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海珍
……第十五天。撒瑪壩的梯田來到我的夢里。
那是一個清晨,太陽還未升起,眼前一片霧海,厚厚的,如冬天里的棉大衣,蓋住了一半的梯田和整個的村莊。撒瑪壩梯田一半隱藏在濃霧中,一半裸露在我的視野里。我坐在一塊青色的石頭上,像放牧羊群一樣守護著梯田,那一半的梯田在我鷹眼般的視線里網(wǎng)著。
我與撒瑪壩就這樣匆匆相見,我確實只見到裸露的那一半梯田。眼前的場景是夢境的呈現(xiàn),或許該說,第十五天的夢境是初見撒瑪壩時的場景復(fù)述。撒瑪壩,終日被白蒙蒙的霧籠罩著,仙境大抵如此。我在等待,等待云海中冒出個神來,等待有人挑開這濃稠的白霧,挑出個哈尼新娘來。等,等來了太陽,原本想要借助光束對濃霧下面的情況一探究竟,可挑開濃霧這事太陽始終沒有做到,一整天,白色還是那樣濃稠,那些金色平鋪在白霧之上,在與山的交界處形成一條條金色的帶子,如同一條天路。樹木、村莊、哈尼人,綠色、青色以及更多的色彩都被白色包裹,只有隱約的歌聲從濃霧中傳來。那歌聲傳遞著哈尼人在大地上行走的路徑,從山腳到山腰,從村莊到河邊。
其實,每一片土地上都居住著神。在我的出生地,棲居著山神、水神、樹神、門神、灶神還有家神。紅河南岸的哈尼族,他們敬畏并信奉著天女、地神、山公、山母、龍樹神和家神,他們在三月祭山,六月祭天,七月祭天,把所有的虔誠都獻給祭祀,獻給神。我們的血脈里都流淌著對神的敬畏和信仰,這些信仰長久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并以某種祭祀儀式延續(xù)。接下來我所說的神,僅僅是一類普通的群體。他們是時間的守護者,日夜守護著田地、山林,以及糧食。比如母親,外婆,還有這些與我同屬一個語支卻有著不一樣的靈物崇拜和信仰的哈尼人。他們在時間的延續(xù)中對土地不離不棄,他們就是土地上活著的神,用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子女,把子女送離村莊。城市,從此成了他們掛念的一個遙遠的詞語。就像我夢見爺爺站在文筆山頭,遙望著那條父親回家的路。
我的夢境是族親們的生活,也是哈尼族人的生活。族親們生活在大山,在大山的腹地辛勤地開墾著,一鋤鋤挖出大地的皺褶。這些皺褶向上錯落,疊加,讓一個個斜坡都居住著水,讓水留住生機和生命。其實就是那些我觸摸過的水,明晃晃地躺在大小不一,形狀萬千的田里,水讓梯田在歲月流轉(zhuǎn)中透出清麗的眼眸,讓居住在斜坡上的梯田躺出生命的存在與壯觀。故鄉(xiāng)的梯田和撒瑪壩梯田有著共同的朝向,朝向太陽落下的方向,像是一場默默的送別,在時間中熬得錚亮。
我早起,看梯田,看梯田里的勞作。我對著梯田,想象著關(guān)于種植、收獲、搬運的場景。一群中老年人,背著一袋袋谷子,在近乎筆直的路上行走,身體無限趨近大地,與其說走,更像是爬。一匹棗紅色的馬,在這條道上走成了老馬。它馱過上百袋谷子,換過無數(shù)對馬掌,把路面踩得凹凸不平,這些腳印就像生活的寫照,哪里都沒有永遠平坦的路和一帆風(fēng)順的生活。
在梯田的深處,遇到為我們引路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把子女送離了這片他日夜守護的土地,讓他們擁有便利的生活,把堅守土地和村莊的任務(wù)安排給了自己。不僅僅在撒瑪壩,許多村莊里的年輕人都選擇了離開土地,到了雙腳踏不到泥土的城市,在人潮人海中漸漸遺忘了土地,忘了村莊,忘了土地之上的村莊里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可這些注定與他們割裂不開的血緣和地緣,都將在他們的夢里重復(fù)地發(fā)出提示,讓他們的腳步再也無法不想念柔軟的泥土,以及泥土之上的一切。如果說開墾是智慧,那么堅守就是品質(zhì),勤勞的哈尼人每天往返于田和家之間,梯田就是延伸的長街宴,日復(fù)一日招待著遠近的慕名者。
