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耀 梁生

【摘 要】對-aw韻字的收集與整理，目前以《壯漢詞匯》為最多。然書中的描寫相對簡略，故這方面的研究仍有提升空間。壯語民族固有詞里有不少以 -aw韻構(gòu)成的字。借自漢語也有不少字讀-aw韻。-aw韻之中有不少字跟漢語有明顯對應(yīng)，但它們究竟是老借詞還是同源詞，目前還沒有可靠的論斷。這種對應(yīng)展示了壯漢語之間不僅擁有古老的淵源關(guān)系，同時也顯示了兩種語言在歷史過程中有密切的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壯語；-aw韻；借詞；音義；研究

【作 者】蒙元耀，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梁生，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H218 【文獻(xiàn)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8）05-0137-009

在壯文的12個復(fù)元音中，以-收尾的復(fù)元音只有，壯文寫作-aw。由于這個韻母很常用，且因其在各地還有不少音變現(xiàn)象，故很值得深入探究。比如表示“給”義的hawj，到了忻城、宜州部分地方就讀h3，而到了平果的鳳梧一帶，也有人讀之如hai3，在馬山東部一帶，又可以讀做hg3，而馬山西部的林圩、周鹿一帶，則將之讀如h3。關(guān)于hawj在各地讀音的演變和記音所用的方塊壯字情況，賀大衛(wèi)教授在其著作《方塊壯字圖集》（Mapping the Old Zhuang Character Script）有詳細(xì)探討。[1 ]401-412

對-aw韻字進(jìn)行收集與整理，目前當(dāng)以《壯漢詞匯》里的詞目為最多見。然書中的描寫相對簡略。對每個字的歷史來源、語音演變和字義的引申變化并沒有太多的探討，故這方面的研究仍有提升空間。本文以《壯漢詞匯》提供的詞目為線索，輔以馬山壯語的材料，試圖對它們做一個比較深入透徹的觀察與探討。

壯文屬新創(chuàng)制的文字，其詞匯研究工作尚未充分開展，要編纂完備的語文工具書，需要研究人員在這一領(lǐng)域下大功夫，逐字收集語料，逐字分析各種相關(guān)用法，再把所蘊含的義項逐一歸納，方有可能編撰出完備實用的辭典。

由于古代留下的資料很少，能收集到的壯語古籍文獻(xiàn)多屬近、現(xiàn)代抄寫的本子，要深入研究壯語詞匯的淵源，還需借助古漢語的研究成果。畢竟壯漢兩種語言有密切的關(guān)系，兩者同屬結(jié)構(gòu)類型相似的語言，且壯語之中存在大量的、不同時期的漢語借詞，還存在不少上古時期的關(guān)系詞。這些關(guān)系詞或許是同源詞，或許是年代久遠(yuǎn)的老借詞。借助這些古老的關(guān)系詞，我們能夠窺探上古時代一些詞匯的面貌。利用古漢語的研究成果，尋覓壯漢語之間的音義關(guān)聯(lián)，發(fā)掘壯語-aw字的音義來由，也許能對壯語詞典編纂提供一些有益的參考。

一、民族詞中的-aw韻字

壯語民族固有詞里有不少以-aw韻構(gòu)成的字。其中一部分是常用詞，有一部分的普及率不太高。比如aw [1]，意思是“怔、愣”，被列作anj的方言詞。[2 ]8 anj在武鳴、忻城、金城江等地有分布，作為主條目，anj的釋文也極其簡略，同樣是“怔、愣”二字。不過給出了一個短例：mbat anj（一怔），不知anj還存在其他用法與否，但aw除此義項外，還另有引申變化。aw的本義是受驚嚇而“發(fā)呆、愣住”，比如：Duz lwg neix deng sou huek dwk aw liux（這孩子被你們驚嚇得發(fā)呆了），句中用的就是本義。由被嚇得“發(fā)呆”引申，aw有“呆、傻、笨”的義項用法，如vunz aw（笨人）、daeg aw（傻小子）。

在《壯漢詞匯》中，awq作為方言詞還收了兩條詞目。一是“輕浮、（女人）作風(fēng)不正派”，另一條是“搖籃”。[2 ]9 在馬山，awq作為形容詞還有“滯脹、飽脹”的用法，如：gwn gyaeq lai dungx awq mbouj ndei youq（吃蛋多肚子滯漲不好受）。由此引申，awq也用來指肉食過量引起的“膩、發(fā)膩”，如：geij ngoenz neix gwn bya gwn noh cungj awq liux（這幾天吃魚吃肉都發(fā)膩了）?？梢?，awq是吃了大量的蛋白質(zhì)或油脂類食物而導(dǎo)致的。

作為后附音節(jié)，-awq還可以出現(xiàn)在各種單音節(jié)動詞后面，表示“催促、趕快”等意思，如gwngawq（趕緊吃）、baebawq（趕快去）、deuzdawq（趕緊逃），這種情況下awq的聲母要跟所依附的動詞聲母一致。在馬山縣城一帶，awq的這種用法在跟部分動詞結(jié)合時還可以變化讀為第四調(diào)，如：moebmawx （趕緊打，即棒擊稻谷、黃豆等使脫粒）、dubdawx（趕快打）、myotmyawx（趕緊脫掉衣服）、nyoegnyawx（亂捅）。

