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
卡夫卡曾直言對老子思想的無限欽敬,稱“老子的哲學(xué)是堅硬的核桃,我被它們陶醉了,但是它們的核心,卻對我依然緊閉”。這個果核緊緊地封閉著,它是自我圓足不加旁求的;它的成就、它的感覺、它所有的意義都綰聚在一起,收攏在一起;它精光內(nèi)斂,一般人很難接近它,甚至沒有接近它之前,就已經(jīng)有點目迷五色了。為了向前人汲取智慧,我們需要讓它敞開,這就是“打開果核”。
但并不是每個人對著文本就可以打開這個果核的,等打開以后,也未必每個人都進得去。這需要今人和古人在一個平臺上有效地交匯。
今天的生活已經(jīng)很散文化,離人的精神越來越遠。我們都說接受過去的熏陶,廣義上說是接受人文的熏陶,但是“人文”是什么呢?對“人文”的解釋有很多。其實,人文處理的是人的日常世界和價值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
我們?nèi)諠u沉淪在生活的底層,變得越來越機械、固定,我們所有的向往、追求、喜怒哀樂都統(tǒng)統(tǒng)被格式化了。盡管每個人都覺得我是世界上獨一份的,我就是我,和別人不一樣,但是我們的追求、向往、心底的那些夢都和別人一樣,以至我們的打扮和裝修出來的環(huán)境也是一樣的。
所以,這個世界越來越雷同,雷同以后就非常乏味。當(dāng)我自己做學(xué)問的時候,乃至于讀《老子》《莊子》的時候,總希望在打開這個果殼的時候能發(fā)現(xiàn)里面有我自己的東西。其實每個人讀一個文本,都可以讀出自己的東西來。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古代注《老子》的不下千家。后來不斷地散失掉了,今天才留下三百五十四家。
我今天談老子,是談我所看到的老子,并不是教科書式的、權(quán)威性的,因為每個人的眼睛里面都會投射出一道特殊的光束,它照見的老子可以是別人所沒有看見的部分。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對于經(jīng)典,人們可以胡亂解釋,純粹根據(jù)個人的感受。但經(jīng)典的生命要延續(xù),就必須和當(dāng)代交互連通。而且因經(jīng)典自身內(nèi)容非常深廣,它自帶光環(huán),是一個發(fā)光體,在這種交互連通中,它的思想足以光照當(dāng)下人的生活。在讀《老子》的時候,我自己感到最愉快的,是能真切感受到老子的思想不是過去時的,它不斷在生長,不是站在遙遠的古代,透過遙遠的時空告訴我們真理,而是非常貼合當(dāng)代人生活的可以身體力行的智慧之源。
老子幾乎是和孔子同時代的人。一般認為老子在前,孔子在后,孔子曾經(jīng)向老子問禮,老子教訓(xùn)他不要多說話,太喜歡說話必然多說多敗??鬃勇犃死献拥慕逃?xùn)后安靜了很多,回去三天沒給學(xué)生開課,因為他覺得自己碰到了真龍一樣的人物。老子的高明讓為人師的孔子一下子安靜下來。當(dāng)然,也有人不這樣認為,比如漢學(xué)家史華慈(Benjamin I.Schwartz,1916-1999)就認為孔子在前,老子在后。
眾所周知,道家哲學(xué)是以老子和莊子兩個人作為代表。一般認為,莊子繼承和發(fā)揚了老子的學(xué)問,就像孟子繼承和發(fā)揚了孔子的學(xué)問一樣。其實不能這樣一概而論,因為老子和莊子之間還存在著一些重要的區(qū)別。不說他們言語方式很不一樣—老子的語言是警句式、格言式、箴言式的,不多展開;而莊子則多用寓言、重言和卮言,展開得很豐盛。他們兩個人的為人風(fēng)格就不完全一樣,一個老成持重,一個更近青年才?。灰粋€是史官或檔案館館長,一個則為小吏。他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趣味也不一樣,后世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樣。老子的學(xué)說非常沉穩(wěn),非常凝實,每一句話都有多重性的意思,許多帝王引用其為執(zhí)政的依據(jù);而莊子的學(xué)說被許多讀書人、藝術(shù)家欣賞,因為他講得浪漫,講得機敏,講得汪洋恣肆。
如果要對道家的學(xué)說有根本的體認,必須從老子開始。當(dāng)然我還要補充一句話,要對道家的思想有包羅萬象的體認,可能光讀老莊還不夠,還要加上《列子》。
總的來說,道家的學(xué)說是由老子奠基的,老子的思想是道家哲學(xué)的核心部分。這也使得我們今天談道家哲學(xué),必須非常重視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經(jīng)》,也即《老子》。說起《道德經(jīng)》,本應(yīng)該叫《德道經(jīng)》,因為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本《老子》就是《德經(jīng)》在前《道經(jīng)》在后。“德”指一物之所以成其為一物者,“道”指萬物變化發(fā)展之規(guī)律。先講一物,再講萬物,所以叫“德道”。只是現(xiàn)在約定俗成叫《道德經(jīng)》。
