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簡介:有時候男人太癡情不是什么好事兒,尤其他癡情的對象還不是你。時雨好歹也是丞相的義女,年紀輕輕就做了續(xù)弦,當上了后娘,小姑娘的爹還處處給她難堪。算了,沒有感情就慢慢培養(yǎng)吧!可她為了救他差點兒丟了性命,還被人冠上妖邪之名,確實委屈!
1
芒種時,菱歌長。
顧家小姐顧憶箏誤闖帝華山沼龍?zhí)?,危難之時幸得好心村姑搭救,方才脫險。
沒錯,我就是那個好心村姑。
“誰允許你跑去那種險地的?”半天沒吭聲的男人俊眉緊蹙,急得眼睛都紅了,一邊心疼地抱著他有驚無險的小女兒,一邊訓(xùn)斥道,“還敢自己偷偷溜出府,真是越大越頑劣!”
“箏兒聽奶娘講故事,說帝華山上有仙女,箏兒想去看仙女!”
四五歲大的小女娃嘟囔著從她爹懷里滑出來,一點兒都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反而紅著臉振振有詞地跟她爹嗆聲。男人星目慍怒,瞪向旁邊的奶娘:“都說了少給她講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下去好好照顧小姐,再有一次,定重重責罰!”
奶娘哆嗦著抱起小女娃,路過我時,女娃伸出她嫩生生的小手,輕輕在我的發(fā)梢攥了一下,露出甜甜的一個微笑。
“多謝姑娘救了小女性命,有什么能滿足姑娘的,顧某定當竭盡全力?!?/p>
男子纖長的睫毛淡淡地抖了抖,一改剛剛的嗆辣,說出來的話都輕飄飄的??礃幼有∨薜膸浀K于意識到我的存在了,我拍拍手上的灰,嘿嘿笑了兩聲:“我也不需要什么,實在要問的話,我比較想……”
“什么?”
男子見我還在猶豫,抬手招小廝端來一盤東西。我掀開紅布一看,是滿滿當當?shù)囊槐P黃金,又小心地把布蓋了回去,摸摸鼻子說:“我不缺錢,你還是收回去吧?!闭f完,我提著裙角踏過主廳的門檻,又轉(zhuǎn)頭擺擺手,沖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來日方長,說不定我們馬上就會再見面的。”
果然,不出半個月,我們就又在顧家見面了。
但這次我的身份有點兒特殊,不是以救他閨女的好心村姑的身份——我換了一身正式的襦裙,跟著我義父一起被迎為上賓。我出入朝堂三十載的義父,是位高權(quán)重的丞相大人時瑞。他一邊與顧家老夫人寒暄,一邊把我往前推:“小女時雨,頑劣不懂事,年紀也小些。顧賢侄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是我們高攀了,以后還要麻煩老夫人多多照拂。”
“這是說哪兒的話。”年過七旬的顧老夫人笑得皺紋把眼睛都快擠沒了,拉著我的手摸來摸去,“瞧這丫頭生得多好,一臉福相,看著就招人喜歡!”
一臉福相應(yīng)該不是指我的雙下巴吧?
我收了收脖頸,心虛地往男人站著的方向瞟。他還是一臉板正的冷漠,視線卻一直落在我身上,黑亮的眸子閃爍著訝異。見他猶豫又端著不開口,我索性主動點兒找個臺階下:“真巧啊!”我彎著眼睛沖他擺擺手,“你還記不記得我?”