在壯語民族固有詞里，以bawx（媳婦）、daw（胗）、gyawj（近）、law（丟失）、mbaw（葉子）、nawz（囟門）、ndaw（里、內(nèi)）等幾個詞為最常用。其中g(shù)yawj（近）是形容詞，如：roen gyawj（近路）、gizgyawj（近處）、nienzgeij gyawj sam cib bi（年紀(jì)近30歲）。如同漢語的“近”，gyawj也表示“親密、接近”，如beixnuengx gyawj（近親）、vunz gyawj fangz gyae（人近鬼遠(yuǎn)，即人雖來往親密，但祖宗血緣關(guān)系距離很遠(yuǎn)）。但gyawj在壯語還有“靠近、貼近、臨近”的動詞用法，而且能帶賓語，如：gyawj dah mbouj hoj bya，gyawj naz mbouj hoj haeux（近河不缺魚，近田不缺米）； gyawj cieng liux sengeiq nyaengq（臨近春節(jié)了生意忙）。例中的gyawj naz（近田）、gyawj dah （近河）、gyawj cieng（臨近春節(jié)）均可以視為形容詞帶賓語。

同樣，hoj bya（缺魚）、hoj baeux（缺米），這兩個詞也是同類結(jié)構(gòu)。hoj是“苦”，在漢語中，“苦”的本義是味道“苦”，然后引申為“難受、痛苦”，如“艱苦、困苦”，再變化則是“使痛苦、使難受”，如“辦這事可苦了他”?！翱唷边€有其他用法，不過跟壯語無關(guān)。在壯語中，味“苦”有haemz，所以“苦”在壯語最常見的用法是“窮、苦、貧苦”，[2 ]430 如vunzhoj（窮人）、ndaw ranz hoj（家里窮），引申開來就有“難、艱難、艱苦”等意思，如saedceij hoj（日子艱難）、hong hoj（艱苦的工作）、hoj aj bak（難張嘴、不好開口）。再虛化，hoj也可以表示情態(tài)作“需要”解，如：mbouj hoj de ok fwngz（不需他出手）、mbouj hoj mwngz ok naj（不需你出面）。人“窮苦”了自然就缺這少那，故也可以把hoj理解為詞性隨詞義演變而從形容詞變?yōu)閯釉~，再變化為情態(tài)動詞。但無論詞性如何處理，辭書都應(yīng)當(dāng)把gyawj naz、hoj haeuj這些變化了的義項和用法顯示出來，否則只能算是義項收錄不全。

有趣的是bawh，它是農(nóng)民犁田時叫牛右轉(zhuǎn)的吆喝聲。[2 ]35 但在語言實際里，bawh還有實義動詞的用法，如：bawh gyoengq vunz cab neix deuz！（驅(qū)走這幫閑雜人?。?、 bawh song duz lan neix bae hagdangz（趕這兩個孫子去學(xué)校）。這應(yīng)該是從“吆喝”牛的義項里引申出“驅(qū)趕”的新用法，這一用法也可以作為另一義項收入辭書。

壯族是一個農(nóng)耕民族，對四季冷暖的變化很注意。像fawh是“季節(jié)、時節(jié)”，由fawh構(gòu)成的詞也相當(dāng)多。然在《壯漢詞匯》中，fawh雖見收錄，但列做sauh“時期、時間、季節(jié)”的方言詞。[2 ]281 可是，sauh與fawh是兩個不應(yīng)互見的詞。sauh指一個較長的時段，如sauh gonq（前段時間）、 sauh neix hong mbo（這段時期活計不多）。而fawh所指的時段可長可短，如fawhnit（冷天）、fawhhwngq（熱天）、fawhcin（春季）、fawhcou（秋季），這些都是比較長的一個時段。像fawh lwgnganx（龍眼時節(jié)、龍眼成熟的時段）、fawh gvej haeux（收割稻谷時節(jié)）、fawh ndaem oij（種甘蔗時節(jié)），這也是不短的一段時間。但像fawh ngaiz（午飯時分）、fawh caeuz（晚飯時分），這個時段就比較短了。另外，我們可以說fawh hong naz nyaengq（農(nóng)忙時節(jié)），也可以替換為sauh而說sauh hong naz nyaengq，但“晚飯時分”人們不說sauh caeuz，也沒有sauh cin、sauh doeng這種sauh跟季節(jié)詞結(jié)合的詞語?？梢姡琭awh作sauh的方言詞是不妥當(dāng)?shù)?，指時間較短時一般可以用fawh而不用sauh，這是兩者的細(xì)節(jié)差異。

民族固有詞中，-awq韻字出現(xiàn)較多的是跟l-聲母的搭配?！秹褲h詞匯》收錄就有：law（丟失、遺失）、law（哪里）、lawz（油污發(fā)亮）、lawj（也）、lawx（光滑）、lawq（疏忽、忽略）、lawq（精神失常）、lawq（漏、泄漏、暴露）、lawq（偶然過失）、lawq（遲疑）、lawq（夢囈、說夢話）、lawq（也）、lawh（油膩）等一共13個詞目。此外還有l(wèi)awz（驢）、lawh（代替、替換）?！绑H”讀lawz當(dāng)是漢借詞。至于“替換”的lawh和表示“哪”的lawz，其語音反映的情況比較復(fù)雜，此二者都跟漢語有牽連，下面還要討論。[2 ]461

