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葉 斌

(1.浙江大學 經(jīng)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7;2.浙江大學 法律與經(jīng)濟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7)

一、引 言

“單一主人”(Single Owner)， 是一個分析性的概念。探討這個概念，不是做咬文嚼字式的考據(jù)訓詁，而是為了智識上的興味。在做詳細的論述之前，值得稍做說明，智識上的興味到底何在?

具體而言，“單一主人”的概念，在法學領域的應用，是由科斯定理[1-2]所引發(fā)。眾所周知，科斯定理的重點之一是“交易成本為零”[3]；可是，什么是“交易成本為零”，卻很費思量。Baxter和 Altree[4]福至心靈，最先想到一個思維上的技巧: 假設(或想象)兩個彼此沖突的權益，都是為同一人所擁有；自己和自己說話，就可以揣摩交易成本為零。這是“單一主人”的由來，以后常被援用解決具體問題?？墒?，雖然“單一主人”常被援用，這個概念的性質(zhì)、適用范圍和局限等，卻似乎一直沒有被深入地探究過。

“單一主人”的概念，應用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產(chǎn)生新的外延，究其特質(zhì)，可以參考探討“關系”(Guanxi) 的文獻[5]，類似于其論述的“單一權威”(Single Authority)。簡單地說，此類“單一主人”就是指在一定幅員或范圍里，只有一個實體性主人。既然只有一個主人，就有點像是魯濱遜的一人世界，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百無禁忌。當然，這也就隱含著，行為的取舍未必是有效率的。更進一步，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如何界定“效率”本身就是一個有興味的問題。

因此，“單一主人”的概念，應用于法學和政治經(jīng)濟的情境中，顯現(xiàn)出不同特質(zhì)，各自都有進一步探索的空間。兩者之間的相同相異之處，自然也是好學深思之士可以關注的問題。而且，合在一起比較對照差別，更可以彼此襯托，相映成趣。這也就是本篇短文的主旨所在:針對“單一主人”的不同外延，辨析兩者“主人”的特質(zhì)，完善并延伸“單一主人”的理論含義。

本文的結構非常簡單，除了這一部分的背景介紹之外，下面的第二和第三部分分別解析“單一主人”在法學領域和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不同特質(zhì)。而后，第四部分是比較這兩者做整合性分析。第五部分是拉開距離，由旁觀者的角度，體會這種探究的意義。最后一部分則是結論。在往下敘述之前，值得先申明一點: 對于“單一主人”和“單一權威”這兩個概念，本文是從工具性的角度來解釋分析。也就是，概念即工具(View Concepts as Tools)，概念本身只是名詞而已，是空洞的；概念的內(nèi)涵和意義，是由其他材料所充填。超人尼采[6]的一句話，或許有點睛的作用——沒有事實，只有解釋。

二、法學的“單一主人”

“單一主人”的概念，源自科斯定理的文獻，而后被廣為援用。當然，這種因果關系不是必然；援用“單一主人”的技巧，未必需要知道這個概念。

(一)緣起和應用

Coase[7]的經(jīng)典論文里，有許多權益彼此沖突的例子: 牧場里的牛馬，跑到鄰近的農(nóng)作里；糖果店的機器聲，吵了隔壁的醫(yī)生；上游工廠排放的廢水，污染了下游工廠的用水，等等?？扑苟ɡ碇赋?，如果交易成本為零，無論權利如何界定，資源的運用都會是有效率的。

當然，“交易成本為零”的世界，在真實生活中難覓蹤跡，但正是這一理論設定的參照系，反襯出各種“交易成本為正”的情境。由此，各科社會科學學者都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控制交易成本，逐步清除自由交易的障礙?？墒? 在理論上，如何想象近似于“交易成本為零”的景象?

