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亭
有人說,那是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有人說,那是個靈魂跑丟的時代。
然而,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說,我們的碼頭依舊在那里。
我一日日看著面孔和我相似的鄉(xiāng)親,臉上掛著不同的悲喜,在碼頭上來來去去。
這兒的風(fēng),吹了很多年了。這兒的水,也流了很多年了。吹了太久的風(fēng),面孔總會染上風(fēng)霜的。流了太長的水,總有幾滴凝成鹽分過高的淚。
除了生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父親常說,想好好活,就要想法子把船劃過險灘激流,別的都不要想,想也想不來。兒時的我,并不理解這句話,當我的心被歲月淘洗之后,才明白這樣的話最堅強的人方能說出。
大河上船來船往,人們在水上忙忙碌碌地討生活,碼頭永遠是等待的模樣。它靜臥在河流一旁,深陷在山村里,也許是因為它看到的,比風(fēng)和流水都多,所以它顯得深沉、靜默,愿意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交給從不停息的風(fēng)和奔流遠去的水。
站在碼頭上,人總覺得蒼茫,因為遠處的風(fēng),也因為近處的水。
無論晴還是雨,碼頭上總有很多人。既在勞作,又在等待。他們的心中,都有個未歸人。有的是丈夫去了外面,有的是孩子去了外面,有的是父親去了外面。他們一日日地在岸邊翹首以盼,就像碼頭在等待船只泊進河灣。
那天,我在碼頭上看見達美急匆匆地跑向正修理船身的阿全,說了點什么,隨即阿全扔下河邊的一切,向家的方向奔去。他們的身后,是暗下去的黃昏和霧蒙蒙的碼頭。
阿全的老娘死了。人們聞訊紛紛從田間地頭趕來,從碼頭河上趕來。這些人,平日里始終是分散的,隱藏在山溝田坳里,即使說話也隔著很多樹,唯有死亡才將他們聚集一處,也唯有死亡才能讓他們理直氣壯地哭一場。
他們哭完,隨即投入忙碌,喪儀的事太多了,人人都得分擔(dān)。負責(zé)買菜的是青壯漢,記簿的是德高望重的長輩,洗碗筷的是婦人,擺桌椅的是十來歲的孩子……只有哭喪婆一直在哭。
天色越來越暗,似乎一場大雨就要來臨。達美縮在角落里,嘶啞的哭聲攪得她心煩意亂。她不得不關(guān)心喪禮以后的事情,因為那更牽腸掛肚。阿全會和別的青年一樣遠走高飛嗎?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吧。
沒有哪個年輕人不想去外面闖一闖。終日窩在這漁村,打魚,種地,砍柴,有什么盼頭呢?人總是要有盼頭的,譬如掙大錢、坐飛機、看萬里長城……這些,都要從碼頭坐船順著大河出去才能實現(xiàn)。而阿全長這么大,去得最遠的地方只是離家最遠的那塊地而已。
阿全的爹一輩子都想著出去。怎奈過早娶了媳婦,媳婦又過早生了孩子,一家子的人離不開他,一家子的活兒也離不開他。阿全八歲那年,爹一次夜航就沒回來。那夜,他并未捕魚,而是把船劃到無人的水域,獨自喝了大半夜的酒,掉到河里淹死了。母親成了寡婦,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他總該有點出息,阿全這么跟我們說。
爹是迫不得已,阿全之前也是迫不得已,然而現(xiàn)在不同了,母親已不再是牽絆。
乘船順著河流而去,到大城市闖一闖,這似乎是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很多年輕人紛紛拋下漁船和鋤頭,成功地離開了。留下的人,時常遺憾地看著河流遠去的方向,眼里滿是神往和失落。
喪禮過后,我?guī)状卧诖a頭上看見達美和阿全。有時是在晨曦的微光中,有時是在黃昏的余暉里,他們商量著離開的事情?!罢嫦M湍阋黄鹱?,你是對的?!薄拔覓炅隋X就把你也接去?!?/p>