在這些民族詞中，lawj和lawq均表示“也”，都被當(dāng)作方言詞，估計分布范圍不大，應(yīng)是一個詞在不同地方的讀音變異。假如要規(guī)范，可以選其中分布比較廣的作詞目即可。用得最普遍的應(yīng)該是law（丟失、遺失）。這個詞目在辭書里列為主條目而被推薦使用，其下有ndwi、rwi、yui、doek四個方言詞。這種處理太過粗糙。姑且不論rwi和yui這兩者本指“溢出”，由此引申為“掉落”，再引申為“丟失”。這里著重探討ndwi和doek。其實ndwi與doek跟law是有諸多差別的。

先看doek。在壯語里，doek首先是“落、落下”，如：mbaw faex doek（樹葉落）、doek nae（下雪）。從“落、落下”引申，物價“下跌”也是doek，如：gyaq haeux doek（米價跌）、noh mbouj ndei gai caemh mbouj doek gyaq（肉不好賣也不掉價）。由“下跌”引申，doek還有水位“下降”之義：raemx doek roengzbae song gyaek gvaq（水下降了兩個臺階）。由于“撒播”種子是讓種子落到田地里，故“播”種也叫doek，如：doek haeuxceh（播稻種）、doek byaekgat（播芥菜種）。好東西一旦“掉落”，那就很難找回來的。可見，東西“丟失”也是從“落下”引申出來的。如：ngoenzneix deng doek haj maenz ngaenz（今天丟失了5塊錢）。此外，doek還有“賣掉”“降生”“嫁”等意思。從這里列舉的用例看，《壯漢詞匯》把doek列為law的方言詞是不妥的。

再看ndwi。ndwi的本義是“丟失、遺失”，如：caxfwnz youq gizlawz ndwi doq mbouj rox. （柴刀在哪里丟失都不知道）。由“丟失”引申，ndwi還有“損失、失去”的義項，如：ci ok saeh， ndwi bae sam boux vunz（車出事，損失了3個人）。再引申，ndwi還具備“無、沒有”的義項，如：ndwi cienz ndwi haeux（無錢無糧）、ndwi bit ndwi gaeq（沒雞沒鴨）。由“無、沒有”的義項演變，ndwi又有“空、閑”的義項，如：gangj ndwi（空談）、naengh ndwi（閑坐）、fawh hoengq fawh ndwi（空閑時間）。再進(jìn)一步虛化，ndwi還有“白白、徒勞地”的義項，如：baez sengeiq neix buet baeg ndwi， fouz ndaej canh（這趟生意白白跑累而已，沒有賺頭）。此外，ndwi還演化為虛詞，有“要不、要么、雖然、不然、否則”等意思。

從“丟失、遺失”的義項來看，似乎law、ndwi、doek是一樣的，然細(xì)細(xì)剖析，law是一個單義詞，且詞義含有“找不見了”的意味。ndwi和doek是多義詞，它們之間的其他義項是互不相同的。引申變化的路徑也互不相同。把它們簡單處理為方言詞而互相參見，結(jié)果掩蓋了各個詞目內(nèi)部豐富的內(nèi)涵，這是詞義研究不精細(xì)的表現(xiàn)。

這些詞義分析表明，壯語詞匯研究還有待進(jìn)一步的深化，仔細(xì)甄別每一組互見的詞目，也許我們能發(fā)現(xiàn)許多應(yīng)該分立出來的義項。這類精細(xì)研究與描寫，可以提升壯語辭書詞目編寫的質(zhì)量。這是今后亟待開拓的工作領(lǐng)域。

精細(xì)描寫壯語詞目的義項，這是一項細(xì)致的工作。既要有豐富的壯語知識和敏銳的語感，還要有準(zhǔn)確概括詞義的能力，還需要有相應(yīng)的漢語知識來找到恰當(dāng)?shù)膶ψg詞語，這樣才能妥善處理好每一個詞目。而這些工作的基礎(chǔ)，則是廣收詞目。就-aw韻字而言，至少像lawx〔密實、密閉、嚴(yán)實（不透氣、不透光）〕、rawq（環(huán)顧、顧盼）、gyawqgyawq〔（眼睛）骨碌碌〕，這些詞都應(yīng)該在工具書里有所反映才好，失收這些詞目，是很令人扼腕的。

二、借自漢語的-aw韻字

除了民族詞，借自漢語也有不少字讀-aw韻。從讀音看，這些字可能是在不同時期陸續(xù)進(jìn)入壯語的。比如：caw（朱）、cawz（除）、cawz（徐）、cawj（煮）、cawx（買）、cawq（處）、cawh〔住（對得?。常籫aw（車）、gawj（舉）、gawj（矩）；gawq（句）、gawq（鋸）、gawh〔巨（腫、多）〕、haw（圩）、haw（虛、虛弱）、hawx（雨）、hawq〔晞（干）〕、saw（書）、saw（輸）、saw（稀）、sawz（薯）、sawj（使）、sawq（試）；lawx（呂）、lawz （驢）、ngawz〔虞（料到）〕、ngawz（愚）、ngawh〔淤（“淤”泥）〕、nyawh（玉）、yawz（余）、yawz〔如（不如）〕，等等。

