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范若丁和他的創(chuàng)作"/>
艾 云
(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廣東 廣州 510635)
有些文字如果你沒有接觸,也就罷了;一旦有機會相遇,你就會忘不掉。許多論者在評價范若丁的創(chuàng)作時,都會有這樣的感受。文壇宿將范若丁,文筆蘊藉宛轉(zhuǎn),波光瀲滟。他用干凈利落而又精純唯美的語言,用平靜中飽蘸的濃烈情感,用仿佛書寫鄉(xiāng)愁的慢板,在敘述驚心動魄的人物命運、家國情懷。
我在閱讀中,除了驚嘆他不俗的筆致,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因為獨特的家庭背景、成長環(huán)境和生活經(jīng)歷,他在有意無意中彌補了我們認識闕如的一些空間。
表面看,他總是在回望和記憶中,用童年或少年的視角觀察和敘述,在寫記憶的文本。實際上它的意義遠不止這些,他在寫另一個民國,寫民國時期真實的民眾形象。這是對民國敘述的重要補充。
近年來,關(guān)于民國,對它的敘說似乎成了顯學。從事近代史、文化學、文學、教育等專業(yè)的研究者和創(chuàng)作者都對這一斷代史很感興趣。
民國是什么?
從時間上說,民國指的是從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38年。這段歷史,不算古也不算新,它就在我們身后的不遠處。于是,我們透過歷史灰黛色煙嵐去回望它:它是致力于鄉(xiāng)村改革的晏陽初撩開青布長衫走在定縣鄉(xiāng)間田塍的身影,是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經(jīng)驗哲學講述的聲音在報告廳的回蕩,是徐志摩、戴望舒和廢名的新詩在夜光熹微中對靈魂的沖撞,也是西南聯(lián)大在炮火連天的輾轉(zhuǎn)中堅守專業(yè)精神和獨立人格的理念。
38年的民國在歷史長河中很短暫,其間又伴隨著軍閥混戰(zhàn)、黨爭不停、外敵入侵等艱辛曲折的歲月。但是人們卻記憶著民國,并為它賦予深沉美好的想象力。也許,人們記憶和敘述的民國,是前國家政治倫理時期,還有某種縫隙可以生長出自由奇葩的那個民國。
更多的文本描述,大體是關(guān)于大學教育和知識分子的民國。而那廣袤的城鄉(xiāng),在經(jīng)歷著戰(zhàn)亂、饑饉,在政府有效治理幾近廢弛的邊緣地帶,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們亟待看到。
我們現(xiàn)在亟待看到的,范若丁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陸續(xù)寫出來了。他寫他在出生地開封見過的人和事,他寫隨家人逃亡回老家汝陽縣郭村的所見所聞,他寫避戰(zhàn)亂到南陽南召的晝與夜。
他沒有選擇很宏闊的人與事,只是寫自己熟悉的平凡而又動蕩的人與事。這些人性情各異,靈魂殊然,他們有的灑脫浪漫,有的卑微粗糲。因為大時代的不平靜,他們經(jīng)歷中的故事都是在悲劇性場景中展開。但人們似乎很少氣餒和哀傷,都在動蕩中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這是如一季又一季麥子的普通民眾。如果沒有人發(fā)現(xiàn)、敘述他們,他們就爛在地里或隨風飄棄了。
幸好有范若丁的文字,讓我們看到了那個獨特時期的民眾生存景況。
我曾經(jīng)編發(fā)過范若丁寫的一篇散文《家住開封府》。多少年以后,他回到開封這個出生地,去找他童年住過的小紙坊街以及那個院落,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就仿佛大地上從來沒有過它的存在一樣。作為大的遺址復建的“開封府”,在擴容擴建時已將他住過的院子和街道鏟平,成為府中某個內(nèi)殿的一部分,舊街也湮滅了。
比這篇散文更早的時間,他已經(jīng)構(gòu)思并完成了長篇小說《舊京,舊京》,仍是在記憶開封。
開封和開封的那條街道,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1934年1月,在北方的嚴寒中,開封城西南小紙坊街的一個煊盛的院子里,將軍范龍章家的第三個兒子出生,他就是范漢生,后來他的筆名叫范若丁。誰都沒有想到三少爺會進入文學生涯。
多少年過去了,他又來到這里:
正午,我來到這條街上。在一個楊花似雪的季節(jié),這里沒有楊花,也沒有過去的風沙,風沙正吹在我的記憶中。
這條街太蒼老了,五十幾年過去,它蒼老得令我?guī)缀跽J不出來。
五十多年對它來說可能不算什么,它可能已經(jīng)過無數(shù)個五十多年了。在它殘破的皺褶里,留下了無數(shù)個五十多年風霜雕鑿的痕跡;但對我來說,五十多年幾乎是一個生命的整部歷史。
我從一個叫“州橋”的地方,辨識出一個狹窄灰暗、被歲月塵封的街口。[1]
踽踽獨行中,他仍在尋找那條舊街,尋找街坊們。他在尋找自己住過的幾進四合院,尋找熟悉的高門樓,尋找大門的青石臺階,尋找二門里那顆酸石榴樹。卻是西風獨涼、黃葉疏窗,往事殘陽。
記憶如風,飄來了開雜貨鋪的老八、給人做衣服的甘裁縫、推車賣水的劉把子、車夫郭娃、賣五香兔肉的郭漢、賣油餅糖糕的老嗓婆、淘大糞的王二黑,以及抽老海的外婆、凡事斡旋操心的公館女主人母親、對自己護犢疼惜的陳干娘、失意的將軍、嫵媚薄情的明星姨、懷才不遇的大哥等親人的面容。這些人物涌動著,飄散在自己眼前。于是,一部跨文體的長篇小說《舊京,舊京》創(chuàng)作出來。
