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Wei
“開門見山”源自宋人嚴(yán)羽(約生于1192~1197年、卒于1241~1245年)《滄浪詩話》[1]對于李白詩作的評價:“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xué)者于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2]” 而他認為“對句好可得,結(jié)句好難得,發(fā)句好尤難得”[3];同時他認為“論詩以李、杜為準(zhǔn),挾天子以令諸侯也。”[4]。所以我們今天理解的用“開門見山”比喻說話或行文直截了當(dāng),在古人的詩評中是極高的評價。
無獨有偶,明人朱之蕃(1548~1624年)收集的金陵四十景, 其中三十景直接與山有關(guān),另十景與水相涉,而隔水所及還是山?!伴_門見山”即美景,或許是自六朝濫觴而由唐宋及明代文人的一種特別審美,也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價值取向。
朱之蕃何許人也?金陵四十景的價值有多高?朱之蕃其人自幼聰穎出眾,廷試為狀元,后為翰林院學(xué)士,進南京禮部右侍郎,能書畫能作文,所以他是一位大文人兼高官,同時游歷廣泛。他曾奉命出使朝鮮,不辱使命;著述頗豐,品味高雅。金陵四十景是他對于明代南京自然與人工結(jié)合的景點以圖詠的方式記錄下來的集景表達。
在他之前,金陵(南京明代之前的概稱)自秦漢而六朝經(jīng)歷高度發(fā)展及其以降,已產(chǎn)生了金陵八景、十景乃至十六景,到朱之蕃時他發(fā)展為金陵四十景,為以后的四十八景奠定了基礎(chǔ)。朱之蕃編、陸壽柏繪的《金陵圖詠》[5](圖1),出版于明天啟三年(1623年),在萬歷版《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6]中朱之蕃對成書過程有記載:“搜討記載,共得四十景,屬陸生壽柏策蹇浮舫,躬歷其境,圖寫逼真,各為小引,系以俚句”[7];“每景先述其勝,既而以詩系之”[8](圖2)。
圖1:明天啟版《金陵圖詠》(1623年)
明本之后,清版有兩種:康熙七年(1688年)刊行的高岑編繪的《金陵四十景圖》,以圖為主,文注于圖,圖的價值大于文字。清末宣統(tǒng)二年(1910年)出版的徐上添編繪的《金陵四十八景》,依舊圖文合璧,而改四十為四十八景。不過,這并非徐氏創(chuàng)造,乃近承清末“長干里客”[9]繪制的《金陵四十八景圖》,而“長干里客”代表的是當(dāng)時文人群體,眾手成畫,畫風(fēng)不一,徐版進行了統(tǒng)一。民國9年(1920年)上海書局出版的徐壽卿編、韻生繪的《金陵四十八景全圖》,系清代徐版演變而來,圖文分開,說明詳細,不過圖文關(guān)系遠不如明版的文圖互動緊密,甚至和清代圖文合璧版相比也遜色不少。以南京玄武湖為例(圖3),明天啟版題為“平堤湖水”,不僅將六朝建設(shè)的堤壩和唐詩追憶的煙柳作為前景重點表達,更將中景湖中島上的明庫(檔案館)進行示意,最壓畫面的是遠處的大山完整呈現(xiàn),加上圖詠“倒浸山光涵碧靄”,于是又有歷史又見浩瀚的湖水氣勢畢現(xiàn)(圖3-1);而康熙版題名只有地點“后湖”,畫面中心不突出,更少了意趣和遠景大山(圖3-2);清末版名為“北湖煙柳”,表達的主要是湖中景物,山體只表達山腳(圖3-3);民國的“北湖煙柳”畫面松散,圖文似乎只關(guān)乎柳樹和湖中島嶼(圖3-4),意境殆盡。
所以明本金陵四十景價值很高,前圖后文,文字描述和繪圖景致及地點特征準(zhǔn)確,又文趣盎然,詩意畢呈,將金陵勝景——尤其是人工結(jié)合山水的創(chuàng)造特點和意圖栩栩如生地表達出來。
圖2:明版金陵四十景圖詠舉例“天印樵歌”“鳳臺秋月”
