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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們的世界

2018-12-29 09:28趙挺
文學港 2018年8期
關鍵詞:外婆

趙挺

外 婆

那一天,天空不算晴朗,也不算陰郁,總之不關天空什么事,我去外婆家看我外婆。

我和外婆閑聊一會兒。她拿出一張紙頭,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諸如“肩寬屋寬最重要是心寬”之類的話語,一共二十句。外婆說,這是她去一個親戚家看到人家墻上貼著這些話語,覺得這些話實在寫得太好了,于是讓主人抄下來,打算也貼到自家墻上天天看。她覺得這些話能修身養(yǎng)性。

她說,可惜那主人字寫得不好,你幫我用電腦打一份然后去打印出來。然后想了想說,要不裱個框吧,或者叫人寫個書法。

我說,那你家的墻就要掛滿了。

外婆說,那算了。

我說,你放心,我會給你弄好的。

在如今資訊爆炸的年代,我們對這些話語都嗤之以鼻,甚至覺得爛俗至極,但是我外婆不用微博不用微信,她沒有經(jīng)受網(wǎng)絡的轟炸,她的神經(jīng)沒有被過多的哲理話語所麻木,所以她認真喜歡這樣的每一句話。

外婆說,你放心,我會給你錢的。然后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千。

我忙說,這個只需要五毛錢就行了。

我外婆說,就兩千,你給我點面子。

我看了另一間坐著我媽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在聊天,于是說,別兩千,你也給我點面子。

我外婆說,就兩千,你還沒結婚。

以前我外婆給我錢的時候說,你還沒畢業(yè),后來要給我錢的時候,說你還沒賺錢,現(xiàn)在還想著給我錢,說我還沒結婚。她總這樣,喜歡時不時給我點錢,給錢的時候她總有一個理由。她說,你反正永遠比我小。

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錢了。

外婆說,放屁!

我說,沒有放屁啊。

外婆說,你一年能賺100萬嗎?

我說,那……確實是放屁。

外婆看了一眼外面十幾平米的院子說,你又要去窮游了?

我外婆很牛皮,她竟然知道“窮游”這個詞,但是她竟然又問我是不是又要住“青年旅館”。沒錯,好像她這些東西都知道。

她問我,這次你要去越南老撾和緬甸嗎?

我說,這種小國家你都叫得這么順口。

外婆說,越南現(xiàn)在還在打仗嗎?

我說,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外婆說,那老撾是越南旁邊的一個小國家嗎?

我說,是的。

外婆說,緬甸的玉真貨是不是買不到?

我說,可能很多是義烏小商品批發(fā)市場產(chǎn)的。

外婆說,那金三角呢?你去那邊要注意安全。

我說,金三角已經(jīng)不種鴉片了。

我拿一支煙給我外婆點上,我說,中華怎么樣?

外婆吸了一口說,嘗不出來,都一樣。

外婆說,你現(xiàn)在頭發(fā)剪了,以前長的時候長得像那個誰……

我說,周杰倫。

我外婆說,對對對,那個日本男孩,叫周杰倫。

我說,他是臺灣人。

我外婆又吸了一口煙問我,女朋友有了沒?

我說,現(xiàn)在沒有。

外婆說,要有責任心知道嗎?

我說,知道了。

外婆說,要戴套知道嗎?

我,……

外婆說完又吐出一個煙圈說,這次水災淹得真厲害,這都是人為造成的,你說是吧?

我點點頭。我外婆家也被淹了,而她作為一個不上網(wǎng)只是每天看看大篇幅正能量報紙的老太太竟然說這水災是人為造成的。

外婆咬著三分之一支煙說,現(xiàn)在當官的,和電視里面放的古裝劇里的當官的一樣,災難來了他們都不管,只管自己大吃大喝自己拿錢,弄不好的。

然后她把煙頭掐滅說,過幾天我要去湖西看看走走。我外婆是正宗老寧波,老寧波都把月湖叫做湖西。

我外婆說,湖西都被淹成西湖了吧?

我說,這話我要寫到小說里去。

外婆說,寫小說不要太努力,隨便寫寫就好,賺錢也一樣,隨便賺賺就好,你餓不死的。

我說,是的,主要國家政策好。

我外婆一驚,然后呵呵一笑。

外婆說,不要多想,反正你出了什么東西就都拿一本來給我看看,我現(xiàn)在只訂了牛奶和《寧波晚報》,沒事做。

我說,十一月我會拿新書給你看。

我外婆說,你所有的小說我都看了,而且全看懂了。

我說,小說不能說看懂或看不懂。

外婆說,那我都沒看懂。

我,……

外婆說,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就這么大了。

我外婆現(xiàn)在特愛回憶。每次回憶都從她十八歲開始。因為十八歲是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半個世紀前,被稱為“毀滅人性與自由”的那場政治運動,把我十八歲的外婆從城市送到了鄉(xiāng)下。

外婆說,她一個城市人,立即收拾包袱去四明山林場,她覺得她要死了。后來有個一起去的知青,選擇結婚,于是她也選擇結婚,所以她現(xiàn)在住在了一個離城市不遠的一個小村子里。

我外婆說,那個時候,鄉(xiāng)下人看不起她,為什么呢?因為她不僅不會種地,連田埂都不會走……這實在太悲劇了。她不會干農(nóng)活,給他們生產(chǎn)隊拖了很大的后腿。城市人簡直就是一個累贅。

外婆說,我以前的家就住在那個解放南路羅曼斯牛排館這個地方,現(xiàn)在羅曼斯還在嗎?

我說,這個東西我讀高中的時候去吃過,現(xiàn)在不知道還在不在。

外婆說,對了,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吃飯一定不去那里,你們經(jīng)常去哪里吃?天一?萬達?

我說,不是,經(jīng)常吃的是蘭州拉面,沙縣小吃……

外婆說,莫神經(jīng),你們年輕人是不是去更高檔的地方了?我只知道肯德基,你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就給你買肯德基,那時候肯德基是挺時尚的東西,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也不知道你們吃什么了,我老了。

我說,你沒有老,我還是喜歡吃肯德基。

這個時候我外婆拿出一個收音機說,這個收音機我新買的,可以從電腦上下載甬劇京劇之類的,你幫我去下一點,如果有好聽的流行歌曲,也可以給我來一點。

我說,這不就是MP3嗎?怎么這么大的MP3?

外婆說,才一百塊,大一點不好嗎?

我說,現(xiàn)在電子產(chǎn)品都流行小的。

外婆說,那電視機不是越來越大了嗎?

我說,這倒也是……

我外婆今年七十幾,依舊住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小村子里,每天看看報紙喝喝牛奶種種花草聽聽廣播散散步乘乘公交車去城市里看看她老家。很多時候外婆還喜歡和我打打電話,她用的是一款老舊的諾基亞手機,可是她每天帶在身邊。

有時候外婆撥通我的電話就說,喂,阿挺啊,你好。

我就說,啊,外婆,你好啊。

外婆說,好好好,我當然好了。

我說,我也很好啊。

外婆說,國家政策好,讓你媽聽電話吧。

我,……

其實每個人長大以后,大部分時間并不在外婆的生活圈里,有時候?qū)幵杆胩炫笥讶σ膊辉敢饴犕馄胚哆赌钅睢?/p>

那年春天,我買了一輛自行車準備騎車去西藏,打算先騎一趟廈門或者黃山練練手,外婆聽到這消息說不能讓我這樣發(fā)神經(jīng),并且趕緊在觀音菩薩前叩拜保佑我不能成行,結果我市區(qū)還沒騎出就連人帶車栽了,傷筋動骨,外加下巴縫了二十多針。胸懷文藝大志破滅,躺在床上一星期。外婆天天來看我,昨天帶點香蕉,今天帶點紅棗,明天帶點蘋果,后天還帶點大白兔奶糖,還問我要不要吃肯德基。

我下巴貼著紗布,但卻滿心歡喜地把外婆給我的一切都吃了。

外婆又一次夸我,真乖。

我在床上躺久了,外婆就從桌上拿起手機遞給我說,來,刷刷朋友圈,現(xiàn)在看看手機都叫刷刷朋友圈,大家都這么說。

外婆雖然也不讓我玩手機,但是她認為年輕人離不開手機,于是允許我看半個小時,并且還要一直幫我拿著。

我說,我有手機支架。

外婆拿著手機對著我說,來來來,你就這樣用手機看看西藏好了,不是也挺好的。

我說,年輕人應該多出去走走,最好走遍全世界。

外婆說,年輕人,走遍世界也好,躺在床上也好,不要多想,年輕本身就很好。

于是我和外婆認真又不嚴肅地探討了一下午的年輕人和老年人想法、生活等等的差異性。

外婆最后的總結是:來來來,我給你講個嫦娥的故事吧。

嫦娥的故事才講了一半,外婆已經(jīng)趴在床邊睡著了,可以前都是嫦娥的故事才講了一半,我已經(jīng)睡著了。

此時,暮濃月明,皺紋安詳。時間好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外婆家小院里蹦跶,感覺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

回到我們的世界

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總有一些不像結尾的結尾。譬如,我和一個姑娘的故事,最終停留在她的一句“我先去洗澡了”。

外婆說,什么時候跟你說去洗澡的?

我說,三個月前吧。

外婆說,這洗澡水都放滿兩個皎口水庫了吧。

我聽了外婆的話說,大概吧。

外婆說,淹死她!

我說,別這樣啊。

外婆說,開玩笑的啦,你有多喜歡她啊?

我說,這不能這么問。

外婆說,那她有多不喜歡你啊?

我說,我們談點別的。

外婆說,肯定有三個皎口水庫那么多。

外婆已經(jīng)開始用“水庫”來形容喜歡和不喜歡的程度了,這種大手筆的形容注定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喜歡。而我好像沒有。

于是我轉移話題說,你電腦學得怎么樣了?

外婆戴著老花鏡,手握著鼠標,對著一臺六百塊的二手電腦說,學到了找屏幕上的鼠標。

我無語凝噎,但表示很滿意。

因外婆不會打字,我就給她裝了手寫軟件,然后手把手教她上網(wǎng)。

外婆激動地說,流行,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什么?

結果在我的指導下,不小心搜出一堆網(wǎng)絡詞匯,外婆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認真地念:馬勒戈壁,媽蛋,吊炸天……

外婆往上一推老花鏡說,果然是網(wǎng)絡,我一個字也看不懂。

我說,沒事沒事,不用懂。

雖然外婆的電腦水平還停留在找屏幕上鼠標的階段,但是覺悟已經(jīng)上升到了大四寫畢業(yè)論文的境界。村里組織老年人猜燈謎活動,外婆第一反應就是,網(wǎng)上去搜。

我?guī)退蚜怂械闹i題,結果外婆大開殺戒,全部猜對,名揚村莊,將那些牙膏、牙刷、肥皂、毛巾等小獎品全部收入囊中,最后又將那些獎品一一分送給村民。

外婆說,我不缺牙膏牙刷肥皂毛巾,我只是試一下,網(wǎng)絡厲不厲害。

那一階段,外婆發(fā)揚了“凡事問度娘”的精神。

有一次我在外婆家吃飯,突然外面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外婆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沖到電腦旁。我以為她要拔掉那些插頭。

外婆揮了揮手說,趕緊過來,幫我查查,為什么會打雷下雨。

結果關于這個問題,百度的頭條答案,是《海爾兄弟》的主題曲歌詞。外婆一臉納悶地看完了歌詞,然后默默地走到飯桌邊吃完了剩下的飯菜。

那段時間外婆努力學習電腦知識,還一直急切地打電話讓我去她家。

外婆這么急切一般都是電視機或者洗衣機又不會來了,然后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插頭沒插好。我那一次過去,發(fā)現(xiàn)外婆在隔壁年輕人的幫助下從電腦里摘抄了“談戀愛十條法則”、“男人必須做的十個細節(jié)”等等一大堆東西。外婆一臉認真地讓我多學習學習,我只能假裝如獲至寶。

有一個晚上,外婆又打我電話了,急切地說,你有沒有空?。?/p>

我說,上次抄的我都還沒學習完呢。

外婆停頓了一下說,不是,腳被釘子扎到了……

我說,你等著,我過來帶你去醫(yī)院。

我開車到外婆家,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

外婆說,你就幫我電腦上查一下腳被釘子扎到了怎么辦就好。

我說,這種時候你還想著電腦。

外婆一瘸一拐地上了我的車。在寧波二院的急診室打了破傷風,然后掛點滴。

外婆坐在十二點多空蕩的輸液室內(nèi),說,難得的夜生活啊。

我說,你餓嗎?

