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燕
(山西大同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0)
曹乃謙是當代一位立足于鄉(xiāng)土的山西作家,他熱衷于呈現(xiàn)雁北農村的原生態(tài)面貌。所謂“原生態(tài)”即“事物的原初生存形態(tài)或生活狀態(tài),是事物最原始、最本真的一面”[1]。曹乃謙在追求本真中汲取了前人的文學經驗,做出了自己的獨立思考,形成了獨特的具有強烈地域性的小說風格,彰顯出濃厚的“莜面味”。
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的一系列故事發(fā)生在1973年到1974年間的溫家窯村,主要描寫廣大貧苦農民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極度匱乏。正如他自己所言:“我這本書不是寫政治的,我是寫生活在最基層的人們的生活。這些生活在最基層的人,他們不關心政治,他們不知道政治為何物?!盵2]162正所謂“食色,性也?!辈苣酥t便將這些建構在小說這一框架之下,即肚子的饑餓和性的饑渴。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光棍,他們深受這兩項人類最基本的欲望的困擾,正如小說中的一句要飯調所唱:“油炸糕,板雞雞,誰不說是好東西?!弊髡哂觅|樸原生態(tài)的語言摹寫了雁北荒涼的土地上,在原始欲望的折磨下雁北人民的痛苦掙扎與渴望,于是活著成為了他們唯一的生存理由。
小說中溫家窯村的原型北溫窯村,位于山西和內蒙古交界的雁北地區(qū),“文革”時期作家曾到這里插隊,物質極度貧乏,人們的主食是莜面,但這并不代表人們可以每頓都吃莜面,他們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生存,人們將糧食的地位看得高于一切。《賊》中的板女,為了能讓心愛的奶哥哥吃頓好飯,就從“狗日的會計”家中偷了一袋白面,雖然兩人飽飽的吃了一頓,可是結果卻令人乍舌,事發(fā)后奶哥哥讓法院判了兩年,板女讓她的傻丈夫打折了一條腿。在這里,人們?yōu)榱颂铒柖亲樱呀洉呵沂帐捌鹆怂^的面子、尊嚴,生命于是也變得極其卑微。
在《蛋娃》一文中,由于老柱柱家捏了三孔新窯,今天正好上門窗,上門窗就要各家各戶來脖工。所謂“脖工”,就是相互幫忙的意思,幫完忙后就要請大家吃一頓油炸糕。油炸糕對于溫家窯人來說可是奢侈食物,一年吃不了幾頓,就是年底分紅時各戶也只能分到一點點油,不過這一點點油家里根本舍不得炸糕。蛋娃為了能吃上這一頓油炸糕,早上也沒有吃飯,在家坐著等老柱柱來請,可老柱柱一直沒來。他先是在家無聊得“斬”了些許蒼蠅。后又故意坐到老柱柱家門口徘徊,并主動同老柱柱搭話,見老柱柱還未邀請,便到老柱柱家自留地,將地里的玉菱苗連根都給鋤斷,還邊鋤還邊罵罵咧咧的。也是這次吃油炸糕的過程中,溫寶由于長期沒吃過油炸糕這種好東西,吃得太多差點噎死。
又如《看田》中的五圪蛋和小嬸嬸,五圪蛋晚上看田趁沒人可以從公家的地里“撈”些玉茭、山藥蛋,為了這些,小嬸嬸也愿意用自己的身體去換。還不止這些篇章中寫到了“食的艱辛”,溫家窯人為了活著,為了能吃頓好飯,可以把自己自私、貪婪、偷盜等陋習展現(xiàn)出來,這便是溫家窯人與糧食在天平上所做的“較量”。當然,活著的溫家窯人并不只是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一旦填飽了肚子,精神上的需要也就在所難免,特別是那群光棍們。那么處于性饑渴的溫家窯光棍們又是如何面對的呢?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情愛主題一直長久不衰。郁達夫的《沉淪》可以說是這一主題真正的濫殤,《沉淪》中主人公的病態(tài)性欲是一種“時代病”,即“五四”激情退潮后,一方面是青年知識分子本身的生理的、心理的病態(tài),另一方面是黑暗社會導致的結果,而郁達夫在這里要揭示的是黑暗的舊社會對青年知識分子的殘害。