《舊京,舊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責編是頗有慧眼的名編何啟治和楊柳,出版以后受到各方好評。它的文體非常有意思,你可以說它是長篇小說,又可以當散文來讀。他寫的是舊京舊街上的一組群像,他們可能是引車賣漿者流,也可能是高門大戶的顯要。復雜的社會層面,也讓他的文筆跳宕著,時而深情,時而幽默,但都不乏對人性深層的把握。
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有街坊甘裁縫和雜貨鋪老八。這兩個人一見面就斗嘴。甘裁縫去老八鋪子里買酒喝,還沒喝酒就嚷嚷他酒里兌水。說歸說,他仍是買酒,喝醉,趴在柜頭上睡去,老八將他扶回家。老八找甘裁縫做衣裳,總說甘裁縫做得不合身,讓他拆了改,改了拆。
這卻是兩個互懟中彼此慰藉的男人。他們各有心酸,只有在磨嘴皮子中找些樂子。孤身一人的甘裁縫逢酒必醉,逢醉必是慟哭。哭聲瘆人,街坊們早已習慣了。他哭時,有時只有老八陪著。老八被抓,甘裁縫以為他會死,做好青布大衫去探監(jiān),好讓他黃泉路上體面些。后來老八被放,又讓甘裁縫將衫子拆了改、改了拆。
這一次,是甘裁縫被抓,老八備上好酒去探監(jiān),兩個老伙計只喝酒,一切都在不言中。最后甘裁縫被逼無奈,一把火燒了自己和房子。為他收尸安葬的也是老八和鄰居們。
《馬嫂》一章,我細看下去,才知道寫的是陳干娘。在平時的聊天中,我不止一次聽到范若丁講他的陳干娘,他生下來四天,陳干娘就做了他的乳母。他是吃陳干娘的奶長大的。
陳干娘一生卻是命運多舛。當年,她男人的三間門面鋪在馮玉祥做督軍給開封人修路時給硬扒了,沒賠一文錢。男人魔怔了,后來男人被日本人的汽車軋死了,她婆婆死了,小女兒也死了。后來她嫁給了馬伯,成了馬嫂。馬伯待她很好。不承想,原來與她有過曖昧的小排長禍及馬伯,馬伯被囚死于獄中。又一次成了寡婦的陳干娘愧恨交集卻又欲哭無淚。她在暮年仍給人當保姆,借此維生。書中寫到最后他去看病重的陳干娘,一聲“媽”叫得人肝腸寸斷。陳干娘于是年死去。
這個普通的底層婦女,給了作者的是無盡的母性溫暖。這是他永遠的母親。
范若丁寫的舊京、街道和眾者,我并不陌生。
我與范若丁都是開封人,是同鄉(xiāng)。從居住的位置說,他住的小紙坊街在市區(qū)西南,我住的火神廟后街在市區(qū)東北。從時代與經(jīng)歷來說我們也有所不同,但這座古城的秉性和特質(zhì)都有一脈相承的東西。
開封是八朝古都,這里曾經(jīng)有過煊盛的歷史,尤其北宋時期,這里是世界級的一流繁華都市。后來,耀眼的變?yōu)轺龅?,輝煌的變?yōu)樘?伤亲永锏臇|西還在,流在血液里。
開封具有皇都、商業(yè)古城的典型特征。1954年之前,它還是河南省省會所在地。這里有官宦等政務(wù)人員,還有商賈之人。除此之外,它有廣闊的民間,有三教九流的平民社會支撐著某種權(quán)力部門的一應(yīng)用度。在街衢里巷,平民們?nèi)粘V\生著——剃頭搓背的、殺豬宰羊的、送水淘糞的、賣面縫紉的、開飯店賣雜貨的,等等。
開封人身上有很高的辨識度。他們顯然是見過世面的,遇到棘手難事絕不心虛露怯;他們是灑脫豪爽的,推崇濟功好義。他們中間也有奸佞小人,有強勢歹人,但這些人成不了大的氣候;威望孚眾的,仍是解人之困的任俠之人。他們對生死看得超然淡定,認為是瓜果熟透了就會掉進泥土里,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
雖說可以不懼死,但他們依舊希望世事太平,百姓可以安居樂業(yè)地過日子。古城的日子常常是不太平,黃河是條懸河,黃河一旦決口,首先淹的就是開封城。多少次的河殤,黃水過后,一座城市湮滅了,又一座城市建起來。有多少災(zāi)難,就有多少抗爭。開封城是城摞城。
開封人經(jīng)歷了許多的苦難,卻依舊頑強地活著。普通的百姓,有幾頓飯食就不用發(fā)愁了,就會玩斗雞、玩畫眉、玩古董;也會自己寫字繪畫。一個殺豬賣肉的,就能寫出一筆好的書法,然后,同行互相品鑒。
日本人進攻中國,入侵開封,這是災(zāi)難。終于,抗戰(zhàn)勝利了。
范若丁的《舊京,舊京》寫的正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開封。他寫了人們對和平的期盼和對內(nèi)戰(zhàn)的擔心。但內(nèi)戰(zhàn)還是來了。該書主題是對內(nèi)戰(zhàn)的反思,對突然而至的“革命狂熱”的反思與批判。
從日本人鐵蹄的蹂躪和踐踏中僥幸活下來的人們,似乎找不到太多勝利的喜悅,他們依舊受著自己族群中那些握有大小不一權(quán)力的強梁者的壓榨和欺侮。地痞流氓和心術(shù)不正的警察合謀著公報私仇,對得罪過自己的人下黑手。
這本是一個新舊時代的轉(zhuǎn)捩,但當時執(zhí)政的國民黨蔣介石卻沒有將這步棋走好。他沒有下決心整治好自己的黨紀和軍紀,也沒有將國計民生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
說起來,蔣介石作為一個執(zhí)政黨黨魁,可他從來沒有實施鐵板一塊的統(tǒng)治,那時各路軍閥都很有勢力,并且對他的位置時時覬覦造成威脅。話說山西的閻錫山、東北的張學良、河南的馮玉祥、廣西的李宗仁以及四川的劉湘等人,都對他虎視眈眈。各路軍閥擁兵自重,并將自己占據(jù)的行政省變成了家天下。他們有自己的政令,并且開始構(gòu)建城市規(guī)劃,改造市容市貌。像廣州的陳濟棠,他設(shè)計城市藍圖、鋪路架橋、建筑府第、興辦學?!,F(xiàn)在廣州的道路交通和城市設(shè)施,基本上都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陳濟棠主政時的構(gòu)想。