臨行前,阿全去拜訪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舅舅。舅舅住在山上,那兒有一個農(nóng)莊,一座木樓,一個院落,一道籬笆。籬笆外,舅舅的果園和田地一直鋪展延伸到兩座山的腳下。
阿全對舅舅說要去城里時,舅舅老邁的眼睛瞬間紅起來。他的兄弟吃水死了,老妻幾年前也死了,膝下沒有一兒半女?!肮麍@和田地我都干不動了,你要是愿意,就過來幫忙打理,等我死了,都是你的。”舅舅說。
阿全沒有接受。在那一場特殊的對話里,我看到了阿全的堅定,也看到了舅舅的孤寂。年輕人不愿意在船上消耗一生,也不愿意在田地消耗一生。
從碼頭上船,到了六里橋換乘飛艇,上岸后換乘巴士,再乘坐幾個小時的火車,就是阿全要去的地方。阿全出發(fā)后,達美變了,一天到晚地計算他的行程,不再幫我整理魚線。不僅阿全走的那天她不幫我,此后的很多天她也不幫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全部心思都已經(jīng)在做一件事:等待。
碼頭上的等待,是漫長的,很有可能沒有終點。在想象中,愈走愈遠的人,在蒙眬的黃昏,行走在那閃著燈的路牌下,露出一張極近又似乎極遠的臉,變得越發(fā)不可捉摸。
而碼頭上,還吹著那些山風(fēng),不知從哪里來,又去向何方。碼頭下,還淌著那些水,不知從哪里來,又去向何方。對于碼頭,風(fēng)知道多少,水知道多少?風(fēng)來水往,船來人往,只有碼頭被留在原地,不動聲色。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一個道理:對于碼頭,除了等待,沒有更好的姿態(tài)。沒有泊船,碼頭就不再是碼頭。
于是,在每天相同的時間里,在那些悲欣交集的日子里,人們在碼頭上起航,在碼頭上落帆。人們不停地離開碼頭,又不斷地回到碼頭,中間的迂回,或許就是一生。
不知何時起,我也成了碼頭上一名面目模糊的等待者,帶著一種茫然未知的心情,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向岸邊走去。
在碼頭上,我遇見很多相似的面孔,每一張面孔都在隱藏自己的內(nèi)心。我只能看見眼中捉摸不定的祈愿,那是命運設(shè)置中讓我們彼此相認的標記。在碼頭上,有太多的故事沒有被說出,有太多的人已經(jīng)被遺忘。
村莊被一條大河包圍,村莊的一切都靠這條河孕育。河流是村莊的起源,村莊是河流的積淀。村民是河流的子孫,河流是村民的基因和密碼。河流的歷史,比任何一個村民,比任何一座村莊,都更綿長、更悠久。它對每一座村莊的愛,對每一個人的愛,都猶如流水對河床的眷戀。我愛這條河,它不僅途經(jīng)我的童年,而且深入我的血脈。
河流一個優(yōu)美的轉(zhuǎn)身,帶出一個碼頭,碼頭的延伸,是一個綠樹掩映的村莊。村莊的來歷,我這小輩說不清了,碼頭的來歷,我這小輩也不得而知。打出生起,這里的水養(yǎng)著,這里的米喂著,從里到外都是這兒的煙火氣息,走到哪人都看得出我是這地兒的。
站在船上從河里望這村子,只見平平的碼頭上去是個緩坡,依地勢而起的房子多在此處,每家每戶前又必有桃杏;再上去就是山,矮的像饅頭,高的像芋頭,遍野蔥翠;山坳間是田地,雜種玉米、豆子、稻谷等作物。
憑水倚山,這是村莊的風(fēng)水。從碼頭上山村的路,如逶迤的長蛇。河邊的碼頭,泊著烏篷船。船下行時運山貨土產(chǎn),上行則運鹽及其他工業(yè)產(chǎn)品。臨碼頭有一條河街,臨河一面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樓下設(shè)吊腳,樓上房檐雕花,吊著玉米棒子和辣椒。樓里的人家,臨窗隨時可見寬闊的河面流水湯湯。