外婆說,不餓,有四個煎餃,一碗拉面,就好了。

我說,等掛完吊針吧。

外婆大概學了一個多月的電腦,基本能熟練地控制屏幕上的鼠標了。這期間經(jīng)常打開各種莫名其妙的窗口和頁面,死機多次,關機直接拔插頭,手法干脆老練勝過諸多程序員。

外婆說,她也沒覺得上網(wǎng)有多么有趣,不知道能干嗎。

有一天我看她一個人戴著老花鏡坐在電腦面前,一直盯著windows經(jīng)典的草原屏幕背景。

我說,你在干嗎?

外婆說,我在看風景。

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

外婆扭過頭對我說,這電腦里就這個最好看了,藍天白云,青山綠草。

我突然想到一個方法,就是將家里人的照片翻拍然后傳到電腦上,設置成了桌面背景。

當?shù)谝粡埼倚r候和外婆的合影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時候,外婆張大嘴巴看了好一會兒說,這個好,這個好。

于是我教她如何把照片設置成桌面背景,教了五遍,外婆說,還是記不住啊。

我說,以后我定期來給你換照片吧。

外婆說,好,我看別的功能也不用了,就看看照片好了。

外婆戴上老花鏡,仔細對著電腦屏幕,一張照片能看很久很久。當我看了一會兒肥皂劇,會發(fā)現(xiàn)外婆還對著一張照片仔細看著。

外婆說,每個人都會隨著時間變得不一樣,譬如你看著三十年前自己的照片,會有什么感覺?

我說,三十年前還沒有照相機能拍到我。

外婆說,哦對,你還這么年輕。

我說,人在三十歲以前,差個一年區(qū)別還是挺大的,但是到了老年,譬如六十九歲和七十歲也沒什么差別了。

外婆說,七十歲可以辦老年免費公交卡,六十九歲不能。

我說,你說的好有道理。

我說,但人隨著年齡越大夢想也就越小。

外婆說,這話不對。

我說,那你現(xiàn)在夢想是什么?

外婆說,活到八十歲拿高齡補貼。

我說,這也算夢想嗎?

就這樣,這臺二手電腦成了外婆看照片的工具。但是由于長時間采用直接拔插頭這種粗暴的關機模式,這臺電腦終于壞掉了。

外婆說,不讓看就不讓看,賣掉它!然后突然轉變話題說,那個放水姑娘怎么樣了?

外婆這種信手拈來的稱呼方式真的讓我不知所措。

我說,放水姑娘估計還在放水吧。

外婆說,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

我說,不是你的就不要強求。

外婆說,不,珍惜水資源,就是珍愛生命。

外婆總會出乎預料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總莫名其妙地那么有道理。

外婆告別了她短暫的網(wǎng)絡生涯,有時候就站在窗邊看看窗外的景色,這比windows的景色真實了許多。

南方的夏季多雷雨,當窗外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時,外婆看了一眼開不了機的電腦,突然捂住了我的耳朵。

小時候,打雷的時候,外婆總會第一時間捂住我的耳朵,我就害怕地看著外婆說,你不怕嗎?

外婆說,我耳朵小,聽不到。

我說,那是我的耳朵大嗎?

外婆說,是的。

我說,那我是豬八戒嗎?

外婆微笑著揉揉了我的耳垂。

那一天狂風暴雨,雷電交加,感覺自己什么都不會害怕,一切都是那么溫暖且美好。

多年以后,我們所謂的長大成熟,成功地學會了多項技能,卻有很多次躲在一個惡劣的天氣里,面對生活的暴風雨,孤獨或害怕得寸步難行。

終將遠去的旅行

外婆要去上??此母绺?。我準備開車帶她去。出發(fā)前,她在那邊扳著手指數(shù),一,二……

我說,2年沒見了?

外婆說,20年。

這個數(shù)字外婆說得很淡然。

人在小時候,想的很少,一個手指代表一天。到了我們現(xiàn)在,一個手指經(jīng)常代表一年。到了外婆這個年齡,豎一根手指就是十年。

我感慨說,人生最多也就十根手指,一晃就沒有了。

外婆邊整東西邊說,還有十根腳趾。

外婆出門沒有我這么瀟灑。我無論去多遠大包一背就走了。寧波和上海也就200公里,外婆卻準備了三天,把那只古老充滿年代感的黑色手提包塞得滿滿的。

我說,你最遠去過哪里?

外婆說,城隍廟……好像再過去一點吧。

我說,哈哈哈,開車半個小時就到了。

外婆說,上海的城隍廟。

我笑聲戛然而止。

外婆說,你呢?

我說,印度洋上的一個島國。

外婆說,那也不遠。

我說,比你遠多了。

外婆說,再遠你都在我的心里。

說完外婆讓我過去摁住那只手提包,嘴里喊著“三二一”,然后“滋”地一聲,終于把拉鏈拉上了。

此時夜幕降臨,外婆拎起舊舊的手提包說,出發(fā)。

然后“嘣”地一聲手提包的拉鏈崩開了。

外婆和我找出繩子扎了十多圈,然后向我伸出五根手指。

我一驚說,這包50年了?

外婆說,不,我是停的意思,再扎下去就解不開了。

為了避開上海的限行和高峰期,我們選擇在晚飯后出發(fā)。六點左右我們的車子駛上了杭州灣跨海大橋。在我們的兩邊,是漆黑的海面,以及跨海大橋上連綿起伏的燈光。

我說,兩邊就是大海。

外婆望著漆黑而又空曠的海面說,大海汪洋,忘記爹娘。

此時車里正在播放張震岳的《再見》,我說,怎么突然說這話?

外婆說,我就隨便背一下老話。然后說,有點冷,空調(diào)再開高一點。

我伸出手,她一擋說,你好好開車,我自己來。

突然車里歌聲大作,我說,按錯了,這是聲音按鈕。

外婆“哦”了一聲,繼續(xù)換了一個按鈕,我說,這是收音機。

我說,還是我來吧。

外婆說,會爆炸嗎?

我把著方向盤說,這倒不會。

外婆說,那就再讓我研究研究。外婆在充滿旋鈕和按鈕的中控臺,摸索了半天。其間開關音樂好幾次,還滋滋滋地搜出各種波段。當我開過夜晚的杭州灣之時,外婆終于找到空調(diào)按鈕把溫度調(diào)高了一點。

汽車駛入上海的高架,周圍高樓密布,燈光璀璨。外婆像個小孩一樣看著窗外。

我說,又想到了什么老話?

外婆說,過去看不到這些,沒法用老話說。

我和外婆在上海待了五天。和她的哥哥一起敘舊,然后外婆被哥哥帶著茫然又驚奇地穿梭在這座被稱為“魔都”的城市。

在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外婆站在一頭金牛面前說,給我拍一張照片吧。然后伸出剪刀手,在繁華的城市里蒼老地笑著。

她說,照片都要打印出來。

我說,手機電腦上都可以存著。

她說,這些東西都要丟,照片打印出來,我可以裱框,或者放抽屜里,或者枕頭下面,永遠不會丟。

外婆用五天的時間,和哥哥講完了20年的故事。其實外婆說也沒講什么。很多東西也記不清楚了,只能祝各自今后一切都安好,如果大家都能活得長一點,那就選個地方再見。人生不過如此,遠去的和未到來的,都是躲不過的執(zhí)念。

外婆依舊提著她扎了十多圈的手提包說,阿挺,咱們回去吧。

我們在下午離開了上海。在高架上,外婆看到了上海的東方明珠塔,還有徐家匯各種魔幻的高樓。我曾經(jīng)在自己的文章里寫到,這一切象征了上海的巨大和庸俗,而此時外婆一直側著頭安詳?shù)乜粗巴狻i_過了一大半的跨海大橋,她突然說,我聽到了潮水的聲音。

我笑笑說,嗯,我也聽到了。

潮水聲過后就出現(xiàn)了李健的聲音,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外婆一扭頭說,哎呀,原來是收音機里的啊。

我說,你醒了?

外婆說,我一路都沒睡著啊。

外婆說,她一路都在數(shù)數(shù),數(shù)完徐家匯的高樓,就數(shù)跨海大橋上的路燈。據(jù)外婆統(tǒng)計,徐家匯有46幢高樓,跨海大橋上有347盞路燈,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我說,你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是怎么樣的?

外婆說,我的頭發(fā)還全是黑的。

我說,那第二次呢?

外婆說,就是現(xiàn)在。

外婆和我講,她的哥哥十幾歲就到上海來當學徒。那個年代有一大批寧波人去上海。她還記得那一天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到寧波的江北岸,陪哥哥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汽笛聲一響,她和父親在江北岸和哥哥揮手告別。那一聲汽笛聲至今都令她印象深刻。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江北岸的水依舊向東流向大海,而岸邊的一切早已變了模樣。那個可愛的小姑娘變成了外婆,那個巨大的候船廳變成了寧波美術館。

外婆和我講往事的時候,我在高速上錯過了寧波的段塘出口、大朱家出口,最后只能在甬臺溫復線的咸祥出口駛出了高速公路。

此時夕陽西下,我的汽車行駛在寧波象山港畔的沿海公路。在右轉彎的時候,外婆還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揮著,我說,你揮手干嘛?

外婆說,讓別人知道我們要拐彎了。

我說,我拐了這么多次,你現(xiàn)在才伸手。

外婆說,我看到后面有一輛電動車。

我說,那我左拐你怎么辦?

外婆說,左拐你伸手。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年輕人,騎著一輛28寸自行車,左右拐彎時的提示,就靠兩只手不停地揮啊揮。

我們在車窗外,能清晰地看到象山港的海水,以及對岸的群山。

外婆看著山和海,問我,山上有什么?

我說,山上什么都沒有。

外婆問,海里呢?

我說,海里也什么都沒有。

外婆笑笑說,變大人了。

二十年前,我總問外婆山上有什么海里有什么,外婆說有山神公公和東海龍王,然后可以和我講一天,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什么都沒有了。

此時車內(nèi)正在播放張國榮的《似水流年》:浩瀚煙波里,我懷念,懷念往年,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我將車往市區(qū)方向開的時候,打開車窗,初冬的海風也顯得有一絲溫暖。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很小的時候,清明時節(jié)左鄰右舍小朋友會跟著大人去山里掃墓。我因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所以不用去掃墓。但我羨慕那些小孩子可以出去郊游,就問外婆,為什么我不用去掃墓???

外婆把手抬到半空中說,信不信我打你。

我說,打完了就可以去了嗎?

外婆把手放下來,把我攬到懷里說,為什么想去掃墓?

我說,可以去爬山,摘杜鵑花啊,抓小蝌蚪啊。

外婆說,很久很久以后,你就可以去了,乖。

很久很久以后的2007年夏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和堂哥坐在深夜的路邊吃著燒鴨面,不發(fā)一語。突然,想起小時候外婆的這句話,但愿很久很久以后是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時間。

此時外婆歪著頭真的睡著了,夕陽將最后一點余暉落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

這世間的一切終究是一場慢慢遠去的旅行。

我們還有很多地方?jīng)]去,很多事情沒做,很多人沒見,但未必能去,能做,能見。公路長久,歲月易逝。陪伴是最溫暖的思念。

溫暖的邊境消息

那一年,我沒什么事情干,就準備環(huán)游世界。

我買了一只六十升的大包,里面胡亂塞了一些東西,然后就背著這只窮游大包去向外婆告別。

外婆見我來了還背著這么一只大包,就說,來就來,不要買這么多東西。

我抱緊大包尷尬了三秒,只能從包里翻出準備火車上吃的一瓶脈動和一包蘇打餅干意思意思說,來,給你。

外婆說,都放回去,一會兒我拿個大袋子來裝就行。

我忙將包的拉鏈拉上說,我一會兒得出趟門。

外婆說,去哪,小菜場買菜啊。

我說,先坐兩天火車到廣西,然后坐汽車去河內(nèi),再坐汽車到峴港……

外婆說,這門也太遠了,天安門啊。

我說,比天安門還遠。

外婆說,哦。

我說,我還沒說完。

外婆說,你說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別說了。

外婆轉身取過一張紙頭遞給我說,我準備去上老年大學,你說我學什么好?

我接過老年大學的課程表一看,上面寫著外語、書畫、攝影、醫(yī)學保健、計算機應用、音樂、舞蹈、插花、烹飪等等。

我說,書畫、攝影、音樂、舞蹈最有藝術氣息。

外婆說,這些東西我年輕的時候搞搞還可以,譬如六十歲的時候。

我咽了一口水說,那我離年輕還很遠。

外婆說,對啊,六十歲以前你們?nèi)怯字傻男∨笥选?/p>

我說,現(xiàn)在聯(lián)合國規(guī)定二十四歲以后都算是中年人了。

外婆問,聯(lián)合國是什么?

