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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 流

2018-12-25 09:35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1期
關鍵詞:兒子

下午四點十分,洛月像往常一樣在公司忙碌。

她放下電話,嘴角掛著滿意的微笑,從抽屜里拿出筆記本朝會議室走去。她剛要推開會議室門,前臺工作人員急匆匆跑來要她接電話。她感到納悶兒,回應說讓對方稍等。說完就要轉身推門,前臺工作人員卻是滿臉的緊張,喊道:“夫人,是航空公司打來的電話,說陶總……他……”

她轉過身來,瞳孔一剎那放大,仿佛腦神經被什么刺痛一般,只聽得見“轟”的一聲,來不及思考。她立馬跑到前臺將電話撥回去。航空公司用略帶抱歉與安慰的聲音告訴她,從加拿大飛往中國的飛機不幸失事,僅有少數(shù)旅客存活,沒有陶先生。

從前臺工作人員支支吾吾的語調中,她已經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這一通電話不過是證實了她的直覺,因此沒有帶給她更多打擊,她只感到一陣又一陣的麻木涌遍全身,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漸漸失去知覺。手中的電話筒沒有放下,抵著前額的右手還在發(fā)抖,她努力使自己緩過神來。

她輕輕放回電話,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會議室,努力克制聲音中的顫抖。會議室里,人們面面相覷,望著彼此臉上的驚愕與恐慌。當他們緩過神來要對她說些什么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她去幼兒園把兒子接上車,撫摸著他天生的小卷發(fā),緊緊摟在懷里。

兒子一向溫順乖巧,用明亮聰慧的大眼睛望著她,似乎在詢問今天怎么親自來接他。她感到一陣心疼,隨之是一陣強烈的愧疚。就在昨晚,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給那個男人說她會丟下兒子,不可能帶兒子走。唉,現(xiàn)在想起來那真像一場陰謀。

現(xiàn)在她緊緊摟著這個小小的人兒,親吻他臉頰。他問她要去哪里,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她別過臉,不讓他看見那濕潤的眼眶,摸了摸他的頭,轉過方向盤顫抖著說:“走吧,兒子,咱們回家吧,咱們回家?!?/p>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他,從今以后他只有媽媽了。

是的,只有媽媽。

不過連她自己也感到驚訝的是,內心異常鎮(zhèn)靜。她沒有去想接下來幾天如何去操辦陶先生繁雜的后事,去應付龐大而虛偽的親戚。她閉上眼睛都能想出來他們出現(xiàn)在葬禮上的虛偽嘴臉。她的嘴角劃過一絲不屑,或者說在潛意識里并不打算放棄原來的計劃。她看看副駕駛上已熟睡的兒子,又一次在心里問自己,這一切是你想要的嗎?她仿佛看見了兩個自己,一個溫順而妥協(xié),知書達理,又八面玲瓏;另一個叛逆自由,孤獨而決絕。面對這兩個人,她本人倒像個第三者,顯得那么不知所措。她立即給予自己肯定,確信自己所要做的絕不是一個即將垂暮的女人為彌補自己尚未得到的愛情,而是至今的的確確愛著,那么僅僅只為愛著是否可以不顧一切?

值得或不值得,她不想用此來衡量。

前三十五年值得嗎?在無數(shù)人眼里是值得的,令人羨慕甚至是渴望而不可求。精明能干的丈夫,英俊而多金,盡管他比她大十來歲,在他們結婚時他已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但這對貧窮的山里的人來說不是問題,有沒有愛情更不是問題。

愛情是什么東西?咱祖祖輩輩沒有愛情不也這樣過來了嗎?不都過得挺好嗎?怎么到了你洛月就非要愛情不可。什么都別說,有沒有錢財,能不能把咱這大大小小的家族帶著過上體面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問題。那么陶先生有問題嗎?沒有,他有錢。

陶先生確實沒有問題,謙虛而和善。

她如愿以償。這么多年,從未吵過一句嘴,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成了他事業(yè)上得力的助手,不過她很清楚,即便沒有他,她也能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得風生水起。當然,即便沒有他,她也會嫁給別人,但絕不可能是她所想要的那個人。正因為如此,她從未責怪過他。

