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風
我和馮中華爬上半山腰的時候,天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仰起頭來,一架銀灰色的飛機正慢慢飛越頭頂,我看著它在一朵白云旁停駐了幾秒鐘,然后才一頭扎進厚厚的云層不見了。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看飛機嗎?”我問馮中華,一邊借機做了兩次深呼吸。
“你好高騖遠唄。”馮中華挑起那對充滿喜感的八字眉,毫不留情地說。他出汗了,腦門亮得像涂了油。
“滾?!蔽已鹧b生氣,飛腿踹他,他還跟以前一樣不躲不避,任我把鞋印留在他簇新的西褲上,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昨天下過雨,山路有點泥濘,更不乏大大小小的積水潭,馮中華卻視若無睹,大大咧咧地踩碎了一塊又一塊小鏡子,呱嘰呱嘰,精濕的泥點兒爭先恐后地跳上他锃亮的三接頭皮鞋,他褲腿上那鞋印更是怎么看怎么礙眼?!罢咀 ?,我踮著腳緊趕幾步,彎下腰去惡狠狠地用衣袖三下兩下將鞋印擦干凈了。
來爬山之前,我正在書房里關心女兒小糖的學習,久未聯(lián)絡的馮中華來了個電話。他說,“在干嘛呢?”還是那心不在焉、類似瞌睡沒醒的聲音,超強的辨識力及時阻止了我將這個沒有一位數(shù)字重復的陌生來電當作詐騙電話直接拉黑。他向來這樣,一點不顧及人家隱私。瞎打聽啥呢?我在干嗎跟你有關系嗎?我心里忿忿,但還是竭力裝出一副很驚喜又努力克制的樣子回答他,“在家呢。什么事?。俊?/p>
“休息日別窩在家里,爬山去?”這家伙口氣平淡,像是我們昨天剛見過面?!澳悴皇钦f想去白云里嘛。”
忘了是幾年前,我第一次聽說了“白云里”這個名字,便一直念念不忘。這家伙居然記住了。
“我問下小糖,再答復你吧?!辈坏人卦?,我就把手機摁了。在他面前,我極少表現(xiàn)得那么矜持,這回有意這樣,是想讓他知道,現(xiàn)在的我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穩(wěn)重、越來越得體了。
小糖卻不想跟我們?nèi)ヅ郎健Kf,她要為實現(xiàn)偉大中國夢而讀書。她還讓我猜猜她為什么不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一邊朝我擠眉弄眼,說這是一道腦筋急轉(zhuǎn)彎。我假裝犯傻,“你政治學得好,與時俱進?”小糖咯咯笑著,一邊搖頭一邊遙指著書架:“老媽莫生氣,我是嫌你的青梅顏值太低!”她指的是書架上那個丑陋的小狗熊,是多年前馮中華從抓娃娃機抓來送我的生日禮物。
小糖正讀初二,用她爹唐駒的話來說,是“整個學生時期最為關鍵的一年,關系到孩子的未來,關系到她的全部人生”。他恨不得一天24小時將小糖按在座位上,學習學習再學習;為了證明“陪伴才是最好的愛”,他放棄了許多人生的樂趣(比如麻將、酒局、卡拉OK、洗腳、桑拿),天天飯后就窩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看電視打牌直到昏昏欲睡;轉(zhuǎn)移去臥室之前,他會提醒我給小糖送上水果和點心,以示他對女兒的關懷。5分鐘后,伴隨著熒光屏的忽明忽暗,他的呼嚕聲毫無懸念地響起。而他不在家的日子(比如今天),就會把看管小糖的重任推卸到我身上,他無數(shù)次告誡我,要像看賊一樣看住小糖,盯緊她好好做功課,還要提防她趁發(fā)送作業(yè)之機偷偷上網(wǎng)或玩游戲,卻忘了我跟他的教育理念正好相悖;加之小糖本身就乖巧聽話,學業(yè)繁重,她缺乏的恰恰是放松和適當?shù)倪\動,所以我經(jīng)常趁他不在帶小糖去戶外透氣,有時看見她在學習之余偷偷“補番”看動漫電影,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實證明,小糖跟我在一起更開心些,時不時會妙語連珠,詼諧十足。只不過,小糖記住了馮中華是我的青梅竹馬,卻忘了我給她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他曾經(jīng)也蠻清秀的。
十分鐘后,我下樓,看見一輛陌生的軍綠色Jeep打著雙跳停在路邊,馮中華禿了頂?shù)拇竽X袋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反光鏡。這家伙又換車了。
