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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5 09:35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1期
關鍵詞:前臺機票旅館

(一)

那年冬天,他為正在讀大二的女兒買了到A城的機票。

原本他的妻主張女兒坐火車回來,畢竟春運期間,一張飛機票動輒就要一千多塊,這對他們的家庭來說是筆不小的開支;但由于火車臥鋪票太難買到,在女兒頻繁的催促下,一直拖到女兒臨近放假的那幾天,他才終于咬了咬牙,從工頭那里預支了一千多塊錢,為女兒買了到A城的機票。妻在電話那頭責備他:“又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上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學,還享受這么好的待遇,你倒是舍得!”他安慰自己的妻:“錢嘛,花掉了還可以掙;再說了,這不是買不到臥鋪票嗎,你舍得你女兒坐三十六個鐘頭的硬座?。抗穷^都要散架咧!”

他原本是打算為女兒買到B城的機票的,以往幾次女兒也都是坐飛機到B城,一方面因為B城是直轄市,班次多,機票價格也比A城便宜不少;另一方面,從B城坐大巴車到他們家,比從A城要近一些。但這次卻是例外。買機票前,他天天去臨近他工地的一個售票點問,今天到B城的機票降價沒?一連問了一個星期,售票點的人都煩了他了,白了他一眼,說:“大叔,現(xiàn)在是春運期間,機票只可能漲價,不可能降價的。”他“哦”了一聲,卻還是不死心,轉身走出售票點,給女兒打電話:“瑩瑩啊,你再等幾天,等機票一降價,我就給你買。”冬天的A城氣候濕冷,天空中飄著細雨,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他臉生疼。他弓著腰,把一只手揣在皮夾克口袋里,凍得瑟瑟發(fā)抖。早上十點多,女兒還在睡夢中,被他的電話吵醒,自然帶著些起床氣:“你煩不煩啊,天天等,要等到什么時候?你把錢匯到我卡上吧,我在網(wǎng)上買機票,比售票點便宜些?!?/p>

“不不不,網(wǎng)上買東西太不可靠了,還是我?guī)湍阗I吧?!闭f罷,他局促地賠笑著,又絮絮叨叨地關心起女兒來,問些諸如“你們那邊冷不冷啊”、“還有幾天期末考試啊”、“你復習得怎么樣了”之類的話題。女兒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了幾句,不耐煩地說:“好了,我先掛了,再睡會兒?!彼麆傁腴_口對女兒說聲“拜拜”,電話卻已經(jīng)被女兒掛掉了,“嘟”的一聲。

出奇地,這次A城的機票居然比B城便宜些,于是他決定為女兒買到A城的機票。他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筆賬:倘若買上午的機票,那么女兒可以坐下午的大巴車回家,這樣可以節(jié)省在A城住一晚旅館的錢;但晚上尤其是深夜的機票要比上午的便宜很多,即便是住一晚旅館,也不過才一百多塊錢,還是要劃算一些。思來想去,他為女兒買了晚上十一點多的機票,凌晨一點多到A城。

為了迎接女兒的到來,他早早地在工地附近的一家旅館里預訂了一個房間,是單人間。畢竟是在一環(huán)路以內,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單人間,一晚也要148元,這讓他心疼不已。起初為了省錢,他本是打算讓女兒住進自己工地上的宿舍的。因為工地的流動性很大,他們的宿舍是一座臨時搭建的鐵皮房子,他住二樓,一間房里總共住了八個人,床是上下鋪的那種,他睡上鋪。睡他下鋪那個人是個年輕小伙兒,最近談了個女朋友,出去租房子住了,那張床便一直空著。他向女兒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卻遭到女兒劈頭蓋臉的指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都二十歲了,你還讓我跟一幫大男人住在同一間屋子里?”他在電話那頭尷尬地笑著,繼續(xù)說服道:“這有什么嘛,反正是冬天,大家都穿著衣服褲子睡覺的?!迸畠簭淖炖锍冻鲆痪洹皦蛄耍]嘴!”后便掛斷了電話,他的嘴半張著,所有正準備說的話都只能不了了之,伴隨著唾沫一起咽進肚子里。

