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耜
一
1936年春夏之交,得到魯迅教誨與提攜的東北女作家蕭紅,已在海上文壇站穩(wěn)了腳跟,但接下來愛人蕭軍一再情感出軌,又使她陷入極度的煩惱與苦悶。為了讓彼此都冷靜下來,整理一下雜亂的內心,蕭紅和蕭軍商量,決定接受朋友的建議,暫時分開一段時間,蕭紅去日本,蕭軍去青島,一年之后再到上海聚會。對于“二蕭”之間出現(xiàn)的情感裂痕,魯迅自然看得出來,但因為這屬于他人的私生活,外人不宜過多介入,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盡可能地提供長者的勸解和撫慰。
當知道蕭紅要遠走東瀛,魯迅于7月15日晚,抱病設家宴為之餞行。當天的魯迅日記留下了“晚廣平治饌為悄吟餞行”,“晚九時(體——引者)熱三十八度五分”的文字。那晚的餞行家宴是什么樣子,氣氛如何?都有誰參加?蕭軍是否也到現(xiàn)場?如今已很難確知,唯一可供我們展開想象與咀嚼的,是魯迅逝世后,蕭紅在寫給蕭軍信中的一段悼念和回憶: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離開我們五天了,不知現(xiàn)在他睡到哪里去了?雖然在三個月前向他告別的時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說:“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專會嚇唬中國人,茶坊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第43封信》)
這段話滿載了魯迅逝世帶給蕭紅的巨大悲痛和無限思念,同時也折現(xiàn)出當日家宴上的魯迅,對即將遠行的蕭紅,有著怎樣一種真切的關愛、由衷的牽掛和細微的體貼。
毫無疑問,在文學道路上,魯迅是蕭紅的導師和伯樂,如果沒有魯迅,我們很難預料蕭紅能否成為后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蕭紅。惟其如此,對于魯迅,蕭紅一直懷著深深的敬仰、愛戴和感恩之情。關于這點,她在得知魯迅病逝之后,那一次次淚水洗面的內心告白(見蕭紅自日本寫給蕭軍的信),以及稍后捧出的一系列情真意切的紀念文章,以及詩歌、劇本等,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也正因為這種感情的存在,于無形中放大了蕭紅旅日期間的一個舉動——從7月17日登上輪船離開上海,到10月19日魯迅逝世,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里,寄身東瀛的蕭紅和蕭軍、張秀珂、黃源、孟十還等多人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卻偏偏沒有給魯迅寄去只言片語。這顯然有些不合常理,因而長期以來,也引起了一些議論和猜測,以致成為迄今仍有必要加以討論和厘清的問題。
二
旅日的蕭紅為什么不給魯迅寫信?對于這個問題,蕭紅本人不曾留下任何文字信息,后來做出相關解釋的是蕭軍。1978年春,歷經(jīng)劫難后迎來命運轉機的蕭軍,開始撰寫《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以下簡稱《魯迅注釋》)一書,在該書的《前言》里,蕭軍這樣寫道:
蕭紅臨去日本以前,我們決定誰也不必給先生寫信,免得他再復信,因此她在日本期間,我在青島期間,誰也沒給先生寫信,只是通過在上海的黃源兄從側面了解一下先生的情況,把我們的情況簡單地向先生說一說,因為這年先生的病情是很不好的。