外婆邊說邊進進出出房門很多次。我說,你走進走出干嗎?外婆說,這不是讓觀音菩薩保佑你出去平安嗎。說完又走進了廚房,三秒后又走出來說,哎呀走錯了,那是灶神,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了。

外婆站在原地拍了一下腦門說,好了,這樣,你吃個午飯,我做幾個好吃的。

我說,我十一點半的火車,一會兒就得去火車站了。

外婆愣了一下說,那好,我送你。

我說,別送我啊,你都不知道火車站怎么走。

外婆說,我就送你到門口。

作為年輕人我還是想得太多。

外婆就站在門口看著我離開。她還朝我揮揮手,手里還拿著一只塑料袋。出一趟遠門老人家總會特別想念。記得很久以前我爸接我回家,她就站在門口,我坐在我爸自行車后座,扭著頭看著外婆慢慢變小,直到一個拐彎外婆就消失了。

此時,外婆突然又跑上來拉住我。

我說,真沒事,現(xiàn)在交通這么發(fā)達,如果我坐飛機,一天就可以回來了。

外婆看著我說,哦,這么快。

我說,從地球的一端飛到另一端都不用一天。

外婆舉起塑料袋說,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你包里的東西忘記給我了。

我一臉愕然。

我又拿出那瓶脈動和那包蘇打餅干,外婆裝進塑料袋說,還有呢?

我看看里面一大包換洗的衣服和兩桶康師傅泡面,一臉尷尬地看著外婆,外婆拎著塑料袋說,沒啦?行,那你去吧。

外婆轉身要走的時候又轉過來說,你這么可憐?要不還是還給你吧?

那一天,十一月的深秋,我爬上了去廣西的綠皮火車,兩天后又坐汽車去了越南。在越南首都河內(nèi),我買了一張電話卡,給外婆打了一個電話。

外婆說,你誰呀?

我說,你猜啊。

外婆說,賣房子的?

我把手機換到右耳說,我是阿挺啊。

外婆一激動說,哦哦哦,阿挺啊,你現(xiàn)在哪里呀?

我說,在河內(nèi)啊。

外婆說,河……河內(nèi)?在河里面呀?

我說,越南首都啊,就跟中國北京一樣。

外婆恍然大悟說,哦哦,那好的,有好吃的給我買點回來啊。

在我很小的時候外婆就對吃的念念不忘,譬如,她把好吃的都給我吃,然后假裝自己都吃過了。

掛了電話之后,我的這張卡就欠費停機了,手機只能蹭WiFi才能和人聯(lián)系。接下來的日子我和那些歐美屌絲擠著深夜大巴,由北往南穿越了越南的大部分城市。這些日子,我離開了WiFi,大部分時候手機只能用來聽歌和看時間。

在越南度過了半個多月的黑夜和白天,在西貢機場連上WiFi的時候,我快速看了N條微信消息,隨手加了幾個新朋友,然后就關機登上了去會安的飛機。從會安我又坐了一輛國際大巴去了老撾。

此時,我離開了背包客聚集地,離開了東南亞所謂的美元聚集區(qū)。我和一幫語言不能互通只能靠肢體和情感交流的越南人老撾人擠在車廂里,餓了吃一塊餅干,困了躺在通鋪里,醒了看看窗外。

這一路,崇山峻嶺,曠野荒蕪,駛過無人公路,開過兩國邊境。

在深夜到來的時候,汽車停在離邊境不遠的一條土路邊。我們下車,四下一片荒蕪漆黑,只有孤零零的兩間小房子。我們在這里吃飯,上廁所。一路饑餓困頓的我,面對正宗的老撾飯菜,頓時胃口全無。

我在屋子外面對著看不到邊的黑夜撒了一泡尿,抬頭看到了這輩子從沒見到過的星空。我不知道和誰去說這美麗的星空。我本能地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竟然連上了WiFi。有一個新加的微信空白頭像的人連續(xù)給我發(fā)了六七條語音。

我按下第一條,里面接連傳來溫暖的聲音:

阿挺啊,我是你外婆啦,你還好嗎?哈哈哈哈哈。

你現(xiàn)在在干嗎?吃飯了沒有呀?

國外東西好不好吃?天氣越來越冷,睡覺要蓋兩條被子。

外國人講話你都聽得懂嗎?好吃的給我買了沒呀?

衣服夠穿了嗎?出門手套帽子都要戴好。

外面的風景漂亮嗎?你全都去過了嗎?

此時,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里一群越南人老撾人正在狼吞虎咽,而我一個人靠在屋外的墻上。

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在這美麗的星空下,東南亞旱季的暖風正吹過我的全身,好像小時候外婆溫暖的手臂,攬我入睡。

我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多,此時中國時間是十二點多,外婆應該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我看著滿天的繁星,給外婆發(fā)了一條語音,我是阿挺,外婆,你還好嗎?

然后我就看了半小時的星空,所有人吃完飯,準備再次上車。

此時微信有了提示音,外婆竟然發(fā)來了語音:哦,阿挺啊,這么晚還沒睡???

我忙拿起手機說:你怎么還沒睡?

外婆回:我睡了一覺了啊,休息會兒,再睡。

我說:睡覺還要休息會再睡嗎?

外婆回:你趕緊睡覺啊,記得被子要蓋牢,腳不要露在外面,手腳都要放到被窩里。

我躺在通鋪里說,你不用太想我,我馬上就可以回來了。

汽車發(fā)動,沿著土路緩緩往前開去,我看著這一條語音轉啊轉一直沒發(fā)出去,于是趕緊又加了一句,你早點睡啊,我馬上就回來看你,給你買了很多好吃的。

汽車行駛在空曠的黑夜里,這兩條語音再也沒有發(fā)出去。周圍的越南人老撾人用帶著困意的眼神奇怪地看著我。

我本來打算從老撾飛緬甸,然后再去印度,一路向西?,F(xiàn)在我一路回聽著外婆的語音,覺得應該先給外婆帶點什么吃的東西回去。

我第二天早上六點才到達瑯勃拉邦,從瑯勃拉邦又坐了十二個小時的汽車到了老撾首都萬象,從萬象又坐了一天兩夜的國際大巴終于到了昆明,在昆明我感覺自己很久沒睡覺了,在市區(qū)匆匆買了鮮花餅然后就坐上了回寧波的飛機。

我沒來得及回家,就帶著五盒的鮮花餅去了外婆家。

外婆上上下下端詳了我很久,才打開盒子拿著鮮花餅咬了一口說,哇,這么好吃?

我被這一聲“哇”嚇了一跳。

外婆說,哪個國家?guī)淼模?/p>

我支吾說,老……老撾。

外婆說,名字這么難聽,東西倒蠻好吃的。

說完,外婆就一口一個,然后也給我一個,我說,我吃過了,一路鮮花餅吃過來的。

外婆嘴里塞著鮮花餅說,莫騙我哦。

那一天外婆吃了大半盒的鮮花餅,邊吃邊拿出一只搞促銷送的國產(chǎn)智能機說,我也會弄微信了,對了,我老年大學準備學計算機,以后和你隨時溝通。

我打開這部智能機,只見界面就是和我的微信對話框,我隨意地按著返回鍵,退到桌面。

外婆一把奪過手機說,你這干嗎?都把我弄掉了,我還怎么和你聊天?

我說,你可以再打開微信啊。

外婆說,太復雜了,隔壁年輕人教我的時候就說這樣別動,想和你說話的時候就按住說話,聽的話按一下就好了,現(xiàn)在全被你弄沒了。

我又打開微信,回到外婆和我的對話框。

外婆說,對,就這樣,別動它了。

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把和我的對話框作為手機界面,這就是一部智能機對于我外婆的全部意義。

她左手拿著那部廉價的國產(chǎn)智能機,右手又拿起一只鮮花餅,說,真好吃,下次再給買一點,好嗎?

二十年前,我也是這樣,在外婆家,啃著肯德基的大雞塊對外婆說,真好吃,下次再給我買一點,好嗎?

送我一次迷途

外婆突然說想出去旅游。我拿著手機查著機票問她想去哪里。

她想了會兒說,從月湖穿到城隍廟再到天一廣場再到鼓樓。

這一段路步行最多一個小時。

我放下手機說,你這不叫旅游。

外婆說,叫旅行嗎?

我說,叫出門散步。

外婆拿著她那只迷你小熊錢包說,走啦。

我說,你怎么用這么可愛的錢包。

外婆邊走邊說,買八斤東北大米送的。

我腦補外婆扛著八斤東北大米懷揣一只迷你小熊包的樣子。

我開車和外婆一起到了月湖,她讓我把車停在這里,我們步行去繞一大圈然后再回原地。在城隍廟附近,她被小吃店的香味吸引,邁著年老的步伐直沖生煎店的龐大隊伍。

排到我們的時候,我拿出手機準備用支付寶付錢。

外婆手一攔說,別,我來。

在忙得跟打仗一樣的老板面前,外婆淡定地拿出那只迷你小熊包,拉開拉鏈,拿出一疊錢,關鍵錢還用手帕包著,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的四個角。生煎店火熱的空氣瞬間冷卻,不斷向前的生煎隊伍也沒有了刷刷刷的節(jié)奏。

后面人的喊,怎么不動了?老板,火滅啦?

外婆還不忘回頭跟后面的人說,年輕人,不急,我數(shù)個錢啊。

外婆數(shù)完錢,給老板說,你再數(shù)數(shù),對不對啊?

老板看也不看“刷”地給我們一份生煎說,來來來,下一位。

外婆拿著生煎說,現(xiàn)在的人做生意,連錢都不看了。

我說,現(xiàn)在都用支付寶或者微信支付了。

外婆說,那是你們沒有錢的人。

我說,怎么啦?

外婆說,你看新聞里講,貪官被抓住家里錢都是一箱一箱的,有錢人都是用現(xiàn)金。

外婆吃著生煎往天一廣場的方向走,由于她吃著生煎腳步明顯放慢。

外婆拿著生煎感慨,生活改變了很多,年輕的時候她也這樣走在這條街上。

我說,那變化太大了。

外婆說,最大的變化是,那時手里沒有這么好吃的生煎。

于是我往地下通道方向走去。外婆平時住在村莊里,應該很久沒感受到這種熙熙攘攘的城市了。每當說起這座城市的時候,她總說,十八歲的時候,我還生活在這里呢,后來就知青下鄉(xiāng)了,這一下鄉(xiāng)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是一朵玫瑰盛開腐爛一百二十次,一架飛機航行十六萬個小時,是兩個三十歲的我。

這世間有太多的事物都無法面對六十年這個跨度。

在地下通道的電梯口,我看著前面說,你慢一點啊,想好了先伸左腳還是右腳,知道了不?

我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外婆不見了。城市人頭攢動,卻沒有熟悉的身影。

出門前外婆帶著她那部劣質(zhì)國產(chǎn)智能機,于是我拼命打她電話一直沒人接,我又往生煎店方向跑還是沒看到人。我想報警,但又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這次終于接了,我還沒發(fā)出聲音,里面就傳來三個大聲的,喂!喂!喂!

嚇得我耳朵不敢靠近手機。

我說,你怎么才接電話?

外婆說,不會接啊,我整個手機都快捏碎了,都接不了,最后用手一拍,通了。

我想,這國產(chǎn)機就是牛X。

我說,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見了?

外婆說,不急啊,走著走著又會見到的啊,對不對?

我說,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過來找你。

外婆說,我也不知道啊。

外婆雖然手拿智能機,發(fā)微信定位,不會,共享實時位置,也不會,但是我教過她拍照功能。于是讓她拍一張照片過來看看在哪里。第一次拍過來一塊地磚,第二次拍過來一輛汽車,第三次索性來了一個自拍,還發(fā)語音告訴我,我很好啊,沒事的,慢慢找,大不了月湖見。

在熱鬧的天一廣場,我按下語音鍵說,你膽子很大啊。

外婆也發(fā)來語音,膽子再大也大不過年齡了。

我一個人一路走過天一廣場,穿過和義大道,經(jīng)過中山公園,走向鼓樓。外婆一個人在那邊吃完臭豆腐,喝完牛肉湯,啃完老婆餅,還買了一瓶哇哈哈營養(yǎng)快線。

在我走到鼓樓鐘樓下面的時候,外婆和我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迷路了,人還是老了。

我說,你不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嗎?