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趕到機場,在出口處百無聊賴地等著,煙抽了一根又一根。他的妻和兩個孩子是最見不得他抽煙的,一看見他抽煙,便要制止他。尤其是他的妻,總會走上前來,粗暴地拍打他的手腕,他手指間的煙便猛地掉落在地,煙灰撒了一地。妻是個性格潑辣的女人,每每會指著他的鼻子,喋喋不休地罵道:“球錢都沒得,就曉得抽煙!家里的柴米油鹽、娃兒的學費生活費,哪一樣不要錢?你不但掙不到錢,還就曉得敗家!”不過好在平時他一個人在外打工,妻子沒在身邊,他可以稍微地放縱一下,抽點煙也沒什么。

這兩年他覺得自己的煙癮越來越大,一天差不多要要抽兩包煙,即便是干活的時候,每隔個一二十分鐘,就要從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覺得在吞云吐霧的時候,頭腦里那根一直緊繃的弦,才會放松下來?;蛟S是因為女兒上了大學以后,家里的開支逐漸大了起來;亦或許是眼看著小兒子也一天天長大,將來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親戚朋友們都笑他,你看你福氣多好,生了一個“招商銀行”,一個“建設銀行”!他卻只是苦笑,心想,真不曉得我還等不等得到他們都長大成人有出息的那一天哦。

聽聞他的女兒要來,工友們紛紛關心道:“你女兒在哪所大學讀書???”他向來是個好面子的人,支支吾吾,沉吟片刻,才說:“S大學。”S大學是一所名校,工友們雖文化不多,但這點見聞還是有的,紛紛豎起大拇指,艷羨地說:“哇,你女兒好爭氣呀!”他笑著點了點頭,心里被一種虛榮心得到滿足而帶來的喜悅之情所占據(jù),但轉瞬間卻又失落起來——他深知,這不過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他的女兒哪可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學,他們那種小地方的孩子,能考上本科的都不多。

早年間,他的妻原本是與他一同在外打工的,后來眼見女兒上了高中,成績優(yōu)秀,為了更好地照顧她的生活,妻辭掉了工作,回到家里,在女兒的中學旁邊租了間屋子,細心地照顧起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來。后來女兒高考發(fā)揮得不好,報考省內同批次的院校風險太大,只得聽從了老師的建議,報了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學,遠走他鄉(xiāng)。時至今日,每每說起女兒的高考,他依舊時常感嘆,“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p>

(二)

他看了看手機,快到女兒飛機抵達的時間了,他不停地撥打女兒的電話,卻一直是關機。他猜想,女兒的飛機一定是晚點了。他依舊百無聊賴地坐在那里,雙手揣在衣服口袋里。砭骨的寒風直直地朝他的領口里鉆,他縮了縮脖子,把皮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嘴唇凍得烏青,不停地打顫。他忽然懊惱地想起來,自己忘了事先提醒女兒穿厚一點了,A城這幾天真是冷得要命。

他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女兒的大學在一座緯度較低的南方沿海城市,冬天溫暖,一件薄外套就能過完整個冬天。他想,年輕人總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不肯像上了歲數(shù)的人那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萬一女兒下飛機冷著了,感冒了,怎么辦?趁著女兒還沒到,他連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返回自己工地上的宿舍。

他實在不知道要拿一件什么衣服給女兒,畢竟自己也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衣服;加上又都是男式的,如果是外套的話,女兒是斷斷不肯穿的。他翻箱倒柜,才終于找出一件灰色羊毛衫,是十幾年前過年的時候買的了,遇上服裝店打折,他在妻的慫恿下,咬了咬牙,花了一百八十塊錢買的。每每將這件羊毛衫穿在身上,他都會不由地感嘆,果真是一分錢一分貨,貴的衣服穿起來就是格外地保暖。他把羊毛衫裝在一只皺巴巴的白色塑料袋里,走出工地,又攔了一輛出租車,并和司機軟磨硬泡,說自己是要去機場接女兒的,待會兒再順便坐你的車回來,你就給我算便宜一點吧。那司機倒也是個爽快人,看著他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便一口答應下來。