Baxter 和 Altree[4]最先提出權益彼此重迭和沖突的雙方，如果戀愛結婚，自然會考慮整體的利益，做出最好(最有效率) 的取舍。他們所用的例子是機場和附近居民: 飛機起降的噪音，干擾附近居民的生活作息。可是，如果這些居民同時擁有機場和飛機，自然會調(diào)和各種權益做出最好的安排。

“單一主人”的概念，巧妙地反映了“零交易成本”的世界，為科斯定理提供了操作性的內(nèi)涵。多個權益主體，往往偏好不同，掌握的資源不同，眾口難調(diào)的情形下，合作難以達成。將這些權益主體合并成“單一主人”，答案豁然開朗?！皢我恢魅恕弊詴恼w上協(xié)調(diào)，無需其他的交易媒介(如貨幣)，配置好所有的資源，做出有效率的安排。

這個工具性的概念，在中外法學里被廣為援用:在公司法領域，當公司破產(chǎn)時，法院指定一位重整人， 代表公司處理所有相關的利益，包括股票、債權人和員工等。*《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chǎn)法》第22條規(guī)定：管理人由人民法院指定。債權人會議認為管理人不能依法、公正執(zhí)行職務或者有其它不能勝任職務情形的，可以申請人民法院予以更換。指定管理人和確定管理人報酬的辦法，由最高人民法院規(guī)定。當公司合并時，所有分散的股東都遵循同樣的法律程序，在法律上構成“單一主人”，只要“單一主人”同意被收購，保證收購總價高于所有股東的估值總和，交易即可達成[8]。在契約法領域，當買賣雙方產(chǎn)生糾紛時，需要決定是否繼續(xù)履約。此時，可將雙方視為“單一主人”，測算履約的成本收益，如果履約成本較高，違法即可[9]。在環(huán)境法領域，當污染源企業(yè)和受損農(nóng)戶發(fā)生糾紛時，標準的經(jīng)濟學理論認為，應讓企業(yè)補償農(nóng)戶，從而消除負外部性。但是，如果將糾紛雙方合并成“單一主人”，在可操作性上，至少有兩點優(yōu)勢：一是避免了補償?shù)墓乐祮栴}，二是避免了雙方激勵結構的變化問題[10]。

如果進一步擴展外延,“單一主人”的技巧， 也可以用來處理其他領域的問題， 譬如，處理兩岸之間的沖突，從中華文化的角度著眼[11]。

(二)范圍和限制

Baxter和Altree[4]最早提出“單一主人”的概念，為學術研究做出突出的貢獻。但是，在真實世界里，即使沒有這個名詞，這種作法早就存在。

在海洋法里，當貨船在海上遇到風暴，船長(只是受雇的身分)可以采取緊急的處理措施，把貨物拋棄以減輕船重。等貨船安然返回，貨主們再依比例分攤損失。*這屬于共同海損的情況。《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193條規(guī)定：共同海損，是指在同一海上航程中，船舶、貨物和其它財產(chǎn)遭遇共同危險，為了共同安全，有意地合理地采取措施所直接造成的特殊犧牲、支付的特殊費用。顯然，船長的斷然處置，是以“單一主人”的身份，同時代表貨輪公司、船貨、船員、貨主等，先追求整體的最大利益——生存。同樣的，Galbraith[12]在回憶錄里描述，美加兩國元首碰面，協(xié)商兩國間的航權問題。 兩國同意設置一個委員會，雙方各派一位全權代表共同處理。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指定Galbraith為代表，因為他是哈佛教授，總統(tǒng)顧問；加拿大總理也指派Galbraith為代表，因為他在加拿大出生成長。因此， Galbraith一個人，同時代表雙方的利益， 是不折不扣的“單一主人”。顯然，大千世界里，毋庸法律或經(jīng)濟學者的點撥，萬物之靈自然會摸索出自處之道，自求多福！

“單一主人”這個概念最大的好處是當多種權益發(fā)生沖突時，借助“單一主人”的思路，尋求對整體而言最好的處置。在理論上，這和“財富極大”的觀念[13]，彼此呼應； 只不過 Posner[14-15]論證財富極大時，是從旁觀者的角度，而不是援用“單一主人”的角度?！皢我恢魅恕钡募记?，在法學里廣為運用，原因也很簡單: 法庭里的官司，明顯的是兩邊利益彼此沖突；從“單一主人”(共同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有時候確實能說服雙方，找到共存共榮之道。

