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兩個叫“家”的地方,一個與呼吸、溫度、聲音有關(guān),一個是它們的源頭。
——題記
站在祖母家的院子里,就能看見山頂?shù)暮偠?。相傳早些年,洞里住了一只狐貍,火紅火紅的。后來,那只火狐貍下山進了村子,村里人擔心它偷雞,就到處搜捕它。后來,它跑了,跑出了村子,也不再回山上了。
我多想看到那只火狐貍。我常常坐在院子里,望著山頂上那個由幾塊大石頭天然壘成的狐貍洞發(fā)呆。無數(shù)次,我心存僥幸地注視著山頂,無數(shù)次想象著那只火狐貍從洞里出來的情景??墒?,無論想象多么豐富,想象終究是想象。也許,正因渺茫無望,想象才如此美妙多姿。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我夢回村莊的情景里,總有一只火紅的狐貍安靜地蹲守在灰青色的洞旁,像我小時候蹲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
如果童年是人生的想象,那么,想象就是人生的童年。因為沒有看到那只火狐貍,所以那只火狐貍就一直存在于我的想象里。因此,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那只想象中的火狐貍就是我沒有見到的那只,甚至,比傳說中的那只更美。這樣美好的想象,讓我在村莊度過的童年時光多了一份回味和親切。
看見我這樣的冥思苦想,曾祖父就會坐在我身邊,給我講狐貍洞的故事。其實就是我已經(jīng)聽過百遍不止的那個傳說。但我并不厭煩,我愿意在他陳舊的敘述里完成某種源于想象的新鮮的溫習。多年以后,當我認識到想象被重復千遍也不會膩煩的時候,我就會在內(nèi)心對自己說,其實,這個道理我早已懂得。那只火狐貍已在我的想象里重復出現(xiàn)過千遍了,但它依舊那般燦爛,那般美麗。
相比于曾祖父引發(fā)我的重復想象,二叔的說法讓我興奮了許久。他在院子里翻地的時候?qū)ξ艺f,等我再長大一些,就領(lǐng)我去山頂,看狐貍洞。他說他聽見過狐貍在夜晚的叫聲,他一邊翻地一邊又給我講起了我聽過百遍不止的那個傳說,鐵鍬被他嫻熟反轉(zhuǎn)的瞬間雪亮反光。我望向山頂,湛藍的天空下,灰色石塊天然壘就的狐貍洞里仿佛真的走出了一只火紅的狐貍,白云飄過山頂?shù)臅r候,我的渴望跑上了山頂。
至于祖母,她的故事與曾祖父和二叔的都不相同,或者,那簡直就是我童年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
她先把我聽了百遍不止的傳說又講給我聽,正當我閉上眼睛,準備去夢里尋找那只火狐貍時,卻聽見祖母說,那群追捕狐貍的人群里有我二叔,他一口氣追到了河邊……我一下坐了起來,驚奇地看著祖母,問:“真的?”“那還有假!”
原來二叔這么厲害,怪不得他翻地的時候那么輕松,一點兒都不累;怪不得全家只有他敢說領(lǐng)我去山頂看狐貍洞;怪不得……那只狐貍一定被二叔追得無路可逃,才慌不擇路,從村里跑到了河邊,又不會浮水,于是就鉆進了河邊的林子……它大紅的身體和那只大紅的尾巴一定很好看吧。二叔當時應(yīng)該就站在距離河邊最近的三棵樹下,看著那團魔幻的火焰閃爍著消失在密林深處吧……這樣想著,我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見了二叔就問:“叔,那只火狐貍美嗎?”“一邊玩兒去!”他出去了。我獨自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張望著霧氣彌漫的山頂。多年以后,那些霧氣還會時常彌漫在我的面前,阻礙我遠眺的目光,我時常在心里大喊:都他媽一邊玩兒去!仿佛這樣喊了,霧氣就會散去,仿佛霧氣散去,我就能看清楚那只火紅的狐貍一直守在我記憶的洞口。