到了機場,他讓司機把車停在出口處,自己也坐在出租車里,這樣不至于太冷。女兒的電話依舊是關機,他一面賠笑,一面向司機解釋道:“飛機晚點了,你再稍微等一下,我女兒很快就到了?!币驗閷嵲跓o事可做,他開始一條一條地翻看起手機里的短信來。他的手機是很多年前的古董機了,黑白屏幕,只能打電話和發(fā)短信,沒有上網(wǎng)功能。當然,他也不會上網(wǎng)。對于網(wǎng)絡這個東西,他一直是深惡痛絕的。他不知道網(wǎng)絡上究竟可以做些什么,只是覺得許多小孩子都因為網(wǎng)絡而荒廢了學業(yè),證明這真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他手機里的短信并不多,畢竟他的交際圈子很小。短信大多是女兒發(fā)來的,有時候他給女兒打電話過去,女兒立馬把電話掐掉,隨即給他發(fā)來一條短信:“我在上課,待會兒下課給你回電話。”每當這時,他非但不失落,反而感到無比地欣慰。他想,這證明女兒在大學里認真學習,沒有像其他大學生那樣成天逃課,虛度光陰。

他手機里有一條女兒在父親節(jié)的時候發(fā)來的祝福短信,他一直保存著,保存了大半年,卻還舍不得刪掉。內容很簡單,但看得出來是女兒的原創(chuàng),而不是去網(wǎng)上復制的,因而讓他覺得更加珍貴:“親愛的爸爸,祝你父親節(jié)快樂,天天開心,長命百歲!”

他反復地看著這條短信,雖然早已在一個個寂寞疲憊的夜里看過了無數(shù)遍。他的眼眶不由地濕潤了,眼前像是罩著一層晶瑩的玻璃,鼻子紅紅的。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揩著眼淚。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般感性起來,他以前從來不哭的。哪怕是有一年工頭拖欠了他三個月的工資逃跑了,他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難受,卻一聲不吭。

“怎么還不到?”他在心里嘟噥了一句,靠著車窗,有些昏昏欲睡??粗鴻C場大廳里燈火通明,他的心里有種莫名的安全感。他想,好在女兒坐的是飛機,舒適并且安全。他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年跟隨同鄉(xiāng)一起坐火車去外省打工的情景。那時,春運期間依舊是一票難求,連個硬座都買不到,眼看著開工的日子近了,他和同鄉(xiāng)才不得已買了站票,還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大老爺們,難不成還吃不了這點苦?但等真的上了火車,那情況才真是讓人叫苦不迭:過道里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像是沙丁魚一樣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煙味、腳臭、零食味、嘔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他拼命地向前擠著,好不容易才終于安頓下來,把行李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過道里的人實在太多,一點空隙也沒有,他連換個坐姿都不行。有些人實在找不到地方坐,只好待在廁所里。廁所里沒水了,便池里的糞便堆積如山,散發(fā)著濃烈的惡臭,飄進了車廂,只要多聞兩下便會讓人忍不住要前俯后仰地干嘔起來。他不敢輕易地上廁所,一來是因為廁所太臟,二來則更是怕自己一離開,原本屬于自己的地盤便會被人搶走。于是他只吃自己帶在身上的饅頭,喝很少的水,硬是活生生地挨過了三十多個鐘頭。

(三)

司機打了個哈欠,嘴里冒出一陣白霧。他連忙笑著遞上一支煙,說:“辛苦你了,師傅?!逼鋵嵥苍缇推>氩豢?,白天上了一天的班,下了班又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剃了胡子,折騰到深夜,早已犯困。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靠著尼古丁的作用勉強打起了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著手機響起的那一刻。

到了凌晨兩點多,他才終于接到了女兒的電話,說是飛機已經(jīng)著陸了。他喜出望外,說:“好的,好的,你快出來吧,我就在出口這里等你!”他推開車門,摸了摸兩鬢被寒風吹亂的頭發(fā),大步朝前走著。出口處很快走出來一行人,他像一只掛在燒臘店櫥窗里的烤鴨一樣,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朝里面張望著。