圖3:玄武湖景致:3-1“平堤湖水”(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 20 );3-2“后湖”(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清)高岑編繪.金陵四十景圖[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27);3-3“北湖煙柳”(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清)徐上添編繪.金陵四十八景[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20);3-4“北湖煙柳”(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民國)徐壽卿編,韻生繪.金陵四十八景全圖[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11-12)
無論是明人朱之蕃(集景四十)、清眾畫者(補充集景四十八),抑或唐宋詩人,還是具有系統(tǒng)性和理論性的南宋詩話評論家,均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這使得我們能夠以金陵四十景為媒介——以最有價值的明版《金陵圖詠》為文本和存留的實景為參照,來討論古代城市山水,尤其是山的景觀認知問題。
書之內(nèi)容排序是發(fā)現(xiàn)知識體系的重要方面,古書亦然。如類書從唐代《藝文類聚》到明代《永樂大典》,都依中國古代事物重要性或曰等級而次序,不似近代依照學(xué)科進行分類,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古人看待世間萬物的價值觀和知識觀。
《金陵圖詠》,從景點的空間分布看,大多為南京城墻沿線、山水佳境地帶以及南京外郭內(nèi)外(圖4)。而從排序考察,既不是按東、南、西、北方位枚舉,也不是完全依照景物產(chǎn)生的時間縱述,更沒有參照山、水、建筑、城關(guān)等分類體系,卻有同于中國古代類書編排的相似認知:以山勢大小及對于金陵重要性、由大尺度到中尺度再到人工尺度,從前往后圖詠四十景。
筆者經(jīng)過研究其排序,大致將其分為如下幾個圈層(圖5):
圖4:金陵四十景區(qū)位圖
第一圈層:前10景,自東、西、南、北,四向而序。具體為:1鐘阜晴云(東);2石城霽雪(西);3天印樵歌(南);4秦淮漁唱(南);5白鷺春潮(南);烏衣晚照(南);7 鳳臺秋月(南);8 龍江夜語(北);9弘濟江流(北);10平堤湖水(北)。主要在城市外圍,尤其似以六朝舊城格局為參照——山高水遠。
第二圈層:又7景,自北、南、西、東,再四向而序。依次為:11雞籠云樹(北);12牛首煙巒(南);13桃渡臨流(南);14杏村問酒(南);15謝墩清興(西);16獅嶺雄觀(西);17棲霞勝概(東)。主要在城市門戶地帶,除牛首山和棲霞山為天然門戶,其余為城墻邊界地帶——依山傍水。
第三圈層:再9景,南—北—南—北—東—西,相對成景。排序為:18雨花閑眺(南);19憑虛聽雨(北);20天壇勒騎(南);21長干春游(南);22燕磯曉望(北);23幕府仙臺(北);24達摩靈洞(北);25靈谷深松(東);26清涼環(huán)翠(西)。山的尺度變小、相對城市距離更近——形勝可及可望。
第四圈層:續(xù)7景,相對于明城中心,西北、東南層疊而景。分別為:27宿崖靈石(西北);28東山碁墅(東南);29嘉善石壁(西北);30祈澤龍池(東南);31青溪游舫(東南);32虎洞幽尋(東南);33星崗飲興(西北)。是更小尺度的景點,主要以天然石景、石洞以及生活化的場景尺度為對象。
第五圈層:末7景,集中在城市南向范圍。包括:34莫愁曠覽;35報恩燈塔;36天界經(jīng)魚;37祖堂佛跡;38花巖星槎;39冶麓幽棲;40長橋艷賞。以人工建造和建筑為突出內(nèi)容。
圖5:金陵四十景排序與五個圈層
這幾個層圈,并不以明代城圈范圍為平面基準(zhǔn),自然的氣勢景象和立面呈現(xiàn)十分重要,從而,視野的由大而小、山勢的高遠到中遠到平遠、自然高于人工的取向,成為《金陵圖詠》的排序原則,也是中國文人的審美價值和知識觀念的體現(xiàn)。同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四十景排序,還體現(xiàn)出作者的觀察角度,如第四圈層在西北和東南之間不斷切換,似乎強調(diào)城市景觀之間的對望關(guān)系;又如第五圈層,都是在城南,相對集中在人工建造景觀上。朱之蕃在“金陵四十景詩紀(jì)”中曰:首先有“山水之興”,然后才“如幾案閑物而目之”“品題風(fēng)月,咀嚼宮商”[10],其作詩行文過程,與呈現(xiàn)的景物之序,如出一轍。故而,見山之道就是文人之道。