這些字雖然同為漢借詞，但從義項用法的多寡仍可看出，一些字是晚近才被吸收進(jìn)壯語的。像“驢”這種家畜原本就不產(chǎn)于壯鄉(xiāng)，所以lawz也不常見于口語里。它當(dāng)是隨著經(jīng)濟貿(mào)易交往而傳入壯鄉(xiāng)，義項單一。像caw（朱）、cawz（徐）、lawx（呂）這三個字就只用作姓的讀法。這種老借詞的讀法應(yīng)該是學(xué)堂開辦、識字人相當(dāng)多后才流行開來的文化現(xiàn)象。而像gaw是“車”，就只出現(xiàn)在象棋術(shù)語之中。因為“車輛”的“車”，壯語的說法是ci；象棋的“車”，壯語才說gaw。不過象棋是中國一項非常普及的娛樂活動，從棋盤上的“楚河漢界”考慮，象棋的歷史也應(yīng)當(dāng)久遠(yuǎn)了。但這項活動何時傳入壯鄉(xiāng)則無法考究。這些字中有個別還不成詞，不能單獨使用。像gawj（舉）、gawj（矩）、gawq（據(jù)），這些字是無法單獨使用的，它們只能在gawjvunz（“舉”人）、doigawj（推“舉”）、gvigawj（規(guī)“矩”）、eigawq（依“據(jù)”）、gaengawq（根“據(jù)”）等復(fù)合詞中作為構(gòu)詞成分出現(xiàn)。

而另外一些字因吸收進(jìn)來早，且使用頻率高，它們已經(jīng)成了壯語的常用字。比如“鋸”讀gawq，有名詞用法：song fag gawq（兩把鋸子），有動詞用法：gawq faex（鋸木頭），還有量詞用法：gawq song gawq（鋸兩鋸）。引申之后，gawq還有“怒斥、狠擼”的意思，如：de guh saeh loek deng goengak gawq（他做錯了事情被頭兒怒斥）。另外像cawj（煮）、cawx（買）、haw（圩）、saw（書）、saw（輸）、saw（稀），這些字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壯家人的口語中。不過有一些字雖然也常用，但卻不以原來漢字的字義直接出現(xiàn)，而是經(jīng)過了變化。比如hawq〔晞（干）、gawh〔巨（腫、多）〕等。

“晞”的義符是“日”，本義是“曬干”，如《詩經(jīng)·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陽不晞?！盵3 ]248《楚辭·遠(yuǎn)游》：“朝濯發(fā)于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盵4 ]207東西被曬自然就會“干”，壯語里的hawq就是“干、干燥”。[2 ]421 如：buh dak caengz hawq（衣服尚未曬干）。hawq可以是水分少，卻不一定是“干燥”，如：haeuxhawq（干飯）、hozhawq〔喉嚨干（干渴）〕。這里的hawq僅僅是水分少而已。hawq在壯語還有“尷尬”的義項，如：deng vunz gangj liux de naj cungj hawq caez（被人說后他尷尬了）。naj hawq 直譯是“臉干”，其實就是神情尷尬。這是比喻碰上難堪事情，臉上掛不住，下不來臺的神色。

再如gawh是源自漢語的“巨”，然在壯語里gawh更常見的用法是表示“膨脹”，[2 ]320 如：duh ro cimq raemx cix gawh（干豆子泡水就膨脹）。像發(fā)酵的面團“膨脹”起來，壯語也稱之為gawh。由此引申，“腫脹、腫大”也是gawh，如：din binh sieng liux gawh hwnjdaeuj（腳扭傷了腫脹起來）?！芭蛎洝薄澳[脹”都是比原事物“大”，事物變“巨”，自然就有“多”的含義在內(nèi)，順此而來，gawh就有“多”義，如：gwnz haw vunz gawh（街上人多）、de vah gawh lai（他話太多）。

像“處”在漢語是多義詞，但《壯漢詞匯》里cawq條之下僅給出“處、處所”一個義項。[2 ]111 其實cawq借入壯語后，它一樣是多義詞，如名詞用法：cuengq doxgaiq aeu miz dingh cawq（放東西要有固定之處）。也可以作量詞用，如：buet liux sam cawq cij cawx ndaej bonj saw neix（跑了三處才買到這本書）。因cawq能作量詞，故可以重疊使用：De cawq cawq miz vunzsug（他處處有熟人）。

“處”做動詞在漢語中多讀上聲，但在壯語中也一樣讀第五調(diào)，如：gij saeh nyuk neix mbouj rox baenzlawz cawq（這些麻煩事不知如何處置）。上聲的“處”在壯語復(fù)合詞里也讀第五調(diào)，如cawqleix（處理）、cawqceq（處置）、cawqfueng（處方）。對人進(jìn)行勸說、建議，也是一種“處置”事情的手段，因此cawq有“主張、建議”等用法。如：Gou cawq sou gaej yienghneix guh（我建議你們別這樣做）。再引申，cawq還有“勸告、勸說”的用法：Gou cawq de gvaq， dingq mbouj dingq youz de（我勸告過他，聽不聽由他）。這后面兩種是“處”進(jìn)入壯語后才產(chǎn)生的用法。

當(dāng)然，漢字進(jìn)入壯語后再發(fā)生詞義引申變化，這是常見現(xiàn)象。比如cawj（煮），這是日常的烹飪動作。當(dāng)烹飪技術(shù)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人們就會追求相應(yīng)的享受。于是“煮”東西就要經(jīng)過各種“整治”，變得花樣繁復(fù)。當(dāng)cawj進(jìn)入壯語后，除了使用本義外，還引申出了“整、刁難”的義項。如：deng cawj sam ngoenz lij banh mbouj baenz saeh（被整三日還辦不成事）。

可見，研究這些借詞，探究它們的詞義演變路徑，不但可以給辭書編纂提供例證，同時還能觀察壯漢語接觸后所引發(fā)的文化碰撞現(xiàn)象和演變后產(chǎn)生的新義。