老子所處的那個時代,有個叫柏矩的人從其學(xué),曾請求老子同意其游歷天下,老子稱算了,天下就像這里一樣,因為其時世道已經(jīng)不行了,亟需要人拯救。春秋末年的時候,天下分崩離析,周王朝的共主地位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時沒有攏系各個邦國的力量,各諸侯國都想重新聚攏天下,這是一個重新洗牌的過程,是為韓非子所說的“大爭之世”。因為當(dāng)時社會亂了之后,每個人要重新上崗,所以絞盡腦汁地發(fā)揮聰明才智,使自己的東西形成一套學(xué)說,有的留下來了,就成為諸子百家。
那么孔孟的學(xué)說為什么不能被人君執(zhí)行呢?因為孔孟老愛說何必曰利,亦有德在,有仁義在,這種迂闊不周事情的主張根本不適合當(dāng)時“大爭”的世道。老子當(dāng)然也是反對爭的,但他想在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他知道,要從根本上解決這類關(guān)乎人性的問題,非自己一個人所能,所以他對人世是很絕望的,所以對柏矩說,天下已經(jīng)這樣了,就算了吧。
我們知道,老子的趣味和孔子是不一樣的??鬃有南档氖侨沼脗惓V械娜松?,而老子心心念念的是天地大化中的人生。他覺得爭權(quán)奪利,乃至心系日用倫常,現(xiàn)實世界、此岸世界的功業(yè),是不行的,這樣會把自己的格局做小了,應(yīng)該脫開出去,追求天地大化中的人生。儒家總是把人放在社會生活的秩序里面,所以說要人正心誠意,然后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子不這樣,他常把一個人放在宇宙的生命秩序里面,所以不講正心,而講靜心。沉浸在生活秩序里面的人,如果一下子被超拔到宇宙大化當(dāng)中,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在歷史長河中是何其渺小,這樣就會覺得爭名奪利毫無意思,就會看開。
還有,儒家講的是為人之道,它告訴你怎樣才是好人,怎樣做一個君子。而道家講的是為生之道,是怎樣維持一個好的合理的生命。好人涉及道德評價,但道德很多時候是一種負累,隨著對道德不斷地強調(diào),其反面的東西會越來越浮現(xiàn)出來。儒家的為人之道的確奠定了中華文化的根基,顯得非常深厚;但是老子的為生之道也極大地拓展了中國人的視野,使中國人顯得更加超邁。
老子思想中蘊含著豐富的哲學(xué)智慧,這些智慧對當(dāng)代生活仍然有重要的影響。首先來看他對生與死的論說。生與死的問題,在西方人看來似乎是不值得討論的。古希臘的伊壁鳩魯就說:“死與我們活著的人毫無關(guān)系,因為我們活著的時候,死并不存在,當(dāng)死亡來臨時,我們又不存在?!眾W地利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也曾說,“死亡不是生命中的任何一個事件”,因為“我們不會活著學(xué)會死亡”。所以,生和死分途,活著的時候談?wù)撍劳鍪菦]有意義的;死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在了,又何以談?wù)撍??但是中國人不這樣認為,中國人覺得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且生死問題,主要落實在“死”,“死”才是個真問題。因為“生”不是人能掌控的,而“死”才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重要功課。
但中國人對死很是畏懼,中國哲學(xué)大都回避談?wù)撍?。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彼灾荒馨阉鼞抑闷饋?。而老子哲學(xué)是“出生入死”的,經(jīng)常涉及生死問題,并能夠公開地充分地談?wù)?。在老子看來,一個人應(yīng)該以平常心看待生死,生的時候好好“衛(wèi)生”,死的時候則要“順?biāo)馈??!靶l(wèi)生”就是保護生命,“順?biāo)馈本褪琼槕?yīng)生命的節(jié)律,安然地走向死亡。
如何做到“衛(wèi)生”與“順?biāo)馈??儒家重孝道,主張厚葬;墨家重?jié)儉,主張薄葬,因為墨家代表的是底層小人物;老莊很干脆,主張不葬,順其自然。生死既然是自然的事情,就不必過分悲喜,不要厚葬,也不要薄葬,就自自然然地來去?!肚f子·列御寇》曾說:死后陳尸地上,會被烏鴉和老鷹吃掉,埋到地下,會被螻蛄和螞蟻吃掉,如此從烏鴉和老鷹口中奪食而送給螻蛄和螞蟻,不是太偏心了嗎?大意如此。老子更有一句很有名的話:“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毙『⒆觿偵聛淼臅r候,身體是很柔軟的。人活著時身體也是柔軟的,而死后身體就僵硬了。民間說“這個人死翹翹了”,其實就是說人死的時候是直挺挺的,很硬很重,搬都搬不動。草木剛長出來的時候,一株小苗柔軟地隨風(fēng)擺動,枯黃的時候則直挺挺地倒在田埂上。萬物活著的時候是柔軟的,而死后卻是枯槁僵硬的。所以,應(yīng)該柔軟自己的身段,柔軟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包括自己的處世方式和生活準(zhǔn)則,如此才能保持長生。如果遇事一味認為自己是真理的代表,固守既有原則而不知變通,不懂事急從權(quán),那必然是要吃大虧的。