初見撒瑪壩的過程,似乎缺了一些計劃。作為行者的我總在匆匆趕路,無法用更多的時間去聆聽和體會撒瑪壩孕育的一切。無法見證一株水稻的長成過程,還有梯田、人,以及這兩者之間所產(chǎn)生的緊密聯(lián)系,還有這樣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的歷史。這些時間長成了水稻,在梯田里年復(fù)一年地生長著。
人類總是在日復(fù)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創(chuàng)造著奇跡,人們把智慧和堅守注入在這些奇跡的出現(xiàn)過程中,讓時間有了清晰的節(jié)點。
十一月,撒瑪壩很美,像一個少女的初戀。飽滿的谷穗是哈尼人的希望,是大地對堅守者的獎勵和饋贈。只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自然才會給予人們饋贈。這是長街宴上,坐在我對面的龍瑪村的龍頭說的,那時我的頭腦里掠過一種從未有過的神圣感。
長街宴上,一粒粒紅米被不同的人反復(fù)咀嚼,體味著哈尼人的生活,那些艱辛的和幸福參半的生活。一粒小小的米粒上,我還咀嚼到了陽光、露珠,暴風(fēng)驟雨和風(fēng)和日麗。這樣的長街宴,不是祭祀寨神的長街宴,也不是六月年或十月年的長街宴。在現(xiàn)代旅游業(yè)興起的影響下,長街宴更多體現(xiàn)了哈尼族人的熱情和友好,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漸漸被弱化,我自然也就錯過了創(chuàng)世史詩、遷徙史詩和敘事長詩的吟唱,這些史詩和長詩中就包含了梯田的開辟和對梯田的堅守。
由于梯田的成功開辟,哈尼族先人在紅河兩岸定居,從游牧民族進入農(nóng)耕社會,從刀耕火種的游耕進入到土地的輪歇耕作。哈尼族人在開墾的梯田上種植水稻,水成了最主要的要素,面對當(dāng)時低下的社會生產(chǎn)力,唯有向龍神祈雨,就出現(xiàn)了一個職業(yè)和一個人,代表全村祭龍,這就是龍頭。
龍頭,是每個村寨從身體、道德、業(yè)務(wù)和家庭四個方面都滿足條件的人中,選出最德高望重的人。龍頭組織即為“咪谷”,屬于民間組織。龍頭組織與村委會并存,兩個組織均通過群眾的選舉而產(chǎn)生,共同維持一個村寨良好的社會秩序。
哈尼族人崇信萬物有靈,每個村寨都在龍樹下舉行隆重的祭龍活動,龍頭主持大小的祭祀活動。在祭祀活動中,龍頭宣揚祖德,回溯歷史和源流,將一股股的善念注入到人們心中,在凝聚民族發(fā)展動力的同時維護了社會村寨的秩序。從公平公正的角度來講,龍頭帶著法的威嚴,是人們心中能與神對話的人。村寨里的龍樹,保護著世代哈尼族人。龍頭的祈詞成為現(xiàn)實,那每天在山間久久不散的霧海,給撒瑪壩帶來了水潤和富裕。
為了看盡撒瑪壩梯田,我跟隨一群人從山腰走到山谷,順著小路走進這一萬四千多畝的梯田中心,順著田埂走進濃霧深處。霧的深處,口袋、背包、帽子、頭發(fā)似乎都成了霧的棲身之處。這些美麗浩淼的霧變成了壓在身上的擔(dān)子,每向上一步都變得艱難,像是生活中陷入的某種困境,幸得大家相互鼓勵,終不落一人走出霧海,走出山谷。
一種共同的經(jīng)歷和心境,把一群陌生人拴在一起,一起征服腳下的路。這大概也是梯田所想要闡釋的另一種意境,生活中我們要與太多的人遇見,需要與太多的人共同完成太多的事,需要相互配合、協(xié)調(diào)和鼓勵。這種意境在梯田開墾的初期就已經(jīng)存在,只是需要我們親自去體會。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哈尼人,每天都在感悟,并將這樣的感悟在生活中實踐,他們團結(jié)、勇敢,有著比我們更強的韌性和對待生活的積極性,他們的生活像水一樣滋潤,他們的心靈像水一樣純凈。
水,讓梯田活了,讓村莊得以綿延,讓村莊里的血脈得以延續(xù)。
生活中一個個的目標(biāo)和困難堆積,我們在無助的時候往往想要借助神的力量,實現(xiàn)自己的意愿。其實,自己本身就是自己的神,靠著自己的毅力征服自己覺得不可戰(zhàn)勝的敵人,把情感、生命全部投入到其中,讓生活充滿繼續(xù)的內(nèi)動力。
