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逢棟
我長大的那個地方,原本是深山密林,是飛禽走獸的天堂。來此居住的人,并不是因為陶淵明式的山水田園夢,而是背負活著使命。最老的住戶迄今也不過一百年。而更多的人,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從更高寒、更貧瘠的地方搬來。
萬物生長,人當然也不例外。而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掠奪。年輕力壯的男子,帶著懷有身孕的女人或嗷嗷待哺的孩子,揀一塊開闊地,砍倒樹木,鳥獸倉皇而逃;筑起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用茅草蓋了屋頂,算是有了遮風擋雨之地。在肥沃的野生地里撒下種子,莊稼瘋長。狼豹成群結(jié)隊而來,在夜晚遠遠地望著人們生起的篝火。人們就地取材地對這個地方命名,叫它木樹腳,就是樹下的意思。大樹底下好乘涼,人們坦然將自己交給了樹木和土地。我在清朝的縣志上看到過對這片土地的記載——無足輕重,等同于荒山野嶺,只向附近一個土司上交為數(shù)不多的租子。
在民以食為天的年代,為活著奔忙的人們,像螞蟻般用觸角告訴同類,這是一個好地方,快遷來居住。張家來自巧家,李家算是老住戶,曹家來自高山……他們就這樣,沾親帶故地搬到了這里,落地生根。我家也是外來戶,一九八一年遷來此地。
我的記憶從吃開始。那時我想,人這一生,要是不吃飯就好了。那時我們吃飯,只是為了活著。地里的玉米迎風招搖,人們盯著玉米,像盼望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天天長大。玉米穗蔫了,意味著它可以吃了。蔫穗,就是一株玉米的成人禮。此后,孩子們掰下玉米棒子燒了吃,父母們則選擇煮了吃。當然,最好是等到秋天,讓金燦燦的玉米鋪滿曬場。而土豆呢,我們叫它洋芋,它們埋在地里,只能從葉子和花的長勢去猜測收成。
而我要說的,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那樣的時節(jié),莊稼還在地里生長,而糧食在一天天減少。我們希望那樣的日子快點過去,而太陽每天都不緊不慢。父母的焦慮洋溢于表,因為他們的使命是要讓一家老小活下去。他們說不出讓孩子少吃的話,只能默默減少自己的食量。
我們像土豆一樣,艱難地活在土地上。孩子們面黃肌瘦,父母們灰頭土臉。我們抬眼看遠山,一朵云輕輕掠過山頭,像我們內(nèi)心那看似不經(jīng)意卻無處不在的對活著的焦慮。一個五歲的孩子,意識到人不吃東西會死,而吃的東西并不富足,所以,學會了珍惜糧食。
“如果人像個皮球,肚子餓了加氣就飽了,那多好?!?/p>
有天我突發(fā)奇想,不再吃飯,而是大口呼吸。結(jié)果是被人誤以為生病了。當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又被人認為我已經(jīng)餓昏頭了。我因此吃了一頓米飯和雞蛋湯。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那頓米飯的感覺,滿口生津,米飯在舌頭的攪動下,在嘴里打滾,久久不忍下咽,更不忍咀嚼。
窮則思變。不斷有人遷來我們那個地方居住,也不斷有人離開此地,去了縣城或更遠的地方。
我父親是最早離開的人。他扛回了村里的第一輛自行車,支在家里,供我和弟弟蹬著玩兒;他提回了錄音機,讓我在《劉三姐》的歌聲中想象她的樣子。后來,他干脆告別了我們母子三人,從西昌踏上開向成都的綠皮火車,然后一路南下。一年過后,他帶回了棉花糖和鞭炮,以及滿村的謠言。
后來,他改變了努力方向,想成為一名醫(yī)生或律師。于是,我小時候的很多個清晨,總看見他搖頭晃腦地站在窗前背脈象口訣或法律條文。如今他已六十二歲,若讓我總結(jié)他過去幾十年的時光,其實就一句話:一個不得志的人。
他沒有成為醫(yī)生或律師,而是愛上了打獵。這并沒有什么不好。在米和肉緊缺的年代,我們還能時常吃上野味,都是拜他的槍法所賜。關(guān)于野味,我老家有言:飛斑鳩,走兔子。我吃過的斑鳩,至少有幾百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大涼山一隅,深山密林里,一聲槍響,鳥獸斃命,被一個父親用來喂養(yǎng)他的兒子,邊吃邊叮囑,要好好念書,將來走出山外。
“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照常升起”。古老的《圣經(jīng)》,像是人們的生活臺詞。時代在山外,像一縷風輕輕吹了進來。1980年代已經(jīng)到了尾聲。如今想想,那真是一個激情又悲傷的年代。而我還那么小。我眼睜睜看著一個最好的口琴手在一個秋天,踩著泥濘和禾苗的清香離開。不久后,便傳來他發(fā)財?shù)纳裨?;一場愛情敗露之后,我的姑姑,就要出嫁。她在鞋墊上繡上花朵和“青春幸?!保晃乙粋€遠房的叔叔,也扛著一面明晃晃的鋸子,流浪到了別的地方??傊?,年輕人們,仿佛在一夜之間腋下長出了翅膀,都躍躍欲試想出門。