看見我,馮中華立馬跳下車來,向我展示他的新形象,說他剛從魔都一場開業(yè)盛典的現(xiàn)場直接驅(qū)車而來,沒回家換一身衣服就來找我爬山了。他總是這樣,突發(fā)奇想,說走就走,他自謂這是一種美德,叫“最具行動力”。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穿正裝,但這一套似乎特別考究,不僅顏色襯他,還很好地掩飾了他的五短身材??礃幼樱K舒對他越來越用心了。從前她只會用名牌從頭到腳裝扮他,就像裝扮她自己一樣。而他則像小孩子一樣故意使壞,來表示無聲的抗議——比如穿著阿瑪尼去釣魚,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故意不小心鉤破剛上身的范思哲T恤;把煙蒂彈在巴寶莉的羊絨格子圍巾上。一次唐駒目睹他解下CK皮帶當拴狗繩,就斷言馮中華不單單是紈绔子弟,還是個神經(jīng)病。在唐駒眼里,有錢人就都不是好東西。尤其對馮中華,他仿佛天生就有敵意。比如他第一次看見蘇舒,就說她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反唇相譏,不知道牛糞才是鮮花持久美麗的秘密嗎?更何況馮中華完全算不得紈绔子弟,他只是家里比較有錢而已。
“蘇舒呢?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她?晚上還有個酒會,忙著呢。”馮中華給我看手機里蘇舒的照片,一襲寶藍色禮服把她姣美的身材勾勒得曲線畢露,最吸引我眼珠的是她開得低低的領口處,那條曼妙的事業(yè)線——她什么時候變得那么豐滿了?
我和馮中華的關系用“青梅竹馬”來形容還不夠貼切。中華家擁有規(guī)模不小的家族企業(yè),我爸我媽都是他們服裝公司的員工。據(jù)我媽說,中華出生沒幾天他媽就失了奶,是她把本來喂我的奶分了大半給他,他才有了日后肥頭大耳的模樣。為此,我不止一次揶揄過我媽,“為了拍領導的馬屁,不惜犧牲親生女兒,也是夠狠的?!泵慨斶@時,我媽就會默默打量我干柴似的小身板兒,然后報以不無內(nèi)疚的一笑。我爸自從被那臺全自動裁剪機切掉三個左手指之后,就成了公司的門衛(wèi);我媽則已經(jīng)在整燙車間的流水線上徘徊了30多年,曾經(jīng)白皙得耀眼的小腿肚上布滿了蚯蚓似的靜脈血管團。
我和中華見過彼此光屁股的樣子,從小學到大學一直都是同學。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以為我們會是一對兒,但是,自古竹馬不如天降,上大學第一天,剛下火車,中華就被前來迎接新生的學姐、身材高挑又貌美如花的蘇舒迷倒,開始了奮勇的追求。我見證并插手了他追求蘇舒的全過程,可以說,中華為蘇舒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時而為她癡,時而為她狂,完全成了個患得患失的傻子。她高興,他就笑;她一哭,他就焦慮;她離開,他極度不安。她控制著他的一切情緒,沒有理智,沒有尊嚴,好端端的一個人,變得卑微、低賤、搖尾乞憐。她給他的任何一點安慰,都顯得那么甜美金貴。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中華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在我看來,全世界的女孩在中華眼里只有蘇舒是彩色的,其余都是黑白的。后來我跟唐駒戀愛,他吃中華的干醋,我也是這么正告他的。中華迷信不知哪個混蛋先賢說過的一句話:“美貌即美德?!闭J為蘇舒這樣的美人必定有顆金子般的心(當然哪怕他后來覺出她更有一顆熱愛金子的心,他也照樣給得起)。我熱情洋溢地一路充當著他們的消息樹、通訊員、電燈炮、和事佬,覺得幫哥們追求女朋友天經(jīng)地義,應該兩肋插刀。有一次蘇舒要跟他分手,我不同意。我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你看看他看你的眼神,就會明白,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么愛你的男人了。我當然沒告訴她中華也曾來找過我,憔悴得不成樣子,本來可以一口氣吃下30個湯圓的人,在我勸慰下勉強吃了3個。那碗漸漸冷去的湯圓上漂浮的幾粒糖桂花像是臟東西,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那晚他什么也沒說,從頭到尾只有沉默。而我,在他離開之前說出了那句令我至今為止都無法釋懷的話,她不適合你,你還是放手吧。也不知是他當時心不在焉沒聽見,還是他根本不想聽,他們最后和好如初,然后結婚、生孩子,恩愛到如今。我從不承認自己是他們的媒人。但我又不承認自己內(nèi)心卑污,不是沒勇氣,是當時的我真的不想看到他那么難過。最終他走他的康莊大道,我只能說,我不干涉你的選擇。也不能干涉。