曹乃謙筆下光棍們的性苦悶與郁達夫所要揭示的主題有異曲同工之處。在當時當地,娶一個媳婦要兩千塊錢,然而溫家窯的男人們出一天工才賺七分錢,一個月兩塊錢多一點,一年也僅僅是二十塊錢,照這樣來說,得要一百年才能攢夠這兩千塊錢。如此高額的價錢,對溫家窯的光棍們來說真的是可望而不可及,文中有句話說“這都五年了,就溫孩娶了個媳婦”。在“文革”那樣的環(huán)境中,人們被緊緊地束縛著,文中出現(xiàn)了幾次“群?!保@個名義上斗爭敵對分子的組織,事實上是壓迫農民群眾的“惡霸”。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這種社會環(huán)境也是導致溫家窯光棍們性苦悶的重要原因。
“性苦悶”這一主題在《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的表現(xiàn)比比皆是。小說第一篇的《親家》中,黑蛋為了能讓兒子蛋娃娶個媳婦,便答應了同“親家”共用自己的媳婦,以此省下了一千元錢,這樣一來,兒子蛋娃倒是娶了媳婦,可是黑蛋女人卻要每年與“親家”生活一個月。在《愣二瘋了》中,愣二由于家窮不能娶上心愛的金蘭而發(fā)了瘋,愣二母親知道愣二這是性苦悶了,于是每到愣二瘋了的時候,她就讓愣二爹去礦上找愣大,然后犧牲自己為愣二“治病”。在 《男人》中,二柱柱攢了幾十年錢準備娶個女人,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對象,結果兩兄弟一商量決定“朋鍋”,就是老柱柱的女人、二柱柱的嫂子成了兄弟倆共有的女人,每兩個星期輪著同兩兄弟“做那個啥”。這樣,二柱柱攢下來的錢可以捏三間窯,他也有了女人,可謂是“一箭雙雕”。可是老柱柱怎么想呢?他心甘情愿嗎?當然不是的,所以老柱柱想有個女兒,“為啥沒養(yǎng)女娃,要有個女娃就好了,要有個女娃少說也能換回一個”[3]15。在這種極端貧困之中,倫理游走于邊緣,變得模糊,共妻顯得合情合理。在《黑女和她的二尾》中,老光棍招招因為極度性苦悶竟準備騎奸母羊。在《天日》中,羊娃感慨人活得還不如牲口,牲口想“做那個啥”就做,人卻不能。在《福牛》中,福牛喝酒喝多了,嚷嚷著非要摸喜兒的手,最終讓劇團的人打瘋了……這就是溫家窯大多數男人們的性愛生活和性愛經歷,他們的原始蠻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反映。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動物性占據了這群人的精神世界。
我們也不能簡單地只看問題的表象,我們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這些人的性欲會如此強烈?正如前文所言,性欲是心理和生理雙重性的,在當時單調、枯燥的生活狀態(tài)中,在毫無精神領域建設的情況下,人的生理欲望只能是越來越強烈。當然也有人質疑曹乃謙的性欲描寫,但是他說:“食欲和性欲這兩項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對于晉北地區(qū)的某一部分農民來說,曾經是一種何樣的狀態(tài)。我想告訴現(xiàn)今的人們和將來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們,你們的有些同胞曾經是這樣活著的?!蔽蚁耄@也是作家有深意的地方。
除了豐滿的內容和有意味的形式外,曹乃謙的作品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有魅力的語言了。汪曾祺說:“曹乃謙的語言帶有‘莜麥味’,因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是簡練的,但是有時運用重復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這種重復、近似造成一種重疊的音律,增加了敘述的力度?!盵4]曹乃謙生在雁北,長在雁北,將帶有泥土味的雁北方言直接引入到了作品中。除了地方方言,曹乃謙還在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民歌小調,“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民歌小調作為承載廣大人民群眾情意的重要形式,既點綴了小說文本,使小說的地域性更加明顯,又傳達了農民們的不同心境,具有了抒情性。
