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慧艷
(1.晉中學(xué)院文學(xué)院,山西晉中030619;2.山西大學(xué)語言科學(xué)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晉城市位于山西省東南部,晉城方言屬晉方言邯新片獲濟小片(侯精一,1999)。晉城處于比較封閉的太行山區(qū),因此,20世紀初晉城方言呈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極少發(fā)生變化。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特別是晉城撤縣建市以后,晉城和外界的交往日益增多,加之廣播、電視的普及,以及中小學(xué)普通話教學(xué)的影響,種種因素都影響和沖擊著晉城方言。20世紀初、中期的相對穩(wěn)定的局面被打破,晉城方言語音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本文僅對其陽聲韻的變化試作淺析。
本文語料來源:初期:高本漢《中國音韻學(xué)研究》第四卷《方言字匯》記載的1 358個字為主要材料。中期:晉城城區(qū)70歲左右的發(fā)音人。后期:晉城城區(qū)20歲左右的發(fā)音人。
表1 咸、山攝洪音字
在晉城方言中,咸、山攝洪音字在初期和中期已經(jīng)失去了鼻韻尾,變?yōu)榧冊繇?,而在后期出現(xiàn)了鼻化韻。
對這一現(xiàn)象,張琨先生曾作過分析,并對漢語方言鼻音韻尾的消失作了詳細的闡述,得出結(jié)論:低元音后的鼻尾較高元音后的鼻尾易消變;前鼻音的[-n]尾較后鼻音的[-?]尾易消變(1983)。這一點得到了許多學(xué)者的認同。根據(jù)王力先生對古音擬測,咸、山攝主要元音是低元音[ɑ],所以在高本漢之前,晉城方言的咸、山攝應(yīng)該經(jīng)歷了鼻尾韻演變?yōu)楸腔嵉倪^程,在現(xiàn)代晉方言中仍然有許多方言點保存著鼻化韻的現(xiàn)象,如太原、運城、永濟等。鼻化后的韻母的鼻音成分繼續(xù)弱化,形成了純元音韻。純元音韻以高化為演變趨勢,便形成了高本漢記音中的元音[ε]。但是中老年人的讀音為[?],舌位下降了,并且青年人的讀音又出現(xiàn)了鼻化?!耙话銇碚f,語音的演變是朝著一定的方向前進的,不是時進時退的,這就是說,一般不‘往回走’”(王力,2002)。什么原因使晉城方言走了回頭路呢?這應(yīng)該是外方言并且是強勢方言侵入造成的。太原作為山西省的省會,是山西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所以太原方言是勢力較強的方言。太原方言的咸、山攝洪音字的主要元音是[?~]。隨著人口流動,太原方言也隨之侵入晉城,并對晉城方言有巨大的滲透,晉城方言在太原方言的這種強大攻勢下逐步退卻,最終被太原方言占據(jù)了位置。咸、山攝洪音字青年人的讀音與太原方言是完全相同的。
20世紀初期,咸、山攝細音字失去鼻音[-n]韻尾成為純元音韻,與假攝二等見組字和三等精組字合流,并與之共同演變。在中期,“夜=驗[ie?]、權(quán)=瘸[?t?‘ye]”,可見假攝字在逐漸向普通話靠攏,而咸、山攝字卻在遠離普通話。但是由于受普通話的影響,到20世紀后期,假攝字與咸、山攝字有了明顯的區(qū)別,“夜[ie?]≠驗[i?~?]、權(quán)[?t?‘y?~]≠瘸[?t?‘ye]”,假攝字保存了原有的讀音,而咸、山攝字在趨同作用下,洪細音字的主要元音由原來的不同演變?yōu)橄嗤?。但是中心方言總是比邊緣方言發(fā)展演變得快,在晉城市邊緣的大箕、巴公、大陽、下村(屬澤州縣)等鄉(xiāng)鎮(zhèn),咸、山攝細音字與假攝字讀音仍然相同,即“夜=驗[ie?]、權(quán)=瘸[?t?‘ye]”。
表2 咸、山攝細音字