去白云里,看來馮中華特地做過功課了。驅(qū)車半小時左右,我們抵達了一個小山村。村口有排大樟樹,墨綠的樹冠像烏云一樣籠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水池上,幾個衣著鮮艷的村婦正蹲著洗衣裳,槌打出的泡沫和肥皂水直接排進池子里。馮中華嫻熟地繞過水池,把車子停在曬場角落,從后備箱里拿出兩根登山杖,遞給我一根,扭頭就走。
我們穿村而行。村子里彎彎曲曲的水泥小路很干凈。經(jīng)過一排由石塊壘成的老房子時,有個老太太當路坐在一把竹椅上打瞌睡,花白的頭顱低垂下去,垂到胸前又猛地抬起,如此反復,像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雞在啄米。躡手躡腳經(jīng)過老太太身邊時,我瞥見了老太太干癟的側臉和布滿皺紋的尖下巴,隨口便哼出《當你老了》的旋律,馮中華開了腔,“我在山莊里安了個壁爐,炭也買來了,你有空可以過去,坐在旁邊看看書?!?/p>
“好啊好啊。”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開心,又說,“不過我得先去攢錢,買一塊LV的純羊絨提花大披肩,帶短流蘇的那種,然后頭發(fā)染成奶奶灰……”
“你們女人就是虛榮?!瘪T中華橫了我一眼,同時提醒我注意腳下。
“這樣比較搭,你不覺得嗎?這叫儀式感,懂嗎?!?/p>
這是一段古老的鵝卵石路,上面的青苔吸飽了水,異常濕滑。我趕緊噤聲,拎起棉袍下擺,降沉重心往前走。我今天其實也穿得很神經(jīng),繡花棉袍,粗高跟鞋。本來我是想換運動鞋的,但考慮到棉袍長度過膝,怕穿平跟顯我像個矮冬瓜,就選擇了這雙后跟粗的高跟鞋。外面春寒料峭,我不敢貿(mào)然脫了棉袍。唯一沒想到的是運動會使人發(fā)熱,這不,才走了這么幾步路,背上就像貼了個餅子,且正在我體表的加熱下,漸漸升溫。
天空很大,空氣很好。我貪婪地仰頭作深呼吸,甜美的純氧涌進肺腔,我想象著自己幾近萎縮的肺又恢復了彈性和生機。極目遠眺,滿眼蒼翠,山脊的線條柔軟了我僵直已久的目光。難怪史懷哲說,大自然是上帝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它既洗眼,也洗心,讓我感覺自己正在舒展,整個人不再蜷縮一團,像在冬眠。
過了一個陡坡,有點累,雙腿如墜鉛。想起大學時我和他們倆一起爬山,那個輕盈,健步如飛,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爬的最多的是校后那座馬鞍形的小山,每次都是一鼓作氣,直達頂峰。山頂是一片野草坪,我獨自躺著發(fā)呆。他們二人躲在僅有的一棵大樹后偷偷接吻。還記得山風跑過,草葉唰唰作響,無聊的我隨手揪起草莖放進嘴里嚼啊嚼,直到昏昏欲睡,醒來往往已是暮色四合。
而眼前的山上遍植毛竹,綠意森然。忽然有“篤篤”的聲音飄來,我抬頭張望,馮中華說了一句“有人正在砍伐毛竹呢”,一把將我拉到他身體外側去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密密的竹林里躺了好幾棵新砍下的毛竹,枝葉已被除盡,尖頭朝下,像隨時會順著山坡的斜勢滑下來!我由衷地謝過了他。他還是那么善良,比如當下,他看每一棵植株的眼神都是憐惜的。想起以前,我們仨一起逛馬路,總是馮中華先走在靠車流這邊,中間是我,最里面的永遠是蘇舒。后來蘇舒總是隔著我拉馮中華的手,我就慢慢自覺移位到車流那邊去了,然后蘇舒的手臂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馮中華。馮中華就對我說,別走外邊,跟在我們身后吧,安全第一。他不時回頭看我,蘇舒也一樣,扭過柔軟的肢體看我,但某一盞明亮的路燈告訴我,她的眼神跟中華不一樣,她在朝我翻白眼。
我搞不清蘇舒是討厭我還是喜歡我??赡芏呒嬗邪?。那時蘇舒總是趁周末我們宿舍沒人,和我擠睡一床,跟我分享接吻的感受。她把接吻稱為“拖地板”,因為中華貪婪地吮吸她的雙唇會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后來我就找了個不那么討厭的男生實踐,感覺卻是蜜蜂蝴蝶在花朵中嚶嚶嗡嗡,整個人像在云端飄。他們第一次偷嘗禁果,蘇舒也跑來第一時間告訴我。她讓我摸她的乳房,柔軟,扁平,不像我那么扁平,還堅硬得像兩個生桃。按理說,那天我應該很傷心——我是說,如果我喜歡馮中華的話,但事實上,那天是我認識蘇舒以來最開心的日子——她平時看起來高聳入云的胸部是假的,和我一樣沒料!