外婆說,我發(fā)現(xiàn)我找不到久久天橋了,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久久天橋曾經(jīng)是寧波的一個地標,1995年建造,2009年拆除。它有4個角8個出口,對于小時候的我而言巨大且容易迷路。外婆曾拉著小時候的我上上下下無數(shù)次。

我說,不是你迷路了,是久久天橋已經(jīng)拆掉了。

外婆沒有發(fā)來消息。

我最后在久久天橋原址附近的陽光廣場和外婆見了面,外婆正拿著那瓶營養(yǎng)快線望著車水馬龍。

我說,你喜歡喝這個嗎?

外婆說,看到有“營養(yǎng)”兩個字我就買了。

我手指著天空說,看到?jīng)]有,那里就是很久以前的久久天橋。

外婆惆悵地對著天空看了一會兒說,就算取名叫久久,也不能長久。

我和外婆又往月湖的方向走去。路過一幢大樓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淘寶廣告,馬云的身影不斷閃現(xiàn)。我對外婆說,看見沒有,就是這個人改變了我們的消費方式,讓我們用支付寶付款。

外婆抬頭看了看說,不認識啊。

我說,你知道他有多少錢嗎?一千億,不對,兩千億。

外婆似乎瞬間沒了數(shù)字概念,皺著眉頭說,你剛說一千塊還是兩千萬?

我沒有辦法跟外婆解釋,只能說,這世界上的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外婆說,幸好我沒準備,不然給我機會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們就這樣走到了月湖。在月湖邊,外婆重溫了她小時候的時光一直到她的十八歲。月湖邊的老宅、院落、街巷,似乎一切又重回新到了外婆眼前。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外婆十八歲離開家的那一年。

那一年,當大樟樹的落葉晃過月湖的熱鬧秋涼,小姑娘已成了暖冬的南方姑娘。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問外婆,什么時候走?

外婆說,十八歲。

我說,我們什么時候走?

外婆說,你把車去開過來,我這里再坐著等你。

我指著車說,車就在你后面,我門都給你打開了。

外婆坐在我的車里,我問外婆餓不餓,晚上吃什么。外婆瞇著眼睛對著瓶子把營養(yǎng)快線的廣告詞念了一遍,香濃牛奶,純正果汁,15種營養(yǎng)素,健康活力每一天。

然后問我,你說我喝了這個還會餓嗎?

我往外婆家的方向開去。外婆看了一會兒夜幕下的街景說,還有多久到家?

我深踩油門說,快了,不遠了。

外婆說,慢慢開,不是希望快點到,是希望不要快點到。

我踩了一腳剎車說,去外灘怎么樣?夜景不錯。

外婆想都不想地說,好。

去外灘怎么樣?以前這句話我都是跟冠明哥說的,往往說完這句話,我和冠明哥兩個就猴急猴急殺進了酒吧,最后哭爹喊娘或者邊談哲學和人生邊扶著江邊的欄桿走。

我和外婆到達外灘卻是另一種場景。她說以前這里就是輪船碼頭,寧波著名的江北岸,問我知道歷史嗎?

我說,1844年寧波開埠。

外婆說,別說這么早的事情,1844年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呀?

我,……

外婆告訴我,1954年的時候,她的哥哥就是從這里登船出發(fā)去上海。外婆望著江水,說當時她自己就是這么看著輪船慢慢離開的,這輪船把一船一船的寧波人帶到了上海,親人之間,相隔茫茫大海,有些人幾十年未見,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再見。

此時,江邊有幾個姑娘在以外灘大橋為背景合影自拍。外婆看著那些靚麗的臉龐說,一會兒我也站那邊,你給我來一張。

外婆吹了十分鐘的江風,對我說,怎么拍張照片現(xiàn)在還沒拍好?

我說,現(xiàn)在的人拍一張照片需要各種姿勢和角度,還有閨蜜在前我在后等等各種復雜的位置關系。

外婆從迷你小熊包里掏出一張全家福說,這張照片,就咔擦花了一秒鐘時間,那時候你才六歲。

我說,你一直帶在身邊嗎?

外婆說,白天買完生煎過了一會兒我看錢包時發(fā)現(xiàn)這張照片不見了,然后我就掉頭去找,生煎店門前也沒有,可能最開始是付錢的時候在那里掉的吧,后來被風吹啊吹,在這么大的一個城市里,這么多人的地方,還是給我找到了,找到了我就不心急了。

外婆站在江邊,背后是霓虹閃爍的外灘大橋,一張蒼老祥和的面容替代了剛才一群青春靚麗的臉龐。我給她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她看著照片說,可惜當年沒有照相機,不然也可以和剛才那些姑娘一樣,在這里留下一點年輕時的樣子。

我的車駛離外灘,一直往南開,開上了南環(huán)高架。在高架上車子報警聲響起,水溫變得很高,我停車查看發(fā)現(xiàn)水箱漏水,車子無法繼續(xù)前行。只能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坐等拖車過來。

我和外婆站在車邊說,沒事,拖車馬上就來,今天感覺怎么樣?

外婆轉頭從高架上看著城市說,好漂亮,我第一次站在這么高看高樓大廈。

我說,是嗎?

外婆說,是啊。

在外婆看來,這世界上很多話,說過就忘了,有空再來,有機會再見,有時間再碰面,外婆這輩子聽了很多這樣子的話,現(xiàn)在外婆快八十了,很多人都沒再有空,也沒機會,沒時間。

我說,突然這么感慨?

外婆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瞪大眼睛說,你怎么不早說?

其實我記得外婆的生日,但是我卻忘了今天是幾月幾號。

外婆說,早說的話你就要給我慶祝啊吃飯啊買蛋糕啊,本來想到家說的,現(xiàn)在你的車也壞了,所以說說也沒關系。

拖車來了,我和外婆坐上了拖車。

外婆說,哎喲,這輩子沒坐過這么大的車子啊。

我說,好玩嗎?

外婆說,這周圍一片漆黑啊,真的像遠方。

這時候突然傳來拖車師傅的聲音,啊呀,就在環(huán)城南路啦。

那時候,我在4S店邊的24小時便利店給外婆買了一只僅有的小蛋糕,小到一口就可以吃掉,只可惜買不到蠟燭。

我和外婆回到家,外婆拿出兩根停電時點的蠟燭說,將就一下吧。

我說,這也行?

外婆說,有什么不行的。

外婆許完愿吹滅了蠟燭,我說,你許了什么愿?算了,這個愿望不能說的。

外婆說,沒事告訴你吧,希望你車子快點修好啊。

我說,什么?就這個?你就不許個自己長命百歲福如東海什么的嗎?

外婆說,哦,那,那還能改嗎?

我說,蠟燭都滅了啊。

外婆干脆地說,行,那趕緊把蛋糕切了吃了,餓死我了。

外婆在昏黃的燈光下吃蛋糕的樣子,正如我二十年前幸福地吃著外婆給我買的蛋糕的樣子。那一年我生日的時候,外婆給我買了蛋糕,還帶我去了兒童公園玩。

然而,時光至此。

外婆這輩子坐過唯一的飛機是兒童公園的飛機。外婆這輩子騎過的唯一馬匹是旋轉木馬。外婆這輩子爬過的最高峰是中山公園的假山。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飛過千山萬水。而那些愛,是滄海,是深埋,是天真孤獨歲月里永不磨滅的依賴。

外婆時期的愛情

我開車帶著外婆到舟山吃海鮮大排檔的時候,看到老槍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正在海邊玩,我一看這地方是舟山的月岙沙灘。

于是我發(fā)微信給老槍:在舟山?

老槍回我:圣托里尼。

我說:你再說一遍。

老槍回:不懂就去百度。

我拍了一張剛點的海鮮照給他,然后給他發(fā)了一個定位。

老槍回:十分鐘后馬上到。

老槍帶著蕾蕾,在海鮮排檔與我們會面。我還叫了另外三個朋友,差不多湊一桌。老槍雙手戴著好幾串珠子,還假裝畢恭畢敬地向我外婆問了一個好。

接下來老槍剝了兩只大蝦,放到蕾蕾面前。

蕾蕾說,要蘸醋。

老槍蘸了醋又放到她面前。

蕾蕾說,用筷子。

老槍就用筷子夾起大蝦肉送到蕾蕾嘴邊。

此時,我外婆正左右手各拿著一只蟹腳,吐著蟹殼,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

蕾蕾說,渴。

老槍立即倒上一罐可樂。

蕾蕾說,不要碳酸飲料。

老槍起身說我給你去找王老吉。

外婆默默遞給蕾蕾一杯白開水說,我不渴,你喝。

老槍一個人連悶了兩瓶啤酒,開始進入吹牛階段。

老槍說有個朋友是香港一個公司的合伙人,最近在收購一個納斯達克的上市公司時,發(fā)現(xiàn)對方公司的財務報表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導致此公司被納斯達克停牌。朋友最近很煩,昨天晚上還一起吃了個飯。

大家都沒怎么聽懂到底怎么回事,繼續(xù)默默啃蟹腳。

只有外婆慢悠悠地來了一句,哦,菜好嗎?

老槍擦了擦嘴,心里估計又擦了個擦,淡定地說,嗯,菜還不錯。

外婆剝著蝦說,那都有什么菜呢?

老槍一臉納悶地說,嗯,冰糖甲魚,野生大黃魚……

外婆說,野生大黃魚多少錢一斤呀?

老槍說,大概1000塊吧。

外婆說,這么貴,你就沒有討價還價嗎?

老槍說,這個……

至此外婆成功將老槍的納斯達克節(jié)奏帶成了野生大黃魚的調(diào)調(diào)。

此時,蕾蕾又說,腿酸。

老槍讓她腿擱在自己雙腳上說給你好好捶捶。

蕾蕾又讓老槍拍一張照片。老槍咔嚓一張。蕾蕾說,斜了。老槍咔嚓又一張,蕾蕾說,低了。老槍再咔嚓一張,蕾蕾說,臉大了。老槍再次拿起手機,蕾蕾一把奪過手機說,自拍。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外婆起身朝外面走去。

老槍立即起身攔住外婆說,怎么能讓你買單呢?

外婆說,沒買單,就上個廁所。

老槍愣了兩秒回到座位對我說,兄弟,今天錢真的沒帶夠。

等外婆回來,我買了單,老槍叫了代駕,大家客套幾句各自回家。

蕾蕾說,腳痛。

老槍立即脫下她的高跟鞋說,我背你去車上。

結果酒喝多晃悠了幾下沒背上。

老槍說,等等,讓我緩緩。

外婆說,來,我們幾個幫忙,把她抬出去。

蕾蕾嗖地穿上高跟鞋說,不疼了。

回去的路上,外婆問我老槍這個人是干什么的。

我說,你猜。

外婆說,手上戴了這么多串珠子。

我說,是不是一看就很厲害?

外婆說,望湖市場賣手串的吧。

外婆的判斷總讓我沒辦法回答。

外婆說,現(xiàn)在的姑娘啊……

我說,怎么了?

外婆說,挺好的。

我說,你年輕的時候,外公有沒有給你剝大蝦,脫掉高跟鞋背你走?。?/p>

外婆說,沒有大蝦可以剝,也沒有高跟鞋可以脫。

我說,那你們年輕的時候怎么談戀愛的?

外婆說,就村里走兩圈。

外婆和外公認識的時候,外公就帶著她在村里逛兩圈。外公走到一個老墻門里,說這個房子是他家的那個房子也是他家的,這房子就有四間。外婆心想,還不錯哦。外公最后介紹兄弟時說,有六個。人均一間房子都沒有。

我說,那時什么娛樂活動,去哪里吃飯呢?

外婆說,那時是餓了才吃飯,現(xiàn)在是閑得沒事干就吃飯。

我說,看過電影嗎?

外婆說,最近看過的一次電影就是那時候看的。

我說,電影院都拆了吧。

外婆說,露天電影。

這一天我回到寧波,和外婆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電影是一部3D戰(zhàn)爭電影。外婆剛坐下就感慨,時代不一樣了。

我說,和露天電影當然不一樣。

外婆說,大家看電影都戴墨鏡了。

我說,戴上才能看電影。

觀影過程中,一顆子彈射過來,外婆就往左一躲,敵人架起大炮,外婆就把墨鏡往下一滑。

我說,沒事,打不到你。

外婆又來了一句,時代不一樣了。

我說,怎么了?