既然,自然在先、人工在后,那么人工結(jié)合自然,必然形成“開門之法”——設(shè)計方法。以金陵四十景之山景為例,略舉如下。
首例為第一圈層第一景“鐘阜晴云”(圖6),位于東郊,朱之蕃憑圖詠唱:“蟠龍夭矯溯江流,毓秀凝祥燦未收。地擁雄圖沿六代,天留王氣鎮(zhèn)千秋。迎將東旭朝光麗,映帶明霞謩靄浮。定鼎卜年綿帝祚,蔥蘢秀色繞皇州。”[11]不僅描繪了南京第一山——鐘山“山嶺其形如龍,故孔明稱為鐘山龍蟠”[12]的雄偉景象,而且將之與千秋王氣相聯(lián)系,奠定了第一景的牢固地位。從圖中可以看到:出南京京城東門朝陽門,跨越衛(wèi)橋,路乃不見蹤跡,夸張的祥云之后為前山,可想見山之彌高,前山之后才是孝陵,而孝陵背倚鐘山,將王氣和山勢之大融為一體。比照孝陵的平面圖,可以看到曲折的神道蜿蜒于山間,前山即孝陵案山,而由于建筑序列的建筑人工化由弱到強,漸入從小到大、由舒緩到厚重的山脈中,孝陵的制高點寶城、寶頂也由于建筑序列的導(dǎo)向、距離產(chǎn)生層次感,既將它與鐘山有了深遠的感覺,也增加了一份山的雄渾之力。但總體來說,序列不是生硬強勢的,而是順應(yīng)山形走勢,建筑若為“形體”之“形”,和山之關(guān)系乃所謂“勢全形順”。
圖6:“鐘阜晴云”與明孝陵序列和鐘山之勢的進深關(guān)系(孝陵平面底圖自潘谷西主編. 中國建筑史[M].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5:148,圖4-43南京明孝陵平面圖)
圖7:“雞籠云樹”與杜順寶教授設(shè)計方案及復(fù)原的雞鳴寺分析
圖8:“燕磯曉望”與山頂俯江亭及登山序列分析
圖9:“宿巖靈石”
圖10:“報恩燈塔”
第二例選擇第二圈層的“雞籠云樹”(圖7),在明南京北側(cè)山巒地帶,“東連覆舟山,其狀如雞籠,故名”[13]。其山為鐘山余脈,綿延平緩,六朝時前有宮城、后有后湖(玄武湖)、山有廟園,明朝時背陰城墻,面陽有國子監(jiān),所以朱之蕃將它的魅力描述為:“孤峰高枕帝城隅,南望紛綸列九衢,聯(lián)合流云三五片,凄迷遠樹萬千株,白搖雉堞明湖曲,青割虛亭敞奧區(qū),遺址蕭梁何用問,禪關(guān)分榻供尹蒲。[14]”從畫面上可以看到右下角為國子監(jiān)、山后盤繞的明城墻和云煙下的六朝宮墻遺跡,寺廟設(shè)計的最大特點為依地形、存遺跡、折曲向、盤山行、樹掩映、云霄上,用建筑的形態(tài)與走向變化的山形進行組合,加強了山體的嵯峨和峻拔,尤其是山頂?shù)乃滤删秃拓S滿了山勢,這就是著名的雞鳴寺。1980年代,東南大學(xué)杜順寶教授復(fù)原的雞鳴寺,成功地表達了原有特色:用積形造勢的手法使得“形全勢就”。
第三以“燕磯曉望”為例(圖8)。從地理空間而言,該景為城市最外圍,甚至在外郭再外臨長江處,之所以它被排為22景——筆者分析的第三圈層,乃其山勢不夠高大,但卻是極佳眺望處,同時“石色蒼潤,形勢?岈,直探江中,波濤沖擊,三面盡見”[15],所以從畫上可見:關(guān)圣祠建在山腰轉(zhuǎn)折處,然后磴道盤折而上,山巔的俯江亭小巧凌空,不破壞山石自身的叱咤風(fēng)云。設(shè)計的手法為下實上虛:實處,關(guān)圣寺和另一景“弘濟江流”——第一圈層幕府山腰的弘濟寺形成對景;虛處,亭小不壓山石卻有把酒臨風(fēng)、胸懷天下之感受?!捌娣鍣M亙插空江,三面驚濤阻客艭,想是大鵬云翼欹,何稱小燕壘巢雙,煙籠瓜埠千林樹,日擁滄溟百寶幢,中夜潮聲幽夢破,起看天塹壯南邦。[16]”至今小燕獨秀,“巧形展勢”。
將山石作為開門之景的有著名的靜海寺內(nèi)的“宿巖靈石”,本為江濤沖擊嵌空玲瓏,因宋破金軍從采石回時系泊于石邊,故名“三宿巖”,“江流雖徙隔于洲外,而嶙峋特立,自是奇觀”[17],此石重在意義,不重形勝,主要建筑建在其外部,雖為自然山石,實為園之主景(圖9)。而人工建造的報恩寺,雖然在明代南京蔚為壯觀(圖10),為皇家敕建,但在文人眼中依舊敵不過山水之美,其實報恩寺背東朝西,入山門依然可見琉璃塔高聳于塔山,而塔背后則丘陵起伏,拾階而上,山景漸入佳境。此兩例,是放在第四、第五圈層的重要代表,卻是文人視人工劣于自然的佐證。