三、關(guān)系復(fù)雜的-aw韻字

壯語-aw韻之中有不少字跟漢語有明顯對應(yīng)，但它們究竟是老借詞還是同源詞，目前還沒有很可靠的論斷。因這些字展現(xiàn)出相當(dāng)古老的語音對應(yīng)，故可相信，即使是在壯語內(nèi)部，它們也屬于比較古老的詞匯。由于這些字是常用詞，使用頻率很高，可以進(jìn)入壯語的基本詞匯行列，所以在詞義研究方面尤其值得重視。

比如“筷”是中國人的餐具，人們幾乎天天要用筷子進(jìn)食，這是一個高頻字。壯語稱“筷”為dawh。在古代，“筷”叫“箸”，也寫如“筯”?！绑纭睆摹罢摺钡寐?，“煮”是cawj，“薯”叫sawz，也從“者”得聲，兩者韻母皆是aw?！绑纭钡纳瞎乓糇x*dǐa，[5 ]154 與壯語的dawh音近，這是漢語“古無舌上音”規(guī)律在壯語中的表現(xiàn)。筆者曾撰文詳細(xì)探討過這個字。[6 ]262 由于筷子的歷史非常久遠(yuǎn)，而且壯漢兩個民族都廣泛使用，這個字還真不好斷定究竟是誰借用了誰的語言。這一現(xiàn)象不僅說明這兩種語言有密切聯(lián)系，而且其關(guān)系也非常久遠(yuǎn)。

同樣是-aw韻字且又體現(xiàn)“古無舌上音”規(guī)律的是dawz。在壯語中，dawz是一個典型的多義詞，最基本的詞義是“拿、握、持”。[2 ]196-197 如：fwngz swix dawz vanj， fwngz gvaz dawz dawh（左手拿碗，右手拿筷）。此外，dawz還有“捉拿，取下，掌握、把持，用、使，扣留，看守，把風(fēng)、放哨，看護(hù)、照看，守候，掌（犁），結(jié)（果），著（火）”等義項?！俺帧痹谏瞎抛x*dU'，[5 ]84 這個讀音同樣也跟壯語的dawz接近。由“拿”的義項引申，壯語中dawz還虛化為介詞，用來表示“處置”，如：gaej dawz vunz ma riu（別拿人家來取笑）、dawz saeh cingqging daeuj guh lezhez（拿正經(jīng)事來做兒戲）。

與此相類，“胝”在壯語叫daw。胝也叫老繭，是手、腳上摩擦生成的厚硬皮塊。乍一看，似乎daw與“胝”的讀音相去甚遠(yuǎn)，然按上古音構(gòu)擬，“胝”是*tiei，[5 ]78 壯音的daw與之相近。勞動人民終日辛勞，手腳上的老繭是常見之物。可以推測，daw自古以來就一直是勞動者口頭的常用詞，壯語把“胝”讀daw當(dāng)是上古音的遺存。

此外，漢語zh、ch、sh有不少字在上古讀t-、th-聲母。像“杖”讀dwngx，“?！弊xdong，“?！弊xdaet（斷），“啄”讀dot，“濁”讀doengq（韻尾是陽入交替），“沖”讀dongj，“橙”讀doengj，“塍”讀dwngj，“坼”讀dek，“狩”讀daeuq，“豎”讀daengj（韻尾是陰陽交替），[7 ]35-50 這些都是漢語“古無舌上音”規(guī)律在壯語之中的表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反映了漢語和壯語自上古時代以來就有了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很自然，壯漢語之間的聲母對應(yīng)規(guī)律不止上面一條?！疤妗弊值膲褲h語讀音就隱含著另一條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疤鎿Q”壯語是lawh。如：gou daeuj lawh mwngz（我來替換你）。lawh還有“交換”的義項，如：aeu duhhenj daeuj lawh haeuxcid（用黃豆來換糯米）。

“替”在上古本義是“廢棄”。棄而不用的東西，就會“衰敗、消亡”。再引申，物件廢棄不用，則需新物來“替換、代換”，如“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此即新兵替舊將?！疤妗痹偬摶癁榻樵~，則有“給、為”的意思，如：“替人辦事”“替他著想”。壯語“替”讀daeq，常作介詞用，如：gou daeq de angq（我替他高興）?！疤妗币沧鲃釉~用，如：de daeuj daeq ban gou（他來替我的班）?！疤妗边€有量詞用法，如：bineix gou ciengx liux song daeq mou（今年我養(yǎng)了兩批豬）。但daeq字不見壯語工具書收錄。daeq作量詞是比較古老的用法。即使是在漢語，“替”的量詞用法也出現(xiàn)很早。根據(jù)書證，“替”的量詞始見于宋代。如：“遂分民兵作三替，逐替燕犒酒食，授以兵器。先一替出城與賊接戰(zhàn)，即犒第二替出；先替未倦，而后替即得助之?！保ā吨熳诱Z類·卷一百一》）“長江后浪催前浪，一替新人趲舊人?！保蠎颉稄垍f(xié)狀元》第四十八）[8 ]24 很明顯，這種“替”的量詞用法就是用于“替換”的“批”。

兩相比較，大致可以斷定，“替”讀lawh應(yīng)是上古音的遺存，daeq當(dāng)是中古以后借入的讀音。壯漢語之間這種 [t-][th-] 對應(yīng)為 [l-] 的演變不是罕見的現(xiàn)象。如漢語的“多”，壯語是lai；“梯”，壯語是lae；“落”，壯語是doek；“銅”，壯語有doengz、luengz兩種說法?！皧Z”（搶奪），壯語一樣有duet、luet二說。壯語北部方言也有這種 [t-] 與 [l-] 的聲母交替現(xiàn)象。如“削”，有dat、lat二說；“片、瓣”，有diep、liep兩讀。