這個“貴柔”的道理是老子的老師常樅教給他的。常樅曾在臨死前問過老子三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張開嘴巴問老子舌頭還在嗎,老子看了說還在。又問牙齒還在嗎,老子說沒有了。常樅說,你看那些軟的東西還在,硬的東西都沒有了,這讓老子印象深刻。
再說動與靜。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笔亍疤摗?,虛到極點;守“靜”,靜到極點,然后萬物并作以觀復(fù)。何為“觀復(fù)”?即看到事物發(fā)展的起點,看到萬物從哪里來,又歸向哪里。萬物是從靜到動,從靜當(dāng)中來;萬物又是由動而靜,最后歸向于靜??梢妱邮且粋€充滿偶然的過程,靜是永恒的起點和終點。既如此,那么人應(yīng)該守動還是守靜呢?當(dāng)然應(yīng)該守靜。此所謂“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我們可以想一想靜的重要,以及它帶給人的好處,譬如靜可以益智,因為靜下來了就可以讀書思考,增加智慧,正如古人所說,“萬物靜觀皆自得”。靜還可以制動致遠,因為一個人如果每臨大事必有靜氣,就能不急躁、不虛怯,平穩(wěn)妥帖地處理好事情,是謂“思深謀遠”。靜還可以養(yǎng)生,七情傷身,一個人心不靜的話,就會生出各種各樣的毛病。另一方面,人的心里難免有欲望,有的人雖是平凡的肉身,卻常懷成仙的夢想。如何做到靜?對此,老子的回答是“不欲以靜”。當(dāng)然,一個人沒有欲念是很難的,故“不欲”就是欲望不要超過自身能力所能達到的極限。但是很多人都懷有超過自己能力和環(huán)境水平的大愿,有了這種欲就不能靜了。所以老子主張人應(yīng)該“心如死灰”。其意不同于今天我們所理解的,而是說內(nèi)心平靜到無可復(fù)燃的狀態(tài),即靜寂的狀態(tài)。
再說巧與拙。中國人自古就反對弄巧,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币粋€人只是能說會道,甚至言過其實,是中國人素來討厭的。不僅孔子討厭,韓非子也討厭,《呂氏春秋》對這種人也有否定。當(dāng)然,老子也討厭巧心、巧舌、巧伎,對這些都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但他向往“大巧”,即真正的巧,它看上去平實敦樸,其實含藏著深不可測的智慧。是謂“大巧若拙”,其情形一如“大辯若訥”。一個人其實辯才無礙,但他平時說話常常訥訥于言,好像講不出什么東西。老子提醒你,對此千萬不要小瞧了,這正是他所崇尚的“大辯”?!按笄伞币踩绱?,表面看似拙,其實“拙中見巧”。具體表現(xiàn)為,一個人在講問題的時候能抓住中心,不展開其余;看人的時候能取一個人的根本,而不為其他外在的東西所迷惑;做一件事的時候也是同樣。
除了巧與拙之外,還有虛與實。老子重虛甚于重實。一般人覺得實更重要,老子恰恰認為虛是很重要的,為此曾說:“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一個人要填飽肚子,強健體魄,但心志要虛、要弱。這是什么意思呢?每個人出生后,不斷接受教育,有了許多直接知識和間接知識,這些都積累在人腦子里,構(gòu)成哲學(xué)上所謂的“前見”。但如果腦子里塞滿了前見,就吸收不了別人的意見,特別是批評性、否定性的意見,那么前見就會變成偏見和成見。老子重虛,是要人敞開胸懷,始終虛一部分,這樣才可以接受不同的東西。也就是說,只有虛,才能容,既能容物之生,也能容人之長,這樣才能涵養(yǎng)生機,發(fā)展無窮。就像山谷是中空的,中空才能集貯雨水,凝蓄陽光,有了水分和陽光,植物就生長起來了,鳥獸就飛來了,人也可以在山谷里找到吃的,或打獵或采集果子了。
做人也是這樣。古代有個器物,叫欹器?!办ァ本褪峭嵝钡囊馑肌_@個欹器是什么樣的呢?一個平臺,上面有兩個杠子頂起一個銅罐,銅罐有兩個耳,兩個杠子把它固定住。銅罐是空的,可以盛水。但如果盛滿了水,就會傾覆;如果是全空的,也會傾覆;只有半滿的時候,罐口才穩(wěn)穩(wěn)地朝上。這個東西最早見諸《荀子》的《宥坐》篇,“宥”即“右”,可見它是被古人當(dāng)作座右銘看待的,孔子在魯桓公廟中見之,曾由此感嘆“惡有滿而不覆者哉”。明白點出了“虛”的道理。那什么時候是你半滿的時候呢?這就要拿捏,就要靠修養(yǎng)了,需要人認識自己,找到自己。老子主張?zhí)撝赜趯崳越虒?dǎo)人要處下、不爭、包容。不要十全十美,避免走到極點,以至走向事物的反面。
最后是關(guān)于美與丑的問題。儒家說美善相兼,如果不善,光有外在的美也是不可取的,只有美善相兼,才是真美。老子別有理解,他承認美是有獨立性的,為一客觀存在,曾說“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即美好的言詞可以換來人們的尊重,美好的行為可以感化眾人??梢娎献邮浅姓J美具有獨立的本位與價值的,但盡管如此,他對美仍存有戒惕之心,為其常被人錯認與誤信。他稱“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真正好的話,不是那種甘言、美言,相反是很樸實的話。所以他經(jīng)常喜歡用“樸”和“素”來界定自己所說的美。認為好的美最后都走向“樸”,此即所謂“復(fù)歸于樸”。以后莊子繼承了老子的觀點,主張“既雕既琢,復(fù)歸于樸”。真正的大美是一種樸素之美?!皹恪笔鞘裁??就是一段原木,上面沒有任何人工的痕跡?!八亍笔鞘裁矗烤褪且粔K白色的絲綢,上面沒有任何的圖案。生命真正的原始狀態(tài)是最美的東西。對原始狀態(tài)的東西加以修飾,目的是要使原始本真的美更充分地展示出來,而不是把它掩蓋掉。