我一直以為自己對她的好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她看上我的任何東西,我都拱手相讓。比如她一邊說中華不讓她穿高跟鞋(穿上就有明顯身高差了),一邊將腳丫子伸進我節(jié)衣縮食剛買的白色高跟鞋,然后拿她楚楚動人的大眼睛看著我苦惱地說,天哪,太合腳了,怎么辦?。课揖湍匕堰@雙鞋子送給她了——要知道我自己還從未擁有過白鞋子呢!還有一件黑色純蕾絲襯衫,是我父母偶爾去上?;ň拶Y給我買來的生日禮物,就掛在衣櫥里,我從來沒外穿過,重大節(jié)日才套一下又掛回去,一是舍不得,二是覺得自己會降低了它的品位。蘇舒一見,就毫不客氣地穿上了,還直言不諱地說我絕對穿不出她的效果。我承認,她說的沒錯。所以,盡管我心疼了好久,但最終還是說服了我自己,這件美麗的衣裳因為有了蘇舒,才會真正樂得其所,而不是在我這里連個錦衣夜行的機會都沒有。但胸部事件后我捫心自問,我這樣高興,實質(zhì)是不是在嫉妒她?答案是否定的??赡芪页3?床粦T她的做派,比如那雙白色高跟鞋,她占為己有之后,就將它丟進了床底下,再也沒穿過。要不是我在她家過夜,去床底下找拖鞋,正好看到這雙積灰的新鞋,我以為平時不見她穿這鞋子是因為她百般珍愛、舍不得穿呢。但我會及時反省、校正內(nèi)心,提醒自己要多想想蘇舒對我的好——那次我跟唐駒吵架,帶著女兒住在娘家,她得知消息,專程開著新買的法拉利給我送來了3000塊錢。她最后還添了一句話,她說,不用還了。很久之后我換了一種方式還了這筆錢給她,我非常想忘記這一幕,但一直忘不了。我就明白了,真正令我不爽的是她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和無處不在的優(yōu)勢心理——我窮,但我們平等。已經(jīng)忘了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疏遠的蘇舒。看不順眼的人事,轉(zhuǎn)過臉不看也罷——可能,她也是這樣想的吧。
經(jīng)過一個小水庫,湖面綠水如鏡,五六只野鴨緩緩游動其上,水面波痕向四面蕩開,一圈一圈,越來越大?!按航喯戎保乙鞒鲞@句詩,就兀自笑了。馮中華沒聽見,他正把登山杖放倒在地,掬起水庫里的水洗他的手,然后捧起水來漱口。我也學他的樣子,伸手去掬,水冰冷刺骨,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
前幾年,也是這么一個春天,他突然出現(xiàn),強行把我從電腦前挾持到一個高山小村,在村中央的小溪里用微型炸藥炸魚。隨著“嘭,嘭”的巨響,溪面泛起亮晶晶的魚肚皮,一群本來自在游弋的麻花鴨驚慌失措,狂飛亂叫。我在岸上愚蠢地問了他一個問題,“水冷嗎?”“肯定不冷啊,春江水暖鴨先知嘛!不信你下來試試?!蔽揖托帕耍摿诵犹讼氯?,然后就感冒了?;貋淼能嚿弦粋€勁兒打噴嚏流鼻涕,一邊埋怨他。他卻得意地說,與其你得靜脈血栓而死,還不如這樣多多外出,多多感冒,至少可以活得久一些?!班?!”我作勢欲捶打他,他沒逃避,反而握著方向盤聳起厚實的肩膀迎合我。我握的是空心拳,竟不忍下手,只好假裝被車窗外的風光迷住,山上的好多花都開了,映山紅、梨花、李花,五彩繽紛,像萬花筒滑過。自此之后,我只要晚上一夢見花,翌日馮中華必定會出現(xiàn)在我跟前。我有記夢的習慣。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夢見滿滿一墻的八重櫻,第二天,馮中華就來找我爬山。那次我們?nèi)サ氖撬?,全程都是水泥步道,更像是在散步。當時我聽說他們公司遭遇到了很大的發(fā)展瓶頸,但他一路上什么都沒跟我說,我也就不好開口問。那是一個秋天,下午,登山的人很少,風涼,我看見好幾只松鼠捧著橡實在樹上跳來跳去,它們已經(jīng)在收藏過冬的糧食了。最后我們在塔下的一條石凳上并排坐了下來,夕陽正在西下,層層疊疊的山體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近的深綠,遠的變成黛青,然后青灰色,最后那層像一抹煙,淡遠,直到隱沒在無限澄明的天際。我沒頭沒腦地對中華說,喜歡爬山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個攀到頂峰的人,接下去肯定是先要下坡的,然后再上坡……他答非所問,你以為眼前只有一座山,卻不知道,山的那邊還是山,你只有爬上這座山的頂峰,才能看見更多的山。我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只有沉默不語。夕陽漸漸被群山吞沒,最后幾縷霞光涂上他的臉,有那么一刻,我非常非常想把腦袋靠過去,倚在他肩胛上,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但是我沒有。