商店、肉鋪、油行、鹽棧、衣莊、扎紙店,裝點著這條河街。雖然商店只有幾家,肉鋪不過四五個,衣莊也才兩三處,扎紙店獨獨一戶,但在我的眼里,它們是無窮無盡的世界。商店除了日常用品,兼收購和轉(zhuǎn)賣木耳、蘑菇等山貨,因此來往的人多而雜。肉鋪雖是兩家沿街對戶擺攤,但相處和平,每家每天殺一頭豬,足夠整個碼頭和村莊所需。衣莊,陳列著絢爛的布匹,吱扭吱扭的機杼聲令人想到草間的蟲鳴。只有扎紙店讓人既好奇又害怕,店主是個老頭子,扎的紙物件專供死人,平日里紙馬紙人擺在店里店外,等著辦喪的人家來買。老頭子越忙,死的人就越多,小孩們因此覺得他嚇人。
當我還是個看見扎紙老頭就怕的小孩兒時,在大人眼里,我有的是閑暇,可到了碼頭與河街,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碼頭在大人腳下,不過五分鐘就能從這頭走到那頭,然而一窩沙土就能讓我玩半天,要是發(fā)現(xiàn)個螞蟻窩,又要看半天。河街就更費時了,雖不過一二里路長,卻用上我一整天才能逛完呢。要看的東西太多,商店、油行、珍子家、旺兒家、達美家……要說的話也太多,和麻子說說知了,和松哥說說漁獲,問珍子媽幾個故事的來歷,討七奶奶要花繩的編法……這一二里河街走起來就迂回了,更何況街邊的人家擔(dān)水時總是灑出桶,地面常年濕濕的,走起來就更慢了。
我在達美家的商店逗留時間最久。她家的吊腳樓,朝街的一面掛滿南瓜、紅辣子、熏魚、豬條子,臨河的一面擺了一排桌椅,供下棋、喝茶、觀社戲而用。河上有龍舟戲時,二樓是最佳觀臺,彼時店里也最熱鬧。平日里,她家也不乏喝茶消磨時日的主顧,多是無事的老頭們。她家的柜臺呢,對我來說簡直是百寶箱,什么都有,爆米花、小丸子、泡泡糖、梅花餅、茶雞蛋、打水槍、小汽車、彩氣球、火柴炮、煙、酒、茶、花粉、醬料……
她爸爸既開店又兼營理發(fā),一把剪子,一個推子,一把刮胡刀,就包了整個碼頭的發(fā)型。我在她家賴著不走時,常??梢娨恍┯趾谟謭A的腦子,帶著農(nóng)民的幾分傻氣,任由達美爸爸刀刮剪推;也常見一些不安分的小孩,由大人按著仍搖晃著腦袋,哭喊著剪畢,后腦勺總留著一小撮兒,此地的風(fēng)俗曰“爹娘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留著這一撮兒,就留著根系。
她媽媽既管賣貨又管修鞋,一雙爛得不能穿的膠鞋,找她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又能穿上一陣子。她的工具也不稀奇,奇的是一雙手,像碼頭上的很多女人一樣,又準又狠。每日只見她當街坐下,用小小的鉤子、鑷子、鐵鉗、釘子,叮叮當當,敏捷的手指穿過來繞過去,爛鞋就成了好鞋。
達美呢,身穿繡花藍布衣裳(達美媽媽做的),青黑色麻褲,扎個麻花辮子,坐在柜臺后面。那時的她,可真不是個麻利的姑娘,笨手笨腳的,常常拿錯客人要的貨,端茶時又老是打翻茶杯灑了水,跟個沒魂的人似的。也難怪,阿全離開有段時日了,傳回來的消息卻少之又少。我纏著達美買糖,她不是少拿了,就是多拿了,唉,真是個傻姑娘。
那些喝茶的老人兒,面龐老得很難看了,見到我總是笑瞇瞇的,拍拍長凳讓我坐下,少不了胡謅亂侃,將他們年輕時的光輝事跡,或是祖輩的故事傳說,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說到興頭處,就吊起嗓子唱幾句歌兒。若說世上什么人不會發(fā)愁,就是這些老人和我這樣的小孩呢!
河街集市,最是熱鬧。三日一集,十日一市,邊地貿(mào)易,繁茂而簡單。方圓幾里的村民,挑著雞鴨禽蛋、瓜果蔬菜、煙草桐油、木耳蘑菇及其他山貨,到河街上等人來采買。買主都是坐大船來的外客,從村民手里收購山貨往外運銷,同時也給碼頭運來所需的鹽、花料、洗衣粉、洗潔精、農(nóng)藥等等。沒能向船客出手山貨的人家,就壓低價錢轉(zhuǎn)給河街上的商店,商店再轉(zhuǎn)賣給外客。
貨船到來時,我們這些小孩爭著跑到碼頭去看,身前身后跟著或肥或瘦的看家狗。貼著商標的“雕牌”“立白”“大比大”“敵敵畏”,一箱箱地從船上卸到岸上,村民就拿著山貨來換,或者花錢買。散場時還剩的貨,船主讓水手運到商店,由店家負責(zé)買賣。坦胸赤膊的水手,生得身小臂長,看著只比我大七八歲,或是沿河村鎮(zhèn)人家的孩子?