“作家都是生活在具體地區(qū)、具體方言環(huán)境之中,寫作時不可避免地要用到方言,有時甚至不自覺地。”[5]21曹乃謙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很注意語言的運用,他沒有對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進行人為地加工潤色,而是口語直接入文,就連講述的語言也盡量運用方言土語,充滿了“莜麥味”。曹乃謙一再強調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用農民的語言來寫的,只有這樣才能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農民的情感和生活,傳達他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
“人們不機明愣二好好的咋就給瘋了?!?/p>
“真殺就灰了。真殺就撞上鬼了。”
“再不要恐怕連個這也摸撈不住。”
“他把她瞭出莜麥地,又瞭得她的身子一圪截一圪截縮下坡?!?/p>
鍋扣是溫家窯村日每日要喝酒和日每日都能喝得起酒的人?!?/p>
“機明”即清楚的意思,“灰”帶有不好的意味,“撞鬼”即闖禍,“摸撈”意為逮住,“一圪截”是一段,“日每日”就是每天,這樣的方言在小說中還不勝枚舉。在對待方言的這個問題上,曹乃謙明確拒絕為方言土語加注釋,他說:“誰能看懂,誰就是我的知音。誰看不懂就讓他看不懂去吧?!?這不僅僅是他對自己小說的自信,更是對家鄉(xiāng)的一種尊重。
濃郁的方言土語是小說成功的重要因素,同時,一句句粗話、臟話亦為作品增色不少。《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諸如“狗日的”“球”這樣的臟話比比皆是,如:
黑蛋說:“狗日的親家來搬了?!?/p>
黑蛋說:“球。橫豎也是個那。”
讀一下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臟話人們是隨口而出,猶如口頭禪一般。曹乃謙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并沒有因為這些臟話過于粗俗而舍棄,恰恰相反,他并不避諱,他站在農民的立場上,運用這些堅硬、粗陋卻鮮活的臟話來表達溫家窯人的情感,而且這些臟話已經具有了獨立意義,它們象征了溫家窯人閉塞、落后的生活方式,以及亙古不變的世界觀,這一點與韓少功的《爸爸爸》有相似的內涵意味。
除方言和臟話外,人物對話也體現(xiàn)了曹乃謙實錄農民原生態(tài)生活的創(chuàng)作原則,用農民的語言來寫農民的情感和生活。如《莜麥秸窩里》:
“丑哥?!?/p>
“嗯?”
“這是命?!?/p>
“……”
“咱兩命不好?!?/p>
“我不好,你好?!?/p>
“不好?!?/p>
“你好?!?/p>
“不好?!?/p>
“好?!?/p>
“就不好,就,不……”
這段話簡單明了,訴說了丑哥和奴奴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酸楚,作家在記錄這樣的對話時務求簡潔,他大量采用直接引語和半直接引語,幾乎沒有任何敘述人對敘事進行干涉,將作品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性。也正因為它簡單,所以有了一種言已盡而意無窮的效果,不但貼近了真實生活,也強化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有如身臨其境一般。
雁北貧瘠土地上的方言土語深深地浸染著曹乃謙,“我看到,曹乃謙操著原封不動的生活口語和方言土話,他拒絕以規(guī)范語言為媒介,他的寫作直接與生活接軌”[6]。他用農民的語言寫農民自己的情感和生活,創(chuàng)作直接與生活接軌,真實而不浮夸,再加上一些臟話的運用,更使作品充滿了鄉(xiāng)野的氣息、泥土的滋味,這也是他的作品地域性濃重的重要原因。作者以方言、民歌建構了一個鮮活的鄉(xiāng)土世界,敏銳而又準確地寫出了家鄉(xiāng)的曾經和思索它的現(xiàn)在。