所以,老子不贊成世俗所追求的美,而世俗認為丑的那種樸素之美恰恰是他所崇尚的。老子的這個觀點,后來由莊子生發(fā)開去,講得更徹底。莊子說,衛(wèi)國有個很有名的丑人叫哀駘它,他皮色很不好,跛腳駝背,還哭喪著一張臉,反正很難看。但他德行好、學(xué)問大,所以男人一看到他就想和他做朋友,女人一看到他就想嫁給他,魯哀公一看到他就想把國政交給他。莊子通過這個極端的例子是要告訴人,千萬不要看一個人的形貌,而要看這個人的德行,所以說“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當(dāng)這個人德行有所長,就應(yīng)該忘記他外在容貌的缺陷。但很可悲的是,人不能忘掉他所應(yīng)該忘掉的那個形,而忘掉了他所不應(yīng)該忘掉的那個德,“此謂誠忘”,即這才是真正的忘性大呀!中國歷史上的那些偉大人物,從老子、孔子開始,包括許多高僧大德,似乎長得都不怎么好看。難道中國古代的偉人賢人真都長得不好看,甚至很難看嗎?不是的。古人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人,應(yīng)該重視他們了不起的德行和事功,而不應(yīng)該太在乎他們的容貌。但是世人就是不懂得美麗只如皮膚之淺,只重視外在的包裝,而不在意內(nèi)在的美質(zhì)。這種淺識讓老子很痛心,所以在美丑的問題上,他要突出丑。
通過辨析這些概念,我們可以看到,老子的學(xué)說經(jīng)常是和一般人反著來的,這是因為一般人只看到事物的正面和表層,而老子看到了事物的背面和底層。一個人應(yīng)該從事物的外在看到事物的內(nèi)里,哪怕這個內(nèi)里提供給你的信息和你原來的知識是相反的。越是相反,越會讓你思考。當(dāng)你去思考何以相反的原因時,會獲得一份阻抑性的驅(qū)動力,因此長一份見識,增一份修養(yǎng)。所以我們看問題,需要經(jīng)常有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在你耳邊不斷提醒。如果一個人耳邊沒有不一樣的聲音,他是很容易走錯的。
那個耳邊的聲音,有的時候是你自己提供的,通過讀書或閱歷;有的時候是你的親人、朋友提供的。當(dāng)別人提供給你這種聲音時,你要謙虛地傾聽。許多的錯誤都在于你不注意傾聽來自別人或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老子哲學(xué)就是提供給你的另一種聲音,其實是提供給你觀察事物的另一道光束。一個人看問題,由于長期的生活習(xí)慣,經(jīng)常會從一個熟悉的角度出發(fā)。這個時候,你是一個平常人。如果你能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問題,才是一個非凡的人。舉一個例子,比如女孩子梳妝,小戶人家有一面鏡子就不錯了,窮人家的只能河邊打水時照照臉,但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同,不僅前面一面鏡子,后面還有兩個甚至三個丫鬟,拿著鏡子站在兩側(cè)與背后,這個時候,她看到的是一個立體的自己。一個人要看透問題也如此,需要多邊互鏡,有不同的參照系環(huán)襯在你人生的四周,這樣你才能看清問題的本質(zhì),才能看清真正的自我。道家就是這樣,經(jīng)常站在你不了解的角度提醒你,讓你認識事物的多個方面。正是它對一個事物投出了別樣的光束,才照亮了你平時不留意的地方。
今天,《論語》和《孟子》講的道理,國人耳熟能詳,因為它們是講人怎樣在一個社會秩序里面生活。道家老莊無意在社會秩序里面安頓人心,而是希望在一個更廣大的自然秩序里面安頓人心,所以有些話今人略感陌生,甚至費解。還有,儒家是在形而下的層面討論人的問題,特別是人的道德問題,但道家是在形而上的層面討論人的問題,且這種討論更徹底,常常超越了社會的領(lǐng)域,進入到哲學(xué),甚至審美的領(lǐng)域。所以,道家老子哲學(xué)有一種獨特的思想魅力。
它首先表現(xiàn)為好對一切存在作最徹底的反思與批判。老子是一切存在最徹底的反思者與批判者,是中國歷史上對既有文明作認真反思的第一人。他能夠超越一切的知識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用一種超拔的高度,站在人生的邊上反思人生,用冷峻的眼光來懷疑一切。德國哲學(xué)家赫伯特·曼紐什(Herbert Mainusch)認為,《道德經(jīng)》是一部涉及范圍廣泛的懷疑論著作,其要旨是闡述人類理性的局限性,以及人類種種價值和道德的相對性。林語堂也曾說過,如果說孔子的哲學(xué)是一大肯定的話,那么老子的哲學(xué)就是一大否定。