然而，概念即工具,“單一主人”這個工具，好則好矣，也有時而窮。具體而言，至少有兩個潛在的弱點值得點明：第一，“單一主人”的技巧能發(fā)揮作用，必須有配合的條件。譬如，公司破產(chǎn)重整，法院指定一位重整人。他的決定，由法院背書、強制執(zhí)行。*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chǎn)法》第127條規(guī)定：債務人違反本法規(guī)定，拒不向管理人移交財產(chǎn)、印章和賬簿、文書等資料的，或者偽造、銷毀有關財產(chǎn)證據(jù)材料而使財產(chǎn)狀況不明的，人民法院可以對直接責任人員依法處以罰款。還有，雙方爭執(zhí)，和事佬(包括檢察官或法官)從“單一主人”/ 財富極大的角度，試圖化解沖突，*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diào)解法》第26條規(guī)定：人民調(diào)解員調(diào)解糾紛，調(diào)解不成的，應當終止調(diào)解，并依據(jù)有關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告知當事人可以依法通過仲裁、行政、司法等途徑維護自己的權利。除非兩人接受，否則再好的構想也無濟于事。*如最后通牒博弈(Ultimatum Game)的實驗結果，盡管雙方利益均沾，但只要分配上稍有不公，如二八分成，就很難成功執(zhí)行[16]。事實上，在實驗中，只有設置獨裁者博弈(Dictator Game)的情境，被分配者沒有否決分配者的權力時，才可能實現(xiàn)二八分成。可見，哪怕是皆大歡喜的帕累托改進，執(zhí)行起來也困難重重[17]。第二，當權益發(fā)生沖突時，即使援用“單一主人”的技巧，也未必有脈絡可循。*“單一主人”的現(xiàn)實載體，對于沖突的雙方，或需要兩點特質(zhì)：一是信息對稱，二是信任充分。然而，要找到滿足兩者的真實載體，談何容易。譬如，兩岸問題，從中華文化(“單一主人”) 的角度， 炎黃子孫眾謀僉同，可以明確地申論。由“單一主人”出發(fā)，南北兩韓之間的摩擦，如何走出僵局，未必有明確的方向。以巴沖突、印巴紛爭等等，都是如此。

另一方面，即使有明確的“單一主人”，取舍上何者是好，也未必一清二楚。譬如，現(xiàn)代社會里，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 是別人的家長、配偶、子女，也是別人的朋友、屬下、上司，等等[18]。一個人有多種角色，像是(不)同時間戴了多頂不同的帽子?？紤]諸多角色/ 多頂帽子/ 多重身份，整體(“單一主人”)而言，如何取舍才是最好? 顯然， 每種身份可以代表一套不同的偏好。對于不同維度的偏好，即便有合適的“單一主人”，也很難取舍。比如，偏好之間不滿足傳遞性(Transitivity)的假設，偏好發(fā)生變遷(Change of Tastes)等情形，要回答這些問題, 并不容易[19]。可見，“單一主人”在法學領域的適用范圍有其局限。“單一主人”可能無所適從，或許剛好可以聯(lián)結到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單一主人”；直覺上看,真實存在的“單一主人”不會有無所適從的問題!