鑒于蕭軍曾是蕭紅的生命伴侶,而在蕭紅旅日這件事上,蕭軍更是最直接的參與者和最切近的見證者,所以對于蕭軍的以上說法,很多人都深信不疑,一些嚴肅的學術著作和傳記作品在論及蕭紅旅日期間未給魯迅寫信一事時,也大都征引或依據(jù)蕭軍的說法。不過,人們在這里顯然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蕭軍明言,為了避免給病中的魯迅增添復信的麻煩,他和蕭紅在離滬期間“誰也沒給先生寫信”。但事實上去了青島的蕭軍,是有信寫給魯迅的。
查閱1936年蕭紅離滬后的魯迅日記,在7月25日這天,有“劉軍來”的記載。劉軍即蕭軍,蕭軍原名劉鴻霖,筆名有三郎、田軍、劉均、劉軍等,故魯迅在書信和日記中常以劉先生、劉軍相稱。聯(lián)系是年8月4日,蕭軍已開始從青島給在日本的蕭紅寫信(參見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第4封信》),所以,他此次到魯迅家中顯然是赴青島前的辭行。而接下來,在8月10日的魯迅日記中就赫然出現(xiàn)了“得蕭軍信”的字樣,這應該是蕭軍抵達青島后向魯迅報告有關情況。盡管此后的魯迅日記再不曾出現(xiàn)蕭軍來信的記錄,但考慮到蕭軍離滬的時間統(tǒng)共只有兩個月左右,10月14日,他即再度現(xiàn)身魯迅家中,向病重的先生送上自己和蕭紅新出的作品集《江上》《商市街》(參見當日魯迅日記)。所以,即使僅據(jù)前述一信,我們仍有理由認為,身在異地的蕭軍是和魯迅保持著書信聯(lián)系的。
這便引出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去了青島的蕭軍明明給魯迅寫過信,他在多年之后何以要斷然否認?或許有人會說,從1936年離滬去青到1978年撰寫《魯迅注釋》,其間相隔整整42年。如此漫長的歲月煙塵,足以讓蕭軍對寫信與否變得記憶漫漶,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無需過度闡釋。應當承認,在通常情況下,一個人記憶可靠與否確實與時間相關,時間越長記憶則越容易模糊、淡忘,甚至完全消失;然而,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人的記憶又往往因事因時而異,即記憶之中的生命體驗越強烈、情感烙印越深切,而這一切又正好發(fā)生在精力充沛的青年時期,那么,腦海里的記憶就會越清晰,越堅挺,越不容易磨損。具體到蕭軍而言,幾十年前是否給一般友人寫過信,或許有出現(xiàn)記憶誤差的可能。只是這封信一旦同生命旅途中最為重要以至念茲在茲的蕭紅和魯迅相交集,特別是同自己年輕時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情感危機相牽連,它就必然會長久地留駐于大腦的貯存區(qū),成為難以忘卻的記憶。否則,蕭軍在舊事重提時,也不會那般言之鑿鑿,全無遲疑。
既然如此,我們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問題:蕭軍為什么要將自己曾給魯迅寫信一事化有為無?要知道,從《魯迅注釋》的文本看,蕭軍在撰寫該書時,曾不斷查閱并引證《魯迅日記》,這期間,難道他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得蕭軍信”的記載?這里更合理也更可信的解釋,恐怕還是蕭軍因為礙于某種想法,有意識地回避或改動了事實。
坦率地說,對于蕭軍所說的他和蕭紅商定的不給魯迅寫信的理由,我一向不以為然。它明顯不合情理。如眾所知,魯迅和“二蕭”在滬上結識雖然時間不長,但他們之間建立在抗爭和吶喊基礎之上的友誼與相知卻牢固而深切。魯迅對“二蕭”的引領、呵護與獎掖,自是不遺余力;而“二蕭”對魯迅的敬重、信賴和愛戴,亦屬全無保留。從這樣一種相互關系出發(fā),“二蕭”在離開上海之后,以書信的方式向魯迅報告在外地的情況,可以說是天經(jīng)地義,非做不可的事情。即使考慮到魯迅的身體狀況,“二蕭”可以直接告訴魯迅不必回信,但他們自己卻不能擅自決定不給魯迅寫信,因為由于情況不明所導致的擔心與惦念,同樣可以影響魯迅的健康。況且魯迅身邊有夫人許廣平相伴,“二蕭”要想做到既不打擾魯迅又不讓魯迅牽掛,完全可以將相關情況函告許廣平,請其在方便時轉告魯迅。然而事實上,蕭軍有信給魯迅的情況已如上述,而蕭紅并沒有信函寫給許廣平。