曹乃謙多次提到過自己對雁北民歌小調的鐘愛,他小的時候就會口琴、二胡、嗩吶等樂器,也喜歡唱民歌。民歌是人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表達感情的產物,雁北民歌正是雁北農民情意的記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穿插了大量的雁北民歌,如《麻煩調》 《要飯調》 《傷心調》,而且小說的題目“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也正是《麻煩調》的一句歌詞,如作者所說:“決定用二明唱過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這句呼嘆,作為情感基調,來統(tǒng)攝我的這組系列小說。”[3]240足見民歌小調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曹乃謙用雁北民歌小調所承載的民間意義,抒發(fā)了粗獷而又精致的情感意蘊。
“白天我想你墻頭上爬
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
這句歌詞來自《麻煩調》,是在鍋扣大爺喝醉酒后唱的,情人三寡婦的去世令他傷心萬分,這句歌詞正是鍋扣心中波濤的映像,表現(xiàn)出那無邊的思念之情。
“對壩壩圪梁上那是誰
那就是要命鬼干妹妹
崖頭上楊樹不一般高
天底下就數干妹妹好
你在那圪梁上我在溝
親不上嘴嘴就招招手”[3]28
獨自一人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遠嫁內蒙的干妹妹,思念之情立即沖上心頭,發(fā)而為歌,這就是狗子,他將一腔感情全部寄予在了歌里。
在小說中,這樣的民歌小調比比皆是。曹乃謙在作品中大量引用民歌,并不是為了裝飾和賣弄,而是與小說的主題、與人物的活動相互照應,透過人們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吟誦的不同調子,與其說是歌唱,不如說是吶喊。
總體來說,雁北民歌小調的成功運用,不僅使得小說內部各個文本之間由于有民歌的串聯(lián)在結構成一個整體,而且還具有了社會屬性。曹乃謙將民歌嵌入到小說的文本中,增強了小說的鄉(xiāng)土氣息,直觀地呈現(xiàn)了雁北農村粗陋的社會氣息,原生態(tài)的民歌展示了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土世界,將那樣一個溫家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了解苦澀,感受真情,更顯古樸蒼勁。
法國敘事學理論家熱奈特曾把敘事視角分為三種:一是零聚焦,即我們常說的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大多數采用第三人稱,這樣的敘事特點在于敘述人知道的比任何一個人物都要多,他像一位無所不知的上帝一樣統(tǒng)攝著整個敘述過程和內容;二是內聚焦,這類敘事中的敘述人往往充當的是故事中的人物,他僅能知道這個人物自身的行為和心理狀況,而不能深入到他人的內心,這類敘事視角對敘述的限制最大;三是外聚焦,這類敘述視角雖然也多采用第三人稱,但與零聚焦不同的是,敘述人知道的要比人物少,他只是記錄了人物的行為,沒有探討人物產生此種行為的心理動機,也表現(xiàn)得對此絲毫不感興趣。[7]236
敘述視角對敘事效果影響很大,一個故事這樣講或那樣講結果可能完全不同。曹乃謙的小說多采用零聚焦和內聚焦,《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則全部采用的是零聚焦的敘述視角。零聚焦主要是指敘述者對所講述的內容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這并不意味著敘述者采用完全冷靜、不動聲色、毫無感情的敘述,而是在每個人物中都寄予了自己濃濃的情意。正因為零聚焦,作品中的每一則故事都真切可感,也正因為作者感情的滲透,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柔情似水、豐富飽滿。溫家窯幾十戶家庭的生活在這位無所不知的“上帝”的統(tǒng)籌下,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他們的原始、凝滯與激情。我們來看《愣二、愣二》中的一個片段:
銀蘭一骨碌爬起來,拿住錢照愣二的臉上摔去。愣二愣怔了一下,轉身跑走了。
愣二跑回家就躺在炕頭上“殺人殺人”地喊,還用黑的大巴掌打連枷似的拍炕。一連兩天,他都是這樣地殺人和拍炕。
愣二就是這么瘋的。
金蘭不撕爛棉花了。
金蘭把那幾天撕好的爛棉花又全給都“嚓嚓嚓嚓”地撕成爛棉花。