概括以上為代表的幾類金陵之景,在人工結(jié)合自然方面,方法多樣,原則大致有三:重大勢、求深遠、有顧盼。大勢,可以是渾然天成的,也可以是人工補足的,甚至是建筑成就的;深遠,可以是山巒間的關(guān)系,更可以通過設(shè)計的人工序列、步道、由低到高的建筑等拉大進深感,還可以是樹花云煙之間的纏綿;顧盼,是靠山與案山的關(guān)系、山下與山腰及山頂?shù)年P(guān)系、建筑與建筑之間的關(guān)系、建筑與山石樹木的關(guān)系等。
朱之蕃在《金陵圖詠》“序”和“金陵四十景詩紀(jì)”中,反復(fù)用到一個詞——“臥游”,即根據(jù)畫面或者詩意或者記憶,進行山水神游。此詞出自南朝宗炳(375~443年)“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dāng)澄懷觀道,臥以游之”[18],也是山水情懷深銘于心的一種狀態(tài)——不能自拔而使然。
推此即彼,無論是嚴(yán)羽論詩,還是宗炳論畫[19],也無論是朱之蕃圖詠景致,還是工官筑城建設(shè),中國古代十分看重山水的“仁智之樂”“昆侖之大”“千仞之高”“百里之迥”“自然之勢”“神超理得”“融其神思”[20],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文化背景的,除卻六朝以降普遍形成對山水審美共識之外,還因為中國古人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對于山水之依賴,生活環(huán)境的安全和舒適對于山水之仰仗。因此,對于山水,充滿敬意,觀山,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價值理想、一種審美意趣。南朝人宗炳的《畫山水序》還形成了作畫的理論:遵循“應(yīng)目會心”原理——不是寫實而是記憶——與“臥游”延伸的“丘壑內(nèi)營”[21]同理;然后解決透視問題——“豎劃三寸,當(dāng)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22];最后達至“神超理得”[23]。
對于山,“見”是核心,或能見,或想見,或神游之見。這和西方在建筑或景觀中如何用山地、用地形、用材料的認知是不同的。“見”有相當(dāng)大的距離空間和心理空間。
當(dāng)我們將金陵四十景放在更大城市范圍來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山水也是城市的門戶與屏障,四十景基本在城市邊緣地帶,而山既是景觀,更是防御,還是匯水的主要源泉,山的顯現(xiàn)是保障了人身安全,而隱現(xiàn)卻是保障了水流——交通和交流在古代常通過水路開展。因此,如果我們考察中國古代城市的地圖(圖11~圖13),無一不是充分表達城市外圍的大尺度的山水環(huán)境、道里和高下,而城圈范圍內(nèi)主要也表現(xiàn)的是干道和重要建筑,就可以理解中國古代的城市規(guī)劃十分重視大格局和前瞻性、有存量和重控制,其中也包含想象和預(yù)見、節(jié)制和精明之審美與心機,而在山水環(huán)境中,建筑與景觀往往是順勢而為或?qū)彆r度勢的作為。
圖11:“靜江府城圖局部”(西北部分),曹婉如等. 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85圖.
圖12:“廣州府分縣圖-廣州府城”,道光元年至宣統(tǒng)三十年(1821-1911年)繪制,此圖自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編. 皇輿遐覽[M]. 北京: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105.
圖13:“國朝都城圖”,原圖自《金陵古今圖考》,此圖自曹婉如等. 中國古代地圖集(明代)[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95:186圖.