擁兵自重的軍閥以自己管轄的地區(qū)為域閾,他們獨自經(jīng)營和控制,根本沒有把蔣介石的中央政府放在眼里。蔣介石還沒有來得及統(tǒng)御全局,收編各路地方勢力,日本人就打進來了。日本人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這各路強人才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在抗日戰(zhàn)爭的前線并肩浴血奮戰(zhàn)。
好不容易抗戰(zhàn)勝利了,卻是各股勢力人心叵測,各打各的算盤。蔣介石的治理又一次陷入失效中,其綱紀廢弛、民怨沸騰是這一階段的寫實。在其治下,逐層的大小不一的官員私欲膨脹。接收大員忙著中飽私囊;下邊的小官吏,也借機使用各種手段,打擊報復那些曾經(jīng)違逆過自己的人。
范若丁在寫甘裁縫被抓一章時,寫到的警察局曹局長很有代表性。曹局長在日本人得勢時充當狗腿子;日本人戰(zhàn)敗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抓甘裁縫、抓老八的急先鋒。他抓甘裁縫的理由是甘曾經(jīng)給日本女人做過衣服。他又誣陷甘裁縫家藏有銀圓,并派人掘地搜索。打開甘裁縫埋在地下的箱子,卻是甘裁縫死去多日的女兒。
甘裁縫死了妻子、兒子、女兒,他已生無可戀,只好一把火將祖屋和自己燒焚。
當民不聊生時,這個政權(quán)存在的群眾基礎(chǔ)在坍塌,它不敗才怪。這個政權(quán)若果是小人得勢、壞人當?shù)溃颓熬翱皯n了。
國民黨蔣介石對黨內(nèi)的壞人壞事很難整治,在政治上也難有清明局面,那時候的普通民眾,陷入有理無處說有冤無處申的狀態(tài),他們對頹敗的統(tǒng)治階級已無望到極點,亟盼一個代表民眾利益的政治集團出現(xiàn)。那邊廂,共產(chǎn)黨明確提出要推翻壓迫人、奴役人的階級,讓窮苦的無權(quán)無勢的勞苦大眾翻身做主人。這樣的宣傳,是太鼓舞人心了。那邊廂,解放區(qū)的天空湛藍晴朗,那具有信仰的人們臉上洋漾著對光明前景的憧憬,理想主義的表情甚是動人。范若丁在文字中已經(jīng)寫到,“我”與我的哥哥、表姐們已躍躍欲試,要參加到革命陣營之中。
兩相比較,民心有了向背,有了涇渭分明的立場。
范若丁在不動聲色中,在敘寫普通民眾形象時,已經(jīng)在揭示國民黨維持不下去的深層原因。
不光是普通民眾,就連那些曾經(jīng)在政府中供職的軍政人員也全無前途可言。在《失意將軍》中,曾經(jīng)的山大王呼風喚雨的黎煥如黎司令官位越來越低已無實權(quán),又無處可去,他只有躲在凡家的客房白住白吃多日。到后來只能販賣些玻璃絲襪、雨衣、口紅、香水度日。魏然堂參謀長也卸甲歸賈,干起押車販煙葉的生意。有一次他在押車途中因太過勞累,從火車車頂上跌落摔死了。而那個酷愛書畫、滿腹經(jīng)綸的姬參議,參加完國大會議以后,已對前途徹底喪失信心。
此時國民黨內(nèi)部上下不和、互相齟齬,這種分崩離析的局面已無人收拾。
經(jīng)濟上,國民政府強行推出“金圓券”,一麻袋錢幣買不回一個燒餅,實際上是變相搜刮民脂民膏。老嗓婆說,你給我算算賬,昨天每盒燒餅發(fā)貨120元,可以賣150元,好像是賺了??山裉靺s要漲到180元,明天、后天呢?老嗓婆干不下去,得了一場大病,被家人接回鄉(xiāng)下了。
如果正義闕缺、公平退場,又加上通貨膨脹、經(jīng)濟下滑,統(tǒng)治的根基已搖搖晃晃了。
這是城市的寫照,那么廣大的鄉(xiāng)村呢?
在范若丁的《失夢莊園》[2]中,《打孽》這篇,描寫了一個想要推行鄉(xiāng)村民主政治的七少爺形象,篇幅不長,卻是句句段段令人震撼。
七少爺后來當上了縣參議員。他恪守公職,提出《本縣戰(zhàn)時鄉(xiāng)村教育的扶助與經(jīng)費籌集案》,也提出《徹查瞞丁瞞畝與刷新區(qū)鄉(xiāng)行政案》。七少爺是個讀書人,接觸過西方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影響,他是個有開明新思想的人,希望有公平競爭下透明的政治選舉。
于是他提出參選縣參議長。他有正義理想和道德影響力,有眾人捧場,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獲得多數(shù)人的支持。原參議長送了縣長十畝好地,縣長支持參議長。開箱驗票這天,一把烏黑油亮的手槍放在了投票箱上,原參議長的內(nèi)弟是縣警察局長,他揚言選票有詐要將箱子收走。
從此,七少爺和縣原參議長和警察局長結(jié)了仇結(jié)了孽。他本人被打了黑槍,手下保鏢當場被打死。他左頰挨了一槍,幸虧那匹黑馬,馱著他沖出包圍圈??雌饋?,選票沒有槍彈厲害。通過這件事也讓七少爺明白,在江湖上走,有槍才是硬道理。于是,他賣20多畝水田換回了十幾支長槍短槍,并組織起了自己的武裝力量。他派手下在麻將桌上打死了警察局長,參議長鉆到桌子底下才僥幸逃命。
七少爺當上了縣參議長,他還能如愿實施他改革鄉(xiāng)村政治和縣邑政治的理想嗎?不可能。他原本憂國憂民的惆悵被終日里的驚懼恐慌所代替。他有了仇家、與人結(jié)孽,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如臨大敵。
七少爺已經(jīng)陷入血仇里邊,他無法有安定的人生,也不會有好的命運了。他最后的結(jié)局是,在一次搭戲臺做會時,他被人打了黑槍。他自己死了,同時被槍擊的還有七少奶奶,他9歲的兒子,3歲的女兒。只有16歲的兒子在別處而幸免于難。兒子到遠方讀書,準備著有朝一日為父報仇。
可以想象,他的后人也將再一次跌進沒有盡頭的冤冤相報的魔咒里,無從脫身。
這是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故事。