在一個不完善的社會里面,批判者是要有勇氣的,是了不起的;在一個欠完善的社會里,懷疑論者通常是最具智慧,也是最冷靜的。那么老子如何是一切存在最徹底的反思者和批判者?首先他有一種反智的訴求。他的五千言對既有文明是抱著審慎的懷疑態(tài)度的,以至于主張“絕圣棄知”“絕仁棄義”和“絕巧棄利”。認為如果做到這樣,老百姓就好了,天下就太平了。他甚至還說民難治是因為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從表面上看,這近乎鼓吹愚民政策,但其實是將矛頭直接指向統(tǒng)治者,意思是說統(tǒng)治者太聰明了,整天直接間接地教百姓那些詐偽不誠的東西,把人性都搞壞了。所以他才說“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并認為人最應(yīng)該做的是“絕學(xué)無憂”。顯然,這不是一種愚民政策,而是一種觀念上的反智。這個反智和西方的反智主義是不一樣的,但也有共通的地方,就是有鑒于文明的詐偽,對知識進行審視、提出質(zhì)疑,而不是說要推倒文明本身。其訴求里面,包含的是對已有文明的反思和批判。
其次有反道德的指向。關(guān)于道德,儒家談?wù)摰梅浅6?,墨子、法家也講,而老子很少講。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什么東西講太多,就說明什么東西缺乏,乃或壓根兒沒有。老子甚至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一個在上者不老把道德放在嘴上,這個在上者才是真正有德的人?!跋碌虏皇У拢且詿o德”,一個在下位的人整天把道德掛在嘴上,反而會變成一個無德的人?!暗乐A,愚之始”。道德被說得天花亂墜的時候,恰恰是老百姓變愚昧的開始。
老子對道德的批判是很有道理的,他甚至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奔炊Y教的設(shè)置不僅恰恰說明忠信已經(jīng)非常不足了,而且還是禍亂社會的罪魁禍?zhǔn)?。這讓我想起哲學(xué)家愛默生說的那句話:“社會的道德乃圣者之惡?!钡赖缕鋵嵤且环N個人的修行,但是那些圣者往往熱衷把道德推展為一個運動。道德固然可以推展為運動,但那應(yīng)該是一個關(guān)乎個人的運動,當(dāng)?shù)赖鲁蔀橐环N社會化的集體性的運動時,道德必定會走向反面,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道德綁架。愛默生的話真可以和老子對道德的批判互相呼應(yīng)。
老子還反對一切有為?!兜赖陆?jīng)》五千言幾乎全在說無為?!暗莱o為”,所謂道的本體是無為的,它的屬性是無為的;“上德無為”,最好的德行是無為的;“是以知無為之有益”,所以可知無為才是最有利于人的;“無為者無不治”,如果無為的話,就可以平治天下;“無為故無敗”,如果無為的話,就不會失敗。以后,莊子把話講得更徹底,認為有為反而會壞事。圣人就經(jīng)常有為,所以“圣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圣人不死,大盜不止”,“絕圣棄知,大盜乃止”。在中國的文化里面,從來沒有誰這樣堂而皇之地將偉大的人物和強盜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此外,老子講“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或者“治大國若烹小鮮”,也是一個意思。
老子哲學(xué)的魅力還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人生的熱忱究問和踐行上。老子可稱是現(xiàn)實人生最熱忱的究問者和踐行者。莊子曾經(jīng)講過一句蠻有意思的話:“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說的是孔子,“中國”古漢語指“國中”,他說孔子對仁義禮智信這些大道理很精通,可稱人所共知,但是對人性之精微就搞不大清楚。老子不這樣。老子對社會、對人生、對人性的思考非常廣闊,非常深入,對一切問題的思考都是基于人安身立命的角度的。
首先談?wù)勊麑ψ杂傻拇_認。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具有無需證明自己存在的天然的合法性,但是對自由的任何限制卻需要證明其合法性,而且證明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點,就是它出臺的目的是為了更有利于保障每個人的個體自由,這是世所公認的認知。
道家所推崇的自由比較徹底,比較接近這個認知。為了確保個體的自由,他主張“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所謂“自化”即自我運化,自我改化。又說“我無為,而民自化”,如果在上的統(tǒng)治者沒有那么多苛嚴的死規(guī)定,老百姓就會自己向善的方向去改化?!拔液渺o,而民自正”,如果統(tǒng)治者好清靜守正,老百姓的行為自然向一個正確的方向去發(fā)展?!拔覠o事,而民自富”,如果統(tǒng)治者不折騰,老百姓自然會走向富裕?!拔覠o欲,而民自樸”,而當(dāng)統(tǒng)治者不是充滿物欲、權(quán)念乃至色欲,老百姓自然就會歸于淳樸。