從山里走出去的人不會再回到山里,種他們原來種過的地,放他們原來放過的羊,吃他們原來吃過的苦。但他們堅信,祖祖輩輩住在山里的某一部分人,有著比他們純粹而高貴的血統(tǒng),這種血統(tǒng)是地位與權威的象征,無論他們多么貧窮。而走出去的人血統(tǒng)是不純正的,他們因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節(jié)外生枝,與外族的人結過親?;蛘咚麄儽旧淼难y(tǒng)就不夠正統(tǒng),但有了錢便足夠匹配高貴的血統(tǒng)。因此那些走出去的人總是愿意用白花花、金燦燦的金銀來娶一個山里土生土長的女孩,尤其是那些一夜暴富的人,他們認為自己什么都不缺,唯一遺憾的是祖先流傳下來的血統(tǒng)夠不上精華。

洛月不知道別的大山是什么樣,她所生長的大涼山確實如此。只是,嫁給陶先生這么多年,她始終也沒有發(fā)覺在血統(tǒng)上,自己究竟比他高貴在哪里,她真的看不出來。

也許陶家看中的正是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比如她的爺爺從前是遠近聞名的土司,比如洛氏一家世代貧窮,但在結親這件事上從來只接受土司的后代,那些和他們一樣貧窮,住得和他們一樣偏遠的所謂貴族的后代。每每想到這些,她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陣對丈夫的同情。她想他也不過和她一樣,一個無辜的犧牲品而已。

整整一個晚上,家里人來人往。三歲的小男孩還不知道死亡與意外意味著什么,他只是被人們或捶胸頓足、或悲痛欲絕的模樣嚇壞了。一直緊挨著母親,不敢出聲。他覺得今天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都和平日里不一樣,沒有人抱他,也沒人逗他。他們投來的目光讓他感到奇怪,假如他看得懂的話,那么他一定會發(fā)覺自己此刻已經失去了一些什么東西。好在他不懂,他用小小的眼神偷偷地望望這個又看看那個,想從他們復雜的表情上得到一些什么。

陶老先生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還算堅強,對待家里來來往往的親朋好友,應接自如。妻子則不同,顯得悲痛欲絕。有權有勢的人生前總不會寂寞,有的是仰慕者,有的是尾隨者。唯有生后“人走茶涼”這幾個字才足夠使人深思。她掃視了這一屋子黑壓壓的人,熱鬧哄哄的,沒有看見平日里來往最頻繁的親戚,也沒見稱兄道弟的偽哥兒們。來者中也有不乏為這場意外幸災樂禍的,不過他們臉上的悲傷卻表現(xiàn)得恰到好處。這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感到哀傷或者驚訝。

屋子的一角,陶家的族人圍在一起討論遺體的安放與葬禮,有人說送往當?shù)刈詈玫臍泝x館,也有人說祖祖輩輩的魂靈都在山里,遺體運回塔漠村火化,葉落歸根啊!而老者們更贊同后者的說法,于是商議許久后最終決定送回塔漠村火化。

哎,從哪里來最終還得回哪里去,塔漠村。背對人群,她長長地嘆了一聲氣。

她不知道自己已有多少年沒有回去。關于那里的一切,她喜愛的早已經毀滅,不喜愛的已不重要,就連對此刻同一屋子里坐著的娘家的族人,她的內心也是麻木的,當初是他們硬生生的扭斷了她的愛情,然后把她嫁到陶家。即便今天他們坐在這里,哪怕對這不幸表示一點同情也好,可沒有一個人對她說過一句安慰的話。

他們所擔心的不過是財產的分配問題,第一個問會不會把財產分給前妻女兒的便是她的父母親。母親特意從人群中擠過來,湊到她身邊咬著耳朵問,來來往往的慰問金為什么是陶家父母在收而不是她。這讓她感到難堪,只勉強笑笑說她不知道,便走開了。

別人都夸贊她果斷精明,可是每當面對這一群群黑壓壓的族人她便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壓抑,仿佛天生就不具備任何反抗的能力。

她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一個人悄悄回到房間,輕輕地扣上門,鏡子里那一身整齊干練的裝束讓此刻的她感到難受。她慌亂著從衣柜里拿出睡衣,朝著衣柜褪去高跟鞋與白襯衣,將睡衣急匆匆穿上。