范若丁在抗戰(zhàn)期間隨家人逃難時,曾經(jīng)住在一戶姓吳的人家那里,吳少爺瘦瘦高高的,很儒雅,是個知識分子。他喜歡到我們住的地方聊天,他正在爭取當縣參議員,后來打孽時被人打死了。七少爺正是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造的。范若丁11歲的時候,就想寫予坪發(fā)生的事,他說不知天高地厚地寫過《予坪八月記》。
范若丁一開筆就這么為七少爺定下命運的基調(diào):“我坪的七少爺是為中國的偉大民主政治捐軀的,是被打孽打死的?!彼又谥虚g又再一次重申:“是應(yīng)該在史書上書他一筆的,可惜人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難怪他感到冤?!?/p>
七少爺應(yīng)該是死不瞑目。他原本是個眸子清亮、尋找救國救民真理的理想主義者,卻成了一個難逃打孽悲劇的可嘆可憐之人。他所掛慮的鄉(xiāng)村民主政治,在他痙攣的抽搐中早已成為幻夢。七少爺是個悲劇人物,他的政治民主觀念到最后又回到帝王思想。
鄉(xiāng)村民主政治能夠?qū)崿F(xiàn)嗎?不僅七少爺在問,中國許多的知識分子、社會學家、政治家都在問這個問題,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說蔣介石對城市管理還顯粗率的話,那么他對鄉(xiāng)村治理更是缺位。他似乎什么都來不及去做,顧此失彼。在他管理缺失的鄉(xiāng)村,一些鄉(xiāng)紳走出來,開始做著某種斡旋與平衡,他們也的確起到了維持和穩(wěn)定鄉(xiāng)村秩序的作用,這正是后來許多知識分子對之留戀和賦予美學想象的重要因素。
何謂鄉(xiāng)紳?就是在一個較大些的村落,有更多同姓同族的人聚居一起,從這中間產(chǎn)生出德高望重的人。這個人要能秉持公理、主持公道,有擔當?shù)哪芰?。在面臨外部勢力的打壓挑釁時,他不怯懦不畏懼,能夠與之抗衡。但他還要有化解各種矛盾的平衡斡旋能力,不輕易樹敵,否則自己生命的半徑就是不安全的、是危險的。也就是說,他要有足夠的謀略。大量時間,他要管理自己同族群眾的一應(yīng)事宜。
這個人不僅是道德化身的,他還要有良好的家世、優(yōu)渥的經(jīng)濟背景。若是自己不仕不商,但自家親眷卻可能在外頭當官或經(jīng)商,他因此是個有背景有權(quán)力做后盾的人,否則,他建立不了自己的威權(quán)。他如果不是這樣的,面對那些刺頭、歹人、無法無天的強梁之人,他根本壓不住,辦不了事。鄉(xiāng)村的是非很難斷定,有權(quán)就有理,這就是鄉(xiāng)村的道理和邏輯。
恰巧這個族群中出現(xiàn)了一個有教養(yǎng)、有能量又有魅力的鄉(xiāng)村紳士,那么,這個地方的人就有可能找到說理、仲裁的地方。哪怕這個人手里只握有很有限的權(quán)力,但這是為村民祈求和信賴的。
也因此,在后來也是當代的鄉(xiāng)村政治和文化史研究中,許多學人對鄉(xiāng)紳寄寓了許多的溢美,甚至有將鄉(xiāng)紳形象一味拔高的傾向。并認為當下鄉(xiāng)村暴露出來的許多問題,那難以解決的矛盾與癥結(jié),鄉(xiāng)村墮入淪陷的可悲境地,與鄉(xiāng)紳階級的消亡有關(guān)。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也比較認可這種說法。但是現(xiàn)在我對此卻在做某種反思。
這種認識當然不能說有錯,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首先得意識到,鄉(xiāng)紳在大的村落的同族同姓人中才能發(fā)揮作用,同族人一切還好商量??梢粋€村莊不可能沒有外姓人。在處理某事時,可能外族外姓人會認為你們是以多欺少,因此心里不服。如果你硬要壓服,這就栽種下怨恨的種子。從來都是人心叵測,很難預(yù)期。人是最復雜的。
說到人的復雜,當然也就包括鄉(xiāng)紳本人的人性復雜。人都有七情六欲,也有判斷時的個人偏好,甚至是偏見。鄉(xiāng)紳也會這樣。他如果被賦予道德化身,他很有可能會做出殘酷嗜血的行為。比如借口族中女人違背婦道有失風化,硬要將她們浸豬籠、沉深潭的事情屢見不鮮。陳忠實在長篇小說《白鹿原》中寫到的田小娥,正是偽善的道德和假門假式的所謂鄉(xiāng)紳一手造成了她的悲劇。
再進一步追問,鄉(xiāng)紳階級很難在鄉(xiāng)村有普遍的存在。他們多在江浙、廣東及四川等相對富庶些的省份產(chǎn)生;更為廣闊的鄉(xiāng)村,鄉(xiāng)紳并不是廣泛存在,有同門同宗的大戶,但是實力、背景和秉持正義樣樣不缺的人物似屬少見。
鄉(xiāng)村仍是那么多難弄的棘手之事該怎么辦?許多時候,就只能通過以暴抗暴的形式,以訴諸武力的血拼形式來解決。這就是血酬政治。
在封建社會以及前國家政治倫理時期,宗族勢力和血酬政治是鄉(xiāng)村交叉一起的混合體。在政府管理有限乃至失效、法紀綱常廢弛的廣大鄉(xiāng)村,血酬政治占更大比重。
范若丁筆下的中原鄉(xiāng)野,那是亞秩序下黃河岸邊的中原。朦朧陸離的樹影中,依稀可見那有著黧黑膚色和層層皺褶的農(nóng)人的面孔。皸裂的大地,豁出了巨大裂隙,人們在不平、冤屈和哀傷絕望中,只能鋌而走險。
范若丁的《打孽》一文,寫的正是這種殘酷的風氣。打孽就是打冤家,這種風氣在舊時的豫南一帶盛行。人若是互相結(jié)了恨,幾乎要將對方斬盡殺絕,以剪除后患。這是剽悍而又殘忍的民風。范若丁的叔父正是在家鄉(xiāng)被局子頭無端殺害,父親避難當兵,幾年后帶著結(jié)義的兄弟打回老家殺了局子頭一家以報血仇。當然,后來父親參加抗戰(zhàn)打日本,成了赫赫有名的范龍章將軍。
血仇中必須要出現(xiàn)強梁的人物。河南的嵩縣有架桿的小紅鞋,南方有截路的癱子,更有刀客。這些人有好俠仗義者,也有橫行無忌、殺人越貨者。他們再強梁,憑一己之力,能會有更好的未來和命運嗎?