這位一打眼就帥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男人名喚顧辭,不到三十歲,就已經(jīng)做了顧家的家主。顧家從商,做得是玉石和珍寶方面的大生意,舉國上下遠近聞名。顧家雖不是皇親國戚,卻也系出名門,財力雄霸一方,不知多少官家想與顧家攀親。顧辭膝下雖有一幼女,名喚顧憶箏,卻還是京城內(nèi)最值錢的黃金單身漢。
如果不是我義父的爹與顧老夫人在年輕時為莫逆之交,繼室估計也輪不到我來當。
2
顧辭的夫人在四年前意外離世后,他就沒有再續(xù)弦。
聽說顧辭曾經(jīng)愛那位夫人愛到情深刻骨,根本無法再接受其他女人。但一個家不可長期無主母,顧老夫人急在心里,前前后后跟顧辭談了幾次,最后都在他的堅持下無疾而終??蛇@次不一樣,親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且親自登門,顧家沒有了再推脫的余地。
不過日子還沒定,我在顧老夫人的強烈要求下在顧家暫住下來,以便熟悉環(huán)境,熟悉氣氛,跟我未來的夫君培養(yǎng)感情。顧家下人剛把我的行李都搬到客房,我未來的夫君就靠在門邊等我了,不過臉色挺不善:“你先前就知道了?”
“如果你指我要嫁過來的事,是知道一點兒。”
“你是故意的吧?”
我消化了半晌他所說的“故意”,才明白他可能把我之前救他閨女那件事當成了心機手段,就為了等這一刻來討他的歡心。我無語,不知該不該解釋,又被他插話:“丞相大人既想跟我顧家結(jié)親,卻連誠意都不愿意拿。”顧辭撇嘴嗤笑一聲,“義女?時丞相認個山野村姑做義女,還想把她送上我顧家主母的位置,你覺得你有這個資格嗎?”
顧辭說話挺難聽的,每個字都像淬了毒,跟他那張討人喜歡的臉格格不入。
“有沒有資格我不管,看現(xiàn)在這情形,你肯定是要娶我的?!蔽也辉谝獾氐?,“不想娶我,要不你現(xiàn)在就掐死我好了?!?/p>
“別怪我沒提醒你,我永遠不會承認你是我顧辭的夫人?!?/p>
“沒關(guān)系啊,我承認你是我的夫君就成。”
“你——”
顧老夫人分來伺候我的侍女巧云適逢其會地走出客房,我挽住她的手臂拉扯著走遠,沒再給顧辭反擊的余地。巧云用她的小胖手捏了把臉,瞪圓眼睛沖我揚起大拇指:“時小姐你真勇敢,自從夫人走了之后,我就再沒見過敢嗆老爺?shù)娜肆?!?/p>
“哇,我原來以為你們前夫人是溫柔孱弱的大家閨秀類型,沒想到還挺厲害!”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了!我們前夫人自嫁進門就沒跟老爺過上一天安生日子,她不愛老爺,可老爺又不愿意放她走,互相折磨有什么意思呢?我就更不理解老爺,死心眼兒地單戀一枝花也就算了,小姐再可愛那也不是他……”
可能是我這人長得太友善親切,巧云一激動,話就說多了。
她把嘴巴捂得嚴嚴實實,懊惱地自責自己差點兒禍從口出。我寬慰似的捏捏她下巴上的肉,拉下她的手安撫她的情緒,免得她一沖動捂死自己。
長廊轉(zhuǎn)角處有一片寬闊的蓮花池,風動蓮花香,長廊口有個小小的身影“噠噠噠”地跑過來。小女娃穿著粉嫩的花邊羅裙,兩條胳膊伸出袖子,新鮮得就像池子里剛生的蓮藕。
我蹲下身抱她,聽她在我耳邊悄聲道:“聽人講你就要嫁給我爹爹了,是真的嗎?”
我沒肯定,只是問:“那箏兒開心嗎?”
小女娃眨著大眼睛想了想,奶聲奶氣地反問道:“你的家在帝華山嗎?”
我點點頭:“從前是的?!?/p>
小女娃眼睛一亮,嚴肅地問:“那你能帶箏兒去帝華山看仙女嗎?”
我噎了一下,小姑娘的仙女情結(jié)著實有點兒嚴重,不過也不意外:“好,箏兒要是聽話,有機會我就帶箏兒去看仙女?!?/p>
“箏兒開心!箏兒喜歡你,你什么時候來當箏兒的阿娘啊?”