紅河。西漢時期就作為郡縣出現(xiàn),在地圖上,十三個縣市的區(qū)域共同構(gòu)筑成了紅河的面積。紅河縣,作為廣義的紅河的一部分,有著清朝以后形成的歐式建筑迤薩古鎮(zhèn),迤薩人四處販賣煙絲,迤薩馬幫打通了緬甸、泰國、越南萊州、老撾瑯勃拉邦和腹地川壙的馬幫路,形成了自己的馬幫文化,迤薩人的腳印和迤薩馬幫的蹄印到達過亞、歐、美等十六個國家。他們走南闖北,增長了見識,積累了財富,然后建設(shè)家鄉(xiāng),這便有了迤薩古鎮(zhèn)的雛形。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歷史的推移,更多的人走出去,更多仿照西方建筑的房屋建起來,馬背上馱來了財富,也馱出了滇南旅居國外的第一代華僑,這座“馬背上馱來的城市”不僅因此得名,而且成為了有名的僑鄉(xiāng)。在古鎮(zhèn)最大的建筑姚家大院里,有著齊全的馬廄、倉庫、廚房、水池、馬料房,姚家豪宅連片的,許多的姚家后裔旅居日本、澳大利亞、泰國、老撾等國家。在姚家大院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轟烈或平淡的故事,都沉淀在歷史的記憶里。
紅河——名副其實的發(fā)源于云南境內(nèi)一條重要的國際性河流。從越南而出,經(jīng)北部灣匯入南海。受紅色的沙頁巖地層的影響,水呈紅色。這是對紅河理性的理解,我曾探尋過這條河的源頭,巍山境內(nèi)的綠汁江,那是一條溫順的河流,兩岸生活著的彝族、回族等多民族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民族大家庭。一千二百八十公里的紅河,岸邊還生長著大片的香蕉、甘蔗、芒果。它的紅色就像一種大愛的情懷,滋養(yǎng)著沿岸的各族兒女以及流經(jīng)的大地。
無論作為一條河還是作為一片廣闊區(qū)域的總稱,似乎與顏色有著某種剝離不開的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似乎就像臍帶關(guān)聯(lián)的血脈,延續(xù)、傳承。紅土地、紅河水、紅米。紅土地上流淌著紅河水,紅河水灌溉出紅米,紅米喂養(yǎng)著紅土地上的人們。
如今,紅米飯南瓜湯的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但這種革命精神卻被一代代延續(xù),正是憑借著這種精神,中國革命才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氣勢,走向勝利。這種精神在紅河、在撒瑪壩無處不在。盡管水稻技術(shù)在不斷改進,水稻品種不斷變化,但在撒瑪壩,紅米永遠是梯田里的主角。盡管紅米產(chǎn)量很低,但從未被替換和取代。這亦是一種紅米精神,是哈尼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對紅米的一種情感,他們堅守著最初的選擇。
從六百米到一千八百多米,哈尼人把空間留給了梯田,他們選擇把山腰更廣闊的地域集中地留給喂養(yǎng)他們的糧食,他們尊重糧食,把糧食和與糧食有關(guān)的事放在心里,他們種植糧食,糧食喂養(yǎng)他們的身體及靈魂。
七百多年的歷史,哈尼人在時間里堅守,在時間的淘洗中成為了時間的守護者,更確切地說是大地的守護者,是撒瑪壩梯田的守護者?,F(xiàn)在,面對梯田我們緬懷一個名叫吳蚌頗的哈尼族頭人、土司,是他讓撒瑪壩有了雛形,現(xiàn)在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幾代人在時間中的開墾。
我喜歡站在谷底仰望,仰望撒瑪壩梯田,仰望龍瑪村,仰望哈尼人生活的這片土地,以及由這些民族和這片土地生長出來的文化和歷史。
每個地方都會因為地域和生存環(huán)境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以及由此而演繹出的歷史。每個民族,都有其獨有的讓后人驕傲的歷史,這些歷史被時間淘洗之后越發(fā)珍貴。