范若丁寫的《刀客張》一文,非常值得咀嚼。刀客張武藝高強而又行俠仗義,在方圓被稱為好漢。日本人進攻,刀客張決不當漢奸。他落入日本人之手,受鍘十指的酷刑,他機智中保留下三指。第二次入獄,他被烙焦腳板,仍是逃了出來。第三次被抓,第三次逃脫。
原以為這個刀客張是個有民族正義感的好漢,卻不承想,別人殺不了他,他卻自己殺了自己。在渾渾噩噩之中,他開始吸日本人的白面而日益頹廢,他的小老婆二妮兒在勸阻他時被他一時怒起而誤殺,他隨即也自殺,結(jié)束了自己任性而頑劣的刀客生命。
《打孽》中的七少爺和刀客張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七少爺是個有民主政治思想的知識人。他和人血拼,與個人利益、家族關(guān)系無關(guān),一切只關(guān)乎理想。他想通過競選實現(xiàn)抱負,能使一方少受肆虐而求民主公平正義之境遇。但他卻也難逃血酬政治的厄運。
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真是有著難解之謎。
封建社會,皇權(quán)高于一切;辛亥革命之后推翻了皇帝,民國了,可是法律卻仍然是缺失。尤其在農(nóng)村,鄉(xiāng)人更是茍活著。在受屈辱和受欺凌中,如果有忍不下去的,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在冤冤相報中一劍封喉、白刃見血,最后是魚死網(wǎng)破。
大量的農(nóng)民是隱忍的。他們想要過安寧的太平日子,我不會欺侮別人;別人欺侮了我,我也面面咽下去。他們信奉心上能擱把刀的哲學,那就是個忍。
范若丁筆下,對那時候生存于鄉(xiāng)村的民眾,有多重形象刻畫。他除了寫極端情境下那些暴烈刀刃般凜然個性的人,還用平靜溫婉的筆觸寫了許多小人物,那些普通人。
在《老何家》一文中,他寫了一個看牲口的老何。老何貧窮窩囊,一直打光棍,可他卻能馴服最難駕馭的烈馬。后來他用兩石麥子的錢迎娶了一個新媳婦,看把老何樂的。可是過了一年,“一個深秋的早上,大雁悲鳴著撥開迷蒙的晨光,向南飛去。皂角樹的葉子落了,幾個沒有打掉的皂角,在高高的樹枝上抖顫”。在這樣悲涼的情景性描寫中,果然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老何的媳婦跑了。有人出主意,讓老何往一個仿若媳婦的稻草人心口扎針,說這樣就能把她召回。老何終是不忍,不扎。他說,她臨走時沒拿走家里一樣東西,她過門做的幾件衣服也都在。老何犯魔怔了,不久便郁郁而死。
《棺屋》那一篇,寫一個會做細活的郭木匠。他原本有個不錯的家,媳婦心靈手巧,會剪漂亮的紙花,卻不幸害噎食病死了。
郭木匠來為祖母做棺材。豫西一帶的風俗是人活著就開始做壽材了,以避兇。郭木匠在后院精雕細刻做棺材。他的白天黑夜都在這一鑿一斧中。后來那年夏天,不知怎么,支著棺材蓋的木棍倒了,躺在棺材里歇息的郭木匠悶死了。
在范若丁筆下,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這些自然性存在,他們?nèi)琨溩右粯又挥幸徊绲纳?。一陣狂風吹來,割茬了,過季了,場光地凈了。他們是否曾經(jīng)來這個世上走過一遭,原本沒人知道,是作家的文字,證明他們曾經(jīng)活過。
范若丁筆下的女人命運,讓我久久難以忘懷。
《夜嫁》一篇,寫的是豫西寡婦再嫁的情景。舅爺抽大煙上了癮,他讓兒子賣壯丁。兒子一去無歸。他以為兒子死了,于是又將兒媳當寡婦賣了,再嫁了。只能在夜里完成再嫁儀式,新娘倒騎毛驢去往新夫家。
身后舅爺虛假地干號:“你這個沒良心的……”這種趕著罵,是寡婦再嫁的規(guī)矩。
女人的命運不能自己做主,她被推搡著,不知邁向何處。
《狐媚子》一篇,讓我看得很是揪心。
二伯的養(yǎng)女,也是半個丫頭的香月生得俊俏媚人。祖母和宅子的人都不喜歡她。她愛上了教書的陸先生。陸先生滿口救民眾于火海的大道理讓香月沉迷。陸先生和香月在棺屋幽會,大家以為半夜鬧鬼。當有人問陸先生關(guān)于香月的事,陸先生故意反問:“香月是誰?”后來香月懷了身孕,后來她死在了棺材里。
香月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因為頂棺材蓋的木棍滑落導致躺在棺材躲避的香月窒息身亡,就像郭木匠那樣?還是知道她懷有身孕的陸先生一手導致了她的死,為的是自己逃脫干系?祖母和二伯父對這一切心照不宣地不追究,使得香月之死成了個難解之謎。一朵鮮艷的月季花般女孩兒的生命枯萎了,凋謝了。
一切都寫得波瀾不驚,卻又是如此驚心動魄。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人性深處的虛假和偽善。在顏色、自保面前,人命不值一文??蓱z的香月啊。
在《失夢莊園》里邊,許多篇什都表現(xiàn)了范若丁悲憫的人道主義情懷,他為卑微的小人物做傳,為凄清的女人命運憑吊。
在中國社會,不乏有意志力強悍的人,他們在用能量和武力去爭取或高或低的目標。但在這些人的心里,關(guān)于悲憫和愛是匱缺的。也可以這么說,在過于貧困愁若廝殺不斷的亂世,很難生長出仁慈美好的情感。
在范若丁的筆下,那個老祖母的形象值得深思。她曾經(jīng)孤兒寡母,生活在別人的歧視中。她痛失次子,悲痛欲絕。但是當她可以享受大兒子給她帶來的好運時,她是很難悲憫別人的。她為了讓自己在陽間的壽數(shù)更長,便讓自己的兒媳減壽以為她增壽。《過陰》這篇,寥寥幾筆,就將一個人一闊臉就變,人性扭曲的形象刻畫出來。
在不正常的生活環(huán)境中,會有畸態(tài)扭曲的人性,范若丁揭示批判的筆力不諱言、不掩飾,這正是一個作家的靈魂書寫。
范若丁用他很少意識形態(tài)遮蔽的運思,寫出了那中原大地的生靈。那個早熟的少年,躲在無盡的暗夜,在半懵懂半靈醒中去觀察思索,有朝一日他將聽過的、見過的人物描述出來。這些人物的身影不偉岸、不高大,都是些普通的蒼生。正是這些形象,補充著我們認知尚顯模糊的另一個民國。如果認為范若丁只是童年視角記憶文本,就低估了其寫作的意義和價值了。