三、政治經(jīng)濟的“單一主人”

“單一主人”的概念，是由科斯定理和法學領域發(fā)展而來。如果這一概念延伸應用于經(jīng)濟或政治領域，可描述為實體性的“單一主人”。

(一) 背景和應用

且以中國古代史為例，闡釋實體性的“單一主人”。中國大陸的地理結構基本上是一個面積遼闊、相對封閉的完整區(qū)塊。南有高原雨林、西有沙漠、東有大海，這是三個天然屏障。外敵入侵，唯有從北方草原，因此，筑起了萬里長城。

當舟馬車船進步到某種程度，這個地理區(qū)域里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單一的強權。中國的古代史，切割分裂，往往比較短暫，歷代的封建王朝，版圖或有大小，實體性“單一主人”卻一脈相承，由各層官僚士紳代理施政[20]。就華人歷史而言，此類“單一主人”有幾點重要的含義: 首先，政治上必然是中央集權，不與地方分享權力，而且為了避免潛在的競爭者，還會有意地貶抑壓制地方勢力[21]。其次，中央不但集權，而且由行政權獨享；立法司法等等，都是從屬于行政權。體系內(nèi)，對皇權(行政權)的節(jié)制，幾乎只有形式(御史、史官等)，而沒有實質(zhì)[22]。再次，要控制統(tǒng)御面積可觀、幅員遼闊的區(qū)域，不可能運用巨細靡遺的法規(guī)。又不愿意分權給地方，讓地方享有類似英美普通法的空間。結果就是: 歷代朝廷沒有例外，依恃一套抽象的道德教條(儒家思想)。 原則簡單，但是闡釋之道存乎一心，剛好有相當?shù)膹椥?，可以因地制宜。最后，中央獨占權力，強化大一統(tǒng)的思維；地方基層的民眾在農(nóng)業(yè)為主的經(jīng)濟形態(tài)里，只好自求多福。大家庭妯娌親戚的結構，剛好能解決生產(chǎn)、消費、儲蓄、保險和養(yǎng)老等問題。*通過費孝通[23]的經(jīng)典研究，可以看到鄉(xiāng)土社會有著如下特征：禮俗社會；面對面的文盲社會；差序格局；維系私人的道德；小家族；男女有別；禮治秩序；無訟；無為政治、教化權力、長老統(tǒng)治、血緣社會、名實分離等。大家庭的功能看起來是儒家“孝”道的反映，其實是倒因為果——“孝”是華人文化發(fā)展出的機制，有助于維系大家庭和解決養(yǎng)老問題[24]。

因此，地理結構、經(jīng)濟型態(tài)、文化內(nèi)涵等，彼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一種“均衡”。由于形成均衡的激勵機制，是代理權威性的“單一主人”，因此，這個均衡的重要特色(之一)，就是鞏固這個主人的地位。

(二)范圍和限制

實體性“單一主人”的主要特點就是在某個范圍(地理或其它)內(nèi)，只有這個權威，環(huán)境里無與爭鋒。*《辭?！分休d“禮——中國古代的等級制度，以及與之相適應的道德規(guī)范和社會規(guī)范”。禮自古以來皆強調(diào)一種社會的秩序，強調(diào)一種上下有序的秩序，《論語·顏淵》中“哀公問政。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毙袨榈淖灾鳈嗪芸捎^，可以大好也可以大壞，因此，就結果而言，此類主人就是雙面刃，整個組織在極端之間搖擺。如中國古代的封建王朝，開國時無不氣象一新，承平盛世；然而，手握大權的主人，本身沒有自我節(jié)制的誘因，體系里沒有制衡的機制，周邊又是難以匹敵的小邦蕃屬。日積月累，體系內(nèi)形成頑固的利益集團，開國時的盛況慢慢走上腐化朽壞的軌跡。最后，群雄并起，通過殘酷的內(nèi)戰(zhàn)重新篩選，勝者為王。中國古代史的興衰起伏是遵循如宿命般的軌道，周而復始[25]。

又如，汽車工業(yè)的代表人物福特，由他推廣的流水線裝配工藝可謂永載經(jīng)濟史冊。福特曾把福特T型車的市場占有率，做到全球汽車產(chǎn)量的一半以上，風頭無兩；與此同時，他也買下了公司所有其他股份，成為名副其實的“單一主人”。然而，晚年的福特雖然智力和精神都已明顯衰老，卻仍然獨攬決策權，剛愎自用，親小人而遠賢臣，一度把自己的公司帶到頻臨破產(chǎn)[26]。