外婆看著電影說,那個時候墻上都貼打倒帝國主義保家衛(wèi)國。

我說,是啊。

外婆說,現(xiàn)在墻上都貼專通下水管道屋頂補漏辦證。

我把墨鏡往下一滑,看著外婆。

外婆側過臉,戴著墨鏡,嘴巴一咧,微微一笑說,呵呵,繼續(xù)看。

我把外婆送到家,她一定要做夜宵給我吃。我吃著她自己做的餃子,讓她也一起吃。

她吃了一只就說,夠了。

她說,那個年代的人,沒有吃夜宵的習慣。

我說,不吃夜宵是個好習慣啊。

外婆說,一日三餐都不一定都有。

我,……

此時,老槍打來電話。他和蕾蕾回去之后,蕾蕾表示肚子餓,要讓老槍出去買吃的,老槍為了表示誠意,親自出門去買。走到小區(qū)樓下,默默用手機點了一份外賣。然后就在樓下抽煙等著。

結果外賣小哥業(yè)務熟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上樓,直接把外賣送到了蕾蕾的手里。老槍收到蕾蕾的微信“你晚上不用回來了”才發(fā)現(xiàn)抽煙太投入沒有看見外賣小哥上樓了。

老槍對著門哀求半天也沒動靜,于是只能表示晚上來我家睡覺。

此時外婆正在回憶和外公的愛情。

我說,你們有沒有什么定情信物?

外婆說,情為何物都不知道,還什么定情信物。

我說,境界真高。

外婆說,主要是沒錢。

我說,那有錢了呢?

外婆說,有錢了就給你買肯德基了。

我一時語塞。

此時老槍又來電,笑呵呵地表示誤會一場,蕾蕾開門讓他進去了,讓我早點休息不用等他了。說完就“啪”地掛了電話。

我說,外公說過最浪漫的話是什么?

外婆說,我做飯,你嗑瓜子。

老槍又來電說,媽的,開門原來是嫌外賣難吃,讓我再出去買,媽的,信不信我買瓶敵敵畏給她……

我說,信啊。

老槍說,求你趕緊告訴我,小乖乖龍蝦在哪,她要吃小乖乖龍蝦,這他媽什么破店。

我說,問你的小乖乖去。

我繼續(xù)問外婆,那你們吵架的時候呢?

外婆說,動手啊。

我,……

外婆說,動手做飯洗衣拖地干活,勞動能解決一切問題。

我打了一個飽嗝說,嗯,吃完了。

此時外公早就熟睡在房間里。外婆拿著一張黑白照給我看,那是年輕時外公外婆的合影。

外婆說,那時你外公當兵剛回來,帥不帥?部隊里有領導的女兒看上她,最后還是和我結婚了。

我說,你厲害了啊。

外婆說,噓,小聲點,不要吵醒他。

我說,對對對。

外婆說,這碗就明天早上起來讓他洗吧。

我,……

我說,你和外公最轟轟烈烈的事情是什么?

外婆說,我想想啊。

想了半天說,一定要有轟轟烈烈嗎?

我說,那也不是。

外婆說,你們現(xiàn)在不都挺轟轟烈烈的,轟了半天,不什么也沒有嗎?

也許,表達愛情的方式有千萬種,但愛一個人的恒心永遠只有一顆。

在孤獨的歲月里

2012年的夏天,我和小曼的戀愛談到了第三個月。有一天她突然給我買了肯德基和可樂,我心里一暖。

她看著我說,我們是不是不合適?

我頓時張大嘴巴,嘴里還塞著一只雞腿,說,再考慮考慮?

小曼說,嗯,分手這事要謹慎。

我說,對啊,所以?

小曼說,所以我們拋骰子吧,三就散,六就合,其他重拋。

我說,挺酷的。

小曼說,重要的事情都交給老天去決定。

結果第一次就是,三。

我想,老天是不是手滑了。

小曼轉身走的時候,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小曼說,還要說什么?

我憋了半天說,把骰子帶走。

在我還不明白孤獨是什么的時候,孤獨就這么降臨了。

有一種孤獨是,你往后對著一個很熟悉的號碼不停地發(fā)信息打電話,卻沒有任何回應。更孤獨的是,她還回復了一個“哦”。

這個“哦”伴隨了我那一年的整個夏天。

一直到中秋節(jié),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看著明亮的月亮。

我說,人類真?zhèn)ゴ蟆?/p>

外婆咬著蛋黃月餅說,怎么了?

我說,1969年美國人登上了月球。

外婆板著手指說,那時候我才20多歲。

我說,好年輕,那時候你在干嗎?

外婆說,和你媽媽在講嫦娥的故事。

外婆的嫦娥故事伴隨了我無數(shù)個入睡前的最后一秒。外婆還說,以后等你有小孩了,還要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我問外婆看著月亮有沒有想念的人。

外婆說,以前有,現(xiàn)在沒有,你呢?

我想了想小曼說,我也沒有。

外婆說,你第一次談對象什么時候?

我第一個女友在上海,而我在寧波。每次要繞過半個杭州灣去找她。

那時我對她說,這世界上最長的跨海大橋馬上就要造好了,距離縮短一半。

她滿懷期待地說,嗯,等著橋造好。

一年后大橋合攏,我們分手。

外婆心疼人民政府說,這橋白造了啊。

外婆說現(xiàn)在沒有想念的人,是因為此刻想念的人都在身邊。

2013年的中秋節(jié),我在一個晝夜相反的國家。

外婆趴在窗口通過電話告訴我,她有時候經(jīng)常就這么趴在窗口。

她說,今天她已經(jīng)看到了3架飛機,還看到了8輛汽車,4輛是白的,2輛是銀色的,1輛是黑色的,還有一輛我看不清楚了,老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外婆的孤獨。一個人趴在窗臺看著外面,如同島嶼置身大海。

我說,我明天真的趕不回來。

外婆說,沒關系,我明天再數(shù)數(shù)汽車和飛機,還可以數(shù)電瓶車和自行車。

我說,那你明天數(shù)完記得告訴我。

外婆說,你忙嗎?

我說,不忙。

外婆說,那我先忙了,要做飯了。

我,……

當我在陽光普照的北半球,聽著外婆在電話另一端給我形容當晚月亮的時候,那一刻,仿佛,長夜才是最好的白天。

很多的孤獨和思念,是表面的不以為然,及內(nèi)心的沉默寡言。

外婆也會在某一個雨天,一個人靠在窗邊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看著窗外。

我說,別感慨啊,人生依舊充滿希望。

外婆說,希望衣服快點干。

我只能默默轉過身去。

對于外婆來說,任何一個陌生號碼她都不會顯得陌生,總是毫不猶豫地接起。

陌生電話傳來的聲音一般都是,喂,你好,海曙黃金地段商鋪只需35萬,請問有興趣嗎?

外婆斬釘截鐵地說,有。

最后對方一般都會客氣地說,現(xiàn)在真的有點忙,然后把電話掛了。外婆還拿著電話在那邊喊,喂,喂,還沒說完啊。

如果是放貸的來電。

對方說,請問你最近需要資金嗎?

外婆說,需要。

對方說,無需車房抵押,當天放貸。

外婆說,好的。

五分鐘后外婆成功帶偏放貸小哥,噓寒問暖關心對方工作生活是否如意,還告訴他在社會中一定要腳踏實地,吃苦耐勞,另外要孝敬父母,問他有多久沒有回去看爸媽了?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還健在嗎?直到對方啪地將電話掛斷。

外婆一臉失落地說,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禮貌。

我翻看外婆手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把自己蹩腳的短信回復技術發(fā)揮到了極致。

10086的短信:您的手機賬戶實際可用余額已少于20元,請及時充值繳費。

外婆回復:知道了。

10086還說,您已成功充值100元。

外婆回復:剛充的。

有時候,我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外婆的概念里,我和她隔著千山萬水,然而對于我而言,就隔著幾個小時的飛機路程。

以前思念的時候都是抬頭看月亮,現(xiàn)在思念了低頭看機票就行了。

我說,交通越來越方便了。

外婆說,沒有以前有意思了。

我說,以前多有意思呢?

外婆說,把你送回家,你就哭得不行。

我家和外婆家開車也就二十分鐘。

這一年底,我突然收到小曼的信息,她告訴我此刻正坐在伊斯坦布爾郊區(qū)一家青年旅館的天臺上看星空,突然想到了很多東西。

時隔半年,我不知道怎么回。

然而可樂得知這個消息,立即從擁擠的上海起飛,經(jīng)停香港,從沙特轉機,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了小曼的身旁。人家人都已經(jīng)到了土耳其,我寫的信息還存在手機里沒發(fā)出去。

在這種巨大的差異間,我發(fā)了一條信息:有關懷的人在身邊異國的星空一定更美。

發(fā)完這條酸溜溜的信息,我就提著烤雞和酒,一路狂奔到外婆家,準備和她好好搓一頓。外婆見我興頭這么足,問,今天什么日子?

我說,路邊撿到一百塊。

外婆左手烤雞右手啤酒說,喝了吧。

外婆的酒剛到嘴邊,我就一飲而盡。我一連喝了好幾瓶,喝得外婆都拉不住我。最后喝得倒地不起。我嘴里喊著卡夫卡的名字,一轉身就又喊起了叔本華的名字。外婆這時候在我的兩邊放了兩只桶,還一個勁說,吐準一點啊。

她說,什么時候喊外婆了,桶就可以拿掉了。

酒醒后,小曼告訴我,可樂來的那一晚,伊斯坦布爾,陰云密布。

我揉著惺忪的雙眼發(fā)了一條語音:命中注定啊。

外婆聽到聲音急忙跑過來說,撿了一百塊就這樣,這到底有多缺錢呀。

我搖晃著站起來對外婆說,如果你想念的人告訴你他正在伊斯坦布爾看星空,你會不會馬上趕過去?

外婆說,出了村口我路就不認識了啊。

我聽得又晃倒在地上。

外婆說她扶不動我,就只能翻箱倒柜把衣服都拿出來幫我墊在地上。我躺在那些衣服上,看外婆在院子里燒水,澆花,拿牛奶,讀報紙,喂食流浪貓,或者就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看天空。驀然發(fā)現(xiàn),縱然世界紛繁復雜,也從未敗壞過那些歲月的寧靜。

永被念及的迷人時光

冠明哥在外灘喝多的時候,對著城市的霓虹問我,你這輩子經(jīng)歷過最迷人的時光是什么?

我說,你呢?

冠明哥說,心愛的姑娘喝醉,我送她回家,她躺在床上,我開始吻她的嘴巴,脖子……

冠明哥說到這里,我外婆來電,喂,阿挺啊,南塘老街的油贊子什么時候給我買來呀?

我說,馬上。

和外婆掛了電話之后,冠明哥繼續(xù)說,我親完她的脖子,就幫她蓋上被子,看了她半小時安詳?shù)拿嫒?,然后輕輕帶上門,回家,這事迷人吧?

我說,靠,好迷人。

冠明哥拿著酒瓶說,你呢?

我拿著手機說,就剛才,我外婆來電的時候吧。

外婆的電話是這個世界上最出其不意的迷人來電。

我在廣告公司寫的文案讓老板批得快被辭退的時候,外婆突然來電,喂,阿挺,鼓樓沿的糖炒栗子給我買點過來呀。

我自己創(chuàng)業(yè)接業(yè)務被眾多客戶生硬拒絕尷尬地站在門外的時候,外婆突然來電,喂,阿挺,興寧橋烤雞給我買來了沒有呀?

我想給喜歡的姑娘過個生日卻被當面發(fā)了一張好人卡的時候,外婆突然來電,喂,阿挺,正宗的寧波湯圓哪里有賣呀?

所以在我最失意的時候,總會拎著糖炒栗子、烤雞和湯圓去外婆家。

外婆一打開門見我,總熱情得跟多年沒見似的。

我說,好久不見。

外婆說,太久了,都一禮拜了。

那段時間,我很失落,經(jīng)常一個人到處瞎轉悠,穿過各條大街,走過安靜的公園,經(jīng)過熱鬧的商業(yè)廣場,好像一切和我沒什么關系,經(jīng)常坐在凌晨的江邊想,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我說,沒錢,沒工作,沒女朋友,還能好嗎?

外婆說,有糖炒栗子,有烤雞,有湯圓,還不夠嗎?