小姑娘就是好忽悠,聽到我這么說,她瞬間就開心起來,不但直接接受了我當她后娘,還蹦蹦跳跳地在我的腮邊親了一下。
3
我來顧家的第一個晚上天氣并不好。
入夜時突然起了云,府外狂風陣陣,飛沙走石。我掩面跑到門外,清了清口鼻里的沙土,仰頭望著大榕樹后抖動的樹葉沒好氣地道:“東方你別貓了,出來吧,小氣鬼!”
一道影子應(yīng)聲而下,穩(wěn)穩(wěn)地落到地上。
青衣長衫,君子端方,從頭到腳流淌著風流韻致。他斜斜地睨了我一眼,沒好氣地道:“咱們倆到底誰小氣?都不知會我一聲,就跑到顧家來做了準夫人。我說小……”他似乎是愣了愣,才接著道,“時雨,你才是天下第一小氣之人?!?/p>
“反正你早晚都會知道的?!蔽阴谄鹉_,抬手拍拍對方的肩膀,“咱不提丞相大人,只有你才算是我真正的娘家人,成親那天你可不能給我丟臉。”
東方俊臉一僵,神色復(fù)雜:“你……真的要嫁給那鰥夫?”
我瞪他:“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嘛,顧辭有才有貌,我為什么不嫁?而且,而且……”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咳嗽一聲,“我喜歡他?!?/p>
東方失笑:“喜歡?你懂什么叫喜歡?”
他忽然低下頭細細地看我,精致的眉眼緩緩貼近,清淺的呼吸打在我的臉上,和著霧氣與青草的味道。我反應(yīng)不及,他便又抬手攬住了我的腰,將我往他身前拽了拽。
“咣當——”大門處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我們倆都聽到了。
顧辭默然立在那里,也不曉得他看了多久。我有些心虛地“噌”地一下從東方懷里竄出來,對著顧辭慌亂地理了理頭發(fā):“你,你別誤會,東方是我娘家的發(fā)小,我不可能跟他有什么的,他來就是看看我……”
“其實我不討厭你。”
我發(fā)現(xiàn)顧辭這人著實喜歡打斷別人說話,這個習慣太不好了,以后有機會我一定給他糾正回來。他看我手舞足蹈地解釋,臉色冷淡如常,看不出一點兒生氣,也沒有半分吃醋。
“君子好成人之美。如果你已經(jīng)有了心儀之人,不需要藏著掖著?!彼沉藮|方一眼,臉上居然添了幾分輕松和慶幸,“我會說服奶奶退了婚事。”
我嚇得連忙攥緊顧辭的衣袖,咬牙切齒地道:“你少拿東方做擋箭牌了,我告訴你,沒用!我最心儀的是你,我是不會放棄的!”
顧辭的臉又黑了,我很滿意。
他毫不留情地掰開我的手,倒退兩步,寒氣逼人地威脅:“好吧,既然你堅持嫁過來,那我也跟你保證,你在顧家,絕對不會過上一天好日子。”
他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進了門,留下一地風中殘枝,還有一個莫名被扯進來的東方。東方一貫很向著我的,顧辭說了這么過分的話,我以為他會替我罵他幾句,可他只是悄聲看著,轉(zhuǎn)頭對我挑了挑眉。
我有點兒納悶:“你,你不想說點兒什么嗎?”
