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珺 孫海燕 胡天一
1.浙江中醫(yī)藥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 杭州 310006 2.浙江省立同德醫(yī)院 3.浙江中醫(yī)藥大學4.廣州中醫(yī)藥大學
陳意,男,杭州人,1945年6月出生,主任中醫(yī)師、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系第四、六批全國老中醫(y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指導老師,浙江省首屆國醫(yī)名師,浙江省名中醫(yī)。陳師業(yè)醫(yī)五十余載,精于中醫(yī)典籍,旁及諸子百家,博采眾長,用藥靈活,自成一格,他的診治特色與臨證經驗積累于臨床、滲透于臨床、升華于臨床。陳師通過長期的臨床實踐,逐步形成了獨特的學術思想,現(xiàn)總結如下。
陳師行醫(yī)五十余載,始終堅守在臨床第一線,每日診治百余患者,在長期臨床實踐中得出,辨證論治、整體觀念、四診合參是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之精髓和靈魂。陳師臨證診疾重視辨證,認為只有辨證準確,方能藥達病所,效如桴鼓。而辨證之關鍵,在于醫(yī)者具有的扎實中醫(yī)基礎理論功底和豐富的臨證經驗。因此陳師時常教導,臨床辨證要以八綱為總綱、臟腑為基礎,外感重寒熱、內傷重虛實。
陳師對臨床上所見的虛實不分、寒熱不辨的錯誤現(xiàn)象甚為痛心,認為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有二:一是不重視辨證論治,不把辨證作為論治之依據;二是把中醫(yī)理論過于西化,將西醫(yī)之病與中醫(yī)的方藥生搬硬套,牽強附會。故陳師臨診時,力求辨證精要準確,用藥靈活得體,不論經方時方,只要對證均是好方。如消渴之證,病機以陰虛為本、燥熱為標,治療當以滋陰清熱立法,并根據上中下三消不同加以區(qū)別用藥?,F(xiàn)代人多高糖、高脂飲食,加上長期口服降糖、降脂西藥等因素,而導致濕熱證漸多[1],加之江浙一帶陰雨潮濕,故臨床消渴病兼夾濕熱者居多,患者多見形體肥胖,舌質紅苔黃厚膩。陳師治療均先以清熱化濕為第一大法,選用白虎加蒼術湯、三仁湯加減,此治消渴之變法也。
陳師曾云:“余于1980年治療患者,名曰張興禮,開化人,發(fā)熱數(shù)月未退,延上海醫(yī)院診治無效,后來杭收入病房,溫習病史,在滬時廣用抗生素無效,遂以中藥治療。熱勢日輕夜重,呈弛張熱,高達40℃,晨起稍減,形瘦疲憊。余以柴胡桂枝湯即服即退?!盵2]陳師認為之所以柴胡桂枝湯治療外感發(fā)熱如此速效,系調和營衛(wèi)、解肌表散的桂枝湯與和解少陽、治半表半里的小柴胡劑合方后,切中太少合病病機。臨診不知辨證,或辨之不準,雖千金難換一愈;辨證準確,切中機要,四兩撥千斤也。
陳師在長期臨證實踐中,逐漸認識到人體氣機失調與疾病發(fā)生存在著密切的關系,故在臨證診疾、遣藥組方時,尤為重視對人體氣機的調理,故常自謂“調氣派”。說起原因,有如下三方面:第一,經云:“百病皆生于氣?!庇衷疲骸叭艘蕴斓刂畾馍薄胺浅鋈耄瑒t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氣機是否調暢,關系著疾病的發(fā)生與預后,故臨證診疾,調理氣機尤為重要。第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人類的疾病譜亦有很大的變化。