我就這樣扒著烤雞,目光無神地盯著電視機。外婆見狀立即將頻道轉到一個肥皂劇。

外婆拿著一只雞腿說,這電視劇里面的男人,太慘了,比你還慘。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外婆。

外婆咬了一口雞腿立即又換了個臺說,這個電視劇,女主角很漂亮,你都沒看到過這么漂亮的吧?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視。

外婆放下雞腿,雙手把著遙控繼續(xù)換臺說,就這個,這個……然后瞇起眼看了一眼字說,哦,熊出沒?又趕緊換了一個臺。

我說,就看熊出沒,挺好看的。

外婆趕緊回臺說,對,我也最喜歡看這個。

外婆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試探著叫她一下,她就迷糊地說,醒著呢。

我說,你去睡覺吧。

外婆一睜眼說,你困了?

我只能說,困了。

外婆看了看時間說,你以前都熬夜的,現(xiàn)在年紀大了吧。

我看著七十多歲的外婆說,對,年紀大了。

外婆笑了笑說,這么大年紀了,都沒有老婆。

我半躺著說,怎么了?

外婆說,在我們那時候,你這年紀還沒結婚,村長就要插手了。

我哈哈笑著蓋上一條毛毯。

等外婆關上房門,我就睜開了眼睛。我睡不著,拿起手機不停地刷著,然后放下,過一會兒,又拿起手機,就這樣反復了好多次。

突然周圍燈亮起,外婆走到我身邊說,還沒睡?

我說,沒,玩手機呢。

外婆披了一件外套說,別玩手機,我們來玩?zhèn)€游戲。

我說,這么晚了,你趕緊睡吧,

外婆說,猜謎語,猜對給你十塊,猜錯給我十塊。

我放下手機說,那你說吧。

外婆說,八把小刀,兩把剪刀,包袱一背,橫行霸道。

我迅速拿起手機打開百度一搜,說,螃蟹。

外婆說,這么厲害,小時候你明明猜的是你媽。

我,……

外婆說,頭戴紅帽子,身穿白袍子,走路像拐子,講話像啞子。

我又百度一搜,說,鵝。

外婆一驚說,小時候你明明猜的是鬼。

我說,太簡單,加錢,三十塊一局。

外婆說,姑娘是個黑鳳凰,江河翻騰水性好,人家講我魚吃飽,實在肚皮空堂堂。

我繼續(xù)一百度說,鸕鶿。

外婆說,這個你都知道?

我說,加錢,一百塊一局。

外婆略微一思索說,小時候過年,你在院子里放煙火,手被炸傷了,你知道是怎么好的嗎?

我拿著手機一臉懵逼。

我說,醫(yī)生看好的。

外婆一笑說,錯,我一夜沒睡,用大手包著你的小手,過了一夜就好了。

外婆說,來,繼續(xù)。

我說,等等,十塊一局,老一樣老一樣。

外婆說,你小時候尿床了,被我發(fā)現(xiàn)了,你知道后來怎么樣了?

我說,被你罵了一頓?

外婆斬釘截鐵地說,錯,我假裝不知道,哈哈哈。

我說,一塊一局,小一點小一點。

外婆說,你六歲的時候最愛吃什么菜?

我,……

外婆說,你七歲的時候最喜歡聽哪個故事?

我,……

外婆說,十歲的時候我給你在哪里買的汽車人玩具?

我,……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會忘掉無關重要的東西,也會忘掉嗜愛如命的東西,但總有一個人幫你默默記著這一切。

此時,窗外星月寧謐,外婆安詳?shù)乜粗?,沒有再說一句話。

我感覺世界一片安靜,慢慢地閉上眼睛,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切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我聽見自己嬉笑的聲音,歡快的聲音,大哭的聲音,打鬧的聲音。

第二天,陽光很好。外婆家的小院子,明媚如初。

我看到外婆說,一夜沉睡,全身溫暖。

外婆忙把我扶起來說,昨晚開冷空調(diào),不小心開了熱空調(diào),怎么都換不過來,只能開房門,熱壞了吧?

我,……

外婆拿著遙控器說,你現(xiàn)在給調(diào)調(diào)吧,太熱了。

我花了兩秒鐘就把空調(diào)換到了制冷模式。

外婆開著電扇又習慣性地搖著扇子說,念過書就是好,懂的多。

我說,也不是很多。

外婆說,就等著你這句話。

我,……

很久以前,我們總是無所事事,無所畏懼,我們干了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又心心念念那些遙遠的理想和夢想。我們歡喜。我們熱愛。我們用一無所有,換得應有盡有。

反復告別的念想

2012年的時候,我和小曼準備談一場不談房子和車子的愛情。

小曼說,找不到理由和我在一起,但也找不到理由不和我在一起。

我一臉尷尬地拼命吸著可樂,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時的小曼站在春風里,面如桃花,手里轉著一個鑰匙扣說,你就講個笑話吧,我笑了就在一起。

愛情就是這么簡單。真正的愛情除了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就無關乎其他了。

于是,我講了三個月的笑話,小曼都沒有笑一聲。

當我把這件事告訴外婆的時候,她笑得前俯后仰。

假牙就這么掉了出來。

外婆塞回假牙說,你講一百年她都不會笑。

一百年的時間,我可以買的起房子和車子了,這么說來還不如談房子和車子的愛情。

我說,現(xiàn)在的愛情就是談條件,說好聽點是務實,說難聽點是現(xiàn)實。

外婆說,現(xiàn)實不難聽啊。

此時,外婆一臉認真地戴著老花鏡,一筆一劃地在白紙上寫著。她說在上海的哥哥多年不見了,寫一封信給他。

我說,直接打電話啊。

外婆看了我一眼說,拿起電話不知道說什么。

我說,那你打字,發(fā)微信給他。

外婆說,一來一去回復太快,也不知道說什么。

我說,那他看到信要很久很久了吧。

外婆說,很久很久又不是什么壞事,我又沒什么急事告訴他,我只是想念他。

是的,想念可以很久,可以很慢,不用這么著急。我們正處在高效而缺少想念的世界無法自拔。

外婆認為,寫信可以看到對方的筆跡,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這就像一個人實實在在站在你面前。

外婆寫一封信很慢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經(jīng)常記不起某個字怎么寫,所以會經(jīng)常問我。如果我不在,她會因為某個字打個電話問我,先問我最近想吃什么,然后問我,保重的“重”怎么寫?于是我在電話這邊比劃半天,外婆似懂非懂哦幾聲。最后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在我的精心指導下,把“重”寫成了“童”,還多了一橫。

為了避免這種麻煩,外婆決定不會寫的字去查字典。于是她弄了一本字典,但外婆不懂拼音和部首,學習了很多天還是搞不明白怎么把一個字給找出來。

外婆認為在這厚厚的字典里要找到想找的字,只能靠菩薩保佑,隨便一翻,翻到就是運氣,翻不到就多翻幾次,實在翻不到,明天接著翻,反正有的是時間。

外婆有時候也抽著煙感慨,找個字比你找個女朋友還難。

我,……

我告訴外婆,遇到不會寫的字,就換一種說法,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

在我的指導下,外婆正在慢慢掌握這種方法。

譬如我告訴外婆,今天晴,就寫成今天沒下雨。多鍛煉,就寫成多動動。生活如意,就寫成生活跟你想的一樣,外婆“想”字也不會寫,我說就寫成生活要咋滴就咋滴。結果外婆“滴”字也不會寫。她想了想說就寫成生活很好很好非常好。

我說,完美。

外婆笑著說,這方法好,作家就是不一樣。

一聽到“作家”兩個字,我就對外婆說,最近我在寫一本書。

外婆說,你這都說了好幾年了。

我說,我寫書有點慢。

外婆說,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看到你的新書。

我說,肯定能。

外婆說,是快寫完了嗎?

我說,不,你能活到200歲。

外婆說,你這借口我很喜歡啊。

外婆寫這封信,真的寫了很久很久,寫一會兒她會出去擺弄下院子里的花草,或者還會出去溜一圈買點菜,或者就打開收音機聽會兒什么。

外婆從春天寫到了夏天。

那一陣子我去外婆家,就感覺她像一個老作家,桌上一直鋪著稿子,擱著兩支筆,一副正在創(chuàng)作偉大作品的模樣。

有一天,我奉我媽之命給外婆送去了一箱水蜜桃。我一進門,看到她又在寫信,于是就把水蜜桃一放,和她打了個招呼,準備回去。

外婆急忙過來扶住門說,這么急著走干嗎?

我也說不上來要去干嗎,可能大部分時間也是在玩手機,或者去和朋友打打球,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外婆說,我晚上燒幾個好菜,吃了再走。

晚上老槍約了我。老槍這個人有各種飯局,時不時會帶上我,那些飯局上充滿了各類神仙鬼怪,資產(chǎn)過億的,滿腹經(jīng)綸的,氣質(zhì)超群的,特立獨行的。

老槍說,跟我混有肉吃。

我有時候也會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趕赴老槍的各種飯局。

老槍還時不時以老江湖的眼光指正我,你看你看,穿的又暴露了你資產(chǎn)不過百的本質(zhì)。

我說,我晚上還有事,得先走。

外婆說,那我們早點吃晚飯,我這就去洗菜。

此刻才下午兩點半,我在外婆家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說,你信寫完了嗎?

外婆說,先寄出去,以后想了再寫。

我說,那我坐半個小時就走吧。

外婆看著窗外的院子說,以前你都不肯走出這個院子。

是的,曾經(jīng)我在這個院子里,自制籃筐,自制球門,還用紙團自制了籃球足球,感覺參加了所有的世界大賽。還在南方不多的積雪中,堆起過雪人。還和一條大黃狗一起,我把它當作馬匹,當作斗士,當作朋友。

外婆還和我談起一些名字,王治郅,姚明,科比,貝克漢姆,羅納爾多。

她其實和現(xiàn)在大部分看球的女生一樣,根本搞不懂回場24秒違例越位角球任意球,但她曾經(jīng)和我一起大呼小叫深夜看球。如果一個不懂球的人卻假裝懂球陪你看球,她不是你女朋友,估計就是你外婆。

當外婆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這些人的名字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這些人早就退役了。

2016年,這里面的最后一位科比也宣布退役了。所有人都在說,一個時代結束了。

外婆卻還在這邊津津樂道,一切好像就在昨天,還有觸手可及的未來。

她還找出我小時候聽的舊磁帶,放到錄音機里。張國榮的歌一首接著一首。還放進去一張當時最前衛(wèi)的林肯公園的《流星圣殿》。

外婆說,那時候我只知道月湖公園,兒童公園。

而林肯公園的主唱,也于2017年的某一天早上在洛杉磯自殺了。

我又將時光推回到我第一次談戀愛的時候。

我和初戀女友在上海準備去看林肯公園的演唱會,結果買了假票被騙了錢。

我們什么也沒看成,就在五角場附近街頭聽小哥彈吉他。

我們沒錢到舍不得給小哥一毛錢。我和她坐在上海的3號高架線上,一人一個耳機連著同一個MP3,看著巨大而庸俗的城市。

我們就這樣坐在車廂里穿過上海的高樓,反復聽著林肯公園的歌曲。

我這種爛英文也不知道他們在唱什么。

她說,翻譯給她聽。

我說,翻譯太準確就沒意思了。

這世界上喜歡的歌都經(jīng)不起無休止的單曲循壞。

所以,終有一天,會換歌,換人,換天,換地,換你,換我。換掉林肯公園的主唱查斯特貝寧頓。這就像我們大部分人度過的日子。迷戀不過如此。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四點鐘了。我說我得趕緊走了。

外婆拿著勺子說,什么事這么急?

我說,我和一個朋友要去見一個朋友,那個人開了四家公司。

外婆說,嗯。

我說,開著一輛奔馳S600。

外婆說,哦。

我說,當然不止這一輛車,還有一輛賓利。

外婆說,哦。

我說,資產(chǎn)少說有五個億。

外婆說,嗯。

我說,所以,我要和他們?nèi)コ詡€飯。

外婆說,吃了又能怎么樣呢?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老槍來電告訴我,千萬不要遲到,只能我們等王總,不能讓王總等你。

外婆打開昏黃的燈,擺了幾個菜。拿著勺子揮了揮說,實在急的話,你嘗個味道就走吧。

我掛了電話說,不急。

外婆夾起一塊炸熏魚說,最近有沒有想到哄姑娘開心的笑話?

我笑了笑說,沒有。

其實那一年,后來小曼告訴我,她一直在笑,只不過沒有讓我看到。

我說,為什么啊?

小曼說,這樣她就一直可以聽我講笑話。我是在不知不覺當中迎來了自己的愛情。

外婆說,那后來有沒有遇到講個笑話就和你在一起的姑娘?

我說,沒有。

外婆往我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說,最近要去哪里嗎?

我說,哪里也不去。

外婆說,沒錢了嗎?

我夾起紅燒肉說,要吃紅燒肉沒時間。

我說,你最近干嗎?