“許”在上古本指共同勞動時發(fā)聲以助勞，如《詩經(jīng)·伐木》有：“伐木許許?！盵9 ]355由勞動時的“呼應(yīng)”引申為“應(yīng)允”，如“特許、默許、允許、準(zhǔn)許、許可”等。再引申，則是“預(yù)先答應(yīng)、給予”，如“許諾、許愿、以身許國”等。此外還有很多引申變化的義項和用法?！霸S”古音構(gòu)擬為*xǐa。[5 ]190壯語讀作hawj，經(jīng)常作“給、給予、賦予”用，也有“許可”的義項，還虛化為介詞，可對譯為“讓”等。[2 ]421 《壯漢詞匯》把介詞的義項混雜在動詞用法之中，這是釋義不當(dāng)?shù)谋憩F(xiàn)。根據(jù)漢語詞匯的研究成果，hawj在壯語辭書中的義項似乎可以如此排列：

hawj [ha3] ①〈動〉給、給予：～ de geij maenz ngaenz（給他幾塊錢），～ sou sam bonj saw（給你們?nèi)緯?；②〈動〉賦予：Baihgwnz ～ de aen nyaemh naek neix（上級賦予他這個重任）；③〈動〉許、許可、允許：Bya laeng mbanj mbouj ～ faeg faex aeu haz（村的后山不許砍樹打草），Bouxlawz ～ de guh gij saeh neix？（誰允許他做這些事？）；④〈動〉付、支付：Gij huq neix de ～ cienz gvaq（這些貨他付錢了），Baengh lauxlungz ～ yozfei gou cij ndaej doeg dayoz（靠伯父支付學(xué)費我才能讀大學(xué)）；⑤〈動〉出、給出：Sou ～ gyaq daemq lai（你們出價太低），Lauxsae ～ gejfap caeuq dapanq le dou cij rox loek youq gizlawz（老師給出解法和答案了我們才知道錯在何處）；⑥〈介〉讓、給：Gyoengq hauxseng ～ bouxgeq veq loh（后生們給老人讓路），De daeuj soengq yw ～ vunzbingh（他來送藥給病人），mehmbwk lwgnyez sien hwnj ci（讓婦女兒童先上車）；⑦〈介〉被、給（表示某種遭遇）：Yienghneix banhsaeh ～ vunz ndaq（這樣辦事被人罵），Bya ～ meuz daz deuz gvaq（魚給貓拖走了）⑧〈介〉給（引進(jìn)動作的對象）：Gyoengq lwgnyez ～ lauxsae hengz laex（孩子們給老師行禮），Nga faex haenx ～ rumz ci raek lo（那根樹枝給風(fēng)吹斷了）。

在《壯漢詞匯》里，hawj還分設(shè)有“貢獻(xiàn)”、（給神）“還愿”兩個詞目，[2 ]421 不過沒有提供例句。從漢語的角度看，“貢獻(xiàn)”有“獻(xiàn)給、獻(xiàn)出”的意思，跟“給、給予”有關(guān)聯(lián)。至于“還愿”，因為沒有相應(yīng)例句，不好判斷。至少從上面列舉的義項來看，hawj的“付、付出”“出、給出”以及三種介詞用法應(yīng)該是“許”進(jìn)入壯語后才產(chǎn)生的。這跟“許”在漢語的詞義演變路徑不一樣。按《現(xiàn)代漢語詞典》提供的材料，其義項排列如下：

①稱贊、承認(rèn)優(yōu)點、贊許；②〈動〉答應(yīng)（送人東西或給人做事）、許愿/許身/許國；③〈動〉許配：姑娘許了人了；④〈動〉允許、許可，準(zhǔn)許/特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⑤〈副〉也許、或許：她許沒有這個意思。此外，“許”還另有三個條目，如表示程度的“許多、許久”，表示大約接近某個數(shù)的“百許人”，此為一條。另一條表示地方的“何許人”。再一條表示周朝國名的“許國”及表示姓氏的“許”。[10 ]1538

兩相對比，這四個“許”字中，壯語的hawj只跟動詞的“答應(yīng)”“允許、許可”和作“許”姓的用法有對應(yīng)。至于“許配”，在壯語則多跟hawj的“給”義歸并了。如：de hawj dah lwg de hawj daegsam（他許配他的女兒給老三了）。

從“許”一例可以明顯看出，壯語的hawj明顯跟“許”如出一源，但在發(fā)展路徑上卻又各自有不同演變。其中有交互影響，也有相互差異。仔細(xì)分析兩者的義項，可見它們之間有著很復(fù)雜的歷史關(guān)系，似乎同時存在同源、借用和分化的情況。

同樣復(fù)雜的還有caw一例。caw在壯語是“珠”。壯語-aw韻跟c-聲母的搭配，在六個舒聲調(diào)中均有出現(xiàn)。前面介紹借自漢語的-aw韻字時已經(jīng)提及，這里著重討論作為“珠”的caw。

《壯漢詞匯》里收有caw的兩個詞目。一是“珠子、珍珠”，一是“氣”（氣息）。[2 ]110其實caw可以泛指一切“珠子”，如caw gim（金珠）、caw nyawh（玉珠）、caw diet（鐵珠）、caw da （眼珠）、caw lungz（龍珠）。珍珠是一種寶珠，自然也可以包含在caw里。

