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欣
摘 要:2017年11月,作者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的“近藏集萃”特展中得見一組瑰麗的黃金飾品:來自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的鴟鸮形馬胄飾。而同年10月,作者在參觀甘肅省博物館,竟發(fā)現(xiàn)一對幾乎與北京展覽中完全相同的黃金飾片,名稱被標注為鴟鳥型金飾片。這兩組形制完全一致的金飾片為什么會分隔千里,以不同的名稱展露于大眾視野之中?秦人又為什么會選擇鴟鸮(貓頭鷹)作為馬胄飾的形狀呢?作者對此進行了一番探究。
關(guān)鍵詞:甘肅;禮縣;大堡子山;鴟鳥形;金飾片;馬胄飾
2017年11月的一次偶然機會下,筆者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的“近藏集萃”特展中得見一組瑰麗的黃金飾品:來自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的鴟鸮形馬胄飾(圖1)。而同年10月,筆者在參觀甘肅省博物館時,竟發(fā)現(xiàn)一對幾乎與北京展覽中完全相同的黃金飾片(圖2)名稱被標注為鴟鳥型金飾片。這兩組形制完全一致的金飾片為什么會分隔千里,以不同的名稱展露于大眾視野之中?秦人又為什么會選擇鴟鸮(貓頭鷹)作為馬胄飾的形狀呢?
1 共同的“故鄉(xiāng)”
在甘肅與北京兩組相同金飾片的來源標注上,均注明出土地為甘肅省禮縣大堡子山秦墓。經(jīng)了解,大堡子山秦墓位于甘肅省禮縣永興鄉(xiāng),20世紀90年代,該地曾是盜墓者猖獗活動的集中地帶。形勢最為嚴峻時,附近村落數(shù)千村民曾大量不間斷地對位于大堡子山的秦遺址及墓群進行盜掘。瘋狂的盜挖活動給這兩座春秋時期的秦國墓地帶來了極大損害,大量文物經(jīng)黑市進入民間收藏者手中,更有甚者經(jīng)過走私流入國外。
1994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禮縣大堡子山秦墓進行了搶救性挖掘;同年,學者韓偉在法國訪問期間,第一次接觸到了外國收藏家克里斯蒂安·戴迪安手中的一批來自大堡子山秦墓的金箔飾片。法國收藏家展示出的兩型鴟鳥型金飾片分為Ⅰ型與Ⅱ型兩種,每種各有四件。這兩型鴟鳥型金飾片規(guī)格相似,皆高52厘米,寬32厘米,為自然金制金箔裁剪而成,鉤喙、長目、長尾、曲爪,通身飾變形竊曲紋(一說為重環(huán)紋、勾云紋、羽狀紋),一面經(jīng)打磨而光滑發(fā)亮,另一面則較為粗糙黯淡,邊緣一周有釘孔以便于將其系于他物。除此以外,Ⅱ型金飾片僅比Ⅰ型在飾片中間多出幾組面積為幾平方厘米的人為鏤空,似乎用來鑲嵌寶石。
此后,甘肅博物館禮縣博物館等單位又征集到類似的金飾片25件,甘肅文物考古研究所還從禮縣大堡子山已被盜掘的秦公大墓M2中清理出7件,從而證實了流散海外的那些金飾片確為禮縣秦公墓所出。
2 關(guān)于鴟鳥型金飾片裝飾對象的討論
兩組金飾片雖形制相同,但命名卻存在差異。外國私人收藏家收藏的金飾片曝光后,立即引起了學界的關(guān)注。其中,對于這幾組鴟鳥型金飾片的裝飾對象的討論也成為一個重點。但由于鴟鳥型金飾片流離境外,脫離了大堡子山秦人墓葬中的原始位置,關(guān)于其用途的猜測變得困難。
在對鴟鳥形金飾片的研究初期,曾有研究者給出結(jié)論,稱鴟鳥型金飾片的用途是裝飾秦人棺槨。包括韓偉先生在內(nèi)的學者認為鴟鳥型金飾片與棺槨的聯(lián)系從某種角度體現(xiàn)了秦人對于鳥及鳥型圖騰的崇拜,甚至可以和秦人祖先神相聯(lián)系起來①。但隨著對鴟鳥型金飾片研究的進一步深入,更多學者開始認同鴟鳥型金飾片的裝飾對象是馬匹。這一觀點是將我國已發(fā)掘的先秦墓葬中的相似飾片作為比較對象。梁帶村芮國墓地的棺制保存較為完好,在芮國墓地M502號墓中出土的相似R型銅飾片多出現(xiàn)在車馬器附近并成對放置,說明此類銅飾是有關(guān)車馬的物件。在西周時期的山西北趙晉侯墓地一號車馬坑發(fā)掘中,也有相似銅飾與銜鑣、絡(luò)飾一同出土。張家坡西周墓地M196和M198出土有與梁帶村形制相似、尺寸略小的銅馬胄飾。張?zhí)於飨壬茢?,梁帶村的銅馬面甲背面往往殘存木質(zhì)、竹篾和布紋印痕,知其并非直接覆于馬面,而是有內(nèi)襯之物。飾片周邊的釘孔則是用來釘或結(jié)縛于內(nèi)襯之上,然后將之覆于馬面,說馬冑甲可能更準確。
區(qū)別于保存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的鴟鸮形馬胄飾(Gold Foil Horse Head Armor Ornament in the Shape of Owl),另一組保存在蘭州甘肅省博物館的從外形看完全一樣的金飾片被命名為鴟鳥形金飾片(Owl-Shaped Gold Ornamental Piece),并沒有在命名上體現(xiàn)出文物的用途,甚至二者的名稱并不能直觀地體現(xiàn)出其相似性。有“馬胄”二字,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博物館參觀者對于器型與體量的暗示,對于這兩組鴟鸮形金飾片來講,馬胄作為其主要用途,是將其與秦人生產(chǎn)生活、作戰(zhàn)作息直接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這個問題也暴露了甘肅省博物館與國家博物館各自作為省級、國家級博物館在文物命名溝通上的問題。如何讓“同樣的”文物獲得一樣的名字?在同類型文物被拆分展出的情況下,改善其命名上的人為割裂情況是博物館從業(yè)者與研究者亟待解決的問題。