人們在不斷從自然中索取的過程中,像撒瑪壩一樣能夠種植水稻的梯田越來越稀少,可它卻始終凝結(jié)著人類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智慧,見證著人類的進步,同樣預(yù)示著人們?nèi)兆又械臐M足和希望。
眼前,這一大片水汪汪的梯田像一雙孩子的眼睛,不斷與到來的人對話,他們在時間中成形,從成形之日起就注定了現(xiàn)在的矚目。撒瑪壩,是一片土地對一個遷移而來的民族的容納,是一個民族安定、延續(xù)的歷史。
在谷底的棧道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稻,沐浴著濃濃的霧氣。到這里的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閱讀、記錄,每個人都將眼前收藏,再用不一樣的方式傳播。我相信我們的到訪不僅讓村莊沸騰,同樣,梯田以及之上的霧海也讓我們的內(nèi)心及我們的生活圈子沸騰。撒瑪壩就像一縷光,在許多未到的人心里亮了起來,這就是指引,是撒瑪壩與更多人遇見的路標(biāo)。
在撒瑪壩,我想起了一個人。這里適合安靜地想念,想念一切,在霧的包裹下,沒有人能夠看穿你的心事。當(dāng)我的手扶在田埂上,身體無限接近大地,我想起了母親,是的,就是母親。與這里的勞作相比,母親在干旱的地方干燥地勞作著,由于干旱,屬于母親和族親們的梯田荒蕪了。待在谷底的時候,一直被霧氣包裹,一直聽著溪水流淌的韻律,仿佛這樣就可以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母親身邊,回到母親勞作的梯田,還有承載了我大部分歡樂的洛噶河。仿佛只要我一直這樣待著,梯田就不會荒蕪,洛噶河就不會干涸。就一直這么待著,我開始產(chǎn)生幻覺,自己變成了千萬水珠之一,而這水珠從我的眼眶滾出,落進田的出水口,流向遠方。
就在我從谷底一級一級登向山頂?shù)臅r候,我聽到從谷底村莊傳出的哀樂,那哀樂來自嗩吶,有著我熟悉的旋律,在我的出生地也有同樣的習(xí)俗,爺爺就是吹嗩吶的好手。這些云霧像是為逝者搭建的通天平臺,整天都未散開。
我們用了四個小時走進撒瑪壩的深處,走完四千三百多個臺階,卻最終只識得個輪廓,而輪廓之內(nèi)的內(nèi)涵和深度只有那些與梯田朝夕相處的哈尼族人能夠詮釋?;蛟S我們從哈尼族人的性格,對生活的態(tài)度中可以解讀梯田給予哈尼人的影響,平靜,向上,博大,包容。
母親。村莊。鄉(xiāng)愁。是一些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會被觸痛的傷口,它們清晰地指出每個人想要回歸的方向,以及相關(guān)的人和事,讓我們的心在回不去的路上長成森林。
我終于明白,讓我內(nèi)心不斷想要落淚的,已不是那些與紅河有關(guān),與哈尼族有關(guān)的曾經(jīng),而是如今作為一個觀光者,想到的一切從這些表象所衍生和延伸出來的觸動我內(nèi)心的東西。在這里我忘記了生活的被動,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個角落,是曾經(jīng)的我想要根植并交付一生的地方,這樣想來,我來到紅河,來到撒瑪壩,來到龍瑪村似乎又是早就有的約定,不遠千里來兌現(xiàn)一個諾言。
撒瑪壩的時間,是一種哈尼族人的堅守,對土地和梯田的堅守。堅守,是一種無法被外界干擾的內(nèi)在,人們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克服內(nèi)心的困難,把心長長久久地放在一個自己堅持的位置,讓堅守在時間中永恒。
夢醒,一切消失。夢醒,一切又重新浮現(xiàn)。生活就在每天的夢與夢中交替,一個夢醒了,下一個夢又開始了。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