“嗨,瑩瑩,我在這里!”他遠遠地就看見了女兒的身影,喜出望外地沖女兒招手。女兒也很快看見了他,大步朝他走來。如他所料,女兒只穿了大紅色毛呢短外套,里面是一件保暖內衣,露出光禿禿的一截脖子。他一把接過女兒手里的行李箱,說:“你怎么穿這么少,會冷的。還好我給你帶了一件我的羊毛衫,就放在出租車里的,待會兒你上車把它穿上。”

“我不冷,不用穿?!迸畠壕芙^道。

“你現(xiàn)在剛從機場出來,當然不覺得冷,待會兒你就會冷啦。你看我,穿得多厚?!彼哑A克的拉鏈一下子拉到胸口那里,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高領毛衣和一件青灰色雞心領毛線背心。背心領口那里被蟲蛀了,幾根線頭散了出來,他摸了摸那里,尷尬地笑著,連忙把拉鏈拉了上去。

女兒有些不耐煩,說:“我年紀輕輕的,怕啥子冷啊,真是的?!?/p>

聽女兒這么說,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說:“那好吧。如果你等會兒感覺冷了,再把它穿上吧。”

“唔。”女兒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大約是女兒讀大學的城市緯度低,紫外線太強,他看見女兒的皮膚分明比以前黑了不少,并且還因為水土不服,臉上長了好多的痘痘,整張臉變得坑坑洼洼的,全然不似以前那般水靈的模樣了。他有些心疼,問女兒:“你平時沒注意保養(yǎng)皮膚嗎?”女兒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昏昏欲睡,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用護膚品啊,便宜貨,能有啥子效果?!?/p>

看著女兒疲憊的模樣,他也不再說什么,用手撐著腦袋,很快便睡了過去。

凌晨的A城依舊是燈火輝煌,馬路上十分冷清,因而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到了他所在的工地。“到了?!彼ゎ^對女兒說,見女兒沒有反應,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又說:“快醒醒,下車了?!?/p>

女兒跟著他下了車,路過他所在的工地,朝早已預訂好的旅館走去。路過工地的時候,他沖大門里指了指,說,我的宿舍和食堂都在那里面,明天帶你去看看。女兒“嗯”了一聲,問:“你訂的旅館在哪里?”他說,“很快就到了?!睅е畠貉刂さ嘏缘囊粭l小巷子,穿了進去。

巷子的盡頭有好幾家旅館,檔次有高有低,他訂的是最便宜的一家。其實他明知道這幾家旅館都在背地里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尤其是他訂的這家旅館,工地上的人都知道這里亂得很??墒撬钟惺裁崔k法呢,這里是大城市,稀奇古怪和歪門邪道的東西自然多的是;另外那幾家檔次略高的旅館,環(huán)境自然是要好一些,不過價錢也貴些。

旅館的一樓還在裝修,地板上臟兮兮的,堆著一些裝修材料。他帶女兒上了電梯,來到預訂好的房間。一路上,他都大步走在女兒的前面,并反復地向女兒強調:“大城市的旅館,亂得很,你一個人要小心……”他本想向女兒道明這其中的緣由,卻又總覺得開不了口,不想讓女兒知道社會上的這些骯臟事情。

他用房卡開了門,一推開門便看見被人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幾張小卡片,上面印著幾個性感女郎,還有一串電話號碼。他連忙彎下腰去,將卡片一把抓起,撕得粉碎,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里,嘴里念念有詞:“一天到晚就曉得搞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女兒看著他一連串的動作,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進屋去。他想,女兒這下肯定知道自己剛才對她說的那番話的用意了,也好,正好可以當作對她進行潛移默化的安全意識教育。

女兒進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空調調到26度。他說:“今天很冷,要不再把溫度調高一點?”女兒白了他一眼,說:“你不知道26度是標準溫度?再調高就太熱了。”

他局促地笑了笑,說:“好嘛,好嘛,都依你。”

這兩年他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女兒自從去外面上了大學以后,見的世面多了,脾氣也跟著大了起來。要是換作以前,女兒向來是低眉順眼,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動不動就給他臉色看,甚至是沖他發(fā)脾氣的。他覺得有些苦悶,在工地上要受工頭的氣,回家要受妻子的氣,如今還要時??磁畠旱哪樕惺?,這讓他愈發(fā)覺得自己活得卑瑣。但他轉念一想,女兒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對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有點脾氣也是應該的;倘若一點脾氣也沒有,到了外面,恐怕就只有被人欺負的份兒了。