可見,老子崇尚自由,崇尚那種具有“自化”“自正”“自富”“自樸”能力的自由主體。后來莊子把話講得更為徹底,甚至要人為了維護個體自由,不被任何人所用,甚至不做千里馬。伯樂相馬的故事為人所熟知,伯樂名孫陽,曾經(jīng)替秦穆公相馬。所謂挑千里馬的過程大概是這樣的,先挑出一百匹馬,燒掉雜毛,理剪鬃須,修腳釘掌,火印打號,這么一折騰,二三十匹馬死掉了,然后對剩下的馬再作考核,譬如奔跑能力或耐力如何等等,再刷掉一批,最后剩下十匹馬。當(dāng)它們被戴上千里馬的桂冠,和主人相遇的時候,莊子說它的不幸開始了,因為它從此再也見不到廣闊的世界,失去了馳騁的自由。
莊子繼續(xù)說,人不能“喪己于物”,在外物中喪失了自己,不能“失性于俗”,在世俗中迷失了自己的個性。“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的是什么人?是“倒置之民”,就是用頭走路,而不是用腳走路的那種笨伯。
所以老莊的自由觀念很了不起。在儒家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中,人很難有真正的自由。儒家的繁文縟節(jié)很多,它要削弱人的個性以適應(yīng)社會,不像老莊哲學(xué),是要求社會以最大的善意和包容來照顧個人。儒家有“五品”: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些固然是必須的,但它還要求人“食不言,寢不語”,乃或規(guī)范人手眼聲法的“九容”等等。道家從來沒有這些死規(guī)定。
與崇尚自由相聯(lián)系,老子還努力破解功利。先秦時,士人因為社會變亂須重新上崗,紛紛兜售自己的主張以邀主人的賞識,這就是諸子百家的爭鳴??鬃印⒚献又苡瘟袊际菫榱饲蟮脥徫?,在沒有求得之前,難免被人譏為 “喪家犬”。因此儒家講“三不朽”,立德、立功和立言,都不脫功利。當(dāng)然,所謂的功利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因為有用。但這里面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度。你不能太求有用,因為如果太求功利,就會違心違理,就會虛偽不誠。故為了破解功利,道家提出“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老子更為說明過求有用的不當(dāng),舉例說:“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車轂通常有一個車軸,車軸有空的地方可以把輻條塞進去,然后轉(zhuǎn)起來,而輻條之間也須是空的,這樣小石子可以從輻條當(dāng)中穿過去。如果車輪是一塊平板的話,水、泥與石頭一撞擊,這個車輪就變形了。制作一個陶器,當(dāng)中也必須是空的,這才是個罐子,才可以用。所以你以為沒用的空,恰恰成就了你所謂的有用?!坝兄詾槔?,無之以為用”,要把這個“有”化為效益,不能光惦記著有用,有時候恰恰是無用的東西才給你大用。更何況,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東西不是以“有用”與“無用”來衡量的。有些東西離實用很遠,但是離人的情趣很近。“有用”與“無用”的選擇,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看你到底要發(fā)展生活中開疆拓土的實力,還是重視在心里開疆拓土,以使心靈寬廣且安寧。
莊子在老子的基礎(chǔ)上說得更徹底了。他說有一只鼻孔上翻的豬,有一頭額頭發(fā)白的牛,有一個身上生瘡的人,這些動物和人因為長得丑,才活到天年。一棵歪脖子樹,不是好木料,但可以太太平平地生長著;一棵挺拔的樹,非常不錯,但難免被砍倒的命運。所以莊子說“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就是只有領(lǐng)悟到無用的妙處,才可以適當(dāng)考慮有用。你心里的基調(diào)與底色必須是無用,然后才可以適當(dāng)?shù)馗鶕?jù)環(huán)境的不同,求取有用,這樣你就知道不必老是去跟別人比,老是去開拓你的外在,一個人再怎么開拓外在都是有限的。
于此可見道家對世道人心的拯救。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說:“老子之言亦不純一,戒多言而時有憤詞,尚無為而仍欲治天下。其無為者,以欲無不為也?!闭f老子言語里頗多憤激之詞,說的是無為,其實想平治天下,所以從根本上說是想無不為的。魯迅的話當(dāng)然是深刻的,老子的書確曾被人當(dāng)作兵書,更被許多統(tǒng)治者用作治國的寶典。他的學(xué)說里面也確實有救世的用心。暫且不說兵書、治國,至少老子學(xué)說是要人懂得調(diào)適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人和他人的關(guān)系。最重要的一點是,它還特別注意要人調(diào)適人與自身的關(guān)系。人怎樣處理和自身的關(guān)系是最難的,只有保護自己既不為外物所傷,又不為自己所傷,這樣才能身心平和,得享太平。