這里永遠站立著一棵大柞樹。它的南面是梨樹村,北邊是我的大崴村,東邊是楊柳河,西邊是山巒。它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需四個壯漢方能合圍抱住。
四周一片寂靜,這白茫茫的下面沉睡著勞累了一年的土地,大雪覆蓋其上,幾只饑餓的黑喜鵲在覓食。大柞樹落光了葉子,密集而干枯的枝椏指向藍寶石般的天空,突兀、倔強,置身于這巨大的手掌之下,我感到的不是寂寞而是祥和的安寧。
之所以常常在冬天來這里并不是為了執(zhí)意看它,而是路過??爝^年的時候,我要去祭奠祖先。我家的祖墳在梨樹村和大崴村交界的一座山梁上,大柞樹是我必經(jīng)之路上最為醒目的標志。
冬天并不漫長,但冬天是個緩慢的季節(jié)。許多事情緩慢地被凍住,再緩慢地融化,不管你多么急切,多么想快速地通過,一番奔跑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緩慢地行走和呼吸;就像寒冷的風跑過屋脊,帶走了些許白色的炊煙,看似輕快,實際上,瞬間之后,更多的還是持續(xù)的封凍和近乎凝固的冷。這是冬天的節(jié)奏。大柞樹寧靜地站在緩慢的季節(jié)里,沒有了蔥蘢的盛裝,卻保持了蔥蘢的姿勢,在一片寒冷的荒涼里用一身的遒勁凸顯生命的昂揚。
這里不能久留,因為寒冷,我蹚著雪向前走去。人和樹最大的不同在于,人要行走,人不行走也成不了樹;樹要站立,樹若行走了也絕成不了人。
走上前面的山梁兒,我回過頭,只見藍色蒼穹下,它如一把撐開在白色之上的巨傘,那蔥蘢的姿勢更顯其悲壯與決絕。多少年后,我去過一些地方,見到過一些被稱為奇麗的景物,也曾為了種種的奇麗而贊嘆大自然的神工鬼斧。但真正能夠觸及我的靈魂與情感的奇麗景物,卻一直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悲壯而決絕地站立著。
轉(zhuǎn)眼清明了,細雨蒙蒙。路過大柞樹,我沒有停留,只是邊走邊看著它,就像看見一位遠年的發(fā)小,看見一位逝去的親人,看見自己悲傷的心……微風細雨里,我沒有停留,可是我的心卻已經(jīng)跑到了它的面前。無須訴說,就是最好地訴說,因為所有的言語都融進彼此孤獨的守望;無須相伴,就是最好的相伴,因為所有的相伴也抵不過內(nèi)心的珍藏。我邊走邊回眸,我和它無聲地交談,完成著對逝去歲月的緬懷。
桃子熟了的時候,我和伯父家的堂哥一起去摘桃子。伯父家的桃園在大柞樹西邊的山巒之間,我們在桃園里游玩、摘桃子,無論天氣怎樣炎熱,山坳里都是綠蔭遮日。熾烈的陽光成了散碎的金子,稀疏地鋪在小路上,涼風習習,真是美妙極了。飽嘗了甘美的鮮桃,我們就悠閑地離開桃園。剛出山坳,就看見大柞樹綠色的火焰,在夏日干熱的風里閃爍,我們來到樹下,這是一個世界,一個獨立的世界,在巨大枝干和濃密枝葉籠蓋下的一個與炎熱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世界。風到此清涼,陽光與此無關(guān)。我聽著鳥兒的歡叫,心里就升起無以名狀的喜悅。
炎熱的天氣讓人慵懶,讓人無所事事,讓人更愿意停留。索性就坐在樹下,一句話也不想說,也不必說,看看山谷桃園,一片蔥蘢。轉(zhuǎn)身再眺望遠處的楊柳河,林帶環(huán)繞,四周是站在無邊的田野上等待檢閱的玉米和高粱軍團。
如果向北望去,就是生養(yǎng)我的村莊。而如果站在村里的南出口,就會看見我頭頂?shù)木G色火焰。
我常常驚嘆于它的站立,孤寂、決絕,在并不肥沃的土地上孑然一身。想必當初,在遙遠的四百年前,這里應(yīng)該還有它的兄弟姐妹吧,抑或是從它鉆出土層的那一刻就未見同類的身影。遙遠的四百年啊,它一定見證了大崴村的誕生和成長,而在這誕生與成長中的還有我的祖先們走過的倔強、智慧的塵封歲月。它一定見過,一定知道怎樣解讀這四百年歲月的密碼,它一定能回答我對我的村莊和祖先的全部疑問。它站在那里,完成著生命最為本真的緘默與堅守。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說這棵樹是神樹,至于原因,沒人知道。但是,只要看著它站在那里,人們的心里仿佛就有了底。它仿佛越來越懂得,站立的意義,蟲災(zāi)、旱災(zāi)、澇災(zāi)、風沙……莊稼們總是在劫難逃,唯獨它不動聲色地站在這里,按照季節(jié)時令發(fā)芽、生枝、結(jié)果。