范若丁在每篇的末尾寫有落款日期,《失夢莊園》一書中的很多篇章寫于1986年8月的雞公山。那一年,我已經(jīng)分配在河南省文聯(lián)工作,我們單位在河南信陽的雞公山有個創(chuàng)作基地。范若丁在那年8月份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都在雞公山的創(chuàng)作基地安心寫作。他是從廣州到雞公山的。他說他效率很高,幾乎每天一篇,每篇不長,三四千字。涌動中的思緒,只需寫出便是??伤麑懗龅膮s是篇篇佳制啊。
我曾經(jīng)在1989年夏天去過雞公山的創(chuàng)作基地。這座小樓,四圍是分開的單間,利于作家安靜寫作;中間有一個公共活動場地,休息時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喝茶。夏天的山上涼爽宜人,只有山風吹著,讓人幾乎不知暑熱。推開窗子,遍野疊翠。
在這里,范若丁寫下了他的許多重要篇什。數(shù)一數(shù),30年過去了,文字依然美妙,人物依舊鮮活。揭示人性的文字從來不會過時,因為這是一個永恒話題。盡管他低調(diào),從不自詡,但范若丁的文字有著穩(wěn)定的藝術(shù)品質(zhì),經(jīng)得起時間的淘洗,這在中國作家里邊,實屬少見。
但是他說,他最想寫的那本書還沒有完成。
201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在廣州天河北時代廣場的一個臨街咖啡館,我與范若丁坐在那里聊天。話題很集中,他想聽我談?wù)勊醺宓拈L篇小說《滔滔黃河》的讀后意見。
先前,他將打印好的上下兩卷的《滔滔黃河》拿給我看。這的確是一部展現(xiàn)恢宏壯闊歷史的大書。這是發(fā)生在滔滔黃河岸邊的故事,書中的主人公是父親,是那個具有傳奇而又具悲劇性的父親。
范若丁想寫的正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范龍章在剛成年時家中便遭遇橫禍,小他兩歲的弟弟得罪了強人而被局子頭殺死。為避難,范龍章逃走參軍。他有勇有謀,從一介武夫成長為凜凜威嚴的將軍。他到抗日戰(zhàn)爭的前線,參加過幾次有名的抗日戰(zhàn)役,為民族解放勇敢殺敵。蔣介石曾封他高官,但他仍是向往延安,相信為窮苦人謀幸福的共產(chǎn)黨。新中國成立后,他留任河南省政協(xié)工作,直到去世。
范若丁幽幽地說:“往事雖已如煙,但記憶深刻的不會忘掉。我小時候在開封市小紙坊街出生。那時父親已有了相當?shù)穆毼?,可以買房子置地了。4歲時即1938年,日本人快要打到開封,我們回汝陽縣郭村,就是老家。只記得包了一節(jié)車廂坐火車,有士兵保護著回到洛陽。在洛陽住到一個院子里。院子前后都是傷兵,他們扎著白色繃帶,用灰顏色毯子裹住身體。”
范若丁一講述就有場景呈現(xiàn),這是一個感受力強烈的創(chuàng)作者的稟賦。
他繼續(xù)說:“在洛陽住了幾天,我們坐汽車回家,因為公路開不到村里,又換成轎車。記得天下著雨,過杜康河時,轎車震動,我母親給祖母買的梨子都掉進河里了?;氐嚼霞遥鸵娨蛔笤鹤樱课輨倓偨ǔ?。這就是我在《失夢莊園》里寫到的場景?!?/p>
他又說:“1944年4月間,日本人已打過黃河,汝陽縣成已淪陷區(qū)。日本人知道我父親,天天要來抓他的家眷。無奈中,我們往后邊的伏牛山躲避。在這期間,我們家,還有武庭麟一家,王凌云一家,都住在一個村子里?!?/p>
我對這兩個名字很陌生,于是問:“這兩個人是誰?”他說:“武庭麟是國民革命軍第15軍軍長,當年他負責守洛陽,與日本人正面交鋒。守了半個多月,后來突圍出來。他帶著一百多人上了伏牛山。當時我們家住在柏園的窯洞,聽到上邊有嘈雜聲。我母親說:‘這是武軍長從這里經(jīng)過?!腋赣H當兵后最早跟著他……”
他接著又講到王凌云:“王凌云是第2軍軍長,原來與我父親一個部隊,后來調(diào)到云南,在龍凌、芒街與日本人作戰(zhàn)……”
范若丁說:“我著重說到這兩個人,正是想在描寫父親的形象時,將他們都揉進去。”
在他心心念念的長篇重制《滔滔黃河》中,他要處理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太龐大、太豐富了。
他說:“我想避開過于傳奇的寫法,想用平靜淡然的手法來寫父親一生的追求和追問。剛開始他追求的是不被強梁欺負。大量茍活著的農(nóng)民,在活不下去時只能找到槍桿子,拉隊伍。他似乎成事了,可還有更高的權(quán)力控制他。他該怎么辦?于是我想寫的就是他一生的疑問和悲情?!?/p>
我敬佩地望著他。按年齡他已是老人,可他依舊身材高拔、腰板挺直、清癯儒雅。林宋瑜早就這樣形容過他:“老范才叫玉樹臨風。能夠用這個詞來形容的男人并不多見。”
范若丁的生命狀態(tài)始終有一種飽滿、向上的活力,歲月滄桑也不曾凋損他的英氣。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始終對寫作抱有不懈的熱情,他的書寫在路上、在進行中。他的筆力愈發(fā)雄健深邃,絕無衰敗下墜氣息。并且,他自己覺得那更重要的文字還沒有寫完。曾經(jīng)在繁忙的編輯出版工作之余,他記憶著關(guān)于舊京飄黃的落葉,伏牛山脈蓊郁的樹影,白河岸邊晶瑩的砂礫。但他最想完成的是那風雨如磐中,從那隱約處走來的父親,以及他攜帶的家族歷史和滿肩的歲月煙嵐。
我曾寫過許多札記放到抽屜里未完成。這一天,我翻出寫于1998年3月14日周六晚紙張早已泛黃的札記。記的正是當日白天我們一行人到順德的余蔭山房游覽時講到的寫父親的這本書。他說他對那部長篇太看重了,因此不能輕易動筆。他總覺得自己沒有想好時動不了筆,自己的感覺狀態(tài)欠佳時也動不了筆。那天,他仍是興致勃勃地對我講述著故事的框架。那是亂世,父親范龍章從血親復仇到參加民族抗戰(zhàn)的前線。他一生有對日作戰(zhàn)的勇敢,又有太多悲情。他身上有太多復雜性。
我們總是試圖了解父輩,我們能了解清楚嗎?