東方煞有介事地“哼”了聲:“說了你不聽,勸了也無用。放你去撞南墻,等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自然也就知道疼了?!?/p>
他輕笑著轉(zhuǎn)身,青衫蹁躚,掌心“啪”地貼上我的額頭:“蠢蛋。”
4
婚期定在芒種過后的一個月,是個黃道吉日,顧老夫人親自算過的。
這期間我一直閑在顧家,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再陪顧憶箏小姑娘玩會兒,晚上定點跟顧老夫人話家常。偶爾會得了允許去顧家的店面逛逛,按照顧老夫人的意思,作為顧家主母早晚要經(jīng)手那些生意的,不如現(xiàn)在就去摸摸門路。
顧辭倒是沒找我的碴兒,卻也沒理我。
與我打照面時,有長輩在就禮貌性地問好,沒長輩在就從鼻子里蹭出個“哼”。他大概心如明鏡,顧老夫人鐵了心要個孫媳婦兒,就算不是我,也得是別人。
婚禮是一切從簡的。
我雖然名義上為丞相之女,卻也只是認來的義女,而顧辭呢,二婚,又是被逼上梁山的,怎么看都風光不到哪兒去。丞相大人能做高堂,在顧辭看來也是夠給面子的了。他麻木地走過場,麻木地跟我拜天地,皮肉都不笑地繃著張俊臉,只有在我偷偷掀起蓋頭,指著他腰間荷包上的圖案說“這鴨子真好看”時,他額角上的青筋才突了一下。
東方終究還是來了,跟在時丞相身邊。
他用一根月白色的帶子束了發(fā),露出一點兒美人尖,依舊好看得很。他扒拉開一眾圍著他搭話的女眷,笑瞇瞇地走來捏住我的后脖頸,震得我步搖都晃了起來:“你干嗎?”
東方貼著我耳朵輕笑:“搶親。”
“真的?”
“假的?!睎|方翻臉如翻書,松開手捋了一下頭發(fā),“小石頭,你會不會開心?”
會不會開心,我沒法回答他,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個決定我不會后悔。
早知道我是個嫁過來要守空房的新娘子,新房里不見顧辭我也沒覺得意外。顧家果然是名門大戶,新房寬敞又氣派,床又大又軟,滾起來異常舒適。隔日顧辭進門時我正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便裝,快掉到地上的床單被他抬手一扯:“收拾干凈,跟我去給奶奶敬茶?!?/p>
我被他扯得整個身體轉(zhuǎn)了個圈,腦袋“梆”地敲在床欄雕花上。
我揉著腦袋瞇眼看向顧辭,他的側(cè)臉在逆光里顯得很溫柔,我心頭一動,眨眨眼道:“都說女人在睡眼惺忪、大夢初醒時是最美的,夫君覺得如何?”
顧辭牽起嘴角“呵”了一聲:“最美?先把你的口水擦干凈吧?!?/p>
他兀自丟過來一塊手絹,正好砸在我的臉上。我任由那塊手絹涼涼地蓋了一會兒,等再揭開時,眼睛對上巧云胖嘟嘟的臉。她的眼神帶著點兒同情和悲憫,吸著鼻子攙我起來,特別有保護者的架勢:“時小姐,真不是我想說我們老爺壞話,他娶了你,還把你當蘿卜干似的晾著,也太不負責了?!?/p>
話糙理不糙,我附和著點點頭。
“還有,時小姐你也是,明知道我們老爺這德行,還硬要嫁來找罪受,圖什么???”
我現(xiàn)在特別好奇,就巧云這張大嘴巴子,顧家是怎么忍住沒把她給攆出門的?
我“呵呵”笑了兩聲,沒回答她。圖什么?只圖個執(zhí)念斷,心內(nèi)安。
5
對比那些家庭關(guān)系嚴峻的名門苦媳婦,我算是比較幸福的。
奉茶結(jié)束后出門,我跟顧辭迎面碰上了顧憶箏和她的奶娘。小姑娘手里攥著半串糖葫蘆,屁顛屁顛地糊了她帥爹一臉糖渣兒,又滿臉期待地跑過來抱住了我的大腿。
我了然地拍拍她的頭:“放心,答應(yīng)你的事,我一定辦到?!?/p>
小姑娘立刻眉開眼笑,從善如流道:“謝謝娘親!”