外婆說,等我上海哥哥的來信。

她說,到了這個年紀,再簡單的東西也學不會了,而再復雜的東西卻已成了習慣。對于一件事,一個人都是如此。

世界這么大,我們所走過的地方永遠這么少。

歲月這么長,我們所擁有過的時光永遠這么短。

微光照亮回家的路

婚前,冠明哥嘴邊整天唱的是,對你愛愛愛不完,愛一個人好難,愛你是我唯一的選擇。

我聽得耳朵生繭,但也習慣了,以為他會一輩子這樣。后來他就結婚了。

婚后有了兒子,冠明哥嘴邊整天唱的是,一只老母雞呀,帶到東來帶到西呀,碰到一只大公雞呀。

那年冬天,我還在聽林肯公園,單身,也沒有幾個朋友,頓時覺得又孤獨了很多。

外婆來電問我什么時候去她家吃飯,我說,就今晚。

這天外婆告訴我,她掛了電話,迅速閃到小攤販面前,開始雞鴨魚肉地買菜,同時狂轟濫炸地砍價。

小攤販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地說,土豆一塊三一斤。

外婆氣宇軒昂地說,九毛一斤。

小攤說,一塊二。

這時小攤販的孩子抬起凍得發(fā)紅的臉說,爸爸,餓,能吃大餅嗎?

外婆收回代表一塊的一根手指說,那就一塊五吧。

小販搓著雙手說,是一塊三。

外婆說,一塊五,土豆全要了。

那一晚冬天,南方的氣溫只有2度,帶著沿海地區(qū)特有的濕冷。

我比預定時間遲到了半小時,外婆就把菜都熱了一遍。

一桌菜,有半桌是土豆。土豆燉牛肉,酸辣土豆絲,烤土豆,土豆酸菜湯。

外婆還問我,土豆還能怎么做?

我說,紅燒土豆,油炸土豆,清蒸土豆,爆炒土豆,蜜汁土豆……

外婆說,冬天里的菜就跟你一樣。

我說,像我一樣溫暖嗎?

外婆說,三分鐘熱度。

我,……

我說,下次我一定按時來吃飯。

外婆說,下次我做完菜都放冰箱里吧。

我說,你這是故意懲罰我嗎?

外婆說,冰箱里有5度,外面才2度啊。

我突然覺得外婆的這個方法好像真的挺不錯的。

飯后,我刷著微信,外婆還坐在那邊默默啃著烤土豆。

邊啃邊說,半個月,不對,能吃一個月。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在和小曼用微信聊天,雖然那時候她還不是我女朋友,但是總會半真半假地開幾句玩笑。我說很困想睡覺的時候,她就發(fā)過來“晚安,么么噠”。

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外婆竟然拿著烤土豆在背后看著我發(fā)微信,還戴著老花鏡。我想,慘了,這么肉麻的事情都被看到了。

我說,你偷看我隱私。

外婆說,問你一個問題啊。

我說,不用問了,不是女朋友。

外婆說,其他我都看懂了,那個,么么噠,什么意思?

我說,我都沒看懂,你看懂了?

外婆說,就問你,么么噠,什么意思?

我說,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外婆說,哦,那我祝你么么噠。

此時外婆又拿出四片小木塊說,這個是上次落下的,還有用嗎?

我一看,靠,是拼圖。

上個月我去冠明哥家吃飯,給他兒子買了個拼圖順便途中拐了一趟外婆家,心急出門就把拼圖忘記在外婆家了。一進門冠明哥就說,遲到一分鐘罰一瓶,我進門沒到十分鐘就喝得天旋地轉了。

第二天外婆打來電話說,你給我買的什么好吃的?

我迅速趕到外婆家把拼圖裝好。

而現(xiàn)在,我拿著拼圖想起,冠明哥這個月跟我說了無數(shù)遍的話,我兒子這么簡單的拼圖都拼不好,你說我是不是生了一個智障???

我拿著拼圖凝視了很久,外婆說,到底還有沒有用?

我緊緊握著四塊拼圖說,有用。

說完外婆從桌腳底下又取出兩塊說,有用的話這兩塊也拿去吧,我不墊桌腳了。

我一臉尷尬地看著外婆。

外婆碰了碰晃動的衣柜說,本來還想墊衣柜的。

我說,你家還有什么晃動的嗎?

外婆環(huán)視了屋子一圈說,桌子,椅子,衣柜,櫥柜,還有床。

或許,外婆也需要一盒拼圖。這盒拼圖并不是拼出那些美麗的圖案,而是還原那些被時光侵蝕的年輕歲月。

此時外婆坐在微微搖晃的椅子上說,剛才姑娘沒睡你怎么能說要睡了呢?

我說,真的困了。

外婆說,喝點紅茶,提神。

我說,人生經(jīng)驗果然比我豐富。

外婆說,隨便說兩句。

我說,還有呢?

外婆說,我和你外公在一起五十多年了,你們年輕人幾個月就分。

我看了一眼窗外清冷的夜空,不知道說什么。

我和外婆看著電視里寧波新聞的重播。那些記者奔赴在抗寒防寒第一線,預報說有更大的寒潮來襲。

我說,天氣冷了多穿點。

外婆說,這話應該我對你說。

新聞又轉播到下一條,講年輕人在公車上給老年人讓座已成一種風氣,尊老的傳統(tǒng)值得傳承。

我說,其實現(xiàn)在很多老年人也不好,一定要讓年輕人讓座。

外婆說,我肯定不會。

我說,你當然不屬于那一類。

外婆說,我都是讓座給老年人的。

新聞結束,我起身準備回家。

看到窗外,星星清澈,月亮皎潔,黑夜中世界的輪廓顯得安靜而又遼遠。我突然很想在手機的備忘錄里記錄點什么。

我對外婆說,有部電影里說,一個年輕人二十多歲無所事事,多半會把自己當成一個作家。

外婆說,那不就是你嗎?

我說,如果一個年輕人三十多歲還是無所事事,那可能真的要成為一個作家了。

外婆說,那一個年輕人七十多歲無所事事會成為什么?

我說,七十多歲的年輕人,還有什么用?

外婆說,那總比七十多歲的老年人有用吧。

在要出門前,我突然想起白天朋友從歐洲回來送了我?guī)字а栏?。我從包里拿出來給外婆說,歐洲進口的,給你。

外婆說,是不是真的進口貨,給我看過就知道了。

我說,你這么厲害?

外婆說,看上面的字,一個都看不懂,這說明肯定是進口貨。

外婆看了半天說,這個不是進口的,我看到上面寫著數(shù)字,這個我看懂了。

我說,阿拉伯數(shù)字,全世界通用的。

外婆說,哦,這么厲害。

我出門,外婆一定要出來,陪我走到車邊。我發(fā)動了汽車,外婆站在門邊,看著我跑了八年的車說,終于把車給洗了?

我說,畢竟等下雨等不及了。

外婆說,你看車子洗過就跟新的一樣,一點都看不出開了幾年了。

我說,車看的是里程表。

外婆說,人和車一樣就好了,洗洗就跟新的一樣。

我說,老年人都是這樣的想法。

外婆說,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開個和洗車店一樣的洗澡店,一定很賺錢。

我說,哈哈,你還挺會做生意的。

外婆突然沉默了兩秒說,你說,那個小孩肯定天天可以吃大餅了吧?

我說,肯定啊,怎么了?

外婆說,他爸說天冷了回老家了,不來擺攤了。

我說,你回去吧,太冷了,我也走了。

外婆說,你先開走,我看著你走。

我說,你先走,我用汽車大燈幫你照著路。

外婆突然掏出一只手電筒打開微弱的燈光說,你先走,我?guī)湍阌檬蛛娡舱罩贰?/p>

我緩緩駛離外婆村莊的小路。我從后視鏡看見,外婆手電筒的那點光亮被我汽車的尾燈所淹沒。但汽車開得越遠,后面的黑暗就越大,外婆就像一顆明亮的星星孤懸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

如果,有一天北方的寒潮和霧霾一起南下了,我們看不見那些明亮的星星了,那么,就低頭看看自己內(nèi)心的星空,也許發(fā)現(xiàn)其實世界沒有神,但宇宙早已不混沌。愿在每一段歲月老去之前心存最美的念想。

臺風肆虐的溫暖時光

2012年夏天,強臺風??麖奈魈窖笊弦徊讲奖平鼘幉ā?/p>

登陸前的那個晚上,我拿著手機,看著臺風實時路徑。

我說,完蛋了,看路線真的要在寧波登陸了。

外婆說,真的?來,讓我看看。

外婆拿著手機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然后無奈地看著狂風呼嘯的窗外。

我說,別擔心。

外婆說,沒擔心啊。

我說,那你干嗎嘆氣。

外婆說,因為我看不懂手機。

外婆說,年輕人不要總是完蛋完蛋的。

她們年輕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臺風什么時候來,走到了哪里,沒有網(wǎng)絡,沒有手機,飯都吃不飽,從來就沒有完蛋過。

我說,萬一呢?

外婆說,人不要出去就好了,房子又不會倒。

我說,房子萬一倒了呢?

外婆說,那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說,命呢?

外婆說,來一個臺風,就是把花盆搬進來,窗戶關好,門鎖上,這點事,你能想這么多,作家都這樣?

我說,作家還會說到命運呢。

外婆手一擺說,好了,停,再講下去我又要聽不懂了。

過了幾秒鐘,外婆突然說,哦,命運,我們那年代的命運,就四個字。

我說,艱苦奮斗?

外婆說,一無所有。

我說,那確實挺酷的。

外婆說,嗯,是挺苦的。

外婆可能沒有“酷”這個概念。

外婆年輕時那個年代雖然一無所有,但依舊有很多美好的回憶,這就好比我們現(xiàn)在應有盡有,然而依舊充斥著許多的厭惡。

在我上學前,外婆家沒有手機和座機。

外婆說,那時候就坐在路邊看,看你和你媽有沒有來。

我說,那萬一不來呢?

外婆說,太陽完全落山才能確定,你們不會來了。

我說,那等了一天沒來,不是白等了?

外婆說,大部分時候都沒來,習慣了。

我說,所以現(xiàn)在有電話手機方便多了。

外婆說,是呀,說不來就不來了。

我,……

外婆說,經(jīng)常一個電話說來吃飯,十分鐘后就說有事不來了。

我,……

外婆說,所以還不如等。

等,是一種執(zhí)念,有時候是一種浪費,卻浪費得那么美好。

譬如,在等過無數(shù)個日升月落后,外婆在那條路上看到我的身影,她覺得,這種等待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意義的事情。

其實,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等待。

外婆在等待我長大,我在等待外婆老去,我還在等待喜歡的姑娘出現(xiàn)。只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順便做點其他的事情,而很多人完全投入到“順便的事情”當中去,以至于慢慢忘記了等待,忘記了曾經(jīng)和未來。

此時電視上也正在播放臺風的新聞,甚至有記者外出到前線報道最新消息。

電視里有一位記者在那邊大聲喊,此刻,我們的心就是一顆受災的心,我們的心與數(shù)萬災民的心一起跳動。

外婆說,這不會跳得心肌梗塞嗎?

我說,現(xiàn)在媒體人也很辛苦的。

外婆說,哪有媒人辛苦。

我,……

外婆說,有沒有女朋友?

我說,沒有。

外婆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

我說,我還小。

外婆說,沒事,也給你介紹個小的。

我接不上話,就只能看看窗外的天氣。我媽讓我晚上住外婆家,臺風天給老年人有個照顧。

我說,好了,可以睡覺了。

外婆說,年輕人,不吃點夜宵?來,我給你做,紅棗湯?桂圓蛋湯?陽春面?放點榨菜?

在現(xiàn)在炸雞小龍蝦燒烤的年代,外婆的夜宵還樸素地停留在那個年代。

外婆的菜譜沒有更新,并且會做的越來越少了。吃外婆做的東西不是為了吃而吃,是因為外婆開心而吃。

外面狂風肆虐,我和外婆在屋里吃著外婆做的陽春面。

外婆夾給我?guī)讞l榨菜說,來,加點榨菜。

在我們這個時代,有人用野生大黃魚填飽肚子,用82年拉菲解渴,用邁巴赫S600代步,卻從來沒有人這么帶有誠意地給我夾過榨菜。

我突然一陣感動,又把榨菜夾回去說,不,你多吃點。

外婆突然放下筷子說,兩根榨菜你還跟我夾來夾去,都什么年代了。

我咬著面條看著外婆。

外婆拿著筷子一指說,中國移動搞活動,都送了兩箱榨菜了,看見沒有。

我繼續(xù)咬著面一字一句地說,好,厲,害。

外婆又把兩條榨菜夾到我碗里說,榨菜比面都多……

下半夜我醒來的時候,外面的風把窗戶打得啪啪響。我上了個廁所,就看著窗外的狂風暴雨。外婆也從房間里走出來。

我說,你怎么不睡了?