眼前出現(xiàn)一個岔路口。沒有指示牌。但是可以肯定,一定有一條路是往白云里去的。馮中華站著不動,讓我選,我略一沉吟,舉起登山杖往寬闊的那條一指,就向前走去。中華默默跟上,一語不發(fā)。人生多歧路,不管怎么樣,總該為自己做一個選擇。馮中華是有了目標就勇往直前的人。所以這幾年他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胖,當年那個還算清秀的少年一去不復返了。我不是。個性里的特立獨行讓我一直在反復重蹈少有人走的荒蕪小徑,當年選擇一窮二白又自視清高的唐駒當老公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很多人向命運付款下訂單,以為只要虔誠就能得償所愿,但結果總是事與愿違,我也一樣。我想要收到的是玫瑰,命運卻給了我蒺藜,還附帶贈送了鐵鏈。失望對我來說,太稀松平常。習慣了,也就接受了。
中華當初極力反對我跟唐駒在一起。反對無效,只好作罷。后來看我們?nèi)兆悠D難,還變著法子照應唐駒的小生意。唐駒心里抗拒,一邊又無奈接受。我們兩戶人家一開始經(jīng)常相聚(通常是去他們家吃大餐)。一次和一群朋友在他們的農(nóng)莊野炊,彼時蘇舒已成了他們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兼公關,滿場只見她一人在飛,銀鈴般的笑聲四處可聞,整個人神采飛揚。中華說,蘇舒?zhèn)€性開朗,喜歡交際,酒量又好,讓她發(fā)揮特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OK,雙贏,多好。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愛一個人,就要愛她原來的樣子,而不是老想著去改變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雙眼睛直盯著唐駒。唐駒很尷尬,當場倒是沒有發(fā)作,回去跟我大發(fā)脾氣。之后,中華還跟沒事人一樣跟我們常來常往,唐駒卻生心芥蒂,發(fā)展到后來,二人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一個語含譏誚,一個綿里藏針,明里暗里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
中華單獨來找我,唐駒很忌諱。對于這一點,我不想多作解釋,只說,如果我和馮中華之間有什么,那就沒你什么事了。但是他就是理解不了。他與中華真正翻臉是有一年冬天,中華來我工作室(那是個地窖般的朝北房子),正在他苦口婆心勸我換個店面、多外出曬曬太陽的時候,唐駒恰好有事前來。他黑著臉質(zhì)問:“你怎么又來了?”中華沒好聲氣地答非所問:“你看看你老婆凍得!”唐駒渾身哆嗦回了他一句“我老婆不用你管”,橫我一眼后拂袖而去。中華嘴角掛著輕蔑對我冷嘲熱諷:“你呀你,活脫脫自投牢獄。看你找了個什么東西!”我盯著他,哈哈笑:“我愿意!你憑什么指責唐駒沒把我照顧好?我燒了高香才有幸和他在一起。他大慈大悲,給了我一個家,還要把我這塊頑石雕琢成玉器……”
中華錯愕,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然后他就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我沒有追出去。我當然知道自己活像一只囚鳥,要不要脫困,取決于我自己,但是能不能脫困,由不得我。很多事情,既然認準了,就要堅持下去,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的選擇。
這件事以后,中華就很少來了。但是那回我媽生病住院,他不知從哪里得知的消息,突然出現(xiàn)在病房。許是多年沒見,我媽被他的變化驚得目瞪口呆?!爸腥A,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怎么?媽你覺得我現(xiàn)在配不上你女兒了?”他還跟小時候一樣管我媽叫“媽”。“別看我臉曬得黑,我身上的皮膚還白嫩著呢?!比缓笏蛿]起袖子和腿讓我媽看。
我媽啼笑皆非。“不,不是,我不是這意思?!?/p>
“那就好!我還以為被你們母女嫌棄了呢?!彼€是一本正經(jīng)地開著玩笑。我惱得直跺腳。
醫(yī)生來查房,他問東問西很起勁。一旁的小護士就說,阿姨,您家女婿要么不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簡直要翻天??!