她緩緩轉過身,雙手抱在胸前,寶藍色的冰絲睡衣里兩座乳房高高隆起,飽滿而白皙的臉龐在白光下顯得如此耐看。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已不算年輕,但說老又算不上。女人的容貌有時候是歲月無法做主的。她的影子落在紫色窗簾上,沉默但不孤獨。窗外,除去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整座城市都在黑夜中昏昏欲睡。她說不清這是第幾回一個人站立窗前遙望這一切,繁花與落寞不過如此,孤獨與忍耐亦不過如此。

這十多年,她沒再見過他。但她能夠感覺到他像她一般,一直在一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留意她,留意她的生活以及生活外的一切。如果真有心有靈犀這樣一回事,那么大抵就如此吧。昨晚的相遇他們彼此心照不宣,沒有刻意安排但也不是偶然。

沙木云終究還是沙木云,英俊硬朗。相比當年,更多了成熟與憂郁。沒有熱烈的親吻與擁抱,也沒有久別重逢的痛哭流涕,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彼此光鮮亮麗的模樣,誰也無力感嘆或者夸贊對方,這一相遇更像是兩個淪落天涯、無依無靠的小孩終于找回自己喪失多年的親人,無言卻很溫暖。

斑斑駁駁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在兒子稚嫩的臉上,他均勻而貪婪地呼吸著,正沉醉于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夢鄉(xiāng)。她走近去親吻他臉頰,一滴眼淚順著嘴唇流下來,落在他熟睡的額頭上。她將它輕輕抹去,心里涌起一陣刺痛,仿佛明天就真的要離開他。她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對話,似乎那已過了幾百年,如夢一場。但是更加遙遠的記憶卻像一群不速之客,蠻不講理地霸占著她的腦海,令她無處可逃。

“我借著愛的輕翼飛過園墻,因為磚石的墻垣是不能把愛情阻隔的,愛情的力量所能夠做到的事,它都會冒險嘗試,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光芒四射的舞臺上,他深沉而專注地望著她,似乎羅密歐的悲劇注定是他一生的演繹。

“只有你的名字是我的仇敵,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腳,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身體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換一個姓名吧……拋棄了你的名字,我愿意把我整個心靈,賠償你這個身外的空名。”

“要是他們瞧見了你,一定會把你殺死的。”她的聲音因顫抖而嘶啞,覺得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她緩緩抬頭注視著他,硬朗的身軀,俊美的臉龐,眼底是數(shù)不盡的溫柔與愛憐。她緊緊盯著他看,臺下掌聲四起,她卻忘了那一刻身處舞臺。

“他們會殺了你的?!边@讓他想起了父親的咒罵,甚至親耳聽見叔父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她的腦海里變得一片空白, 努力讓自己回過神來,假裝很入戲。她不僅一次對自己以及家人承認過,她愛他,非他不嫁,可每當單獨與他相處時,她會想起族人們,他們總是那么及時的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時刻叮囑她,警告她。

那一年,她家的??辛怂业氖w麥,兩家人發(fā)生爭吵,鬧得似乎要打起來。一向膽小好奇的奶奶聽見門外的吵鬧聲后拄著拐杖從樓上顫顫巍巍地往下跑,不料從樓梯上摔下來從此臥床不起。族人們把這一切都怪罪于他的家族,從那以后兩家人成了名副其實的仇人。

她的族人怎么會允許她嫁給他呢?當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族人嫌他貧窮,嫌他給不了豐厚的彩禮。當然,這不影響她去愛他,反而更加堅定他們要終身廝守的決心。

塔漠村容不下他們,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他們曾說好要私奔,并在一個初秋的深夜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說凌晨三點在村口會面。從家里逃出來會面的那一刻他們喜極而泣。以為從此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至于去哪里不重要,他們決定先趕到縣城再做決定。

然而,這份愛情像是被命運詛咒一般,剛到縣城便被洛家的人抓了個正著。

他們揪著她的辮子罵她,幾乎像是拉一頭牛那般將她往家的方向扯。他們辱罵沙木云,對他施加暴力,比拳打腳踢更令人難受的是族人們脫口而出的侮辱性的語言。直到今天回憶起那些身不由己、愛而不得的事,她依舊感到毛骨悚然。