船商采購時,我跟在后面,看他們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整個河街的山貨,都由他們隨心所欲地劃品次、定價格。間或有村民嫌價壓得太低,不愿出手,到了傍晚也得服軟,只這一兩個買主,沒辦法。而且再過一會兒,船商就離去了,他們總像流星般來去匆匆,再不讓步就要一無所獲地回到家里,而被他們耽擱一天工夫的田地,必定會怪他們斤斤計較。
在碼頭上,有時我們會遇到跟船來的游客,他們中偶有一兩個對我們的長相、膚色、發(fā)飾、服飾好奇,爭相拍照。這時候,因為沒有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沒來得及洗把臉,手和腳都是泥巴,我們總是扭捏而局促。真渴望多拍一些啊,可當他們用相機把照片展示給我們看時,我們的心涼了下去。照片中,那些可憐兮兮的娃娃又臟又丑,難過瞬間擊垮我們,我們低著頭心有不甘地跑開了。很久以后,傳來一些照片獲獎的消息,我們聽了既喜又惑,喜的是獲獎的照片印著自己的樣子,惑的是自己的樣子印成紙片能獲獎。
有時我爬上墻頭,居高臨下地看被雨水浸染得發(fā)黑的衣莊。這些擅于紡織的人家,都有一個心靈手巧的主婦和一兩個皮膚黝黑但長相喜人的姑娘??椗徒z線的故事,從來都是歲月最細密最繁復(fù)的部分,一日日地搓麻,拆線,織布,上色,從春到秋,從冬到夏,纏繞中隱秘的心事化成平平展展攤曬在竹竿上的壯錦,陽光下它們多么絢爛壯觀?。《鴮訉盈B疊的壯錦背后,除了吱呀的機杼聲,還有輕輕的嘆息聲,從那低低的屋檐下傳來,倦了的織女,彼此遙遙地談著天,布匹的價錢,棉紗的價錢,雞的發(fā)瘟,豬的發(fā)瘟……
午間或傍晚,織女們停下活兒,走出院門,來到河邊,洗她們被顏料染得失去本色的手。河邊只有風(fēng)聲和水聲,織女們看著綢緞般的流水感到愜意。于是她們選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很自然地就說起了話。她們在絲線中沉溺太久了,到了河邊話就更多了,談的卻還是織布的花樣啊、布匹的上色啊,偶有人說起心事,不禁讓人感到漫漶似的美麗和憂愁。
有時我從墻頭下來,被收破爛的貨郎吸引,傻傻地跟著他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村子走,只因他的單車架上有雪糕、唐僧果糖、竹蜻蜓等等。他邊推著車子,邊搖著他的小銅鑼,一腔一調(diào)地吆喝著,“買雪糕咧,兩毛一根的雪糕咧——”小孩們紛紛拿出收集的破銅爛鐵、鴨毛鵝毛,尋聲跑到貨郎這里來。很快,曠日持久的收藏,換了雪糕、果糖、小玩具。之后,有的邊咂巴咂巴地吃邊歡歡喜喜地回去了,有的則像我一樣跟在貨郎的后面,一圈一圈地繞著村子走。
有時跟在貨郎后面,猛地就在一條山路碰上送葬隊伍,只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他們咿咿呀呀地哭過去??粗粗?,我不免覺得恍惚,仿佛這些哭聲無端端地提醒了我什么,我說不清,卻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粗粗?,仿佛隊伍走去的路,開始變得冗長、邈遠,而最終每一個人都得上路。
恍惚是短暫的,從那條路走開,我又興致勃勃起來,飛快地跑向河邊。死了人,村里必有人到碼頭放花燈,滿河的一閃一閃的光亮,我豈能錯過。
日落西山,黑夜彌漫,那死者的親人就開始放燈。燈,自然是扎紙店的老頭扎的,他雖面相嚇人,手卻真的巧,蓮花燈、南瓜燈、玉米燈、橘子燈、白鶴燈……一盞盞地從親人的手送入河中,船上的人就自覺地熄了燈,把舞臺留給渡魂的花燈們。
碼頭上,陸續(xù)來了不少人,小孩居多,或站著,或蹲著,只看燈不說話。太靜了,河岸就添了幾分肅穆的氣氛。那高起來的月亮,也有了些凄美的顏色。月光瀲滟的河面,花燈漸多,飄飄蕩蕩的,似有什么正駕著燈兒往不知名之處而去。這時候,河就不單單是河,它成了往生之所。亡者托著河燈,最后一次看看為他送行的人,再借著這光照亮天堂之路。天那么黑,路那么遠,沒有比閃著亮的燈,更能寄托生者對亡者的哀思和念想了。
那么多的燈,就那么放著,興許是怕亡者不夠用吧,所以那些人家能多放都盡可能地多放。看客自然也愿意人家多放,燈越多,越好看呢!河水潺潺,花燈浮動,漸漸地就飄向一處,這盞擁著那盞,那盞碰著這盞,推推搡搡的,卻沒有一盞翻水。風(fēng)一吹,一齊晃動,亮閃閃的,宛若河流幽幽的眼睛。
河水遠去,花燈也幽幽地遠去,一盞一盞小小的燈火看不見了。只有月亮還高高地照著,暗示著天地永恒而人世很短,看燈的人就慢慢回去了。只有燈還在看不見的地方飄飄蕩蕩地亮著,沒有了觀眾,顯得孤寂、凄清。隨著火種的耗盡,花燈就一個一個地滅了,整條河就只剩下黑暗,不知亡者,找到去往彼岸的路了嗎?