懵懂而艱苦的歲月,它讓我明白,神,就是能像它那樣站立。
我坐在樹下,坐在它的庇護之中,別的煩惱都忘卻了,那些往昔歲月里的情境都浮現(xiàn)在無休止的眺望里,眺望的久了,就覺得自己不是在為自己而是在替它眺望,替揮之不去的記憶眺望。
1
大崴村的東邊是楊柳河,背后靠著大山。楊柳河由南至北流淌,下游三里處突然轉(zhuǎn)了一個彎兒,向西流去,形成了對大崴村的環(huán)繞之勢,大山在此處仿佛有意留下了一個缺口,這里被稱作北山嘴兒。
曾祖父說,大崴村有三寶,一是楊柳河,二是大山,這三嘛,就是北山嘴兒。有了這三寶,大崴村旱澇保收,真算是一塊寶地了。風從北山嘴兒吹進來,吹熟了山坡上的瓜果梨桃,吹熟了田野里的玉米高粱。北山嘴兒是村莊的呼吸之口,在它的吹拂下,整個村莊才有了靈氣兒。
要去北山嘴兒有兩條路,一是從村莊的北出口沿著山腳一直北行就能到達,只是路不平坦,這條路只有種地時才有人走。我記得有一段路碎石滿地,曾祖父說,那是炮崩的,因為這座山上含銅礦。的確,這個小山包上的石頭一律為黃色,只是這個小山包太小了,所以不值得開采,只留下了一山坡的碎石。過了這片碎石,北山嘴兒就在眼前了。
另一條路就有意思多了。從村莊的東出口,也就是村莊通向外界的主要通道出發(fā),沿著大路行至河邊,進入林帶北行。如果是早晨,清風徐徐,群鳥爭鳴,透過林間的密枝繁葉,正看見楊柳河安靜地和自己同行,喜悅之情油然而生。
記憶里,曾祖父的魚竿總在我面前晃悠,他不時地停下來,收攏好魚線、魚鉤,以免纏繞了身旁的草木青藤。有一次,我要幫他扛魚竿,他知道我又會拿著他的魚竿在林間瘋跑亂打。于是,人也走到林間為我折了一根細長且筆直的小楊樹枝子,我舞弄著跑在曾祖父前頭。不時地,草叢里成群的鵪鶉和在河邊棲息的野鴨子被我的奔跑和歡笑聲驚起。
跑累了,就聽見喧鬧的流水的聲音。有時候,安靜的環(huán)境能讓人安靜,而有時候,喧鬧的聲音同樣能讓人安靜。本以為,曾祖父會按照慣例在河邊坐好,然后上餌,甩鉤,開始垂釣。可是,沒有。他繼續(xù)走,我跟在曾祖父身后。此處山勢較矮,小山包下皆生柳樹,且與沿河林帶相接,將山腳下的小水洼環(huán)繞其間。水面平靜,映出一片蒼翠。小山包下有個大水泡子,大水泡子與楊柳河之間是一條路,這路直通向大山背后的小崴村。我們在水泡子邊兒上的石頭上坐下,曾祖父開始釣魚,我坐在他的身邊。
楊柳河歡騰地流淌著,水泡子有時平靜得像面鏡子。
一條鯽魚會冷不丁躍出水面,打碎鏡子。然而水面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我站起身,向更近的水邊走去,沒等曾祖父喊我,不遠處的草叢里就有了動靜兒,幾只青蛙撲通撲通地跳進水中。我沒有再向前走,因為腳下已經(jīng)開始泥濘了。
曾祖父告訴我,這里地勢低洼,是楊柳河故道,大太爺當年在上游筑壩,楊柳河改變河道后,這里不再有水流淌,但是,終年有一個大泡子。特別是楊柳河漲水之后,這里以大水泡為中心,數(shù)條臨時性的小溪一直能流到林間去。
我坐在泡子邊,微風偶爾吹過,并不清爽,我只聞到一股潮濕的腥氣,成片的蘆葦從淺水里探出頭,隨著微風蕩起的水波搖晃著。那時候,天空總是很藍。坐在村莊的邊緣,我的心情也總是藍得寧靜,舒適。我的童年沒有湖泊,沒有海。我的童年有一條不停行走的河,還有這個寧靜的大水泡子,這便是我心里的湖泊和海洋。
2
當然,北山嘴兒不止有安靜,也有熱鬧、歡快和刺激。應(yīng)該是小學五年級吧,放暑假了,北山嘴兒成了我的樂園。三舅家的二哥領(lǐng)著我和村里一群同齡的孩子成天在樹林里瘋跑。北山嘴兒總是我們最后歇腳的地方。