病房里突然就安靜下來。正好一個電話進來,他接起,一邊說,一邊就走出病房去了。再次出現(xiàn)在病房時,他身后跟了三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一人扛一堆的營養(yǎng)品和水果,似乎把半個超市搬來了。
放下東西,他帶著那三人離開,我在走廊截住了他,“你發(fā)什么瘋?有錢了不起呀?”
“他沒來?”他問非所問。
“人生就是單打獨斗,我不求他與我同舟共濟?!?/p>
“他有病。你也有。你的毛病在于對他沒要求。好好想想吧。”他擺擺手欲轉(zhuǎn)身離去,我強行伸出雙手攔他,他右手伸出一個食指,輕輕推開,臉上已是眉開眼笑:“乖,別擋著我,好不容易找齊他們哥兒幾個,我要去搓麻將了?!?/p>
他跟著那三個搬運工走了,圓鼓鼓的身子被圍在中間,眾星拱月一樣。我放下僵直的手臂,呆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就這樣,身邊總是圍著人,那時候他當班長,被教師和同學追捧很正常;上了大學,還是這樣,尤其是周末或月底同鄉(xiāng)聚會,只要有他在,參加的人就會無端增多,吃他買的水果,抽他帶來的好煙,他喜歡作最后的總結性發(fā)言,圍坐著的各色人等吃吃喝喝,歡歡笑笑,其樂融融。蘇舒偶爾會嗔怪他傻(大多數(shù)時候她比他更享受這種氛圍),我也會提醒他有些人是為了利益才接近的他,但他總是說句“開心就好”,一笑而過。
多年來,尤其是婚后,我好像幾乎從未主動聯(lián)系過馮中華。這里面固然有我想讓唐駒放心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讓馮中華明白,我跟別人不一樣,尤其是那些想要從他那里得到好處的同學,口口聲聲呼他“馮總”圍著他團團轉(zhuǎn)。但每年他們倆夫妻的生日那天早上,我都不會忘記發(fā)送一條祝福信息,祝他們快樂。這跟我父母從小教育我的理念一致:馮家有財有勢,但你要記住我們?nèi)烁癫⒉坏退麄円坏取D阋粋€女孩子家家的,跟中華再好,也要正正當當,清清白白,可別犯賤,貼上去,讓人家看輕,更誤會我們家要想從他們那里得到什么好處。
中華會回個電話,東拉西扯幾句,然后道聲再見。蘇舒從來不回我信息。她的消息我一般可以從另外的朋友圈獲知,她又去徒步啦,她自駕去西藏啦,她在野營時表演高難度瑜珈啦,總之,生活豐富多彩,在路上的時候居多。我最后一次從中華口中聽到的關于她的消息,是他用略帶慍怒的口吻說蘇舒居然把瑜珈教練請到家里來了。這不是很正常嗎?我有條件也請私教呀。我當時很訝異,但話一出口,我就追悔莫及。因為我很不厚道地聯(lián)想到了張愛玲筆下的佟振保,那天他下班回家,老婆煙鸝正讓小裁縫量體準備做旗袍。外面下著雨,小裁縫的鞋底卻是干的……中華身體不好,各種慢性病纏身,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他說和蘇舒婚分居,理由是影響彼此的睡眠。但蘇舒異常健康,聽我一個朋友(正好是她同班同學)說,她們同學聚會,蘇舒每次都喝很多酒,還抱怨自己身體太好,老是喝不醉,“討厭死了!體檢報告單上一個箭頭都沒有,連個撒嬌示弱的機會都沒有……”那朋友這樣學給我聽,一臉的羨慕。我卻突然對她充滿同情。一個人,心里空蕩蕩,才總是在路上。
我媽出院后,我找了個機會去跟中華面談了一次。那次可能是我倆成年之后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他的辦公室巨大到空曠,豪華卻冰冷。外面下著雨,他沒有開燈,把頭埋在掌心,滔滔不絕,語無倫次地訴說了至少一個小時。雖然我一直在靜靜旁聽,但他這個姿勢更像自言自語。他說的其實也無非是些雞毛蒜皮,他安排了蘇舒家所有的親戚來公司上班,但他們不但不給他掙臉還總是添亂;他每次去岳父岳母家都會買上一堆好菜,卻聽不到一句表揚反而常被責備浪費;過年回蘇舒老家,給村民發(fā)了一圈紅包,以為會給蘇舒父母長臉,結果被臭罵了一頓;岳父生病他買了營養(yǎng)品去探望,結果岳母說還不如把那些東西折現(xiàn)……“用她喜歡的方式愛她。而不是用你認為對的方式。否則就是自私。夫妻之間,家人之間,當別人抱怨你怪罪你的時候,明白一件事就好了,那就是,他們需要你的愛了。”我搬出常見的雞湯勸慰他。