至于caw指“氣息”，那也是跟“珠”有意義關(guān)聯(lián)的，只是這種關(guān)聯(lián)過于隱蔽，一般人不覺察而已。壯語里的caw能指“氣息”，這跟壯家人的認(rèn)知思維有關(guān)。壯家人的傳統(tǒng)觀念認(rèn)為，活人的脖子里有一個氣息凝聚成的寶珠，故“吸氣”是demcaw，dem即“添”，caw是“氣珠”，亦即“氣息”?！捌料ⅰ笔莔baetcaw，mbaet即“屏、憋”。所以，goenqcaw是“斷氣”，gatcaw是“割斷氣息”，這兩個詞都是人“死”的委婉說法。

人們認(rèn)為這個氣息寶珠是在喉嚨里面的，故語言之中又有hozcaw、ndawcaw的說法。hoz是“脖子、喉嚨”，ndaw是“里、內(nèi)”。除了“腦”和“心”，壯家人把脖子也視為思維器官，因而hozcaw實指人的“心思”，ndawcaw則指“內(nèi)心”。這里的caw指抽象的“心”。由此而來，兩人相愛而結(jié)“同心”，壯語說是caemhcaw，caemh是“同”，caw即“心”。情歌有song boux cungj caemhcaw， bae law doengj guhdoih（二人皆同心，到哪都相隨），句中的caemhcaw即“同一條心”的意思。當(dāng)猜測不出他人的心思時，壯語也有rox de ndawcaw baenzlawz ngeix〔（誰）知他內(nèi)心怎么想〕。

壯語有一夸張的表達(dá)，兩人相愛，愛到“刻骨銘心”時就說gyaez haeuj uk haeuj ngviz， gyaez haeuj dungx haeuj saej， gyaez haeuj sim haeuj hoz， gyaez haeuj caw haeuj gyawh（愛入腦入髓，愛入肚入腸，愛入心入脖，愛入氣珠入喉結(jié)）。gyaez 是“愛”，haeuj 是“入、進(jìn)入”，uk即“腦”，ngviz即“骨髓”，dungx 是“肚子”，saej是“腸子”，sim是“心”，hoz是“脖子、喉嚨”，gyawh是“喉結(jié)”。壯語之中，人們時常把uk（腦）、dungx（肚）、saej（腸）、sim（心）、hoz（脖）當(dāng)成思維器官看待。gyawh也叫hozgyawh或lwggyawh，因所在部位是脖子的緣故，也如同caw一樣，一并跟hoz視為思維器官。一些否定壯漢語之間存在同源關(guān)系的人，往往會舉身體部位名稱為例子，認(rèn)為“心”是漢借詞，caw或gyawh才是民族固有詞。上面的分析顯示，caw雖然有“心”之義項，但究其根底也還是源自漢語的“珠”。至于gyawh，筆者疑此字跟漢語“心志”的“志”也有關(guān)聯(lián)。

可見“珠”進(jìn)入壯語之后，本義雖然不變，但從“寶珠”變?yōu)椤皻庵椤庀ⅰ?，再抽象化而指“心思、?nèi)心”，其演變過程雖然復(fù)雜，但跟“珠”的本義有聯(lián)系則依然可察。這也反映了壯漢兩種語言之間的復(fù)雜性。

四、-aw韻字展現(xiàn)的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

歸納前面的討論，可以清晰地看到，從漢語借入壯語的-aw韻字有一些明顯的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從韻母的角度看，漢語讀 -u、-y、-i韻的字都有不少在壯語里讀如 -aw。

首先看 -u韻，像caw（朱）、cawz（除）、cawj（煮）、cawq（處）、cawh〔?。▽Φ谩白　保?、dawh（箸）、saw（書）、saw（輸）、sawz（薯）、yawz〔如（不“如”）〕等，皆在漢語里讀做 -u韻。而cawz（徐）、gaw（車）、gawj（舉）、gawj（矩）、gawq（句）、gawq（鋸）、gawh〔巨（腫、多）〕、haw（圩）、haw（虛、虛弱）；hawj〔許（給）〕、hawx（雨）、lawx（呂）、lawz （驢）、ngawz〔虞（料到）〕、ngawz（愚）、ngawh〔淤（泥）〕、nyawh（玉）、yawz（余），等等，這些漢字均讀 -y韻。

至于hawq〔晞（干）〕、saw（稀）、lawh（替）、cawx〔市（買）〕、sawj（使）、sawq（試）、daw（胝）、dawz（持），這些漢字均標(biāo)為 -i，但實際有 [i] 和 [] 兩個讀音，前三字讀 [i]，后五字讀[]。

在壯語北部方言區(qū)多數(shù)地方，由于不分撮口呼、合口呼，漢語西南官話讀 -y韻的字全讀如 -i韻。而西南官話中這些讀卷舌聲母的 -u韻字，如“朱、除、煮”等，大體也讀做 -i韻?？梢酝茢?，不管上古漢語這些字讀作什么韻母，它們都應(yīng)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yōu)?-i的階段，然后才對應(yīng)演化為今天壯語的 -aw。這應(yīng)該是上面討論各個例字的大致情形。