“我騙杰克說我要把瓷瓶送給朋友，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好糊弄。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我就把現(xiàn)場偽造成我和杰克都被綁架的樣子?！苯淌诳嘈χf道，“我本想等把這個瓷瓶賣了換些錢之后，就把杰克放了，然后出去躲一段時間……”

實體性的“單一主人”，中外歷史有不勝枚舉的樣板。而且，此類主人的潛在弊端，不只限于政治經(jīng)濟領域。演藝界里的超級巨星[27]，前呼后擁，顧盼自得，也有獨占權威的條件。結果，大紅大紫之后，沒有(內(nèi)在外在的)節(jié)制力量，往往就步上自我毀滅的途徑——貓王普雷斯利和天王杰克遜就是典型的例子。甚至，當披頭士風靡全球時，其中之一曾表示: “要召開記者會，宣布自己是‘神’!”相形之下，在職業(yè)球賽里，也有超級巨星，可是團隊競技，彼此其實相去不遠。既然身邊就有競爭較量的對手，行為上有參考坐標常在左右，就不太容易步上實體主人走極端的后塵!

因此，作為“單一主人”的延伸應用，政治經(jīng)濟領域里的實體性“單一主人”在行為方式上，隱含著更多的不確定性、不穩(wěn)定性和不可預測性。就分析性的概念而言，發(fā)揮的空間似乎相對有限。下一部分的比較分析可以更清楚地呈現(xiàn)出“單一主人”較完整的容顏。

四、兩者“單一主人”的特質(zhì)和運用

關于法學領域和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單一主人”，兩者“之辨”是厘清性質(zhì)，兩者“之辯”是論證如何運用。要厘清性質(zhì)，最好的切入點就是想象(Conjecture)和事實(Fact): 法學的“單一主人”是一種想象；而政治經(jīng)濟的“單一主人”則是一種事實。

(一)兩者之辨

具體而言，法學的“單一主人”，主要是腦海里的一種“設想”或“設定”?！皢我恢魅恕弊鳛榈牧捡?，其實是未定的。破產(chǎn)重整人和貨船船長，是法律授與權限，以“單一主人”之姿做出取舍?？墒?，各種取舍本身真正的好壞高下并不明確。根據(jù)Buchanan[28]，交易只要完成，意味著雙方達成“共識”(Consensus)；彼此沒有爭議，結果就是有效率的。根據(jù)這個觀點，“單一主人”自己和自己協(xié)商、達成決議，沒有爭議就是有效率的。

換句話說，以“共識”或“沒有爭議”界定效率，“單一主人”的取舍必然是有效率的，無論取舍內(nèi)容如何。在某種意義上，至少在破產(chǎn)重整人和貨船船長的例子里確實如此。重整人如何處置資產(chǎn)、船長先拋棄哪些貨物，是主觀的取舍。相當程度上，沒有客觀的尺度可以臧否對錯。也就是“單一主人”的作法，是藉助于程序處理實質(zhì)問題。以眾人接受的程序面對困難的實質(zhì)問題。以程序上的正當性支持實質(zhì)結果上的合理性。

當然，“單一主人”的運用，還有一點微妙之處——“單一主人”這個角色，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承擔勝任的。法院指定的破產(chǎn)重整人，通常是行業(yè)內(nèi)深孚眾望、對這個特定公司又有一定了解的人；貨船的船長，本身就代表累積的資歷； Galbraith是美加兩國元首都信任器重的精英。因此，“單一主人”的威望資歷，正好佐證程序的重要——透過夠分量的人擔任“單一主人”，希望他/ 她“主觀”上的取舍是有效率的，能得到其他一般人“客觀”上的支持。*反之亦然，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技術進步，“單一主人”的分量也有消長，這就要求程序具有一定的適應性，如果“單一主人”常常無法勝任，則必須從程序上改弦更張了。

法學的“單一主人”，是想象中的設定，尚且可以自由地取舍。如果讓想象照進現(xiàn)實，政治經(jīng)濟的“單一主人”真實地重權在握，是否更有條件來做決定呢？然而，政治經(jīng)濟世界中的“單一主人”，其舉止常常大起大落，是不是有某種內(nèi)在機制導致了兩者“單一主人”的大相徑庭？兩者之間，是不是涉及更根本的主觀價值和客觀價值之爭?