顧辭的眼睛都快冒火了,半天沒吭聲,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罵顧憶箏這個小白眼兒狼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誰準你大清早就吃這酸兮兮的東西,奶娘呢?不曉得小姐胃不好嗎?!”
奶娘真是世界上最無辜的人了。
我覺得好笑,彎腰把小姑娘抱起來,顛了顛:“走,咱不理他,娘親現(xiàn)在就帶箏兒出去玩兒,好不好?”我眉開眼笑地哄著娃,突然看見她胸前掛著的玩意兒,“哎呀,這玉墜子都磕掉了一角,成色也不好,趕明兒娘親送你一塊新墜子,好不好?”
本來我只是想討好小姑娘,哪知我的手指剛接觸那塊玉墜子,就被顧辭一掌拍掉了:“你干什么?這可不是你能隨便碰的東西?!?/p>
我吃痛地蜷起手指,笑了笑,突然生出幾分無力感。
“什么東西?”我微笑著轉(zhuǎn)向顧辭,“我看見了,上面刻了個‘箏字——不可能是小姑娘自己的,是她親娘的東西吧?”
我話說得直白,顧辭的眼瞼紅了,怒意清晰可辨。
奶娘見著情勢不對,很有眼力見地趕緊抱走了小姑娘,直到她們從視線里消失后,我才又道:“她娘親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你準備一頭扎進那些回憶里活埋自己嗎?”顧辭緩緩咬住嘴唇,而我越想越氣:“又不是什么好的回憶,箏兒也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蔽覙O為嘲諷地嗤了聲,“養(yǎng)孩子也就罷了,你憑什么為了她殉葬愛情!”
“閉嘴!”
顧辭邊吼邊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
他雙目已經(jīng)赤紅,看得出是因為修養(yǎng)才忍住沒手撕了我。不過他再生氣,也頂多是惱羞成怒,因為我說得都是實話——是他不愿意觸及、永遠也無法愈合結(jié)痂,只能任由它在心底腐爛生瘡的實話。
那個女人,顧辭的前妻,名喚慕箏,是他的青梅竹馬。
從小姑娘的名字就能看出來顧辭有多愛她了,本來這兩人打小就許了婚約,若佳偶天成,也能成個傳世佳話。可惜的是,顧辭一腔熱血,結(jié)果卻是落花有意,佳人無情——慕箏愛上了別人。顧辭單方面的愛不可能使這段婚姻完滿,自然也留不住佳人。
聽人說,四五年前那段時間他們鬧得很兇,慕箏心也狠,踩著顧辭的臉面和尊嚴轟轟烈烈地跟她心愛的男人生了孩子,這是何等的丑聞。顧家自然不能罷休,鬧到后來把那男人逼上了絕路,慕箏心如死灰,什么責任都顧不上了,一心隨愛人殉情,徒留下襁褓里的顧憶箏。還是顧辭碎了牙、咽了血,把她當成親生女兒養(yǎng)著。
是是非非,在他面前說出來對我又有什么好處呢?我只是心疼他。
6
從那以后,顧辭對我連基本的禮貌都懶得維持了。
凡是我們打照面,他不是繃著臉,就是一臉“莫過來”的嫌棄表情,好像我是什么毒物一般。不過我跟他閨女的感情卻日益濃厚。前陣子我得了顧老夫人的允許,帶小姑娘去帝華山玩兒了一圈,去看我從前生活的地方。
小姑娘直到回府都難掩興奮,拽著她爹吵吵嚷嚷:“箏兒見到小仙女了!是真的,真的有仙女!”