記得是漲過大水之后,在北山嘴兒,我看到了曾祖父所說的情景,清澈的溪水歡快地流淌在林間。我們在溪水里捉魚,捉住的魚用毛毛狗細長的莖穿好,長長的一大串子。有人在小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圓圓的洞,有人提議用一根樹枝捅捅,沒想到躥出來一條兩米來長的蛇。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蛇,渾身通紅,我們都不知道這是什么蛇,但有人高喊“野雞脖子!”它的脖子上確有一小段是五顏六色的。
那條蛇被剝了皮,去了內(nèi)臟和頭,又被切成了幾段,插在樹枝上用火烤,我看見那幾段被扒了皮的蛇肉,像雞脖子。不同之處在于,它們還在不停地動。有人又去附近的苞米地劈來幾棒苞米,放在火上烤。當然,還有烤魚。一會兒的功夫,我就聞到了蛇肉的香味,魚的香味和苞米的香味。有人又想去捉林子里的鵪鶉,可是他跑得太急了,掉到了坑里,灰頭土臉地回來了,惹得大家笑得肚子疼。
蛇肉我沒敢吃,但烤苞米和烤魚真的讓我回味。以至于多年以后,在城市,看見有人賣烤苞米,看見有人進烤魚店,我都會在心里暗笑,這都是我童年就已品嘗過的野味。而這樣的野味居然要以這樣不相稱的形式來品嘗,真是離生活的樂趣相去甚遠了。
母親回來的時候,我興致勃勃地給她講紅色的蛇、林間的火、香噴噴的烤苞米和烤魚……她驚訝地說我是野孩子。開學了,回到滑石礦子弟學校,我興致勃勃地給同學們講暑假里北山嘴兒的奇遇,他們羨慕的不得了。
真的,就是現(xiàn)在,北山嘴兒的喧鬧、快樂和刺激仍讓我回味,我時常給妻子、女兒講起那紅色的蛇、林間的火、香噴噴的烤苞米和烤魚……還有那些我講不出名字的村莊伙伴,那些人,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和我一樣,為生活奔波、忙碌吧。
在那個秋雨迷蒙的傍晚,父親和母親來到大柳樹下,這是一次離別。
我外公家和我祖母家居住在同一個村子,不同的是,我祖母家是順治八年以后遷來的,我外公家則是東北解放后遷來的。我有三個舅舅,我母親小時候讀書好,我外公供她讀書,這一年,也就是1974年秋天,我母親以工農(nóng)兵學員的身份考入沈陽師范學院英語系。在此之前,她是生產(chǎn)隊會計。在此之前,她與我父親戀愛近三個月。
母親接過背包揮手和父親告別,和大柳樹告別,和村莊告別,從此踏上艱辛坎坷的求學之旅。我母親和我父親當時并沒有什么海誓山盟,也沒有電視劇里的親吻和擁抱,只是淡淡的如這秋風細雨般,無言,默默。
我猜當時的父親應(yīng)該是落淚了,我一直想象著那個雨后黃昏的情景。離別的情景總是充滿了凄美,除了難舍還有無限的憧憬與期盼,就像母親離去之后,父親仍然一個人站在大柳樹下好久好久。
第二年,大雪把村莊和田野包裹得嚴嚴實實,父親背著背包,邊走邊回頭,沒有寒風,卻有無法言說的冷,透過棉衣直擊骨骼和心??┲┲ǖ夭戎┑穆曇敉高^棉帽一聲聲的聽得格外真切。我祖母站在大柳樹下看著我父親一點點遠去,盡管我父親一個勁兒地招手讓她回去,可是我祖母還是那么固執(zhí)地站在大柳樹下,仿佛時間和寒冷與她沒有關(guān)系。就這樣,我父親一邊走,一邊回頭,直到我祖母越來越小,大柳樹越來越小,大崴村越來越小,群山越來越小,天空越來越廣闊。我父親不再回頭,他把越來越小的一切裝進心里,他知道他將去鞍山衛(wèi)校讀書,他的命運將從此改變。多年以后,父親曾饒有興趣地告訴我,大崴村最美的時候就是那個無風而寒冷的早晨,而那棵大柳樹就是從那時起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父親和母親完成學業(yè)后,都放棄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毅然選擇回到家鄉(xiāng),我父親在馬風鎮(zhèn)醫(yī)院工作,后來當了院長。至于我的母親,很值得強調(diào)一下,要知道,四十多年前,不要說馬風鎮(zhèn),就是整個海城縣,沈陽師范學院英語系的畢業(yè)生也不會超過5人。我母親突破層層阻礙,以扎猛子的精神和毅力完成了從城市返回農(nóng)村的壯舉,在距離大崴村五里地左右的滑石礦子弟學校教英語。其實,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單純,就是要回到父母身邊盡孝道。