(四)

屋里很快變得暖和起來,女兒迫不及待地要上床睡覺,卻因為他在面前,不好意思脫衣服,便神情恍惚地坐在床邊,等待他離開。他把女兒帶到窗戶邊,說:“這家旅館治安很不好,半夜里經(jīng)常會有壞人翻窗戶進來。我前幾天來訂房間的時候專門進來看了看,還從工地上找了一顆釘子把這里卡住了,這樣窗戶就打不開了?!迸畠喝粲兴嫉亍芭丁绷艘宦暎f:“我知道了?!彼坪踹€是不放心,繼續(xù)叮囑道:“這窗戶被我用釘子卡死了,你就別再去動它了,不過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是留個心眼……”

“我睡著了還曉得啥子哦?!迸畠赫f。

“反正還是別睡太死了。早上也別起太晚了,每天上午十點過后,保潔大媽會來房間打掃衛(wèi)生,這個時候你一定要小心了。這些人啊,一肚子的壞水,專門幫別人牽線搭橋,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p>

女兒連連打著哈欠,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曉得了?!?/p>

“好吧,那我回宿舍了?!彼郎蕚滢D身離開,卻猛地停下腳步,回到窗戶面前,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直到確認了窗戶已經(jīng)被卡死了,他懸著的心才稍微沉了下來,朝門外走去。女兒跟在他身后,準備送他出去,他前腳剛跨出門,女兒就扶著門把手,準備把門撞上。這時他忽然轉過身來,說:“算了,這么晚了,我還是不回宿舍了。別人都睡了,我回去會吵到他們的。而且,我實在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里?!?/p>

“這有啥子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p>

屋里的空調吹得他有些發(fā)熱,他脫了皮夾克,說:“這里有空調,睡著也暖和。”他開始解開皮帶脫褲子,并示意女兒,說:“你也快點睡吧,已經(jīng)三點多了,不一會兒就天亮了?!?/p>

女兒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臉上的表情很是尷尬。他知道,女兒一定是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脫衣服,便寬慰道:“你里面不是還穿了秋衣秋褲的嘛?!钡畠旱难劬σ恢彼浪赖囟⒅菑埓玻鋈幻靼琢?,連忙又說:“沒事,這張床還挺大的?!?/p>

女兒不好再說什么,只問了一句,“你明天早上幾點上班?”

他回答:“八點。不過七點就要起床,去食堂吃早飯,然后還要點名?!?/p>

“那你快睡吧?!迸畠赫f。

他實在是困得不行,倒頭就睡。女兒關了燈,在黑暗中慢慢地脫著衣服。他看見了她衣服摩擦產生的靜電,在黑暗中發(fā)出耀眼的微光。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和女兒在旅館睡同一張床了。兩年前的冬天,女兒還在念高三的時候,他曾陪女兒去上海參加過一個作文大賽的復賽。女兒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高中的時候時常寫些文章發(fā)表在學校文學社的刊物上,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有時還會在工友面前炫耀,說,我女兒不僅學習成績好,還很有文采呢!那年臘月里,女兒告訴他,自己入圍了一個全國性的作文大賽的復賽,要去上海參加復賽,全省總共才四個人入圍。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年頭歪門邪道太多,這一定是個詐騙活動,騙取家長和學生的參賽費的。但女兒告訴他,這個比賽不收任何費用的,他立即反問,那為什么不報銷食宿和來回路費呢?女兒惱了,在電話那頭沖他大哭大鬧,說,我跟你說不清楚,你這種沒文化的人,什么都不懂!