再說說老子的辯證法思想。老子認為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對立面,都會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zhuǎn)化,此所謂“反者道之動”。所以他說,天地從來不努力追求長久而自能長久,這是關(guān)于自然的辯證法。水本來是柔弱的,但是能把最堅強的東西沖垮的也是水,這也是自然的辯證法。生活當(dāng)中也處處有辯證法。如“甚愛必大費”,你太熱衷名位,或財貨美色,就肯定會耗費許多的心智,可能還耗費許多的善良。又如“甚積必厚亡”,你積累了許多財富,你不斷地想占取,以為可以保存下來,傳遞下去,結(jié)果你不成器的孩子就把它們“厚亡”掉了。因為如果你的孩子是個好孩子,所謂賢而其才,這樣會折損他的志向。我父親是巴菲特,是比爾·蓋茨,我為什么還要考大學(xué),還要這么辛苦?我坐吃還山不空呢。如果你的孩子不長進,所謂愚而多財,則會益其過,就是加重他的罪惡,他一定會拿這些錢財去為非作歹。所以你積累財富越多,敗亡得就越多,這個“亡”還包括精神上的失望。
老子還說:“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笔ト酥挥邪炎约悍诺胶竺妫庞锌赡苷嬲叩奖娙说那懊?;只能外其身,把個人的嗜好和享受排開,他的身體才能保全。即圣人只有做到無私,才能成其私,這又可視作君王的辯證法。其實每個人都有私心,但為了實現(xiàn)你的私心,你首先要做到無私。治理國家的國君不要有自己的私心,要以天下人的心為心,這樣才能俘獲天下人的心。像這樣的君王辯證法,以后被胡適稱為“革命的哲學(xué)”,章太炎也因此認為老子的學(xué)說可以引出自由平等的觀念,嚴復(fù)甚至認為老子的學(xué)說可以為民主治國之所用。
要之,老子總是很辯證地看問題,試圖在根本上解決人的迷失。看破了這些東西之后,你還會爭權(quán)奪利嗎?自然不會了。所以老子總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某一個具體的問題。他的許多命題和概念都是形而上的,關(guān)連著宇宙觀和自然觀,而不僅僅是形而下的、倫理的、道德的。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西人對道家哲學(xué)的評價好過對儒家哲學(xué)的評價。他們認為儒釋道三家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主干,沒有特別的高低之分。但是從哲學(xué)的角度來說,顯然道家更純正,因為它有本體論和形而上學(xué),而儒家至多只能算道德哲學(xué)。
最后說老子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體認和開拓。老子是人精神世界最積極的體認者和開拓者,他讓人舍棄身邊的生活,特別是舍棄身邊正在流行的生活,而過純粹的精神生活。人需要隔開現(xiàn)實的煙火,在某一個時段,把自己交給一個神圣的時刻。所以,他教你建立一個完整的精神世界,從而進入平靜。
為此,老子特別講究相對性。老子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唯”是下面的人對上面人的應(yīng)諾?!鞍ⅰ笔巧厦娴娜藢ο旅嫒说暮浅?。這個怎么會沒有區(qū)別呢?一個是贊同的聲音,一個是否定的聲音,這兩者之間沒有差別嗎?但老子告訴你,這兩者沒什么差別?!懊乐c惡”,好看和不好看,沒有差別嗎?但老子認為也沒什么差別,他這樣說其實是想告訴人,這種種的差別關(guān)乎人所取的價值判斷,而這些判斷都是相對形成的,并會隨環(huán)境而改變。莊子發(fā)揮了老子的說法,稱“厲與西施,道通為一”,厲是古代恐龍級的丑女,西施是我們所知道的大美女。莊子說這兩者是一樣的,并認為天下萬物“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皆一”。
要之,老莊齊一是非,是要使人明白,人應(yīng)承認事物之間的區(qū)別,而不要輕易更動這種區(qū)別。不要為了更動這種區(qū)別就另立一個標(biāo)準(zhǔn),因為這個標(biāo)準(zhǔn)是外來的,是強加到對象身上的。這看似有點近于相對主義,卻可以讓人把問題看得更超脫,讓人擺脫利益或道德的考究,更客觀冷靜。所以這種反對一家一姓的是非和禮儀等差給人帶來的差別的想法,是很有意義的。
此外,老子還特別能體認人的表達的局限性。人的認知規(guī)律是這樣的,腦子里面什么想法都有,一團亂麻,無法梳理。真要說清楚,就必須用線性思維,首先、其次到最后,依次展開。盡管在此過程中你可以插敘、倒敘,但有語文水準(zhǔn)的人會把你的話重新捋一捋。也就是說,我們的思維是立體網(wǎng)狀多維的,而我們的語言必須是一維的、線性的。要一維的線性的語言去追索立體網(wǎng)狀多維的思想,能不能?自然很難。
所以有時候語言是追不上思想的,非常的蒼白無力,故多說不如少說,甚至不說。道家說,視而可見的,是形和色;聽而可聞的,是名和聲。而形色和名聲都不足以判定事物的本真。而且,可以言論的都是物之粗,精致的東西只可以意致,即用意念去接近,語言表達不出來。更有一種東西,語言不能表達,意念也不能接近,即用粗和精都不能指及,這就是剛才所說的人腦子里的那團亂麻了?!暗馈睆哪撤N意義上正與之類似,它性“沖”,而且“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博之不得”,是一種“無狀之狀”,很難言說。所以,道家對人類認知局限的表述,正是在為打開認識精微的精神世界造勢。還有,它當(dāng)然不是專門針對儒家的仁義禮智信說的,但自然會對后世不滿儒家那套主張的人構(gòu)成一種號召。