在當今社會,經濟大潮之中,競爭壓力、人心浮躁、憂思郁悶、謀慮不遂、所欲不得等已成為主要致病原因[3]。無論貧窮富有,皆有煩悶憂愁,氣機不暢者眾也。以胃脘痛為例,肝胃不和所致氣機郁滯者,十有七八之多,當投以疏肝和胃、調暢氣機之柴胡疏肝散增損,其效甚佳。其三,經云:“四時百病,胃氣為本?!惫收{護胃氣,乃素為醫(yī)家所重也[4]。調氣之品多以清靈為長,具有芳香悅脾、和胃啟納之功,則脾運胃納,升降有序,氣血沖和,百病不生。
在諸多調理人體氣機的方法中,陳師特別重視中焦氣機通暢,重點在疏肝氣、健脾氣、和胃氣。陳師常說醫(yī)者也要“與時俱進”,社會在進步,時代在發(fā)展,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居住條件、生活習性在改變,疾病的病因病機的變化也在改變,甚至病種也在改變。物質豐富、飲食過量、濃膏厚味、工作生活壓力、不良生活方式長期作用,肝失疏泄、肝氣郁滯、氣火上逆、肝胃不和、肝脾不調者十之七八,調理肝、胃氣機尤其重要。脾胃同居中焦,是人“氣血之?!?,后天生化之源。生理情況下,“土得木而達”,即肝疏泄有度,則脾胃升降適宜,受納、腐熟、運化正常。病理情況下,肝木氣盛可橫逆犯土,脾失健運則胃氣呆滯,中滿生也;脾不升清則胃不腐熟,泄瀉之疾生也;氣有余便是火,肝火可傷灼脾陰、胃陰;脾不升清,胃失和降日久亦會導致脾胃陽氣不足,濕濁陰邪留滯。如此反復,可演繹出諸多病癥。陳師臨證無論何病,總有疏肝和胃、調暢氣機之藥,而且陳師所用調氣之品,可有疏、行、清、靈之分。疏者,以柴胡、香附、郁金、佛手為代表,以輕疏肝氣為要,寒者可加用高良姜、桂枝;行者,以木香、枳殼、元胡、姜半夏、砂仁、蔻仁、煅瓦楞子為代表,以運中降氣為要;清者,以蒲公英、紅藤、青蒿、黃連、丹參為代表,用于中焦壅熱;靈者,以氣淡味清之花為主,如綠梅花、川樸花、佛手花、扁豆花等,靈動養(yǎng)陰、芳香悅脾、和胃啟納。肝得疏泄,脾運胃納,氣血乃昌。
精神情志因素是導致內傷疾病的重要原因,因此《黃帝內經》中有“精神內守,病安從來”之說;宋代陳無擇[5]著《三因極一病證方論》,提出著名的“三因學說”,更以“七情內傷”為人體致病之關鍵;現(xiàn)代醫(yī)學更以“生物—心理—社會醫(yī)學”為模式,強調精神對形體的影響。陳師常教導學生:“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則渙然流漓;終朝未餐,則囂而思食,而曾子節(jié)哀,七日不饑;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而心懷深憂,則達旦不眠;勁刷理鬢,醇澧發(fā)顏,謹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植發(fā)沖冠?!盵6]清代曹庭棟[7]《老老恒言》中認為:“養(yǎng)靜為攝生首務?!别B(yǎng)靜是指精神情志保持淡泊寧靜的狀態(tài),當神氣清凈而無雜念時,可使真氣內存,達到心神平安的目的。而當今社會節(jié)奏加快,人們工作緊張,壓力增大,加之“人之情欲無涯”,致使七情起伏劇烈,而傷及內臟,即“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悲傷肺,驚恐傷腎”,進而影響臟腑氣機,使氣機逆亂,即“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思則氣結、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此即所謂“七情致病”。當今社會很多疾病都源于情志失調,最直觀的譬如焦慮、抑郁等精神疾病,眩暈、高血壓、冠心病、乳腺癌、肝癌等亦與情志密切相關。