凄涼的河燈之夜過去,第二天碼頭仍是生氣勃勃的人間。清晨婦人們吱呀一聲打開柴門,呼呼啦啦地飛出了雞鴨,癲癲狂狂地竄出了豬狗,翅膀撲撲閃閃的,屁股搖搖晃晃的,扎進樹林滾下河灘去。原先蹲著人的地方,這早上跑著打響鼻的豬狗,原先飄著花燈的河面,如今浮著白花花的鴨鵝。緊接著,婦人開始做早飯,煙從煙囪里鉆出,婀娜婉轉(zhuǎn)地飄到樹梢上,逶迤蛇行地鉆到竹林間,飄飄忽忽地蕩在河面,山川就都沾了煙火氣。不久,進灣的船笛響徹碼頭,漁船滿載而歸,光著屁股的孩子們拎著魚簍奔下河灘,新的一天就這般嘹亮地開始了。
生活啊,就像泊在河灣里的漁船,隨著永不停歇的浪花,一浮一沉,一沉一浮,世世代代,無休無止。
逢年過節(jié)會有外出的人回到這個被他們稱為故鄉(xiāng)的地方。這些人多半穿著光鮮的衣服,花起錢來眼睛眨都不眨,我后來知道,他們只有回家過節(jié)這么會兒才這么漂亮大方。闊氣的樣子在當年引起不小的震動。
打工仔向光屁股的男孩們展示衣兜里花花綠綠的鈔票,豪氣沖天地把小毛票分發(fā)給他們,然后整個碼頭的人都知道打工仔有錢了。
達美家的茶客們也對此津津樂道。出去的都是闖天下的好漢,要掙大錢的,茶客們懷著欽佩之情談?wù)摵脻h們,在興奮的交談中虛構(gòu)了許多輝煌的故事。盡管他們從未遠走高飛,說起遠方來卻有板有眼。摩天大樓,時裝模特,卡拉OK,奔馳寶馬,億萬富翁,長長的街道就像海市蜃樓,行人個個銀行卡里都存著巨款……
對于遠方的想象在這個碼頭蔓延開來,沾上的人都像酒鬼沾上酒一樣,成了癮。達美也不例外,甚至比任何人都深陷其中。守在店鋪的她,平時對什么都心不在焉,對茶客們的話卻聽得仔細。她盤算著,這會兒阿全應(yīng)該找到體面的工作了,掙了錢就能把她一起接出去了。
她越來越喜歡店里那臺黑白電視播放的畫面,開著轎車行駛在高速路的商人,人頭攢動的十字街,珠光寶氣的豪華商場……她還從一個游客那里弄到一張地圖,小心地在上面劃出線路,標出城市的名字和位置。久而久之,她對公路、鐵路的線路爛熟于心,甚至能精確地在白紙上畫出它們。
只有一個剛從外面回來的精瘦小個子,對村民關(guān)于遠方的想象不以為然。他衣衫普通,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自制麻布褂子,臉龐削尖銳利,神情憔悴落寞,也從不在河街上大手花錢,看上去在外面并未交到好運。也許是因為他人微言輕,也許是大家不希望美好的想象被他破壞,所以都盡量避開他,他對遠方的批判也從未有人聽進一言半語。雖然人人都知道沒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但是這個碼頭需要一點關(guān)于遠方的寄托。
父親以前常乘船往返于碼頭與外城,間斷地帶來一些外部的消息。譬如鎮(zhèn)上有了彩色電視啦、洗衣機啦、電冰箱啦,而比鎮(zhèn)更遠的消息卻沒有。他只能為那些在碼頭上站得太久的人,從郵局帶回一些被水浸染得模糊的信。這些識字或不識字的人,卻為此深深地感激他。
1998年春,父親突然在大河邊安頓下來。那一年,他帶著我在河灘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一個上平下斜的石洞。他們想要生個兒子很久了,輾轉(zhuǎn)奔波多年,母親的肚子終于有了跡象,他們需要一個隱蔽的住處迎接這個超生子。父親把石洞的沙面挖平,鋪上干爽的細沙,細沙上架起木板床,再把扎成屏風(fēng)似的甘蔗葉沿著石洞斜面圍成一面擋風(fēng)的墻,靠江的一側(cè)留一道小門,門面用竹篾編織而成,一拉一扣,開關(guān)自如。
父親帶著母親住進了石洞,我天天都從外婆家跑出,小心地避開別人,到離碼頭有些距離的石灘看他們。三月的河灘,小草已經(jīng)爬滿沙面,野花次第開放,一盞一盞地在草地上搖曳。石洞不遠處的一窩蜜蜂,繁忙地尋花采蜜,嗡嗡嗡——多么甜香的春天?。∥以谏碁┥习尾菥幹腑h(huán),挖沙捉蟲子,玩得不亦樂乎,偶爾蜜蜂飛向我跟前的花朵,我晃一晃手,它們就飛走了。安靜地坐在石洞旁的母親,肚子里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我們都等著他來到這個鮮花盛開的河灘上,來到這個萬物竟發(fā)的春天里。盼著盼著,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傍晚,他就提前到來了,整整早產(chǎn)一個月。