從那以后,家里對她更是嚴加防范,仿佛她會隨時逃跑似的,走出家門一小會兒便到處找她,塔漠村就明明那么小,可是偏偏她就逃不出這手掌大小的地方。

村里的婦女們常用尖刻的語調說,女兒家若是自己跟著男人跑而不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約,那一定是急著嫁人了。他們還說這個時候最明智的辦法便是將其嫁出去,免得往后發(fā)生傷風敗俗,破壞祖宗規(guī)矩的事。

她知道自己離那一天不遠了,可是沙木云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嫁給別人嗎?他不會,他是一個光明正大,敢愛敢恨的男子漢。如果不是貧窮使得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世間還有哪一個男子像他這般迷人。

洛月與陶先生的訂婚熱鬧了九天九夜。

族人們樂得不可開支,鄰居們更是跟著湊熱鬧,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終究不是與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提不起一點勁兒。第九天深夜,他還是來了,不是一個人,同行的還有幾個本家的兄弟。他并沒有哀求她的族人別把她嫁給別人,而是從推開那道木門便開始大喊:“洛月,你必須嫁給我?!鄙砗蟮膸讉€兄弟也跟著大聲助威。顯然,這一出戲出人意料,一支搶親隊伍太過光明磊落。

暗黃的燈光下正在唱哭嫁歌的,門口的梨樹下打著撲克牌的,圍著火塘喝酒的這時全都靜了下來,他們等著這出戲如何上演。她看到二叔放下手中的啤酒,雙手插在腰間,大搖大擺走近他,先是仰頭一陣大笑,然后歪著他那油膩的頭挑釁道:“小子,上一回挨的打不夠嗎?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你問問月月,她愿意嫁給我還是嫁給姓陶的?”他反駁道。

“哎呦,年輕人嫁給誰那是由得了自己做主嗎?”他惡狠狠地說。

“只要我在這兒,休想讓她嫁給別人?!彼恼Z氣分外堅定。

“好啊,嫁給你好??!可是小子,你能拿出四十萬彩禮嗎?你他媽連飯都吃不飽呢?別不知好歹,門就在那兒,不送?!彼赶蜷T的方向說。

這樣的對話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天將亮了,意味著迎親的隊伍就要到來,若是讓陶家看見這一幕一切都將白費,這是洛家最害怕的。

仗著人多勢眾,他們大打出手,把他揍得比上一回更嚴重。她站在屋檐下怔怔望著這一切,好幾次拼勁全力掙開母親和姐姐的手,跑到他身邊,哪怕對他說一句話也好,可是她們死死拽住她,絲毫不能邁出一小步。

她忘了那一晚他是怎么離開的,也忘了自己什么時候回到內屋的床上,等她醒來時,等待她的是沉重的嫁衣與頭飾。她們將嫁衣與頭飾一件件往她身上掛,她像個木偶一樣任她們裝扮著。

每回想起那些日子,洛月真的是怕極了。

她曾經開玩笑似的對朋友說,最悲哀的婚姻并非熱情退卻后只剩柴米油鹽尿不濕,三天兩頭為不起眼的瑣碎爭吵鬧騰,而是兩個人同床共枕卻貌合神離。

這是她和陶先生結婚十年后得出的結論,可在剛才聽到噩耗一刻 ,她的內心也近乎破碎。她從來都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當然,那一刻她也想到了兒子,他不能沒有媽媽同時也失去了爸爸。

那么此刻呢?她依然沒有改變主意嗎?她不知道。

篝火晚會、舞臺劇、顫巍巍的奶奶,婚禮前一晚。這突如其來的回憶似乎由不得她控制。甜蜜、悲傷、痛苦、愧疚,這一切是多么不合時宜??!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她多想這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她寧愿自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

房間門“咚咚”響了好幾聲她才聽見,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進門有些久了,把親朋好友都擱在外頭確實有些失態(tài)。

她感到抱歉,朝著門鈴說著來了。這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像從未聽過,低沉、憔悴、滄桑。

來人是小姑子,剛哭過的眼睛有些紅腫,她將洛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之后是一臉的訝異。

當事情與預想偏差太遠,人們總是驚訝而后是掩藏不住的失望。洛月知道那是小姑子在為她松散的頭發(fā)和慵懶的睡衣感到驚訝。小姑子原本以為會看見一張眼淚婆娑的臉龐,或者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但是洛月沒有,她只是告訴小姑子說兒子哭得很厲害,現(xiàn)在才哄睡著。