三
其實,圍繞蕭紅到日本后未給魯迅寫信一事,蕭軍還留下了另外一種說法。
1978年,曾受胡風案牽連的“七月”派詩人牛漢平反復出,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文學史料》雜志的主編。為了組織新文學的親歷者撰寫回憶性稿件,他和20多年前即已相識的蕭軍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大抵因為彼此有相近的命運和體驗,他們很快成為可以深度交心、無話不談的朋友。在此期間,牛漢曾不止一次地同蕭軍談起過蕭紅,并帶著某種疑惑和不解,問起過旅日的蕭紅為何不給魯迅寫信一事,蕭軍當即作了回答。對于當時的談話情況和主要內容,2008年,牛漢在向何啟治、李晉西口述《我仍在苦苦跋涉》(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7月版)一書時,曾有過記憶清晰的追述:
我曾經(jīng)問過蕭紅和魯迅的關系。我問:蕭紅和魯迅很近,接觸很多,但到日本以后為什么沒給魯迅寫過一封信?蕭軍說:是魯迅和蕭紅商定蕭紅去日本后不寫信的。魯迅病重死了,她就立即趕回來了。但我還是覺得,蕭紅走后不寫信,是不正常的,可以說明,她和魯迅不是一般的關系。從蕭軍的口氣也證明,蕭紅跟魯迅的關系不一般。
經(jīng)牛漢披露的蕭軍的這一說法,受到一些蕭紅研究者的強烈質疑,認為其中包含了“非常詭異的邏輯”,“近乎荒謬”(葉君《蕭紅與生命中的他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4月版)。在他們看來,蕭軍公開寫入《魯迅注釋》一書的說法,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遠比他與朋友私下的隨口所談要真實可靠。況且這番私下談話還是出自朋友多年之后的轉述,這就更難免存在記憶的誤差或意思的出入。
平心而論,研究者這樣看待和評價蕭軍的“另一種說法”,是把一個原本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也絕對化了。大量的事實和經(jīng)驗告訴我們:單就歷史信息的傳遞而言,一個人的公開表達和私下言談,自然會帶有不同的空間色彩,但在真實性與可信性的維度上,卻不存在絕對的高下優(yōu)劣。換句話說,一個人所提供的信息內容,并不會因為它見諸公開表達,就一定比來自私下言談更具有史料的確切性。每見的情況正好相反:不少人的公開表達看似清楚可靠,但因為心存顧忌,實際上別有隱衷;而另一些人的私下言談仿佛漫不經(jīng)心,卻由于不帶負累,從而更接近歷史的本真。蕭軍的“另一種說法”在很大程度上屬于后一種情況——這種見諸朋友間私下交流的說法,雖然只是簡短而隨意的三言兩語,但細加品味即可感覺到,它包含了顯見的真實性與可信性。這至少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蕭軍的“另一種說法”雖系牛漢轉述,但合情合理,足以自洽。在蕭軍的記憶中,牛漢登門組稿以及彼此重建聯(lián)系,是在1978年9月14日(見《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前言》)。在此之前,蕭軍已開始整理注釋自己保存下來的魯迅和蕭紅書信,并寫成了《魯迅注釋》前言的初稿。此后,蕭軍與牛漢成了相互信任、可以深談的朋友,蕭軍注釋魯迅、蕭紅書信的文稿,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刊發(fā)于牛漢主持的《新文學史料》,當年曾經(jīng)影響廣泛。照此情況推測,牛漢應該早就讀過《魯迅注釋》的前言,自然也清楚蕭軍關于蕭紅赴日未給魯迅寫信一事所作的公開解釋。而他在私下里仍然要問蕭軍,顯然是覺得蕭軍的公開解釋有些敷衍和牽強,甚至很可能隱去了什么。