后來,有了我。于是,從滑石礦到大崴村的“回家”之旅上就出現(xiàn)了溫馨的一幕,我父親騎著一輛二八式橫梁自行車,前面掛滿了吃的,后面載著我母親,我母親的懷里抱著我。再后來,我長大了一些,就坐在了自行車前面的橫梁上。過了楊柳河,穿過楊樹林,一條筆直卻坑坑洼洼的大路伸至腳下,放眼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巍峨的大山站在云霧中,我的家鄉(xiāng)大崴村就安靜地橫臥在山腳,村口處一株需三人環(huán)抱的大柳樹搖曳著一身濃綠,遠遠地映入我的眼簾。
2003年我已成家立業(yè),我和妻子生活在滑石礦,而日漸蒼老的父親和母親仍然固執(zhí)而幸福地相守于陳舊卻溫暖的村莊,悉心照料著更加蒼老的祖母、年邁的外公……
我們成了當年的他們。周末和寒暑假,我們回到村莊,大柳樹依然站立在村口迎接我們。
記得2005年那個風雪交加的下午,我和妻子還有剛滿一歲的女兒離開村莊,回五里之外的滑石礦。母親送我們,她抱著我的女兒,一直送我們到村口,我從母親手里接過女兒,并告訴母親天太冷,趕緊回家,母親說沒事兒。她站在大柳樹下,我的心里突然一陣翻滾。我們走了一段路,我回過頭,看見母親還站在大柳樹下望著我們,我的鼻子酸了,眼睛濕了,我用力地擺手讓母親趕緊回去。她向我們招手,見我和妻子不肯再向前走,才慢慢地轉(zhuǎn)回身,可沒走兩步,腳下一滑摔倒了。我把女兒交給妻子,沖向母親,可是母親立即掙扎著站了起來,很急切地向我揮手,讓我回去趕路。我遲疑著停下腳步,淚水像溫泉一般流過被風雪打得冰冷的臉頰。想到母親的不容易,想到她瘦弱的身體在命運和生活重壓下的堅強與無奈,我的心像被無形的大手不停地擠壓。我多想沖到她面前,拍去她身上的雪,攙扶她回去??墒?,我不敢再往前走,我怕她看見我泣不成聲而悲從中來,我知道她的心里有一根極為脆弱的弦,只有我的眼淚才能撥動,但是,我怕一旦響起,便是生命的絕響。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中會經(jīng)歷多少刻骨銘心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怎樣去給一些人生的經(jīng)歷定義為深刻。但2005年的那個冬日下午,我永遠不能忘記。灰蒙蒙的天空下,風很狂,雪很猛,我甚至感覺漫天飄舞的雪花不是白色的。村莊在大雪里隱沒,大山在大雪里隱沒,時間和一切都在大雪里隱沒,只有光禿禿的大柳樹下,我瘦弱單薄的母親在向我揮手。
曾祖父說它站立了一百年。一百年的站立,不僅是陽光風雨,干旱冰雪,一百年的站立,意味著執(zhí)著的堅守,癡迷的期盼,恒久的目送,忘我的迎接。它目睹了太多的離別和回歸,見證了一次次的守候與眺望。它用無言的陪伴安慰一個個遠去的背影,用一身綠意迎接一次次歸來。它是村莊真正意義上的靈魂長子,更是村莊已進暮年的精神慈父!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家鄉(xiāng)記憶,這是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迷失的精神密碼,我愿意以最鄭重的方式,用生命的溫度來完成對它最終的摯愛珍藏。
也許,每一次真誠的回憶,都是抵達生命本質(zhì)的回歸,它讓我懂得親情在時間里的意義,這就是我們留存于時光深處的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