“不,他們需要的只是我的錢。”他抬起頭來,一臉戲謔地問我,“你有沒有更悲慘的故事,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氣得我真想擰破他的大胖臉。但我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同時為了表示禮尚往來,我說我想跟唐駒離婚,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假扮成奸夫淫婦。
“要不我們來一次大規(guī)模的擺拍吧,好讓他順理成章地捉奸?”我提議。
“我怕我會假戲真做。”他在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面帶邪笑。
“你,身體行嗎?”我故作擔憂狀。
他臉色一變,模仿西施捧心,慢慢倒在沙發(fā)上。
我覺出了自己的殘忍。透過窗簾的微光恰好讓我看到他的嘴角抽搐了幾下。我只有像個小丑一樣繼續(xù)搞笑:“哼,你想讓我來給你做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嗎?我才不上你的當呢?!?/p>
氣氛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迅速扭暗為明。我有點尷尬,他好像也在努力,吸了一口氣朝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撐在身側,努力想抬起身子。我抓住他肥軟的手掌,輕輕一握,隨即放開了。他的大半個身軀本來已經(jīng)起來了,這下又歪倒,陷回了沙發(fā)。我默默地瞅著他,他也正一臉嚴肅地瞅著我。我趕緊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他的辦公室。我那天穿的是一雙高跟鞋,清脆的腳步聲回蕩在長廊里,腦子里泛起的全是之前的回憶。中華跟蘇舒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已經(jīng)談了不止一次戀愛,有時候像塊磁石,有時候又變成飛蛾。馮中華雖然忙得很,但我的事情他似乎時刻不忘來插一把手。我找了個富二代,他就說人家渾身銅臭味。我找了個長相俊美的,他又說人娘炮。最后我不滿地沖他嚷,到底是我找男朋友還是你找男朋友,我還不能自己做主了是吧?他就說,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別那么輕賤。我就火了,正經(jīng)誰不會呀?!你覺得我跟你認識這么多年,哪里不正經(jīng)了?他張口結舌,終于無話可說。我結婚那天,在婚禮上,仿寫了一段海子的詩:從今天起,做一個正經(jīng)的人/端莊,矜持,不茍言笑/謙虛,謹慎,不胡說八道/從今天起,關心蔬菜和房價/遠離煙酒,保護環(huán)境/和每一個熟人加上微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天,馮中華破天荒喝醉了。
從他公司回來那天晚上,我胡亂刷手機,正好刷到一句話,趕緊復制下來發(fā)給了他。這句話是這樣的:好的情誼肯定意味著懂得與接納,無論是拐彎抹角的暖意,還是互相傷害般的玩笑。我覺得這描述的正是我與中華的友情,光明磊落,彌足珍貴。但一直沒等到他的回復。
陽光忽明忽暗,一忽兒掙脫山體的遮擋斜過來,照得人滿目生輝。往上攀一小會兒,光線又蹤跡全無。古道寂靜,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在回響。就在這時,馮中華的手機響了。他的手機還是舊版諾基亞,現(xiàn)在已經(jīng)極其罕見了?!岸嗌伲咳偃f?給唄。我們的薪水和獎金先不發(fā),就這么定了?!彼湓诹撕竺?。我不好開口打聽。聽聞他們公司遇到大麻煩,我爸媽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提示我“去勸勸中華,不要想不開?!彼麄冋f的是中華他們身邊圍著的人作鳥獸散這件事,還有更多的人等著看好戲?!鞍Γ偸清\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我媽說來說去這句話?!奥渚率?、等著看好戲的人也不少吧?呵,別擔心,中華他們心善,會好起來的。”我也總是拿這話安慰我媽。因為我也只有默默祈禱的分兒。
他又趕上來,呼哧呼哧走在我身邊?!皼]事吧?”