而蕭軍在一個不存在任何利害干擾的私下語境里,面對好友和同道旨在求實的詢問,是不需要也沒有理由虛與委蛇的。因此,他的私下言談很自然地修正了自己的公開表達,從而道出了事情真相。當然,從事理來看,蕭軍告知牛漢的情況,應當?shù)米杂谑捈t。至于蕭紅的說法本身是否可靠,蕭軍并沒有涉及。同時,也是極重要的,蕭軍的“另一種說法”明確告訴牛漢:“不寫信”只是蕭紅和魯迅之間的“商定”,蕭軍本人并不曾參與其中。換句話說,當年暫別上海之時,蕭軍根本就不存在不給魯迅寫信的說法和想法。既然如此,那么,蕭軍到青島后給魯迅寫信,就變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前面說過的蕭軍在寫信問題上出現(xiàn)的言與行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不復存在。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蕭軍的“另一種說法”確實帶有明顯的真實性與合理性。
接下來需要解決的問題是,蕭軍在公開談到蕭紅“不寫信”的原因時,為什么要使用一種經(jīng)不起推敲的說法?其中的心理奧秘,外人或許難以確斷,但如果允許推測和假設,我們仍然能夠找到一種足以自圓其說的邏輯線索——蕭軍早就意識到蕭紅所說的她和魯迅不寫信的“商定”,帶有某種反常和敏感元素,容易引起外人的猜測和誤會。出于對導師與故人的尊重和愛護,也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輿論紛爭,蕭軍就此事所作的公開表達,摻進了善意的謊言:避開魯迅,把自己說成是與蕭紅“商定”不寫信的另一方。讓蕭軍始料不及的是,這樣的說法顧此失彼,最終留下了破綻和矛盾,讓后人不得不再作考訂。
必須指出的是,蕭軍的“另一種說法”,盡管觸及到當年事情的某種真相,但終究還是無法成立。這是因為以來自蕭紅的說法作為信息源頭,本身并不可靠。這里,一個繞不過去的事實是:1936年秋日,茅盾應《文學》雜志之請,代其向蕭紅等一批作家約稿。由于茅盾不清楚蕭紅在日本的地址,遂致函魯迅,請他代為轉達。同年10月5日,魯迅在給茅盾的回函中寫道:
蕭紅一去以后,并未給我一信,通知地址;近聞已將回滬,然亦不知其詳,所以來意不能轉達也。
這幾句話語調平實而坦誠,細讀可以體會到,魯迅對蕭紅一去之后沒有信來似有些納悶,對蕭紅在日本的情況亦不無牽掛,對無法向蕭紅轉達茅盾的雅意則有些遺憾。這些仿佛都在說明,魯迅和蕭紅之間哪有什么“商定”?所謂“商定”不過是蕭紅在蕭軍面前,對自己離滬后暫不準備給魯迅寫信的一種“托詞”。而“不寫信”則是她基于某種不愿明說的原因而采取的、與魯迅無關的“自選動作”。
四
那么,去日本的蕭紅究竟為何未給魯迅寫信?此中原委恐怕還要從“二蕭”與魯迅一家的關系說起。
“二蕭”到上海不久,魯迅便向他們敞開了家的大門,此后“二蕭”曾多次到魯迅家中討教或做客。后來,“二蕭”出于靠近魯迅,既方便聯(lián)系,又可以幫忙的考慮,把自己的住處搬到了北四川路底永樂坊里,這里離魯迅所住的施高塔路大陸新村九號很近,此后他們便時常出現(xiàn)于魯迅家中。這期間,不僅魯迅與“二蕭”談得很是熱烈、暢快,蕭紅和許廣平亦建立起較深的相知與誠摯的友誼。魯迅逝世后,蕭紅不僅懷念魯迅,而且牽掛許廣平。1936年11月2日,她在寫給蕭軍的信中即有這樣的文字:
許女士也是苦命的人,小時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讀書的時候,也是勉強掙扎著讀的,她為人家做過家庭教師,還在課余替人家抄寫過什么紙張,她被傳染了猩紅熱的時候,是在朋友的父親家里養(yǎng)好的。這可見她過去的孤零,可是現(xiàn)在又孤零了。孩子還小,還不懂得母親。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兩趟。別的朋友也可約同他們常到她家去玩,L沒完成的事業(yè),我們是接受下來了。但他的愛人,留給誰了呢?