“勢”最為關(guān)鍵,也是“見”的山之高尚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金陵四十景的排序以及金陵四十景的設(shè)計,均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四十景中還有若干表達金陵門戶的景均和山勢有關(guān),如“石城霽雪”是城西門戶(圖14),“獅嶺雄觀”是西北門戶(圖15),“牛山煙巒”是城南門戶(圖16)——兩座山成為城市的天然門闕,不僅加大了城市的空間尺度和格局,也將“開門見山”成為詩和畫在城市層面的實踐(圖17)。哪里是城市?哪里是景觀?哪里是建筑?朱之蕃的“牛山煙巒”圖詠可以作為回答:“天南雙闕勢崔巍,遙送清芬撲面來。百折千盤紆磴道,峰腰崖頂疊樓臺。微云欲起輕陰轉(zhuǎn),片月初升積翠開。對嶺啟窗看變態(tài),依稀蜃氣接蓬萊?!盵24]
金陵四十景,開門見的是山,也能見得:山之道、門之法、人之情懷。
圖14:“石城霽雪”
圖15:“獅嶺雄觀”
圖16:“牛山煙巒”
圖17:六朝建康天然門闕(底圖自潘谷西主編. 中國建筑史[M]. 北京: 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5:64,圖2-6南朝建康平面推想圖)
注釋
[1](南宋)嚴(yán)羽,《嚴(yán)滄浪先生吟卷》(或名《滄浪吟卷》),為李南叔所編輯的嚴(yán)羽著作集,首次將嚴(yán)羽的論詩言論列于一卷。大約元代有單行本流傳,名《滄浪詩話》。參見:(南宋)嚴(yán)羽撰.普慧孫尚勇,楊遇青評注.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01-02.
[2](南宋)嚴(yán)羽撰.普慧,孫尚勇,楊遇青評注.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120.
[3](南宋)嚴(yán)羽撰.普慧,孫尚勇,楊遇青評注.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83.
[4](南宋)嚴(yán)羽撰.普慧,孫尚勇,楊遇青評注.滄浪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9.
[5]本文所用圖版為天啟版《金陵圖詠》,天啟癸亥(1623年)。
[6]《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即《金陵圖詠》,系萬歷年間出版所用名。
[7]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3.
[8](明)朱之蕃.金陵圖詠.天啟癸亥(1623年):1.
[9]“長干里客,又名蒲華館主、長干客。他于庚戌年(1901年)編繪《金陵四十八景》,在每一幅圖上題寫的景點說明文字結(jié)尾都有作者落款和印章,從畫作落款上來看,有徐虎、長干客、苕上徐虎、瘦生、絜若、潔若、苕溪瘦生、竹趣軒主、涴紅生等,顯系眾手成畫,不僅畫風(fēng)不一,而且畫上題寫的景點說明文字書風(fēng)也各不相同。”引自: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清)徐上添編繪.金陵四十八景[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04(導(dǎo)言).
[10]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51(金陵四十景詩紀(jì)).
[11]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11.
[12]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11.
[13]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21.
[14]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21.
[15]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32.
[16]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32.
[17]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37.
[18](宗炳)“好山水,愛遠游……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dāng)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薄端螘返诎藘裕砭攀弘[逸 · 宗炳傳[M].中華書局,1974:2279.
[19](南朝)宗炳《畫山水序》:“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
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于是畫象布色,構(gòu)茲云嶺。
夫理絕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載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書策之內(nèi)。況乎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也。
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shù)里,則可圍于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絹素以遠暎,則崐、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nèi)。豎劃三寸,當(dāng)千仞之高;橫墨數(shù)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
夫以應(yīng)目會心為理者,類之成巧,則目亦同應(yīng),心亦俱會。應(yīng)會感神,神超理得。雖復(fù)虛求幽巖,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棲形感類,理入影跡。誠能妙寫,亦誠盡矣。
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yīng)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
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fù)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p>
(引自:陳傳席.六朝畫論研究[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113-114.)
[20]見上加深字體,乃得畫山水之意趣,序亦作敘,文體名。
[21]語出(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xué),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xué)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成立郛郭,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鄙蜃迂┚?歷代論畫名著匯編[M].文物出版社,1982:249.
[22]見注19。
[23]見注19。
[24]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出版社聯(lián)合編纂出版,(明)朱之蕃編,陸壽柏繪.金陵四十景圖像詩詠[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2:22(金陵四十景詩紀(jì)).
圖片來源
四十景圖版,均出自《金陵圖詠》(1623年);除標(biāo)注外,均為作者組織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