陳師在臨證過程中,重視精神因素的發(fā)揮運用,認為診病時,醫(yī)者要讓患者暢所欲言、身心放松;遣方用藥時,應重視疏肝解郁、調暢氣機,則臨床效果可以事半功倍[8]。同時引導患者,欲不得病或少得病,就要減少或消除不良情緒對身體的影響,盡量做到“恬淡虛無,真氣從之”,故“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并常告誡患者要學會“移情易性”,這樣才有利于疾病的康復。陳師常言:“醫(yī)生看病不僅得有智商,還要有情商,有時候情商比智商還重要。會看病的醫(yī)生能讓患者在服藥前病就好了一半?!?/p>
陳師認為中醫(yī)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醫(yī)理論起源于古代樸素的哲學觀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觀點就是“平和、協(xié)調”?!捌胶汀笔侨祟惿頎顟B(tài)的前提,也是對生命、疾病和健康的內在聯(lián)系作出的哲學說明?!捌胶汀币坏┍淮蚱疲厝粫鸶鞣N病理狀態(tài)和病理過程,使人體陰陽平衡失調而發(fā)病?!端貑枴ふ{經論》中說:“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陰,或生于陽。其生于陽者,得之風雨寒暑;其生于陰者,得之飲食居處,陰陽喜怒?!比缜八f,平和能保持身體健康,而疾病發(fā)生的根本原因是陰陽失和,那么治病的手段當然就應當為調“失和”為“平和”,即調整陰陽,瀉其有余、補其不足,以恢復陰陽平和。陳師總說,“求平和”是人類在長期探索疾病治療手段過程中所積累的寶貴經驗,是中醫(yī)學整體觀念指導下的理論總結,也可以將“求平和”理解為中醫(yī)治療學的理論核心。
經云:“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必先五勝,疏其氣血,令其條達,而致和平?!贝撕头⒎街罁?。又云:“謹察陰陽之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标庩柶胶?,人之常也;陰陽失衡,病之變也;陰陽復衡,醫(yī)之功也?!秲冉洝吩疲骸瓣幤疥柮?,精神乃治?!惫手尾‘斠哉{和為大法。清代程鐘齡在前人經驗之基礎上,結合自己臨證所得,將藥物治療疾病的作用,總結為汗、吐、下、和、溫、清、補、消八法,自古而今,醫(yī)者以為治病之規(guī)矩。然臨證治療虛脫證、自汗盜汗、遺精滑泄、崩中漏下等病證的固澀一法卻未見其中。所以陳師認為八法之中,可增固澀一法,以補八法之不全。汗、吐、下、澀、溫、清、補、消八法,皆以調和陰陽為根本,故陳師提出創(chuàng)見“以和法統(tǒng)攝八法,以八法分而治之”。
然對于固澀一法的具體運用,陳師臨證亦是根據病證之不同,靈活辨證使用。以汗證為例,對于收澀藥物選用,陳師指出不能離開“辨證用藥”之法則。如對于五味子、麻黃根、浮小麥、癟桃干、糯稻根、煅龍骨、煅牡蠣等具有收澀斂汗之功的藥物,陳師認為,五味子具有補益肺腎、安神之功,因此臨證肺腎虧虛伴有失眠患者所致汗證用之;麻黃根、浮小麥均有收澀止汗之功,內無實邪者用之,且浮小麥兼有養(yǎng)心安神之力,臨證汗證伴有心神不寧、夜寐欠安者更為適合;癟桃干有滋陰之效,陰虛所致汗證最為恰當;糯稻根具有利濕清熱之功,濕熱內蘊之汗證用之效果更佳;煅龍骨、煅牡蠣收澀止汗、鎮(zhèn)靜安神,汗證伴有不寐者用之更為適宜。