那天,我和父親去地里種甘蔗,外公外婆也在樹林里砍柴,只有母親一人呆在石洞里。傍晚父親從甘蔗地回去了一趟,我一個人在地里又是蹲又是跳地擺甘蔗,又忙碌又寂寞,直到天黑時父親才到地里接我。
那天的月亮已半圓了,像一片切好的哈密瓜似的高高掛在甘蔗林的上空。細細的土路啊,又彎又長,我們趕著牛車一顛兒一顛兒地前進著,突然父親把我攬在懷里,神秘而幸福地說:“你有弟弟了?!?/p>
到了河灘我才知道,黃昏時母親一個人在石洞里生下了弟弟。而她是如何在羊水破后,一個人在石洞的木板床上忍受劇痛,發(fā)出只有河水才能聽到的呻吟和喊叫,我則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母親拿水果刀割斷的臍帶,虛弱而疼痛的母親沒能把割斷的臍帶扎緊,導(dǎo)致弟弟四歲時肚臍眼還是鼓鼓的,像個充滿氣體的小球兒。
那把水果刀連同木板床,被歡喜的父親扔在了河邊。他們帶著新生兒來到碼頭上,宣告延續(xù)香火的任務(wù)已達成。迎接他們的,是外公外婆欣慰的淚水,以及河灣逐漸停歇的櫓聲。
新生兒的消息很快傳遍碼頭,人們對此的反應(yīng)驚奇地一致。人們說,阿孌在河邊生下孩子,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喜的是老三終于盼來了兒子,躲躲藏藏的日子總算到頭了。的確,大河兩岸像父母這樣的夫妻太多了,為了生個兒子,過著飛鳥般的生活。
母親生下弟弟的第十二天,依禮父親要在碼頭擺流水席,俗稱“十二宴”,但終究沒有。他們這一代人,對于村莊的老風(fēng)俗,想遵守的就遵守,不想遵守的就不遵守,不像老一輩那么堅持了。
流水席,長長的一字排開的桌椅,整齊地擺在碼頭上,鄉(xiāng)親們輪番入席,主家輪番上菜,高聲談笑,大碗喝酒。席間,總有幾個姑娘唱酒歌勸酒,少則一大碗,多則一排八大碗的“高山流水”“八仙過?!保鹊萌诉B連討?zhàn)?。自釀的糯米酒,度?shù)不高,香甜爽口,一道酒下來,人也不醉。要的,是那豪爽的熱鬧勁兒。父親不想豪爽,他的腰包太癟了。
父親不屬于碼頭,他只是從碼頭帶走一個女人,留下一個女兒。還沒滿月,父親帶著母親和弟弟乘船離開了。我跟船送他們到鎮(zhèn)上,第一次從那么遠的距離回望碼頭,第一次在不是碼頭的地方吹著從碼頭吹來的風(fēng),當時我想,碼頭的土多厚啊,不知要多少年才堆積而成。
水路迢迢,我見到了大人口中說的大大小小的帶水村莊、人來人往的鎮(zhèn)子、繁鬧的街市。前路茫茫,父親要去的地方,幾個小時的車程才到,那是個有托兒所、幼兒園的城鎮(zhèn),那兒的小孩都被關(guān)在鐵柵欄里讀書。
回首往事,父母對我叮囑的話已忘記,岸邊的村莊和橘園,卻明晃晃地留在記憶里。
河岸上的一切,因為河的緣故,總是嫵媚的。船行水面,宛若游龍,水手歌呼而前,欸乃聲聲。一棵棵不過三米高的橘樹,成片地種在岸上,綠葉丹實,爛漫照眼。蘆葦和草灘水鳥特別多,時而掠水飛去,消失在蒼茫煙浦里,別有一種遼闊的優(yōu)美。
隔一段水路就有一個村莊,莊上多油坊、碾米坊、祠堂,黃墻青瓦,映碧和諧。到了一個碼頭,一個浣衣女孩等在岸邊,只見一個年輕水手從船艙中捉出幾條魚,匆忙遞給女孩,船行遠了,水手還沖岸上喊,“回去燉了給娘吃,你也多吃點”,估計是兄妹。又到一個碼頭,遠遠地就看見三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擠著站在一處,一只手高高舉起朝我們揮著,一只手挽著裝滿紅橘子的籃子,船靠近時,她們將橘子一個一個地拋到我們船上,水手佯裝生氣趕妹妹回家去,回頭卻得意地撿起橘子。若在哪個碼頭看見陌生的漁家靚妹,水手們就活潑起來,漁歌就變成了情歌。