仁義禮智信有什么效用呢?能全部概括人的道德原則,或是人和人、國家和國家的相處之道嗎?不一定,它們不僅可能是粗淺的,在實際運用中還會被用來為某種特殊利益集團服務(wù),還會走樣,所以與其如此,不如不說為好。所以,老子啟發(fā)人要批判地、懷疑地看待所有的事物。這個世界沒有語錄,也沒有經(jīng)典。所謂的語錄、經(jīng)典,可能只不過是人思維的一些渣滓而已,而只有“非常道”的那個“道”才最具本原意義。所以老子的學(xué)說是根本性的。
有了這樣的觀念才能探索心智,人才能無限度地拓展人的視野,達到未曾達到的新的認識,所以老子的學(xué)說又是開放性的。他不是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對于老莊來說,他前面的不是河,而是海,是更廣大的宇宙。
中國文化講河很多,尤其是黃河,但很少講海。盡管孔孟都生在濱海之地,但是《孟子》一句都不談海,《論語》也只有一句話談到海,而且只是一個比喻,如果我的主張不被采用,那我就自放于海,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不跟你們玩了。因此說到底,儒家對海是沒有認定的,以至中國文化對海的描述很少。晉朝的時候木華寫了一篇《海賦》,也只是講天下的萬水匯聚于海,此外,就是物產(chǎn)豐富而已。它沒有像黑格爾《歷史哲學(xué)》一樣,體認到海能給人一種茫茫無定、浩浩無際的觀念。在我們的語境中,??梢越o你海鹽、海產(chǎn),讓你趕海、討海,怎么會給你帶來觀念?而在西方的語言文化背景里,海就是一個觀念。
但老莊學(xué)說有海納百川的恢闊境界。它始終從根源處發(fā)現(xiàn)問題,又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在哲學(xué)上,要從根本上解決,就要確立萬事萬物的本原與初始,即“道”。那么“道”是什么?這個恰恰是很難解說的,因為它存在于任何事物當(dāng)中,沒辦法用語言框限和固定。老子用包括“玄”在內(nèi)的各種各樣的情狀比喻它,是希望人能夠多少領(lǐng)悟到這一點。
最后談?wù)劺献诱軐W(xué)對于當(dāng)代人身心健康的拯救意義。
用新儒家唐君毅先生的表述,當(dāng)代人處在一種“四不掛搭”的困境中,首先是“上不在天”,其次是“下不在地”,再次是“外不在人”,再次是“內(nèi)不在己”。
什么叫“上不在天”?十九世紀以來,基督教世俗化了,尼采宣布上帝已死,眾神引退。世俗社會發(fā)展起來,西方人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神圣世界的庇護。中國人的宗教意識本來就不發(fā)達,不抬頭看天,只低頭走路。少了宗教信仰,又少了道德的監(jiān)管,還放棄了自律,精神寄托就成了問題。所謂“下不在地”,指文藝復(fù)興以來,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高度發(fā)展,科技理性一枝獨秀,自然的世界越來越淪為科技征服的對象,甚至僅僅具有工具理性,而不再是人詩意的棲居地,即這個世界已經(jīng)異化?!巴獠辉谌恕笔侵腹I(yè)革命以后,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都市文明崛起,一下子改變了城市的結(jié)構(gòu),人際關(guān)系也隨之改變,人間守望之情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權(quán)利、義務(wù)和法律,沒有了溫情脈脈,人際關(guān)系越來越物質(zhì)化,乃至說到錢,便無緣,晴天有人借傘給你,雨天又急著要回去。由此造成這個世界最嚴重的“內(nèi)不在己”,即你原本寧靜自足的內(nèi)心被徹底打破了,成了紛擾不安的戰(zhàn)場,常常不僅跟別人斗,還跟自己斗,精神焦慮增加,幸福指數(shù)下降,心態(tài)失衡頻發(fā),成就意識嚴重匱乏。這個時候,如何安處自然、知足常樂、逍遙自在、不與人爭,這些老子講過的東西就開始發(fā)揮作用。
《老子》讓你從根底上看清自己,看清人生。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部“救世之書”。如我們前面所說的,讓人不僅能處理好和社會的關(guān)系,更能處理好和他人及自己的關(guān)系。并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比儒家說得更深刻、更到位、更有涵蓋力和普遍性。
本文系作者二0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在新華·知本讀書會所作演講的錄音整理稿,原文刊發(fā)時經(jīng)作者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