金蘭趴在爛棉花上哭。
銀蘭看金蘭哭。
這是小說中很有代表性的一個敘事片段,所有的一切都蘊含在了敘述者“不動聲色”的敘述之中,單單按這一敘事片段的表層意義來說,它傳達了這么三層意思:一是愣二瘋了,二是金蘭哭了,三是銀蘭的很有意味的存在。敘述者也無任何額外的提示,把敘述的干涉降低到最小程度,其內涵是通過平靜的敘述讓讀者自己去領會。因為金蘭被家人做主準備嫁給一個有錢的礦工,愣二深愛著金蘭,可是面對這種情況卻無可奈何;金蘭呢?只能通過不斷撕棉花排遣絕望的心情;銀蘭作為金蘭的妹妹,明明知道二人你情我愿,還是“拿住錢照愣二的臉上摔去”,她在這里實際上行使了封建家長的權力,犧牲金蘭的愛情來換取有錢的姐夫。我們可以看出,敘述者僅僅是在講一個片段,其內蘊卻由讀者自己體味,給讀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敘述者退居故事之后只負責講故事,故事的內蘊若想為讀者所懂,必須依靠各種修辭手法。如上面這個語段,作家便是采取了留白的敘述方式,讓讀者在讀完作品后品味再三。除留白外,曹乃謙還大量采用了簡筆、重復等手法。簡筆的使用大家可以參見上文“敘述話語”中簡潔對話的部分。對于重復,我們來看《親家》:
“黑蛋女人低頭出了院,眼睛不往誰身上看,去掏雞窩?!?/p>
“黑蛋女人低著頭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誰身上看,進了窯。”
“黑蛋女人的眼睛不往誰身上看,在地下做這做那的做營生,還順便聽兩個男人說話?!?/p>
一篇文章中三次說到黑蛋女人“眼睛不往誰身上看”,多次的重復道明了女人在溫家窯的地位以及黑蛋女人自身的痛楚,她為了家庭而無私地燃燒自己,這也正是作者希望讀者自己能夠解讀出來的地方。
總之,曹乃謙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展現(xiàn)了溫家窯的風貌,他用敘事夾帶著抒情,不僅表現(xiàn)了溫家窯的落后、愚昧,而且在深處蘊藏了作家批評而又熱愛的復雜心態(tài)?!兜胶谝瓜肽銢]辦法》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與敘述視角的成功選取也有莫大關系。
曹乃謙是一位執(zhí)著于鄉(xiāng)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面對貧窮落后的雁北農村,他沒有逃避,也沒有美化,而是幾乎將雁北農村的人和事不加修飾、原原本本地搬進了作品中。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生活在這片赤黃土地上的農民的性格與同樣赤貧的農村息息相連,他們天生的封閉、苦寒、愚昧,抵擋不住食和性的或隱或顯的誘惑,由此造成了整部小說以古樸蒼涼的敘述風格本真地展示雁北大地上生命的原態(tài)和鄉(xiāng)土民情。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塑造了各式各樣的女性形象,她們像動物一樣卑微地生活著,“傳統(tǒng)的父權與夫權,無時無刻不在對女性進行著壓迫,讓她們處于一種附屬的地位”[8]但她們的善良和溫情卻令人贊嘆,她們有的為了家庭放棄了愛情,也有的放棄了尊嚴。女性的美好形象與其命運的悲劇性在曹乃謙的筆下形成了如此強烈的落差,這落差也在讀者的心中刻下了道道痕跡,體味到那個年代的悲劇性。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女性主要分為三類:
一是為了家庭犧牲愛情的女性。這一類女性自己擁有純潔的愛情,如果與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本來可以組合成幸福美滿的家庭,可這是她們的家庭所不允許的,她們也深知自己的命運,甘愿做出了犧牲?!遁溄崭C里》中的奴奴,與丑哥心心相印,可無奈必須嫁給有錢的窯。,在莜麥秸垛里,不僅說要攢錢給丑哥娶媳婦,還要把身體給了丑哥,這赤子般的心便與無情的社會對立起來了?!躲抖?、愣二》中的金蘭,面對著深愛自己的愣二,卻只能一言不發(fā),以沉默的態(tài)度冰凍兩人微妙的感情。
二是為了家庭犧牲尊嚴的女性。這類女性大多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不過平靜的生活對于她們而言簡直是一種奢望,她們必須為貧窮的家庭奉獻自己,哪怕是所謂的“尊嚴”?!队H家》中的黑蛋女人同意每年去“親家”家中生活一個月,拿開了尊嚴,母親的愛和悲哀實在令人嘆惋。