了解不清楚,于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躊躇中,20年過去。
仍記得那天在余蔭山房后院地上有棋盤的排列。范若丁說:“艾云,有空時我教你下象棋吧。女人應(yīng)該會下棋,棋琴書畫,棋放首位。女人下棋,女公子的味道就出來了?!?/p>
可惜,我品性單調(diào),至今也沒有學會下象棋。
范若丁說這種話時,我知道他內(nèi)藏錦繡,知道他明了世事如棋。每個人命運都如棋盤,都是無解、無底的棋盤。
父親何嘗不是如此。
我很敬佩這位兄長,他的為人為文都值得尊敬。
他虔誠于文學,不為虛名。他執(zhí)意為父親立傳,想為父親的疑問尋求解答。能找到嗎?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個目標鼓勵著自己,讓自己攢聚著精氣神一直毫不松懈地向前走著。他走著,保持著思維敏捷和下筆從容。
我看了他的這部長篇,敬佩之余,仍是希望他悠著點,希望他仍用清疏明麗的筆法,人物線索再單純一些,涉及的人物也可再刪減一些。在這本書中,不僅有大量的歷史事件,光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有上百人。這個工程不可謂不大,他要處理人物關(guān)系,得耗多大的精力。我真是希望他不給自己添太大軛重,不要用力過猛。我甚至覺得他不走小說這個虛構(gòu)路線,仍用長篇散文的非虛構(gòu)形式寫寫父親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時隔一年,2016年秋,他將修改后的長篇又拿給我看,感覺疏朗了許多。批評家申霞艷也看了。他說他還要修改。他對能否出版甚至是不在意的,他要寫得自己滿意。他有信心寫好此書。
在中國當代作家里邊,范若丁的出身、成長背景及文學創(chuàng)作都很獨特。我說,希望你能談?wù)勛约旱臍v史。他說:“當然可以。我給你講兩個人吧,一個是我大哥,一個是農(nóng)場場長陳仕榮。大哥可以說是我文學上的啟蒙老師,而陳仕榮則是在我命運轉(zhuǎn)捩的關(guān)鍵時刻給予我重大幫助的人?!?/p>
范若丁說,一個人走上文學這條道路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他5歲時念了半年的私塾,教書先生讓他讀《千家詩》。他真正對文學有明確愛好,是在小學三年級。年長他很多的同父異母的大哥喜歡文學,最善詩詞,大哥能把李煜、姜白石、溫庭筠的詞背誦如流。大哥教他背李煜的詞,后來又接觸到清代才子納蘭性德。
這都是些唯美、感傷、念茲在茲的詞。這是如此純正而浪漫優(yōu)美的文學啟蒙。
大哥曾經(jīng)帶范若丁去開封北門外西北方向去看李煜的墓。他說自己在一本書上發(fā)現(xiàn)了這條線索。他們在疲弱的秋陽下找到了一個已被盜的大墳冢。
宋太祖囚禁李煜李后主于開封。在龍亭向北處,至今還有一個叫孫禮唐村的村莊。當年這里正是遜帝被囚之所,原來叫遜李唐村,后來幾經(jīng)改名,簡化成如今村名。李煜是否葬在東京開封,尚待考證。只是,李煜美不勝收的詞賦,仍將流芳百世。
正是在大哥的影響下,詩詞歌賦中傳遞的人性深處的哀傷與悲涼,已是未來文學家范若丁抹不去的底色。
文學的覺醒與自由的精神相關(guān)聯(lián)。1948年秋天,考上開封高中的范若丁聽到同學中悄悄傳遞的“民主自由”的呼聲深感振奮。不久,開封解放了。他父親已隨華北軍區(qū)到北平。當父親要他北上繼續(xù)學業(yè)時,他不從,自己報考了一個培養(yǎng)新時代革命干部的學?!性髮W。1948年底,范若丁進入中原大學學習。
在激情澎湃的革命歲月,范若丁不會再讀李煜、納蘭性德等人斷腸的詩句,而是讀《社會發(fā)展史》《政治經(jīng)濟學》等。這時候,他也沒有設(shè)想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革命與浪漫,其實都是文學的母壤;只是,文學在這個時候,還是被認為太杯水風波了。
中原大學結(jié)業(yè)后,各項工作急需干部。范若丁被分到中南局社會部辦公室秘書科。在中南局的這段時間,他看了大量的外國文學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業(yè)余時間開始摸索著寫些東西。1950年,他在武漢的《中南青年報》發(fā)表過詩歌和特寫。后來他被分配到廣東省專賣管理局工作。
1955年,他在《南方日報》發(fā)表了詩歌。
1957年,23歲的范若丁因耿直倔強而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從干部19級下降到23級。1958年,他被下放到海南島的一個農(nóng)場勞動改造。
三年饑荒年,只有少量糧食,靠野塘蒿度日,范若丁患上了水腫,人差點兒餓死。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難忘桃金娘》,講的正是餓得走不動路,吃了一個桃金娘,才算能動彈,植物果子桃金娘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他說,饑餓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他分別在五山農(nóng)場、大豐農(nóng)場、市橋農(nóng)場干過,然后轉(zhuǎn)到大朗農(nóng)場。
一切都帶有戲劇性。大朗農(nóng)場的黨委書記正是陳仕榮。陳仕榮曾是范若丁的入黨介紹人,他了解范若丁的冤屈,被人平白誣陷。那時,他只有沉默,不說話。
眼下,范若丁來到了自己手下,這個東江縱隊的老革命,正直不阿的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決定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他。1960年,范若丁摘掉了右派帽子。
在農(nóng)場干了一年以后,摘帽的范若丁到省化工局化工科當了一名業(yè)務(wù)員,也就是跑業(yè)務(wù)、搞銷售,這一干就干到1980年6月。1978年底,他被徹底平反,恢復黨籍,恢復工資待遇。
從1957年到1980年,命運顛簸,并且干的都是與文學無關(guān)的事情。但在一個具有純正文學品質(zhì)的人那里,什么樣的境遇都不曾摧毀對文學的追求。
1957年被打成右派遭批判的日子,在孤寂和絕望中,他閱讀巴金的《家》,沉浸在大家族的命運浮沉中,記憶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現(xiàn)實反倒虛幻起來。這段日子,他寫成了《邃驟的潮浪》《紅色暴風雨》。“文革”中,手稿被毀掉。這兩部作品幾十萬字,類似于電影小說,寫1945年前后的一群青年為國家為民族尋夢和追求的青春躍動。只可惜,毀掉的稿子再也重寫不了了。