她還說,今天很不舒服才緩過來,正想穿上衣服出去看看大家。小姑子說那你快點吧,公司里的很多職工都來了,說想看看你,然后拉上門滿臉疑惑地出去了。

洛月打開衣柜,取出一件藍灰色的連衣裙穿上。

客廳里黑壓壓的全是人,也有的已經坐到了陽臺上。近的遠的湊熱鬧的全都來了,人們憐憫地看著她,好奇地看著她,悲傷地看著她。也有的悄悄夸贊她的容貌、才能。他們安慰她,說要她堅強,好好把兒子拉扯大。你有什么可悲痛的呢,你有兒子,有事業(yè),有那么大的房子。陶家的人他們會虧待你嗎?聽到這些她點頭微笑,應付著,表示贊同也表示感謝??墒撬膬刃恼娴膮挓O了,難受極了。說不出來的難受,比任何時候都難受。

她看見族人們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忙著到處與人談話,準確的說是套近乎。看似謙卑卻又帶著自以為是的驕傲。這一夜實在是太漫長,她希望趕快天亮。沒有什么比把一群形色各異的人放在同一屋檐下互相打量,彼此觀望更讓人感到奇怪的事了,尤其是對一個思緒萬千,身不由己的人來說實在有些殘忍。

早晨六點,天已微亮,人群開始躁動。

坐了一夜的人們紛紛起身,說要在遺體到達前先到塔漠村,也有的已在半夜離開。洛月站在門口與他們一一握手,說著感謝的話,說讓他們先走一步,她等兒子醒過來就馬上跟去。

媽媽和妹妹走到門口時,洛月用眼神示意妹妹留下來等她。

短短幾分鐘,人們已離開?,F(xiàn)在,屋子里只剩下她們姐妹倆,還有在睡夢中的兒子,一切又恢復寂靜,空蕩的客廳里仿佛誰也不曾來過。

洛月關上客廳的門,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走向房間,似乎忘了身邊還站著留下來的妹妹。妹妹看著她黑沉沉的臉,心想她的內心一定是受了太大的打擊,滿臉同情地望著她瘦削的背影,跟著進了房間。

洛月并沒有坐下或者叫醒睡夢中的兒子,而是以昨晚的姿勢站立窗前,左手緊緊握著手機,右手在數(shù)字鍵盤上輸著號碼,正當她要把電話播出去時,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復雜,又迅速將數(shù)字清零。

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重復之前的操作,這樣反反復復多次卻沒把電話打出去。很顯然,她聯(lián)系人列表里沒有要打出去的這個人的電話,但對于這個號碼她倒背如流。她想告訴那個人此刻的處境,她只需要把電話打出去就能得到他的理解和寬容。

他不會怪她,甚至他會因心疼她而出現(xiàn)在塔漠村那場葬禮上,然后告訴她孩子不能失去了爸爸也沒有媽媽。她知道孩子還那么小,那么溫順乖巧。此刻,孩子就睡在那里,對一切還一無所知。她當然比誰都明白。

可是,他等了太多年,連功成名就都等到了唯獨沒有等到她。她實在不想令他再次陷入悲痛,她太明白那樣的痛,刻骨銘心。

我有什么不可以,總該為自己活一回。她說。

她倔強地望著他,看見燈光下他那略微憔悴的雙眼,顫抖的淚光。

她把手機放在桌上,像是卸下千斤重的鋼鐵,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過行李箱橫放在地上,打開,慌亂著往箱子里塞東西,似乎要把整個房間里屬于自己的或者她曾觸碰過的東西都要裝進去。

“姐,你這是干嘛呢?”一直不敢打攪她的妹妹開口道。

她如夢初醒般望著她和懷里睡眼朦朧的兒子,說:“你們先回去,我有緊急事兒。也許稍后就回來,也許……”然后,她拉起行李箱頭也沒回地關上了門。

樓梯里,高跟鞋與地面的摩擦聲還在回響,卻似乎已經過了幾個世紀。她舉起手腕看了看表:十點十分。這個時刻比任何時候都深刻、清晰,她沒有去想太多,先見到他吧!至于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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