三是完全為別人著想的女性。這類女性擁有金子般善良的心靈,面對身處困境的人,毫無條件地伸出援手,她們是絕對的好人?!逗谂退亩病分械睦吓撕谂?,在房頂上攪醬甕的時候看見光棍招招正想騎奸母羊,自嘆人活得還不如牲口,就主動脫下褲子滿足了招招的渴求。她不僅對招招這樣,對村里所有的光棍都這樣,只要他們提出請求,她從不拒絕。黑女這樣的行為已經很難用禮義廉恥來衡量,她不僅不丑陋,反而具有一種高尚圣潔之美。這三類女性中的前兩類,都是為了別人犧牲了自己,“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變?yōu)榕说摹盵9]。曹乃謙以悲劇來展現(xiàn)他筆下女性的美,以古樸蒼涼的敘述風格來映襯女性的圣潔,形成了他作品獨特的魅力。
建國以來,“文革”的發(fā)生是一段令人刻骨銘心的記憶,對于“文革”的記述,不同人存在著不同的看法。曹乃謙在小說中通過平靜的故事表現(xiàn)了他的看法。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有好幾篇小說都提到了“群專”,就是“群眾專政委員會”,是當時保護群眾、維護社會治安的組織,其主要斗爭對象是“階級敵人”。不過,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群?!闭嬲淖饔迷谟诖驂喝嗣袢罕?,讓他們絕對地服從于自己的權威?!队褴分械挠褴?,因為偷看廁所被廠部的“群?!蔽寤ù蠼壌蛄艘活D?!短烊铡分械难蛲?,因為想看一眼女孩的“天日”而被“群專”傳喚,最終害怕得上吊自殺。會計也是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的人物,他掌管著村里的財政大權,是村里的頭號“惡霸”。《賊》中的板女,看到“狗日的會計”趁天黑往自己家搬白面,心中不平便偷了一袋,事發(fā)后被傻丈夫打斷了腿。《狗子,狗子》中的狗子,一輩子幾乎沒怕過誰,就連日本鬼子都不怕,可是單單怕會計,只要會計拿手電棒一晃他,他就服服帖帖地聽會計的使喚,當會計看中狗子那口棺材而狗子又無法保護時,他只能讓自己死在棺材里,做出無言的反抗。這是一段滄桑的歷史,一段難忘的記憶,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作品中,讓人們再次體會到那個年代的辛酸。
曹乃謙面對鄉(xiāng)村的苦難與黑暗,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盡量凸顯現(xiàn)實生活的底層和底蘊,執(zhí)著地為赤貧的農村畫像、為苦難的農民素描。他沒有高高在上地俯視農民,而是以平和的態(tài)度關注著鄉(xiāng)土的人事,這一點他與同是山西的作家趙樹理有相似之處,他們深入到農民中間,甚至可以說他們就是農民!農民描寫鄉(xiāng)村,自然寫得真實,自然寫得樸素,原生態(tài)地展現(xiàn)鄉(xiāng)土世界。雁北滾滾烈風、漫天風沙,雁門關雄奇威嚴、震懾四海,本來帶給人們的就是一種蒼茫之感,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曹乃謙以紀實的手法表現(xiàn)古樸蒼涼的雁北大地,充滿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難怪馬悅然先生稱贊他是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
曹乃謙立足于雁北這方小天地,以古樸蒼涼的筆調書寫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農民的生與死,多方位展示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情風俗和原狀生活。溫家窯落后、閉塞,正如作者的風格那樣古樸蒼涼,他描述的是溫家窯,同時也是當時中國的一幅素描畫。曹乃謙就是以這古樸蒼涼的風格搖撼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明白:人,原來可以那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