外婆說,看看臺風來了沒?

我說,我?guī)湍憧粗亍?/p>

外婆說,我還得看著你呢。

此時,我聽見外公的呼嚕聲從房間里傳出來。

我說,是不是外公呼嚕聲太吵你睡不著了。

外婆說,這都幾十年了,還能不習慣啊。

外婆坐到椅子上分析說,你外公這呼嚕聲,三重奏,還帶轉音的,有時候一個小時節(jié)奏都不混亂,有時候一晚上都不帶重復的。

我說,這你都研究得這么透徹。

外婆說,這就叫愛情。

我說,看來我都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

外婆說,那也不是,你們現(xiàn)在都研究對方喜歡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研究方向不一樣了。

我說,那還是你的研究方向比較淳樸。

說到淳樸,我總會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時光。

我說,世界上總有那么一些東西,任由世界怎么改變,它們都永不變化。

外婆說,什么?

我說,冠明哥20歲時買了一輛桑塔納,從此一路開進風里雨里,艱苦奮斗,談戀愛,結婚生子,賺錢養(yǎng)家,10多年過去了,然而那輛桑塔納依舊停在冠明哥樓下,我依舊可以和冠明哥坐在那輛桑塔納里談論各種不著調(diào)的事情,就像10多年前一樣。

我說,這叫,歸來仍是少年。

外婆說,這叫,歸來仍是桑塔納。

此時,臺風在寧波的象山登陸,中心風力達到了15級,這就像一輛時速160碼的汽車向你疾駛而來,它能掀起十幾米的大浪,能將大樹連根拔起,能使你寸步難行。

外婆在昏黃溫暖的屋里安慰我說,不要擔心。

我說,你不要擔心。

外婆說,我擔心你擔心。

我說,你不擔心我就不擔心。

外婆說,我擔心你不擔心。

我,……

外婆說,你不擔心我不擔心。

我終于被外婆繞暈。

那一年的??_風,穿過寧波的全境。就像一頭太平洋的巨獸,肆虐一座城市而過。有人在臺風里死去,有人在臺風里失去家園。

我說,每一次災難都讓人覺得,要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

外婆拿著報紙看著新聞說,沒有災難,我也很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外婆拿著一張2009年的報紙,我說,你怎么拿了一張過期的報紙?

外婆扶了一把老花鏡說,哦喲,還真的是。

然后笑著說,臺風來之前,我拿來糊在窗戶的縫隙上的,沒想到是2009年的。

我說,2009年的報紙你都看得這么認真。

外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看過的新聞,再舊也是新聞。

臺風過境,外婆小心翼翼地將花草一盆盆搬到院子里,修剪花草,掃除積水,一切又恢復往日的寧靜。

我說,年輕的時候,我還和冠明哥開著那輛桑塔納往臺風最大的地方開去,都沒感覺什么害怕,這叫追風少年。

外婆拿著澆花的漏斗說,我年輕的時候,和你外公風里來雨里去十幾畝地里跑,都沒感覺臺風來過,這叫什么?

我說,驅(qū)風少女。

外婆對著一株綠植澆了澆水說,那現(xiàn)在也是。

在往后的日子里,臺風會再來,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那就平緩地略過這一切。打開你內(nèi)心溫暖昏黃的燈光,也許,什么都會越來越好,也許,什么都會越來越壞。

但,什么都沒什么。

當外婆談愛情的時候她在說什么

與外婆相處了二十多年,我給她發(fā)明了一個詞,兇柔。

這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詞。

譬如,那一天,沒事干的時候,外婆就又和我講起了道理。

外婆想了想,說出了一句話,一個人要吃過很多苦,走過很多路,才能懂得人生。

我說,我只吃了很多肯德基。

外婆說,我現(xiàn)在不能多吃了,年紀大了,電視上說要養(yǎng)生。

我說,我只會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魚。

外婆一臉嚴肅地說,你把這三斤油贊子給我吃掉。

說完這話,外婆點起一支我遞給她的煙,看著點燃的煙頭說,這煙慢慢地燃燒,像什么?

我說,像你。

外婆一怔,指著五斤橘子說,你給我吃掉。

外婆彈彈煙灰說,本來想說像人生的,被你這么一說,突然不知道說什么了。

我說,你還挺有哲理的。

外婆看著窗外說,有時候希望有一片很空的地方,就這么看看藍天白云。

我說,有這么一片空曠的地方政府早就開發(fā)房地產(chǎn)了。

外婆看了一圈周圍沒有吃的了,于是說,信不信我買一頭牛讓你吃下去啊。

我說,好啊,撞死我踩死我吃死我吧。

外婆張口愣了三秒說,連說三個死?怎么了?

我想了想說,喜歡一個姑娘應該馬上去表白嗎?

我從來不會和外婆主動說感情的事情。

外婆聽到這話眼睛一亮,把抽了半截的煙往煙灰缸上猛一戳說,哦喲喲,不得了,有喜歡的人了?

我說,你覺得呢?

外婆竟然雙手在衣服上正反擦了擦,一副要干大事情的模樣。

我說,你這是干嗎,準備殺豬嗎?

外婆思考了三秒鐘,猛地伸出一根食指說,當然要去表白啊。

我說,被拒絕了呢?

外婆淡定地說,這有什么關系?

我說,也對,男人怕什么被拒絕對吧?

外婆搖搖頭說,這和男人沒關系,你又不是沒被拒絕過,還不習慣???

我愣了會兒說,嗯,習慣了……

外婆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就是嘛,習慣了就好。

外婆又興奮地起身走進了廚房。

我說,你干嗎?

外婆拿起鍋說,我好好做幾個菜,好好給你謀劃一下。

半個小時后,外婆坐在我對面笑著說,怎么樣呢?

我說,挺好吃的。

外婆說,我問的是姑娘。

我咬著糖醋排骨說,挺好看的。

外婆又給我夾了一些菜說,對對對,好看就好。

我看著外婆說,你以前不是說不僅要好看,還要心靈美要有內(nèi)涵嗎?

外婆說,那我對你要求太高了,內(nèi)涵你也看不出來。

我,……

外婆和我說了半個小時,追姑娘的方法大致分為以下三條。

第一條,咱們晚上約個時間去月湖公園走走,你喜歡我們可以去劃劃船。

第二條,天冷了衣服夠穿了沒?要不要我給你買幾件?

第三條,我外婆做菜很好吃的,去我外婆家吃飯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你這個套路挺淳樸的。

外婆一聽說,我肯定不會騙你的。

我說,那倒也是。

外婆似乎又思考了一會兒說,如果這個還不行的話……

我說,這個不行怎么辦?

外婆看著我說,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我叼著一根青菜說,你辦法真少。

外婆說,主要我和你外公說了幾句話就在一起了,沒什么經(jīng)驗。

我說,真酷。

外婆突然信心倍增地說,放心,如果我是那個姑娘,你這么做,我早就喜歡你了。

我茫然地說,喜歡一個人這么簡單嗎?

外婆說,那還要怎么弄?

我說,兩個人相互喜歡就很簡單,但如果……

外婆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說,那也對,如果三個人相互喜歡就不簡單了。

我無言以對。

我想說的明明是,如果不是相互喜歡就變得有點復雜,但是外婆的理解似乎也一點都沒錯。

外婆告訴我,找女朋友差不多就行了,別太挑。

我說,沒有挑。

外婆說,那可能是別人太挑。

我說,那也沒有。

外婆說,大家都不挑,哪還有這么多沒結婚的。

吃完飯,外婆邊洗碗邊說,以前呢都是媒人介紹,現(xiàn)在呢就是自由戀愛,有些人結婚了也過得不一定好,有些人離婚了二婚又過得很好,這都不一定,因為人和人都不一樣嘛。

外婆說完這話,拼命擦著碗。

我說,有些愛情結束了還可以開始,有些愛情結束就沒有了。

外婆說,對,愛情就像垃圾,有些可回收,有些不可回收。

我一怔。

我說,這話比“床前明月光”還要經(jīng)典。

外婆甩了甩碗說,床前明月光,哪里經(jīng)典了?

我嘴巴像被棉花塞住了。

外婆看了我一眼說,記得給我寫到你的書里去啊,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我也成名人了。

我說,我的書能流傳這么久嗎?

外婆把碗放整齊說,我就隨便說說,你別當真。

我,……

我和外婆坐在電視機前,電視里一直播放著一些無聊的廣告,我也沒有認真看。工作以后和外婆靜靜地坐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我只想多陪陪外婆。

突然電視里出現(xiàn)了方便面的廣告。

外婆突然伸手一指說,方便面也跟愛情一樣。

我心想,這都過去這么久了,竟然還想著愛情像什么。

我說,是不是好聞不好吃?

外婆擺擺手說,這個故事說來很長。

外婆擺出一副講紅樓夢的架勢。

去年外婆看到方便面廣告實在忍不住了,外婆夸張地張開手臂說,那里面的蝦有這么大,牛肉有這么大,還那么有彈性,一跳一跳的。

于是外婆就讓外公去買了好幾碗鮮蝦味牛肉味方便面。

外婆哼了一聲說,拆開來一看啊,我找了半天的蝦和牛肉啊,第一時間先把你外公罵了一頓,這肯定買錯了啊。

我說,然后呢?

外婆說,然后隔壁的年輕人把調(diào)料包拆出來,說這幾顆黑黑的就是牛肉。

我說,是不是見了世面?

外婆說,我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才確定這不是老鼠屎。

我聽了這話哈哈哈哈笑了半天說,我現(xiàn)在心理有陰影了,以后不敢吃牛肉味的泡面了。

外婆又舉著手指說,那蝦就像耳屎。

我說,你能不能別說了,不是在談愛情嗎?

外婆眨了眨眼睛說,是啊,愛情,就這樣啊,剛開始以為很好,后來越看越像屎。

我說,嗯,很好,愛情像屎。

外婆說,那我沒這么說。

我說,其實呢,愛情還是很美好的,能讓兩個人像花兒一樣盛開,蓬勃向上,還能豐收美好的果實。

外婆拿過一只蘋果啃了一口說,屎不也能這樣嗎?

我,……

此時,外公打完麻將回來了。

我突然想到給外公外婆拍一點照片,于是說,你們兩個坐著,我給你們拍點照片,見證一下你們半個多世紀的愛情。

外公和外婆直起腰,挺直背,一臉正氣地看著我。

我說,沒事,放松點,自然點,手機可以隨便拍。

我說完,兩個人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我說,可以把手相互牽著,頭靠在一起。

外公就牽著外婆的手,把頭輕輕靠在外婆的頭上,沒想到外婆猛得用頭頂了一下外公的頭說,靠這么近干嗎,過去點。

外公和外婆合影還停留在他們那個年代。合影的時候永遠是一副標準的模樣,一臉的根正苗紅,兩個人之間永遠保持著一個拳頭的距離,站如松,坐如鐘,誰要是牽個手,那就打死你。

拍完之后,外婆拖地,外公揀菜。

外公邊揀菜邊說,你們聊了一下午啊?

我說,對啊。

外公說,聊什么啊,國家大事啊?

外婆拿著拖把說,愛情。

外公聽到這個詞還沒反應過來,外婆就把拖把往地上一戳說,今天麻將輸還是贏?

外公說,輸了10塊。

外婆對我說,你外公打麻將幾年來無論輸贏多少,都跟我說今天輸了10塊,明天贏了15塊,后天輸了5塊,每天都很穩(wěn)定。

外公拿著菜說,那還要怎么說?

外婆說,輸了200塊,就如實說,

外公說,你哪只眼睛看見……

外婆說,我天上神仙都認識,他幫我看著的。

外公遞過一籃子的菜說,你這么厲害,那菜你來揀。

外婆又一戳拖把說,你信不信我把天上的雷公雷婆都叫下來。

外公說,你是孫悟空嗎?

外婆說,你才是猴子精。

我站在一邊聽得不亦樂乎,偷偷拍了很多張照片。

若干年后,我們可能都不記得當初喜歡的模樣了,甚至對愛情抱有一種偏執(zhí)的成見。

但愿,歲月長河,暮色靜流,你認識天上的所有神仙,我做你的孫悟空猴子精,五百年斗嘴念叨,依舊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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