針對蕭紅這動情的傾訴,蕭軍寫下了“注釋”:“‘許女士是許廣平先生,她和蕭紅感情是很好的,常常在一起‘秘談(不準魯迅先生和我聽或問),大概許先生把她的人生經(jīng)歷和遭遇全和蕭紅談過了,因此她們是彼此較多有所理解的。”(《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第26封信》)同樣,在許廣平筆下,也有對蕭紅充滿暖意的描述和異常痛切的追懷:
她和劉軍先生對我們都很客氣。在我們搬到施高塔路大陸新村里住下后,寓所里就時常有他倆的足跡。到的時候,有時是手里拿著一包黑面包及俄國香腸之類的東西。有一回而且挾來一包油膩膩的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只燒鴨的骨頭,大約是從菜館里帶來的;于是忙著配黃芽菜來燒湯,談談吃吃,也還有趣。蕭紅先生因為是東北人,做餃子,有特別的技巧,又快又好,從不會煮起來漏穿肉餡。其他像吃燒鵝時配用的兩層薄薄的餑餑,她做的也很好。如果有一個安定的,相當合適的家庭,使蕭紅先生主持家政,我相信她會弄得很體貼的(《追憶蕭紅》)。
魯迅先生逝世后,蕭紅女士想到叫人設法安慰我,但是她死了我向甚么地方去安慰呢?不但沒法安慰,連一封值得紀念的信也毀了,因為我不敢存留任何人的信。
我不知道蕭紅女士在香港埋葬的地方有沒有變動,我也沒法子去看望一下。我們來往見面差不多三四年,她死了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三四年了,不能相抵,卻是相成,在世界上少了一個友朋,在我生命的記錄簿上就多加幾頁黑紙(《憶蕭紅》)。
由此可見,蕭紅和許廣平都把對方視為朋友和知己,彼此都抱有一種愛與關切,她們的關系總體上是和諧融洽的。不過,這種和諧融洽的關系似乎也一度出現(xiàn)過意外的起伏波折。從史料留下的線索看,情況應該是這樣的——蕭軍的情感出軌把蕭紅推入了巨大的痛苦與煩惱之中,她需要傾訴與理解,也期待釋放和安慰,而當年蕭紅在上海無親無故,能夠給她提供這些的,只有魯迅和許廣平。于是,她頻繁出現(xiàn)于魯迅家中,把這里當成了心靈的避難所和情感的修復地。然而,這時的魯宅偏偏也處在“非常時期”——魯迅病重,無法多見包括蕭紅在內的朋友或客人。而作為女主人的許廣平,既要照顧病人,又要料理家務,還要操心年幼的公子海嬰,其繁忙和勞累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要不斷接待情緒低落、心事重重的蕭紅,雖然理智上不乏體諒與同情,但內心深處還是會生出一些不情愿和不耐煩。她覺得蕭紅不怎么通情達理,不能夠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相反還忙中添亂。關于當時的情況,許廣平在《追憶蕭紅》一文里,留下了盡管委婉但仍然明確的表述:
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們寓里。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蕭紅先生大半天之后走到樓上,那時是夏天,魯迅先生告訴我剛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時會睡一下中覺的,這天全部窗子都沒有關,風相當?shù)拇?,而我在樓下又來不及知道他睡了而從旁照料,因此受涼了,發(fā)熱,害了一場病。我們一直沒敢把病由說出來,現(xiàn)在蕭紅先生人也死了,沒什么關系,作為追憶而順便提到,倒沒什么要緊的了。只不過是從這里看到一個人的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去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聯(lián)著的。
從這段文字看,當年心力交瘁的許廣平對“整天耽擱在我們寓里”的蕭紅,確實產生了不滿和抱怨,但是她并沒有把這種情緒當面流露給蕭紅。那么,蕭紅是否察覺或意識到許廣平的內心感受?這個問題在蕭紅筆下找不到直接答案,倒是胡風夫人梅志在回憶蕭紅的文章中,為我們了解相關情況提供了重要線索:
(在魯迅家中——引者)經(jīng)常都遇到蕭紅在下面,F(xiàn)(梅志的丈夫胡風——引者)悄悄的從后門直接上樓去了。許先生親自來引我到大廳里,并且低聲地對我說:
“蕭紅在那里,我要海嬰陪她玩,你們就一起談談吧?!敝笏腿ッλ氖铝?。
……
有一次許先生在樓梯口迎著我,還是和我訴苦了。
“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來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
唉!真沒辦法?!?/p>
詳細情況我也不好多問,我就盡量地陪他們玩著,使他們高興(《“愛”的悲劇——憶蕭紅》)。
這就是說,當年的許廣平被家務忙得不可開交,曾讓來訪的梅志幫她陪伴蕭紅,同時也把自己對蕭紅的不滿隨口告訴了梅志。而梅志和蕭紅同是“魯門”中人,在上海期間彼此關系比較密切也大抵融洽,因此,梅志很可能是以朋友的身份,從多重善意出發(fā),把許廣平的煩惱直接或含蓄地告訴了蕭紅,勸她節(jié)制自己的情緒,體諒別人的難處。如果以上推斷可以成立,那么,我們就很可能找到了蕭紅赴日后沒有給魯迅寫信的真正原因——聽了梅志傳遞的信息,原本有些孩子氣的蕭紅,內心應該越發(fā)糾結和紛亂,這當中有醒悟也有不快,有內疚也有委屈,有傷感也有迷惘,甚至還摻雜著一些氣惱與怨懟。這時的蕭紅無力將一團亂麻理出個頭緒,而她能夠做出的相對理性的決斷,也許就是到日本后暫時不給魯宅寫信,以免再生滋擾。當然,她不想也不便把這些情況告訴蕭軍,但作為妻子,她又必須向蕭軍提供一個不給他們共同的恩師魯迅寫信的理由,于是便虛擬了一個顯然并不怎么妥當?shù)乃汪斞赣小吧潭ā钡恼f法。
五
綜上所述,我們或可斷言:蕭紅去日本后不給魯迅寫信,是她在從梅志口中得知許廣平因自己而生的煩惱與抱怨后所做出的有些被動和無奈、也有些任性和偏執(zhí)的選擇,而對蕭紅的這一選擇,病中的魯迅并不知情。由此可見,當年的牛漢以蕭紅走后不寫信是不正常的來說明“她和魯迅不是一般的關系”,未免屬于主觀臆測和過度想象。那么,魯迅和蕭紅到底是怎樣一種關系?直言之或質言之:他們是否像有些研究者所說:除了文學上的師生之誼,還有別一種精神共振與情感撞擊,即屬于兩性之間才有的愛戀或暗戀?
毋庸諱言,這是一個迄今有著不同看法與說法的話題。一方面,一直有研究者或含蓄或直白地認為,魯迅和蕭紅之間是存在兩性之情的。不過細究起來即可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并無第一手材料作支撐,而主要是論者基于閱讀蕭紅寫魯迅文章時的一種感覺或想象,其中明顯包含了穿鑿附會、主觀臆測的成分,很難讓人信服和接受。當然,也有論者提出了一些“旁證”,如魯迅臨終前經(jīng)??匆环究滩鍒D,上面畫的穿著大長裙子飛著頭發(fā)在大風里奔跑的女人,正是蕭紅的替身;“二蕭”和黃源合影的副本上出現(xiàn)了魯迅稱蕭紅為“悄”的親昵題字;蕭紅身邊一直攜帶著魯迅贈送的紅豆等。這些“旁證”乍看起來煞有介事,只是一旦深入考證,即可發(fā)現(xiàn),它們各有各的疑點與破綻,終究似是而非,不足為憑。
另一方面,也有研究者反對把魯迅與蕭紅的關系庸俗化,認為他們之間并沒有留下可以讓人猜測的情感空間。持這種觀點的研究者自有良好的動機和鮮明的態(tài)度,但大抵因為用力過猛吧,其筆下的推理和結論則常常失之簡單和絕對。其中有些分析因為拘囿于一般性的道德尺度與人格邏輯,所以就更給人主旨先行,隔靴搔癢的感覺。
相比之下,在魯迅與蕭紅之關系的闡述上,更體現(xiàn)了一種辯證深入的目光,更值得人們仔細體味的,庶幾是傳記電影《黃金時代》的編劇李檣,在做客鳳凰衛(wèi)視“鏗鏘三人行”時所講過的一段話:
我覺得(魯迅和蕭紅——引者)是應該有感情吸引的,但這個感情很寬泛,說曖昧也好,說模糊也好。其實曖昧不是一個壞詞,是一個多義性的意思。我覺得里邊有敬仰吧,也有對于作為作家的魯迅的熱愛,還有作為精神導師的一種熱愛……魯迅對于蕭紅永遠是一種很欣賞,一種很健康明朗的心態(tài)。
他們之間的東西又特別美好,你沒有任何齷齪的或者說世俗的心理去揣度他們。好像他們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東西,你也會跟著很有一種喜悅。
一方是由衷欣賞,一方是傾心愛戴;心靈上相互抵達,行為上保持距離;“發(fā)乎情而又止乎禮”。在我看來,這是兩性之間體現(xiàn)了文化自覺與人性超越的美好境界,同時也是八十多年前魯迅與蕭紅留下的生命寫照。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