰“溪路稍深喧水碓,山云初散落樵歌”,[3](P552)舒嘉聲《即事》曰“野碓向曉舂,濤影搖寒素”,[10](P563)為淵明筆下自然純粹的桃花林引入了農(nóng)家水碓的意象。另一方面,新的視角也可以是新的表現(xiàn)方式及新意象的開拓,具體來說有兩方面:

自然景觀方面,小桃源地勢奇險,這是《桃花源記》所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從文學史的角度觀察,陶淵明時代的五言詩寫山水之景致頗為平衍,不想唐詩以后習以七言古體寫奇峭之景。小桃源詩跡之書寫,有不少筆墨注重呈現(xiàn)其奇險,清袁樹《由桃?guī)X徑觀音巖下過羊棧嶺》中便寫桃源洞“終日事山行,此境突掎拔。舉足訝地無,長驅(qū)考天遏?!敝炫辔摹缎√以葱小吩唬骸疤以粗胶螏f巖,桃源之水何險阻。山頭怪石頹欲墮,溪邊苔色翠于羽?!盵8](P602)即便是寫桃源洞豁然開朗之狀況,俞正禧《小桃源行》也會作“羊腸一線通隩隗,有如金天戶牖開”的描摹。[8](P601)此類書寫模式的改變,反映出近古與中古時代對自然山水之美的體驗是不同的。此外,自然景觀中引入具有地域特色的物象也是常見的筆法,江上選《桃花源》詠黟縣桃源洞曰:“桃花偏接菜花開?!盵8](P603)桃花之紅與菜花之黃相掩映,頗能顯現(xiàn)出黟縣小桃源之于武陵桃源之獨特性。

人文景觀方面,徽州夙稱“文獻之邦”“東南鄒魯”,民風敦尚節(jié)孝,文士在進行小桃源書寫時,也注意從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的古風淳樸引申出黟縣小桃源土風的隱逸節(jié)孝之風。在元儒陳櫟筆下,“黟人俗淳,古所稱小桃源,隱君子樂居之”(《元傅巖處士汪公孺人吳氏墓志銘》)。在汪勛的筆下,桃源烈婦“農(nóng)家女,為桃源洞人,婦淡妝,當壚”,當面對虜寇脅迫時,從容鎮(zhèn)靜,投深潭以全節(jié),故汪勛詩認為其節(jié)烈與桃源洞水土有關,“淑人亶有靈,徘徊山之阿”。[9](P448)清孫紹敖《小桃源行》:“元亮之《記》記避秦,猶是桃花源外人。我生即在源中住,不須更問漁人津?!盵3](P560)亦是基于優(yōu)美土風而表現(xiàn)出的文化自信。

黟縣桃源洞很早就建有觀音殿等道場,這一不同于武陵桃花源的特點也常見諸文士題詠,程復心《游桃源洞》“云際聞鐘僧舍隱”便著眼于此。[8](P621)清代徽州邑人余逢時《晚過桃源洞》曰:“僧寺鳴鐘半掩門。”[8](P603)江既人《潯陽釣臺》曰:“隔代桑麻藏魏晉,上方鐘磬喚晨昏?!盵3](P545)汪文曙《游桃源洞上庵》:“巖畔行人夜來過,上方鐘磬一燈明?!盵3](P555)隱逸清曠之境中引入寺廟意象,其書寫效果與陶淵明筆下純凈的世外場景頗屬暌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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