由表3可以看出,深、臻、曾、梗四攝同韻。20世紀初期,四攝是低元音[a]鼻化,中期是主元音央化高化為[?],而后期主元音進一步高化,并且出現(xiàn)了前鼻音韻尾[-n],這是受到外方言的影響而發(fā)生的變化。在晉城所轄各縣中,陵川、高平、陽城等縣的深、臻攝的韻母為[?~n]。1983年晉城建市以來,各縣人口大量涌入城市,[?~n]的讀音也隨之滲透進來,在競爭中成為勝利者,在這種強大方言的沖擊下,后期的讀音多數(shù)讀為[?~n]。
深、臻攝是前鼻尾韻,曾、梗攝是后鼻尾韻。在漢語方言中,前后鼻尾韻合流存在兩大方向:A.前鼻尾韻向后鼻尾韻合并,如:中原官話;B.后鼻尾韻向前鼻尾韻合并,如西南官話(張維佳2001)。晉城方言應(yīng)該屬于后者,因為屬于A類的方言仍然保存著后鼻音[-?]。張琨先生也曾指出:前鼻音的-n尾較后鼻音的-?尾易消變(1983)??梢娫⒐z在晉城方言中曾經(jīng)歷過后鼻尾韻向前鼻尾韻的轉(zhuǎn)變。其轉(zhuǎn)變歷程,根據(jù)張維佳先生對關(guān)中方言鼻尾韻演變的闡述,我們可以找到一些答案?!叭毡緦W(xué)者根據(jù)漢語的國外譯音材料以及塞尾在現(xiàn)代北方官話的音變情況,大都認為今方言-?在古代北方方言中可能有不同性質(zhì),有-?尾和-η尾之分,前者是舌跟鼻音韻尾,后者是硬腭鼻音韻尾”(張維佳2001),曾、梗兩攝在中古切韻系統(tǒng)中,都有后鼻音-?韻尾,“主元音發(fā)音舌位靠前,且舌位偏高,這種情況對后鼻韻尾產(chǎn)生很大影響,使它前化為-η,并進而脫落或演變?yōu)榍氨且繇嵨病保◤埦S佳2001)。這個原因也可以說明晉城方言的曾、梗兩攝也曾經(jīng)歷了由舌跟鼻音韻尾[-?]轉(zhuǎn)變?yōu)橛搽癖且繇嵨玻?η]的過程,進而脫落或演變?yōu)榍氨且繇嵨玻瑥亩c深、臻兩攝合流。
表3 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一、二等字和開口三等知系字
表4 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三、四等精組字和見系字
表5 臻攝合口三、四等精組和見系字
表4和表5中的字,主要元音的演變規(guī)律相同,故將二者放在一起討論。
從20世紀初期到中期,幾十年的時間,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三、四等和臻攝合口三、四等的精組字和見系字的讀音沒有發(fā)生變化,但到后期,這些字明顯發(fā)生了變化,主元音由鼻化[e]演變?yōu)楸腔朐簦郏?,同時有了鼻音韻尾[-n]。這種變化原因同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一、二等字的變化原因相同(見表3)。其中“尋”在后期出現(xiàn)了兩讀,很明顯,是白讀,是與其語音系統(tǒng)相對應(yīng)的一種自然演變。而則是受普通話影響形成的撮口呼讀音。
20世紀初期,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三、四等幫組(不包括明母字)、端組、泥組(不包括泥母字)字,一部分是開口呼,如表6中“稟、貧、陵、病、定”等字,而一部分是齊齒呼,如表6中“品、憑、平、瓶”等字??梢酝浦R齒呼字也曾經(jīng)歷從[e~]向[ie~]的演變,只是其演變速度比開口呼的字快,所以,20世紀初期出現(xiàn)了同等音韻地位的字有開、齊兩呼的現(xiàn)象。由于“語音變化要受語音系統(tǒng)的制約,具有系統(tǒng)性”(王福堂,1999),所以在中期,“品、憑、平、瓶”等字已經(jīng)由開口呼演變?yōu)辇R齒呼,與同系統(tǒng)的字保持了一致。
表6 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三、四等幫組、端組、泥組字