“唔。欠人家的錢還是要還的。本來可以直接賴掉,但我不想這樣?!彼f。
“好。”
“你有白頭發(fā)了?!彼鋈簧焓?,欲摸我的頭發(fā)。
我下意識地躲開去偏開頭去,“這不是重點,我還羨慕周星馳那頭發(fā)的顏色呢。重點是我快要變成三毛了,哦不,跟你差不多了?!?/p>
“你跟我比?我頭發(fā)的茂密程度還是可以的……”他訕訕地改變了手的方向,摸了摸自己的禿腦袋。
“哎喲,蘇舒不是說過嘛,頭發(fā)少是有福的表現(xiàn)……”
這時,我口袋里傳出了手機鈴聲。是唐駒?!澳愀蓡崛チ耍吭趺床辉诩??”還是氣急敗壞的聲音。
“跟馮中華一起在爬山,放心吧,很快就回去了。”我淡淡地答復他。
“要不要臉啊……”
還沒等他嚷完,我按了電話。
“不然我們早點回去吧?!敝腥A說。
“不,”我指了指前面,不遠處,一個黃色的翹檐躍入眼簾,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就是白云里?!暗搅嗽僬f?!?/p>
“他只是太在乎你?!彼f。
“我知道?!?/p>
前面的路像是斷了,一塊巨石出現(xiàn)在眼前,左邊一片亂石灘,雜草叢生,無處下腳,隱約有一條小徑,延伸到巨石背面就消失了;右邊是片斷崖,下面有條流心淌的小溪,大小不一的石塊積了不少,像是被山洪沖下來的,有的看上去光滑圓潤,有的還很嶙峋,踩著這些石頭過去,有一道斜坡,一幢明黃色的建筑就在斜坡處高高聳立,那飛檐翹角仿佛在向我招手。
我還在猶豫要走哪條更安全的路,馮中華已經(jīng)身子一矮,雙手像鳥一樣張開,跳了下去。我聽見他在喊,“快下來吧,這石頭長得像屁股,軟得也像屁股呢!”這人有惡趣味,我一直說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好像并不生氣。
“把袍子的扣子解開,跳下來,我接著你。”他抬著頭,張開雙臂朝我喊。
我解開扣子,棉袍一下子鼓蕩起來,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憑空長出了一對翅膀。
當我倆一起邁進白云里的時候,他忽然抬頭指天,“快看!”我納悶地抬起頭來,只見剛才還空空如也的天上突然堆積起大量的白云,層層疊疊,如棉如絮,如雪似浪,如噴如涌,潔白松軟,聚散不停,變幻多端。我就那樣傻傻地望著,呆了。生活如此沉重,但它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突然用這么隆重的遇見告訴你,所有的事情,風云際會或是風起云涌,當心變得像云一般柔軟,最終都會是輕描淡寫,云淡風輕。我猜,那個在這里得道成仙的道士當年也是被這白云迷住的。
“你在想什么?”我問。
“還記得小時候嗎?”他答非所問,“我們一起并排躺在秋收后的稻草堆上,手枕在腦后,天空中跑過的就是這樣的白云?!?/p>
“記得?!蔽艺f,“那時候你最喜歡嚷嚷,‘真想躺上去啊,還說云堆里一定比稻草要軟、要舒服……”
“嗯。我現(xiàn)在還是這樣想。”他說。又問,“你呢?”
“我想飛上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