他在農(nóng)場改造時,有時會派去管倉庫,有時間就在筆記本上寫東西。斷斷續(xù)續(xù),開始想少年時代經(jīng)歷的事,陳干娘、老何家,以及伏牛山、白河、我坪、舊京紛紛在眼前晃動。
文學如夢,它讓一個人在一個幻覺的空間自足而忘我,周遭的歧視、不公似已遠去。逆境中,一個人仍然保持著樂觀、積極的人生姿態(tài),文學正是佑助自己度過急流險灘的小乘舟楫。
還在化工局工作的1977年,范若丁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并未逝去的歲月》,此書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廣東文壇引起了很多同行的注意。陳國凱當時見到范若丁說:“若丁,你都有書出版了,我們還沒有?!?/p>
這本書給該社的同志留下了很深印象。1980年6月,范若丁正式調(diào)入廣東人民出版社《花城》編輯部。1981年1月,花城出版社成立,他又到了花城社,很快當了室主任。
20世紀80年代伊始,中國的文學藝術(shù)進入到繁盛的春天。立足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花城》雜志,以先鋒、探索、創(chuàng)新的責任擔當,為作家所喜愛,為讀者所信賴,它日益行成品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影響力。這一切,與范若丁、與共同辦刊的同事們的眼界、膽識、審美趣味分不開,與他們的竭誠努力分不開。
當時,從各地來廣州的作家紛至沓來,范若丁是以出版社人、編輯家的身份與他們交往,為他們提供幫助。這些作家很多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在《吾師吾友》一書中,對端木蕼良、楊沫、秦瘦鷗、無名氏、戴厚英、白樺、王蒙等人,均有生動細膩的描述。
1984年,他當了花城出版社副社長和副總編輯;1988年,在沒有設(shè)定候選人的海選中,他在民主選舉中當上了社長和總編輯。
關(guān)于范若丁這個人,接觸過他并且不存偏見的,都知道他待人誠懇篤厚,有了困難找他幫忙,他都盡心盡力。他有君子之風和仁者之態(tài)。他個性狷介,因說真話而遭罪,但他從來不曾怨氣沸滿。他總是平和、達觀地笑對湍流疾浪。他永遠腰板挺直,身上有軍人的凜凜威然,卻又有文人的彬彬儒雅。他綜合的獨特氣質(zhì),形成生命自身的豐富多彩的密碼,在中國作家里邊實屬少見,非常值得研究。
是的,他從不怨艾。正如同他和中原大學的同學好友朱可先生分別十幾年以后再見,兩個人不說經(jīng)歷的厄運和磨難,只是唱起蘇聯(lián)歌曲《我親愛的手風琴》。他們唱歌,止不住淚水嘩嘩地流淌。這就是范若丁,男子漢的風骨里有著悲憫與深情。
關(guān)于他的文字,即使他低調(diào)、謙遜,從來不爭不搶,但他對文學的貢獻愈是隨時間流轉(zhuǎn),愈能見出恒定純粹的芒亮。
20世紀80年代,他以出版人、編輯家的身份扶掖許多的寫作者。他壓低自己作家的身份,但那文字的魅力仍是歷久彌新。他在20世紀80年代已創(chuàng)造了一種跨文體寫作,他的《暖雪》《皂角樹》,以及后來的《舊京,舊京》《失夢莊園》等書,你很難區(qū)分它的文體。這種文體既有小說的敘事情節(jié),又有散文的真實可信,還有詩歌的語言美質(zhì)。他將阻礙和藩籬拆除,他為文學的人物畫廊增添了許多光彩奪目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一種意境全開、妙不可言的文本。
他無意于什么,只是將文學作為精神的拯救。他的無意,卻正是純良的文學品質(zhì)。他總是謙遜地說:我只是寫生活,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時,就下筆通暢,如有神助。
但他不知道,因為那執(zhí)拗的記憶,看到的最初事物,這個早慧多敏的曾經(jīng)住公館的三少爺,他用天然稟賦的文學目光掠過北方舊京昏溟中的屋檐,掠過中原鄉(xiāng)野斑駁的樹影,他從家族、家譜的敘事中,舒展的是家國情懷。那不是愁腸百結(jié)的慰藉式懷舊,不是僅見一方水土一個地域概念的回望,他在寥廓時空中獲得的啟迪和超拔的精神力量,讓他無意中在浮世繪、眾生相的摹狀中,把握了中國一個重要歷史階段的社會史、民族史、政治史。
范若丁用他樸素簡潔卻又雋永蘊藉的語言,用他打開塵世細節(jié)的敞亮,為我們呈現(xiàn)了另一個民國。
公共知識分子根據(jù)卷冊的遺存和史料會研究出一個形而上的民國。那個民國會被認為政府管制的縫隙和有限,可以生長出令人緬懷的自由精神。果真如此嗎?
在西方政治經(jīng)濟學家、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獲得者哈耶克看來,自發(fā)秩序可以生長出自由精神。但他指的是在市場經(jīng)濟中,在和平競爭的治世,因為依從自然規(guī)律和必然邏輯,可能有抵制奴役的自由精神產(chǎn)生。但在亂世,在綱常廢弛、管理不到位,又有外敵入侵、黨爭紛擾之時,自由精神找不到生長的合適土壤。那時的知識分子很可能是有風骨的、倔強的、狷介的,但這是人格魅力,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推崇的氣節(jié)。有這氣節(jié)和風骨總比沒有強。
公共知識分子擅長于理論與研究,也有可能會忽略塵世細節(jié)。這一任務(wù),將由忠實于生活、忠實于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者來完成。范若丁,這個文壇宿將、文壇常青樹,他漫長、曲折的生活經(jīng)歷是一筆珍貴的財富,他立意高拔,既無意識形態(tài)遮蔽、又無說教味的語言,同時又拋棄怨恨記憶,他以活潑的思維能量,以謙卑純凈的寫作風格,為我們敘說著特殊情境下人性的深層意味,敘說著公平正義如此艱難,敘說著實現(xiàn)自由精神的緩慢艱辛。
他的敘說帶著豐富的原初經(jīng)驗,帶著泥土般樸實、鉆石般高貴的精神質(zhì)地,讓我們體驗著一個真正的寫作者關(guān)于漢語修辭的愉悅,體驗著沉潛日久的美學風尚依舊會在天空閃爍,體驗著歷史與現(xiàn)實打通后的敏感、疼痛的復雜感受力。
他的文字可以被人記住,因此是可以留給歷史的。這些文字不需要過多解釋和關(guān)注,它都是人們心中衡量那時沉甸甸的好東西。他無意于在渙散浮淺中爭得什么,他捍衛(wèi)個人的尊嚴,同時捍衛(wèi)文學與語言的尊嚴。他敬重普希金高高昂著頭顱,他自己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