水手們在水上來去自如,這讓我羨慕。他們長到十幾歲,隨便踏上一條船,自由就握在手里。他們的父母、妻女、情人,守在河邊的某一處房子里,他們卻天天無牽無掛地飄在水上,吃魚,吃蝦,樂得做個“水上人”。見的世面多,眼界和心胸也比岸上的人開闊,即使說話粗魯,經(jīng)了水的潤澤,便只剩動人的故事和嫵媚的傳說。
這和岸上的莊稼人,多么不同。莊稼人的根生在田地里,心眼也在田地里,日子細細的,性子軟軟的,數(shù)著季候照料山塘橘園、瓜田菜圃,風(fēng)來雨去就是一生。他們行動時,像一頭遲緩的水牛,不動時,又像一根打歪的木樁。
我就是那被父親打在碼頭的木樁,永遠心如飛鳥身如槁木。
車站臨別,我依依不舍地親著弟弟這個新生兒的小臉蛋。他多么可愛,又多么幸運,他的童年,將是一個有父母相伴的童年,他清澈的眼睛,將見證充滿新生的城市,他會在那兒長成一個明媚少年吧。
返回碼頭,只剩我一個,不免凄涼傷感,來時的嫵媚此時已黯然失色。船只泊進碼頭,傳來死人的消息。
村里的人,有的是突然死掉的,倉促得誰也沒來得及準備;有的是一點一點死掉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慢得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老死。村里的五爺屬于后者,碼頭上的福娃則屬于前者。
福娃的爹在城里,所以他像我一樣,總是在河邊亂耍。他會淘沙、捉螃蟹、撈螺螄,最喜歡的是釣魚。河里有各種各樣的魚,藍刀、鱖魚、劍骨、槍魚、辣錐子、甲魚、鯰魚、草魚等等,那么多的魚,福娃連一尾兩指寬的藍刀都釣不上,更別說草魚、鱖魚了。
我送父母那天,福娃破天荒地交了一次好運。在蘆葦深深的地方,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就有一條魚咬鉤了。是條大魚,足足有三十多斤重,斤兩趕上大半個福娃,力氣則比福娃還大,活生生地把不愿放手的福娃連人帶竿拖到水里,人與魚在水里折騰幾回,不知不覺水就沒過頭頂。
被撈起的福娃,直挺挺地躺在碼頭上,腫得跟個水泡似的。福娃的娘哭得撕心裂肺,她實在想不到這個蠢娃,能被一條魚拖了去。若說不是水鬼作祟,好端端的一個娃兒,怎會到深水里去撲騰呢?
鄉(xiāng)親們紛紛趕來看福娃,圍在一處,唏噓感嘆。她家就福娃這么個孩子,鄉(xiāng)親們惋惜地說。
由于是早夭,又是兇死,福娃只能用一具薄白棺材裝了,埋在鬼崗上。沒有喪儀,只有扎紙老頭送的兩匹紙馬。福娃家沒錢,也不能配個女娃娃成冥婚。草草下葬后,福娃媽也沒放河燈。這女人心被疼壞了,心腸就硬起來,昏天黑地哭了七天七夜后,就跟男人坐船遠走他鄉(xiāng)。她受夠了這兒的山風(fēng),也受夠了這兒的流水,她的淚流干了,冷著兩只眼背離這水淋淋霧蒙蒙的碼頭,從此再也不回來了。
福娃被孤零零地留在鬼崗上,沒有喪儀,沒有河燈,也沒有祭掃。他是和我們一塊光著屁股玩泥巴的福娃啊,沒娘給他放河燈,我們就決定給他跳“面面舞”。
我們跟織女借來顏料,跟木匠借來模具,動手做送神面具。我們做的面具丑死了,只因我們沒有儺師那般好手藝。我們還用繩子串起貝殼、水晶石制成項鏈和腳鏈,跳舞時掛在身上發(fā)出叮當?shù)膼偠暋N覀儼杨伭贤砩贤磕?,戴上假面出發(fā)時,達美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假面和一只小巧的銅鼓。她的假面好看極了,帶有一種詭異而通神的笑。
達美成了領(lǐng)舞,我們繞著碼頭和河街狂跳,一直跳到山腳下。銅鼓聲震天,我們瘋狂地扭著,面具七扭八歪而又夸張地笑著,項鏈、腳鏈匯成一片喧嘩的聲浪。沒有人阻止我們,也沒有人為我們喝彩,我們就那樣狂熱而寂寞地跳著。
河街傳來騷亂,幾個人大聲叫嚷,原來是五爺沒了。我們停下舞步,扔掉面具,跟著人群往五爺家走去。
五爺是一年前回到碼頭來的。他的一雙兒女都在大城市里發(fā)達,前幾年接他出去享福,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了,這一年非要回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他回到村子,也不去達美家的店喝茶,也不在碼頭釣魚,只愛坐在扎紙老頭店門前說話。