后來女兒的老師給他打了個電話,說,這個比賽是很權威的,你女兒能入圍復賽,證明她是很有才華的。他平生對老師這個職業(yè)充滿了敬畏之情,對老師的話向來也是深信不疑,這才勉強同意了女兒去上海參賽。但事發(fā)突然,加上又臨近春運,火車票早已售罄;無奈之下,他只好咬牙,買了兩張去上海的機票。

他的妻是極力反對女兒去上海參賽的,一來是因為舍不得錢,二來是覺得女兒不應該花時間去做那些與學習無關的事情。他依舊裝作淡然的樣子,寬慰妻:“錢嘛,以后還可以再掙的。這次我就權當陪瑩瑩去上海旅游咯,活了大半輩子還沒坐過飛機呢。”

他們在深夜抵達上海,在機場坐地鐵到了旅館。旅館是主辦方推薦的,離比賽地點很近,但要自己掏錢。出了地鐵口,他們徑直走進旅館。旅館很小,樓梯狹窄,樓上住的大約都是來參賽的中學生,說說笑笑,沸反盈天。前臺告訴他,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單人間了,沒有雙人間了。他說,那算了,轉身走了出去。女兒在他身后嘟噥,兩個單人間我們住不是正好嗎?這么晚了,你還要去哪兒?

他說,兩個單人間太貴了,不劃算,我們去看看附近別的旅館還有沒有雙人間吧。

就在不遠處的地鐵口旁,有一家酒店,富麗堂皇的樣子。他對女兒說,我們去那里邊看看吧。女兒立馬大聲叫住了他,說,你沒看見上邊寫著四星級酒店嗎?你住得起?!

“哦?!彼f,“原來是四星級酒店啊。沒事,我們就當進去開開眼界嘛,看看又不要錢的。”

女兒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進去,卻始終故意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前臺是兩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打扮得像英國管家,彬彬有禮地說:“您好。”他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普通話問:“你們這里的房間多少錢一晚?”

“888?!?/p>

女兒聽了這價格后,轉身就走出了酒店,還遠遠地吼了他一句:“快點走??!”他又繼續(xù)問前臺:“有沒有低檔一點的?”

“668。再便宜的就沒有了,我們這里是四星級酒店?!?/p>

“好的,謝謝?!彼@才轉身離開。一走出酒店大廳,女兒又沖他吼了起來:“你吃飽了沒事干嗎?一天到晚就曉得丟人現(xiàn)眼的!”

他低著頭,尷尬地笑著,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上海,開開眼界嘛?!?/p>

冬夜里,馬路上行人稀少。他們又沿著馬路走了很久,卻始終沒看到附近其他的旅館。在女兒頻繁的催促下,他這才不得不原路返回,回到主辦方推薦的那家旅館。

他問前臺:“一個單人間多少錢?”

前臺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說,“168?!?/p>

他旋即扭頭對身后的女兒說:“果然是上海,一個單人間就要這么多錢?!?/p>

“你們父女倆是要兩個單人間嗎?”前臺問。

“嗯?!彼蛩汩_口說“不”時,卻被女兒搶了先。他連忙又問前臺:“你們的床是多大的?如果睡兩個人能睡得下嗎?”

“先生,”前臺有些不耐煩,“我們單人間的床就是單人床啊,很小的,一米乘兩米的?!?/p>

他看見女兒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顧不上這些,對前臺說:“那就給我一個單人間吧?!?/p>

前臺盯著他,又看了看他旁邊的女兒,說:“可是……”

“沒關系,我們是父女?!彼话褤н^女兒的肩膀,說。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他,突然擔心別人往其他不好的方面想,連忙從皮夾克內層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證,又讓女兒拿出身份證,將兩張身份證遞給前臺,說:“你看嘛,我們真的是父女,不騙你?!?/p>

他拿了房卡,沿著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開了房門。屋子很小,除了一張床外,便只有一張小小的桌子,墻壁上有一臺平板電視。折騰了一夜,他和女兒都有些累了,腿也有些酸,連忙脫了鞋,開了空調,上床睡覺。他平時沒怎么用過空調,拿著空調遙控器,憑感覺胡亂按了一通。等到父女倆都快要睡著的時候,卻漸漸覺得燥熱難耐起來。女兒把被子踢到一旁,焦躁地翻來覆去,不一會兒便猛地坐了起來,說:“怎么這么熱!”女兒開了燈,從小桌子上拿起空調遙控器一看,上面顯示的是30攝氏度。女兒立馬尖叫起來:“30度,我說怎么那么熱呢!你這是在過夏天吧!”