不過“如”讀yawz是動詞用法。作為疑問代詞的構(gòu)成部分，“如”還有另外的讀音形式。當(dāng)然，這種不同的讀音發(fā)生在聲母部分，“如”的韻母依舊還是讀 -aw。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如何”是一個疑問代詞，可在古代，“如何”卻是要說成“何如”。這是古代漢語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現(xiàn)象。在壯語中，“如何”有hazlawz的說法。如：raeuz hazlawh guh gij hong neix？（咱們?nèi)绾巫鲞@些活計？）這一詞目不見收錄，但在馬山一帶是很普遍的說法?！昂巍痹谏瞎艥h語屬匣母歌韻，構(gòu)擬為*γa。[5 ]27“如”是日母魚韻，構(gòu)擬為*nǐa。[5 ]160“如”做動詞在壯語讀yawz [ja2]，乃是舌面鼻聲母n- 向硬顎擦音變化的結(jié)果。而“如”做代詞讀 lawz [la2] 則是 n- 向邊音變化的結(jié)果。在發(fā)音部位上，n-、n-、l-、j- 幾個輔音都相對接近。所以，“如”在壯語有yawz [ja2]、lawz [la2] 兩說，應(yīng)屬不同的演變路徑。也可以說是聲母交替現(xiàn)象。

本來hazlawz（何如）是雙音節(jié)詞，進(jìn)入壯語后，lawz 卻可以單獨使用，表示“何、哪”。比如：aen haw lawz？（哪個圩鎮(zhèn)？） duz vaiz lawz？ （哪頭牛？）go faex lawz？（哪棵樹？） cuengq saw youq lawz？（放書在哪？）lawz 還常常變調(diào)讀成第一調(diào)，如：sou bae law？（你們?nèi)ツ?？?law miz cungj dauhleix neix？（哪有這種道理？）lawz本來是“如”，進(jìn)入壯語之后，卻擠占了“何”的義項，變成了“何、誰、哪”的意思，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而表示“何”的haz則變成了一個詞頭，詞義恰恰跟“如”換了位，而且僅能出現(xiàn)在hazlawz（何如）、hazneix（如此）、haznyaenx（如此、這么樣）、hazde〔那樣（如那般）〕等有限的幾個詞里。

此外，lawz還經(jīng)常跟其他詞類結(jié)合構(gòu)成疑問代詞，如：bouxlawz（誰）、gizlawz（哪里）、fuenglawz（何方）。由于代詞的詞義比較虛靈，介于實詞和虛詞之間，因此lawz也常常出現(xiàn)變異，跟相互配合的詞產(chǎn)生連讀而粘合到一起，如bouxlawz是“誰、何人”，就常常變讀成byawz，gizlawz是“哪里、何處”，就變讀成gyawz。lawz的這種合音現(xiàn)象也算是-aw韻字的一個特殊變化。

至于聲母的演變雖不在本文的重點探討范圍，但上列的例子也顯示了壯漢之間的一些聲母對應(yīng)規(guī)律。像漢語的“古無舌上音”規(guī)律就在文中有了反映。同樣，現(xiàn)代漢語的j-、q-、x- 有一部分字來源于古漢語的g-、k、h-，有一部分則來自z-、c-、s-。像“矩”“句”“鋸”等讀g-聲母，“晞”讀h-聲母，“稀”讀s-聲母，都部分地反映這種演變規(guī)律。

這種對應(yīng)展示了壯漢語之間不僅擁有古老的淵源關(guān)系，同時也顯示了兩種語言在歷史過程中有密切的聯(lián)系。因為有些例字往往不止一個讀音，各個不同的讀音也許就代表了不同時代的語音留存，如“替”讀lawh和daeq，“車”讀gaw和ci，這些字音充分表明了它們是不同時代的讀音在壯語中的投射。了解這些語音變化的來龍去脈，能幫助我們認(rèn)識壯語之中某些詞的來源，對詞義研究和辭典的編纂尤其重要。

總結(jié)上面的討論，我們所涉及的僅是一部分常見字而已。要對壯語-aw韻字作全面的分析，則必須結(jié)合詞典編纂工作來實施。要對某字的義項進(jìn)行概括，對各個義項的用法進(jìn)行甄別比較，需要從詞的本義、引申義、比喻義等方面做梳理。而要設(shè)立一個義項，還需要相關(guān)的用例來體現(xiàn)義項之間有何不同。這就要求研究者對所研究的語言材料有非常熟悉的語感，同時還要具備相應(yīng)的語言學(xué)知識，才能從紛繁復(fù)雜的語料里梳理出語音變化的頭緒、詞義演變的脈絡(luò)，從而條分縷析，把一個個字的音義根源、演化過程充分描寫出來。像這些來自漢語或跟漢語有歷史淵源的字，自然可以從古代漢語的音義著手，盡量挖掘其中隱藏的語音對應(yīng)規(guī)律，借助漢語的研究成果，來對它們進(jìn)行對比分析，找出彼此之間的異同，再利用具體語言材料展現(xiàn)它們的義項和用法。至于那些本民族固有的詞，則需要研究者有敏銳的觀察能力來收集語料并加以剖析，然后再設(shè)立義項。

總之，壯語的詞匯研究基礎(chǔ)很薄弱，目前成果不多。尤其是詞義研究領(lǐng)域，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努力發(fā)掘各類壯語詞匯，詳盡分析其詞義，有利于壯語辭書編撰工作的開展，也能推進(jìn)壯文規(guī)范化工作的開展，更能幫助人們學(xué)習(xí)壯語壯文，促進(jìn)壯文書面語的形成。

（本文得到廣西特聘專家經(jīng)費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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