法學的“單一主人”，通常是彼此權益發(fā)生沖突之后，才會援用這個概念，先選定人后決策行為；相形之下，政治經(jīng)濟的“單一主人”則往往是先有行為的事實，再對事實加以描述，先行為后自圓其說。

在某種定義上，對于自己的私有產(chǎn)權內(nèi)，每一個人都是有絕對權威的實體主人；相當程度上，一個人可以為所欲為，是消費者主權的反映。在公司里，在戰(zhàn)場上，在很多其他情況里，最好也是事權統(tǒng)一，由“單一主人”來操盤。如果是“單一主人”，責任明確，效率非常高。

然而，當范圍擴大、層次提升，“單一主人”的意義就有微妙的變化。當權益發(fā)生沖突時，“單一主人”的權力是來自法律的賦予；可是，實體性的“單一主人”，真實地大權在握，本身就排除掉其他節(jié)制的力量。此時的“單一主人”本身就是法律秩序的本源。也就是，當層次提升，“單一主人”的權力來源就是自己(朕即國家)。因此，“單一主人”的決策空間，無遠弗屆，整個組織乃至整個社會的命運，系于一人一念，可以是仁君也可以是暴君(傳統(tǒng)大家庭里的大家長，也是如此)。

在市場中，完全壟斷(只有一家廠商)隱含非效率；從資源配置的角度評估，有無謂的損耗。“單一主人”的權威式舉止本身，并不容易作價值判斷。但是，就此類主人所隱含的不確定性、沒有競爭、沒有內(nèi)在外在的節(jié)制，這些特質(zhì)顯然可以作價值判斷——如果不確定性降低，有潛在的競爭，有內(nèi)在或外在的節(jié)制，長期來看是較好的。*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單一主人”所隱含的低效，也可能源于自身的利益，形成大小不一的吞鯨(Leviathan)。譬如，公司經(jīng)理由能者居之，然而，能者卻只打自己的算盤，掏空了公司，形成公司治理中的內(nèi)部人控制問題。此時，采取獨立董事制度與監(jiān)事會制度，不失為一種節(jié)制措施，更有利于整體的利益[29]。人類有足夠的理性相機抉擇。當利益沖突時，“單一主人”出手，斬除交易成本，實現(xiàn)帕累托改進；當吞鯨浮現(xiàn)時，祭出節(jié)制措施，讓“單一主人”繼續(xù)為社會福利服務。這是因為，實體式單一主人的低效，可能源于自身的利益，形成形形色色的吞鯨(Leviathan)。比如，公司經(jīng)理應該能者居之，但是，如果能者只打自己的算盤，掏空了公司，形成公司治理中的內(nèi)部人控制問題。此時，采取獨立董事制度與監(jiān)事會制度，不失為一種節(jié)制措施，更利于整體的利益。

人類應有足夠的理性，相機抉擇，權衡兩者“單一主人”的利弊。當利益沖突時，援用“單一主人”的概念，降低交易成本，實現(xiàn)帕累托改進；當吞鯨浮現(xiàn)時，應祭出節(jié)制措施，讓實體性“單一主人”繼續(xù)為整體福利服務。

五、申論和啟示

探討法學和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單一主人”，在論點上可以再做一些申論；對于這種探討，也可以試著提煉出幾點啟示。

(一)申論

由“單一主人”闡釋“交易成本為零”，是慧眼獨具，很有啟發(fā)性。然而，根據(jù)科斯定理,“交易成本為零”是和“最后的結果是有效率的”連在一起的。過去的討論似乎把“單一主人”和“結果有效率”自然而然地聯(lián)結在一起。