“我不太懂這個,剛開始還覺得這個溫度剛剛好……”他替自己辯解道。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女兒關了燈,又躺了下去。

(五)

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為女兒買回家的車票的,但女兒突然說,好不容易來一次A城,想要四處逛逛。他連忙答應下來,得意地說:“A城我早就逛熟啦!”原本打算去前臺退房的他,思來想去,問女兒:“今晚你還是住旅館嗎?”

女兒看出了他臉上為難的神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算了,讓你去住我宿舍你又不肯。”他拉開皮夾克的拉鏈,把手伸進內層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陣,才終于掏出兩張粉紅色的鈔票,遞給前臺,說:“再續(xù)一天房。”

他向工頭請了假,和女兒坐公交車去附近的一個景點。到了景點才發(fā)現(xiàn),門票三十塊錢一張。女兒站在門口,自言自語:“早曉得要門票就不來了?!彼咽稚爝M褲子口袋里,一邊摸索,一邊對女兒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你進去玩吧,我就在這外面等你。”

“算了,算了?!迸畠簱u了搖頭,說:“我一個人有啥子意思?!?/p>

于是父女二人就這樣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不停地向女兒介紹著,好像自己是本地人似的:“那邊也有我們的工地呢?!薄扒懊嬗袀€廣場,晚上有好多老頭老太太來跳廣場舞,我晚上沒事的時候也會來這里坐一會兒?!薄澳沁呌袀€大學,是??疲覀児さ厣嫌行┬』镒泳褪菑哪抢锂厴I(yè)的。我經(jīng)常跟他們說,我女兒的學校不曉得比你們高多少個檔次!”

他問及女兒在大學里的情況,女兒說,學校很差,就業(yè)前景一片黑暗,于是打算考研。

聽到“考研”兩個字,他很是欣慰,連連點頭,說,有上進心就是好的,等你真的考上了,那也真是光宗耀祖啦。

“到時候報考研輔導班還要很多錢呢,更莫說研究生的學費了?!迸畠航o他潑了盆冷水。

他緩緩地點了一支煙,從鼻腔里噴出一陣白霧,看著天空中若隱若現(xiàn)的太陽,說,今天還出太陽了,沒昨天那么冷了。

其實他哪能不知道,生活中處處都要用錢。臘月還沒到,妻就早已在電話那頭催促了千萬遍,說今年正月里,好多親朋好友都要做生,其中好幾個還是至親,光是送禮金就要花掉幾千塊錢。他只能回復她,我曉得了,我曉得了。

他不由地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母親也曾是這般,一到臨近過年,便要在父親耳邊反復念叨,正月里,誰家又要做生,誰家又要娶媳婦兒,要把禮金提前備好。那時,年幼的他實在不懂母親為何總是在臘月里反復念叨一句話:“年關年關難過哦。”

在正月里辦喜事是他們老家的習俗,因為正月里農民都不用勞作,時間都用來走親訪友。以前還好,現(xiàn)在物價高了,送的禮金也跟著多了起來,動輒便是數(shù)百塊。于是有些人為了收禮金,變著法兒地辦喜事,正月里總有走不完的人戶。妻對他說,再過兩年你也要滿五十了,到時候我們也做生,收別人的禮金!他連忙拒絕,說,我這個人不喜歡熱鬧,還是等過兩年瑩瑩考上研究生我們再風風光光地辦一次酒席吧。

他送女兒上了回家的大巴車,看著大巴車很快消失在高樓大廈之間,他忽然想起了那年和女兒在上海的情景。他們住的旅館里有一臺電話座機,他撥了工頭的號碼,接電話的卻是旅館的前臺,說:“這個座機要交費才能打出去的?!彼凑f,那我就交錢吧。前臺納悶極了,問:“你沒有手機嗎?這個座機打電話要一塊錢一分鐘,可比手機話費貴多了?!彼麍猿纸涣隋X,繼續(xù)撥通了工頭的號碼,又給其他幾個親戚朋友打了電話。他對女兒說,我們工頭啊,雖然有錢,但是他兒子不爭氣,高中都沒念完就去混社會啦。

電話通了,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你的電話號碼怎么是上海的?”

這時他得意地說:“我們全家今年過年來上海旅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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