在晉方言中,梗開三、四白讀與蟹開三、四合流的現(xiàn)象,大量地保存在并州片和呂梁片中。而在晉城方言里,這一現(xiàn)象僅存在于明母和泥母中,“名=迷”、“寧=泥”。但由于普通話的影響,梗開三、四與蟹開三、四逐步分化。在后期,這些字出現(xiàn)了兩讀,并且的讀音只存在于口語中,甚至非常用字“銘”只有一種讀音(見表 7)。這足以說
表8顯示:臻攝合口一等(不包括幫組字)和合口三等知系字,在20世紀初期,主要元音是[?~],由于介音[u]是后高元音,在發(fā)音省力和方便的需求下,主要元音逐漸后化央化,經(jīng)歷了演變,同時受普通話影響,在青年人的讀音中有了鼻尾韻[-n]。
表7 深、臻、曾、梗四攝開口三、四等明母、泥母字
表8 深、臻、曾、梗四攝臻攝合口一等和合口三等知系字
20世紀初期,宕、江攝的主要元音是鼻化展唇前低元音[a],而后在語音演變中,則演變?yōu)楸腔膱A唇后低元音[?]。在筆者的調(diào)查中,晉城市周邊各鄉(xiāng)鎮(zhèn)的宕、江攝的主要元音均為圓唇后低元音[?],并且晉城所轄縣陽城、陵川的宕、江攝主要元音為展唇后低元音[ɑ],高平為圓唇后低元音[?],可見,在大量人口流入的同時,周邊方言也隨之流入,進而取代原有的讀音。
在切韻音系中,宕攝一等為 *ɑ?/*uɑ?,三等為*ia?/*iwa?(王力2003),主要元音都是低元音,其中,一等為展唇的后低元音,三等為展唇的前低元音。根據(jù)人的發(fā)音特點,鼻尾韻若以低元音為主元音,元音開口度較大,舌位較低,鼻韻尾易發(fā)生鼻化或脫落。高本漢記音之前,晉城方言經(jīng)歷了鼻尾韻[-?]脫落而使主元音鼻化的過程,并且“舌面前的主元音為非正則元音,容易變讀為正則的圓唇元音”(張維佳,2001),所以a~>?~的演化是十分自然的音變。
表9 宕攝、江攝字
由表10看出,20世紀初期晉城方言的通攝合口三等精組、泥組一些舒聲字還保存著細音,而通攝合口一等精組、泥組字則讀洪音,如“聾通合一《漢語方音字匯》的20個重點方言中只有溫州、梅縣、廈門、潮州、福州、建甌6處存在“聾”與“龍”讀音不同的現(xiàn)象,可見晉城方言的保守性。但是,近年來在普通話的滲透及影響下,這種現(xiàn)象也在逐漸消失。調(diào)查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在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讀音中,“縱、從”已經(jīng)讀為洪音龍”具有洪音[luo?]、細音[lyo?]兩讀,“頌、松”仍然保持細音[?yo?]。而發(fā)展到后期,這五個字均有了洪音,僅“頌、龍”還存在細音。這種演變模式可以用徐通鏘先生提出的“離散式音變”解釋,即這些字讀音的變化是“在語素中一個一個地進行的,所以在言語社團中的讀音相當(dāng)參差”(徐通鏘,2001),就是說,在通攝合口三等這一條件下,所有的[yo?]都通過離散的方式變?yōu)椋踰o?]。
表10 通攝合口三等精組、泥組舒聲字
在韻母由細音演變?yōu)楹橐艉螅暷敢搽S之發(fā)生變化,因為在晉城音系中舌面前音是不能與洪音相拼的,并且晉城音系中,舌尖前音一律讀為舌尖后音,這樣就迫使聲母由舌面前音變讀為舌尖后音
楊信川先生曾指出“漢語語音發(fā)展的總趨勢是響音化和音節(jié)結(jié)構(gòu)的簡單化”(2001)。從上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晉城方言中期的陽聲韻就完全體現(xiàn)了這一語音的演變趨向:收[-n]尾的咸、山攝為純元音韻;深臻=曾梗,沒有[-n]與[-?]的區(qū)別,一律是鼻化韻;而收[-?]尾的通攝,由于[-?]尾發(fā)音動作不與元音相沖突,所以通攝還保留著后鼻尾韻[-?]。但在后期受普通話的影響陽聲韻逐漸出現(xiàn)了[-n]和[-?]尾,可見晉城方言的陽聲韻在經(jīng)歷了自我獨立發(fā)展演變后,近些年在逐步向普通話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