由前面的討論發(fā)現(xiàn)，這種聯(lián)結還值得進一步深究。追根究底，法學“單一主人”的機制，是一種程序上的設計；是否必然導致有效率的結果，其實未必。事實上，大家接受“單一主人”的程序/ 依法，就是對結果有不同意見。對結果(Outcome)有意見時，把焦點轉(zhuǎn)移到程序(Process)上，比較容易達成共識。這個體會，布坎南曾多次強調(diào)[30]。因為接受程序，所以對結果也就不至于有爭議。這點體會，也就呼應布坎南的另一點智慧結晶: 交易成本是否為零無關緊要，只要達成共識(Consensus)，(任何)結果都是有效率的。

另一方面，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內(nèi)，實體性的“單一主人”，除了不確定性高和行為大起大落之外，還有兩點潛在的問題值得提出：首先，就中華文化而言，長期以來實體性的“單一主人”和儒家思想環(huán)環(huán)相扣，共生共榮。儒家思想經(jīng)過千百年來的演化，已經(jīng)巧妙地鑲嵌在許多人的腦海里。但是，這種社會組織秩序所隱含的不確定性，在較長的時期維度上，會導致宿命式衰亡。因此，對于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各種組織，如果希望基業(yè)長青，可謂殷鑒不遠；值得從文化角度著力，有意識地調(diào)整、揚棄儒家思想。其次，在對外關系上，從個人到社會組織，要在特定領域追求權威地位，是人性使然，無可厚非?？墒牵c其把目標定為唯我獨尊、獨占鰲頭，不如有意識地培養(yǎng)雙元體制——競爭比壟斷好。在長期，只有對手強大才有進步壓力。矛盾的雙方相互依存，互為存在為前提。

(二) 啟示

“單一主人”的概念，出自于法學的文獻；相關的概念，包括“利益/ 權益加總”“財富極大”“整合利益”等。“單一主人”的概念，在經(jīng)濟和政治文獻里出現(xiàn)；相關的概念，包括“完全壟斷”“獨裁”“專制”等。

上文曾指明，概念即工具。社會科學研究者援用概念，像盲人摸象一般，希望能更完整、精確且生動地捕捉及闡釋各種社會現(xiàn)象。分析性的概念，最好能避免有價值判斷的成分；在這個指標上，“單一主人”是相當中性的詞匯，并沒有太多價值判斷的色彩。

在法學領域里，“單一主人”的概念已經(jīng)廣為人知，而且在實務上也經(jīng)常被援用。相形之下，在經(jīng)濟、政治和其他領域里，“單一主人”的概念才問世不久，其引申含義還有待更多地關注。特別是，從“單一主人”角度可以對華人社會的歷史經(jīng)驗有一針見血的一得之愚。對于這個上下五千年，涵蓋十數(shù)億人口的文化而言，“單一主人”的概念提供了特殊的視角。在琢磨這個文化的未來走向時，更值得針對過去的軌跡，有更深切的省思。

六、結 論

本文的主旨是探討“單一主人”概念在法學和政治經(jīng)濟領域的不同外延；通過辨析兩者的特質(zhì)，完善并延伸“單一主人”的理論含義。主要的發(fā)現(xiàn)和結論可以簡單歸納如下: 第一，在法學領域，“單一主人”的機制，重點不在結果而在程序；透過法律體系支持的程序，希望能得到眾人接受的結果。第二，法學的“單一主人”，是腦海里的設想； 政治經(jīng)濟的“單一主人”，是對現(xiàn)實的描述。前者能發(fā)揮作用，來自于法律的支撐；后者的支持條件，來自于本身的權力。第三，實體性的“單一主人”，在行為舉止上有高度的不確定性。基于本身長遠的利益，此類“單一主人”最好是有意識地建立競爭機制。

一言以蔽之，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軌跡里，腦海設想的“單一主人”，相信還會存留下去；相形之下，某個時空里確實存在實體性的“單一主人”，也許最好回歸歷史、成為記憶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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