時代潮流滾滾,那些外出的年輕人,像是被洪水帶起的石塊和泥濘,沒人知道他們會停留在哪里。而我也離開了,去縣城上學,并期待著知識改變命運。
村干部的腋下夾著黑色皮包,上面寫著兩個字:深圳。黑白電視進了村,雖然只能靠室外天線收看中央一套,我們?nèi)匀恢溃饷嬲诎l(fā)生著轟轟烈烈地變化。在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土地就是生存之本。人們似乎突然明白了,糧食的來源有兩種,一是靠土地生長,二是靠錢買。而土地上,除了洋芋和玉米,還能長出別的東西來。
當煙葉在土地上長出時,人們喜憂參半。讓原本種土豆和玉米的土地改種烤煙,很多人心存疑惑。然而,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的口號已經(jīng)深入人心。人們似乎一夜之間忘記了溫飽,而是在心里盤算著如何賺錢。年輕人去了遠方,帶回神話和半生不熟的普通話。當然,也有人帶回了可以做父親的丈夫或沒有父親的孩子。留在土地上的人們,守著地里的煙葉,祈禱風調(diào)雨順,冰雹和病蟲害遠離人間。巖漿滴成的觀音像下齊刷刷跪滿了人,他們幾乎只有一個愿望:讓煙草的收成稱心如意。
夏天,莊稼和野草一起瘋長。綠色的田野里,不時出現(xiàn)幾個黑色的斑點,那是干活的人們。除草、培土、施肥、澆水、打藥,村莊里飄著磷肥、農(nóng)藥和煙葉的味道。那個時節(jié),村里幾乎找不到一雙干凈的手。
辛苦得到了回報。洋芋下了餐桌,成了人們懷念的東西。人們的碗里已經(jīng)有了一半是米飯。玉米棒子堆在樓上,三分之一用來喂豬。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吃飯問題解決了。雖然談不上美味和營養(yǎng),但至少不再挨餓。腦袋里塞滿了饑餓記憶的老人們一遍遍叮囑,要愛惜糧食。我聽過最嚴厲的話是,浪費糧食會遭雷劈。
那時我十七八歲,一場夢破碎后,重重跌回了土地上。而那個剛剛解決溫飽的村莊,顯然盛放不下一個年輕人的無所畏懼。我選擇遠走他鄉(xiāng),將土地留給了父母。這真是一個過分的選擇。我在愧疚中四處流浪,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在異鄉(xiāng)的天空下,我揮汗如雨,想起彼時的故鄉(xiāng),勞作的父母也是汗流浹背。每一次回鄉(xiāng),都是一次懺悔。因為有了距離,讓我更容易發(fā)現(xiàn)一個村莊的變化。
當馬匹消失于村莊,當摩托車從兩棵樹中間穿過去,當人們的腰間掛著手機,當遙遠的縣城成了越來越多人的常駐點,我知道,那個曾經(jīng)為了溫飽而奔走的村莊,終于有了改變。
我聽到人們談起過去,像談一場驚魂未定的舊夢。那些滿足的表情背后,是中國農(nóng)民深重的饑餓記憶。當我把目光鎖定生養(yǎng)我的村莊,我便像一個農(nóng)民樣的心生滿足。而當我把那個叫木樹腳的地方當成中國乃至世界上的一個村莊,我又隱隱擔憂起它的未來:會不會有一天,人們說不出自己的故鄉(xiāng)?
像一個不曾根治的老毛病,這樣的擔憂在每年春節(jié)時復(fù)發(fā)。作為一個土地的叛逃者,我看到逃離的隊伍越來越大。這是一場大遷徙,我們的目的地至少是在縣城。人們笑談在縣城的經(jīng)歷,賭桌上的輸贏,夜場里的笨拙,餐桌上的吃相。有人正在老去,仿佛是一夜之間,牙掉了,嘴癟了,脫相了;有人正在長大,黃發(fā)白面紅唇,和父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條水泥路統(tǒng)治了所有的羊腸小道。草木蔓延開來,讓那些試圖去山間尋找原生態(tài)氣息的年輕人迷了路。據(jù)說野獸也回來了,麂子、野豬不時進村來破壞莊稼。
那時為了活著,我們遷來此地,攆走豺狼,播下種子。如今我們正在將村莊歸還于野獸、飛鳥、蟲子和山神。山水田園夢,是城里人的事,相當于吃膩了大魚大肉的粗茶淡飯。而農(nóng)村人們,正在醞釀著如何走出去。哪方黃土不埋人?但是,當所有人的年輕人都成了無根的野草,當老人埋骨于深山,那時的鄉(xiāng)村,會是怎樣?
故鄉(xiāng)是招魂地,而我們早已走遠。當我們置身鋼筋水泥的建筑中或流水線上,那個看著我們長大的村莊,正在一天天老去。老一代人,還能為活著寄望于土地,而新一代,則是在城鄉(xiāng)之間的游魂。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了,想起小時候生活的那個地方,但愿仍然記得歸鄉(xiāng)的路。
責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