他對老頭扎的紙物件贊嘆不已,金山銀山、八抬大轎、高頭駿馬、寬宅大院,活靈活現(xiàn),煞是好看。五爺喜歡跟扎紙老頭談?wù)撃沁叺氖?,扎紙老頭懂得這些老人的心。他們在乎碼頭的老規(guī)矩,生怕兒孫們忘記了,就自己操心那邊的事。
“我那兩個孩子,離開碼頭久了,這兒的規(guī)矩全不知道,我的事啊,得托付小老弟你啰。我走的時候,你得給我扎個煙桿兒,一雙軟布鞋,全季兒的莊稼果實、瓜苗菜葉,一整套的鍋碗盆瓢,還有別的過日子的物件,你都給我扎些個,到了那邊我離不開這些……”五爺說著,扎紙老頭應(yīng)著,一個秋冬就過去了。
扎紙老頭給五爺梳洗穿戴時,五爺?shù)囊粚号贿呎局?,對這鄉(xiāng)里的風(fēng)俗既無奈又無措,一切全由扎紙老頭操辦。懸掛白幡、設(shè)堂供奉、焚香化紙、迎賓酬客、搭棚擺桌、請念經(jīng)和尚、請吹打班子、請風(fēng)水先生、請刻碑石匠……扎紙老頭一樣樣布置好,對得起五爺?shù)膰谕小?/p>
從五爺家奔回河街的紙店,老頭趕緊進屋拿出家伙們來扎,紫金的屋、黃的轎子、粉紫的馬、橙紅的橘子、金燦燦的南瓜、黑布鞋、青煙桿兒、黃的稻穗、綠的辣椒、金的碗、藍的盆……
扎著扎著,老頭想起五爺一整年跟他說過的話,抬頭望望五爺以前常坐的凳子,淚珠子就一滴滴地落下來。老一輩的人兒一走光,扎紙店的營生就要到頭咧……
可不是嘛,所有的死亡都不是單個的事件,或引發(fā)一串眼淚,或糾纏一個故事,或關(guān)涉一種文化,或牽扯一段歷史。一個人走了,他所關(guān)聯(lián)的那一部分就跟著走了。
阿全離開兩年了,約定接達美的期限早已過去,這不免讓人覺得他忘了碼頭和碼頭上的人。
深秋,我和達美上山看了一次舅舅。山莊依舊闊大,只是雜草叢生。橘樹依舊挺拔,只是果熟爛在枝頭,沒人吃也沒人買。這樣的橘園,在大河兩岸是不是越來越多?舅舅比以前更老了,像一只冷漠而孤獨的鳥,耷拉著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透著失望無奈的神情。這樣的老人,在大山深處是不是越來越多?
荒草雜亂的庭院潮氣很大,一只孤零零的母雞在一堆糞肥邊啄食。臺階長滿青苔,木門已然剝蝕。而屋里,桌椅、碗筷、杯盞、茶壺胡亂擺放著,沾滿油垢,墻面盡是斑駁的霉點。屋主人的日子,跟園子里爛在枝頭的橘子一樣,散發(fā)著酸臭味。
我們拘謹?shù)刈诎噬?,生怕弄臟衣服。舅舅將一只水壺裝了大半壺水,放到爐子上燒。他請我們吃籃子里的紅橘子。我們問他想不想阿全回來。
他說,想他做什么,有什么好想的,他出去自有他出去的道理,這地兒的人也自有這地兒的活法,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命。我聽了覺得也對,心里的那塊土變厚實了,若是哪顆夢想的種子落下來,說不定也能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
從山莊回來,我和達美不再談?wù)摪⑷?。只是有的茶客久不久會說一句,“將來的某一天他會回來的,會走進這家店鋪,親一親達美這個姑娘的。那時就是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p>
達美聽后,不再置評。她端茶很穩(wěn)當了,記賬也變得又快速又準確。她慢慢積累起經(jīng)營店鋪的經(jīng)驗,要訂購什么貨,哪些東西還有庫存,什么貨賣起來很快,什么東西堆在架上幾年也無人問津,什么貨該放在什么架上,怎么給客人推薦商品……
當天色黑透,茶客一個接一個離去,一個也不剩時,她拴上大門,開始整理杯盞和煙灰缸,接著檢查茶壺還剩多少水,然后收起賬本,最后清理垃圾拿出去倒掉。
這時碼頭空闊無人,漁船都已出航,孩子們都乖乖地呆在了家里。達美久久地站著,望著被月光照得發(fā)白的河水。她想起傳說中曾有一位姑娘,沿著河岸一直往下游去,為的是追尋她愛的人。
這樣想著,達美笑了,眼睛就看見了那岸邊透紅的橘子。
不知這些飽脹了的東西,是否覺得她被困在了這里,青春和愛情都被擱淺了呢?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