外感六淫之中,惟濕邪之性粘膩重濁,纏綿難祛。濕邪內蘊,既可寒化,亦可兼熱,或可挾風。而當夏季暑邪當令之時,暑季多雨潮濕,暑為夏季火熱之氣所化,熱蒸濕動,故濕邪每必兼熱,濕熱互結,郁久可以化火。正如葉天士[9]《溫熱論》中所云:“吾吳濕邪害人最廣。”江南地勢低洼,濕邪素盛,罹病亦廣。治濕之法,應根據濕邪之病位、挾邪之性質、濕病之表里、正氣之盛衰的不同,而有淡滲利濕(茯苓、豬苓、澤瀉、薏苡仁、車前子)、芳香化濕(藿香、佩蘭、紫蘇葉、白豆蔻、陽春砂)、苦溫燥濕(厚樸、蒼術、半夏、陳皮、白豆蔻)、清熱化濕(鮮石斛、鮮荷葉、鮮蘆根、滑石、淡竹葉)、溫化寒濕(陽春砂、白豆蔻、草果仁、蒼術)、祛風勝濕(羌活、獨活、防風、秦艽、蒼術)等之別。
陳師臨證治療濕證,認為不論選用何法治濕,其大法當以輕清運化,使?jié)裥坝谐雎窞樵瓌t,總以補益滋膩為禁忌?;蛟唬骸捌⒅鬟\化,喜燥而惡濕,病屬脾虛,甘溫益氣健脾,有何不可?”誠然,但濕性粘膩,須化之利之可也,如若再投以滋膩補益之劑,則濕必不除,病勢更加纏綿難愈。臨證所用補益之藥,性味均屬甘溫、甘寒,甘能膩濕滯濕,溫可助熱化火,寒能益陰生濕,皆為不合之治,故濕家進補非其治也。若濕熱內蘊,而用人參、黃芪、白術、甘草、紅棗等甘溫益氣之品,無異于助長邪勢,火上加油。
濕為陰邪,濕邪為病,最易損傷陽氣,其性粘膩重著,或為寒濕、或為濕熱,纏綿難愈。臨證治療一般認為應首辨寒濕、濕熱之不同。治療寒濕之證時,應以苦溫立法,因苦能燥濕,溫能散寒;治療濕熱之證時,宜苦寒立法,乃苦能燥濕,寒能清熱。然陳師根據多年臨證經驗,認為如果是濕熱互結者,只以苦寒之品燥濕清熱,多致涼遏冰伏之證,使陽氣難以舒展,其效不彰。所以臨證處方用藥應當苦寒、苦溫并用,在苦寒之中加入蒼術、厚樸、半夏、豆蔻、砂仁等苦溫之品,方可顯效,因濕為陰邪,得溫乃化。因濕為陰邪,熱為陽邪,而兩邪相吸,故濕熱互結之證,纏綿難愈,遷延日久。所以雖是濕熱互結,當以濕邪為重,熱易清而濕難去,故無論寒濕、濕熱,皆毋忘苦溫之劑。寒濕者以苦溫立法,濕熱者當苦寒、苦溫并用,其效彰也[10]。
濕熱阻滯,難以速愈,猶如抽絲剝繭,層出不窮。如陳師在臨床治療濕阻等胃腸疾病,可分三個步驟進行:首先,如果患者癥見脘腹脹滿,噯氣泛酸,晨起嘔惡,大便粘滯不爽,舌紅苔黃膩,脈濡緩或濡數(shù)者,為濕熱阻滯中焦、脾胃氣機升降失常所致,陳師組方選藥認為須苦溫與苦寒并用以除濕熱,常選用不換金正氣散加減治之。其次,經苦寒與苦溫并用治療后,上述諸癥好轉,尤其是服藥后,患者舌苔由黃膩轉為薄白、大便由粘滯不爽轉為大便稀薄,此為濕熱之邪漸消,而脾虛之候突顯,陳師組方選藥認為須以益氣健脾以復脾運為主,然脾虛生濕,為防其再生,陳師組方選藥認為應加用芳香行氣化濕之品,喜用香砂六君子湯、二陳平胃散加減治之[11]。第三,經前一階段時間治療后,患者臨床癥狀逐漸消失,陳師常以參苓白術散、六君子湯、香砂養(yǎng)胃丸加減善后。值得注意的是,在整個治療過程中,陳師特別強調患者的飲食忌口,對辛辣、油炸、冰冷、甘甜等食物尤其列為禁忌,另外也時常告誡患者要起居有常,保持心情愉悅,這樣才有利于疾病的康復。
陳師行醫(yī)五十余載,在臨床實踐中摸索總結出獨特的學術思想。臨證診疾,以辨證論治為先,獨創(chuàng)八法增澀,以和統(tǒng)之;遣方用藥,尤重調理氣機,養(yǎng)生治病,不忘調暢情志;江南多濕,陳師總結臨床經驗,提出濕病忌滋膩,濕熱宜苦溫。醫(yī)學浩博,有前人指路,擷英采華,必事半功倍,今將陳師之學術思想略加總結,與同道共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