3 兩組鴟鸮形馬胄飾的歸國之路
自1995年韓偉先生撰文介紹流失在外的黃金飾片之后,甘肅博物館、禮縣博物館開始了對民間流失的大堡子山秦墓流失文物的征集活動。1994年,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大堡子山墓群及遺址進行挖掘。自2004年始,在國家文物局和甘肅省文物局的大力支持下,甘肅省考古研究所誠邀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國家博物館考古部、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和西北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組成聯(lián)合課題組,啟動早期秦文化考古調(diào)查、發(fā)掘與研究項目。2006年度重點對禮縣大堡子山遺址進行發(fā)掘。
在各方努力下,2015年法國文物收藏家克里斯蒂安·戴迪同意撤銷對法國國立吉美博物館的捐贈行為,再由原捐贈人將文物分兩次返還中國,共計60件大堡子山流失文物,這其中就包括了原藏法國國立吉美博物館的鴟鸮形金飾片。這批金飾片被國家文物局劃撥甘肅省博物館,全部成為了甘肅省博物館的展品。
北京國家博物館標注為“鴟鸮形馬胄飾”的黃金飾片則并非來自文物返還,而是私人捐贈。人民網(wǎng)援引《中國文化報》的記者報道稱:2011年,來自香港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郭炎先生將私人收藏的兩件大堡子山鷙鳥形金飾片和一套金鎧甲片捐贈給國家博物館,以表其愛國之心。這兩件金飾片相對于法國回流文物進入博物館的時間要足足早了四年,猜測其來源應是大堡子山秦公墓遭盜掘后的文物黑市。由于兩組金飾片的相似性,可以推測郭炎先生所捐贈的一組鴟鳥型金飾片與法國私人收藏家手中的金飾片來自同一墓穴。
4 從鴟鸮形金飾片見秦人的鴟鸮圖騰崇拜
探究鴟鸮形金飾片出土的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公墓,須知秦人歷史上為西遷的東夷族。而關(guān)于秦人與東夷族的淵源,學界已有定論。清華簡《系年》指出原居東方的“商蓋之民”即秦人祖先,他們由于隨商王子武庚數(shù)次叛周,戰(zhàn)敗之后被周人強行遷徙至宗周西部。閆德亮先生在《秦人的發(fā)展及其神話的演變考論》一文中指出“崛起于西方的秦人源于東方鳥夷部落聯(lián)盟嬴姓部族”。而秦人的鳥類崇拜,也同樣來自于祖先部落東夷人。秦人的始祖伯益來自于東夷族始祖的分化,秦人祭祀的白帝少皞,其陵墓在東夷族活動的窮桑(今山東曲阜)亦可作一例有力的佐證。
東夷先民與華夏部族比鄰而居,是以少昊神為首領(lǐng)的部落聯(lián)盟。夷部族多以鳥為圖騰,《史記·五帝本紀》《大戴禮記·五帝德》《漢書·地理志》均作“鳥夷”。《書傳》:“海曲謂之島,居島之夷?!笨追f達疏:“鄭玄云:‘鳥夷,東方之民,搏食鳥獸者也。王肅云:‘鳥夷,東北夷,國名也?!笨梢?,東夷之中有被稱為鳥夷的一系族群存在。
由此可見秦人源自于始祖東夷人的鳥崇拜淵源。秦人尚武,遷徙至西方后,秦人文化與生活方式逐漸與西北民族融合,形成了尚武的文化取向,《戰(zhàn)國策·魏策》曾云秦人“有虎狼之心”。而秦人選擇西北常見的鴟鸮作為部族崇拜的圖騰,乃至制作成金質(zhì)馬胄飾,裝飾于戰(zhàn)馬面頰,不僅因為其兇猛的習性符合部落取向,更是因為鴟鸮獨特的文化含義。
鴟鸮晝伏夜出,常出現(xiàn)在蟲、鼠較多的墳地四周,《秦風·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慄。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更是在序中寫明“黃鳥,哀三良也”,將黃鳥與三壯士奄息、仲行、鍼虎的死亡聯(lián)系起來。張哲俊先生在《〈秦風·黃鳥〉的死亡鳥與黃色鴟鸮》一文中論證《秦風·黃鳥》中的黃鳥即為鴟鸮?!蹲髠鳌は骞四辍返挠涊d則將一首失傳的《茅鴟》與戰(zhàn)事聯(lián)系起來①。已出土的馬王堆帛畫中,也存在繪有二梟(同鸮)立于堂廡,作為守護神將死者引入陰間。
鴟鸮出現(xiàn)在禮縣大堡子山秦墓,是作為秦人圖騰崇拜的一個典型代表。鴟鸮本為食肉猛禽,在先秦時代的秦人圖騰崇拜中,鴟鸮作為戰(zhàn)爭、死亡與兇猛、好戰(zhàn)的符號,很好地詮釋與概括了秦人的部落性格與取向。文中兩組來自秦人故地的鴟鸮形金飾片背后承載的文化與歷史,值得每一位文物愛好者思索、探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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