顧辭瞪了我一眼。
估計他很嫌棄我神神道道的,不但如此,現(xiàn)在把他閨女也帶得神神道道的。他拍拍小姑娘的屁股叫她趕緊回屋睡覺,又十分不情愿地沖我道:“明早新一批的玉石樣品到了,你也一起來店里看看,幫著點個數(shù)吧?!?/p>
我“嗯”了聲,調(diào)笑道:“你這個口氣,突然讓我覺得我們很像老夫老妻哦……”
顧辭噎了一下,睫毛顫了顫:“沒有,你想多了?!?/p>
小姑娘剛踏過門檻,又折回來撲進我懷里:“箏兒還沒跟時雨娘親道晚安呢。”她撲騰著,人精似的貼著我耳根小聲問,“時雨娘親先前答應(yīng)給箏兒換個漂亮的新墜子,還算不算數(shù)?”不等我回答,她又嚴肅地皺著眉頭道,“點數(shù)是什么,好玩兒嗎?”
什么墜子,合著她就是想出門湊熱鬧。
我瞥了瞥顧辭,也貼著她小聲地回道:“你爹肯定不會同意你去的,要讓他知道,估計會打爛你的小屁股?!毙」媚锉馄鹱?,眼看就要哭了,我才壞心眼地松了口,“不過我可以偷偷帶你過去。”
“拉鉤!”
小姑娘得了承諾,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顧辭全程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跟他閨女嘀嘀咕咕做著秘密交易,幾次猶豫卻沒問出口。而我目視前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忤逆顧辭,小姑娘無所畏懼,而我,喜聞樂見。
不過如果我當時就知道第二天會發(fā)生意外的話,我肯定不會讓我愛的人陷入危險,也肯定不會再次親手促成這個以后讓自己受盡折磨和傷害的契機??上覜]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東方從前總說我骨子里藏著劣性,做事全憑自己的意愿,從不考慮后果。從前他可以保護我,但是我忘記了一件事,我還沒有能力去保護他人。
隔日,小姑娘就被我偷偷帶了出來,連奶娘都沒知會。
開始她好奇地滿屋亂竄,我還能余出精力看著她,后來我忙起來就完全顧不上了,等我意識到她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好久時,堂屋傳來的尖叫聲讓我嚇得直接扔掉了賬本。小姑娘被一個紅了眼的男人抓在手里,滿臉都是鼻涕泡,脖頸間還橫了把尖刀。
那瞬間我才猛然意識到,為什么顧辭不讓她隨便出門了。
以顧家現(xiàn)在的地位,在生意場上必然是前狼后虎,不可能不得罪人,多少雙仇恨的眼睛盯著,伺機尋找報仇的機會,此刻挾持著顧憶箏的男人就是其中一個。
男人怕是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笑得哈喇子都流出來:“顧辭呢,顧辭那個狗東西呢?”他把刀又往前比了比,“你顧家搶斷行市,害我生意都沒得做,全虧空了……老婆生孩子等著用錢,可什么都沒了,一尸兩命……老子今天必須讓你的女兒償命,償命!”
小姑娘嚇得哇哇大哭,什么話都說不出,只能拼命喊著要爹爹。
我停在堂屋外猶豫了一秒。
大概也就是那一秒吧,瘋男人手起刀落,門口突然有人風一般卷過去。
顧辭,也無非就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他沒有武功傍身,沒有仙氣護體。小姑娘被他平安地護在懷里,尖刀卻直直插進他的背部。
他嘔出一大口血,疼得青筋暴起,臉都扭曲了。他護著小姑娘把她交到我的手里,抬起黑黢黢的眼睛:“時雨,箏兒……照顧箏兒?!?/p>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這一看,就看到了我的心里去。
7
瘋男人那一刀直插顧辭的心肺,宮里特意批了御醫(yī)下來,都說等著辦事兒吧。
顧老夫人昏過去好幾次,我看著床上顧辭面無血色的臉,拽住御醫(yī)的藥箱:“大人,我夫君的氣息好像穩(wěn)一點兒了,要不您再給瞧瞧?”
胡子花白的老御醫(yī)翻了翻眼睛,嘆口氣,機械地去號顧辭的脈:“夫人,顧老爺著實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您就算再不愿面對也……等等……”老御醫(yī)一個白眼差點兒沒翻回來,難以置信地又抓了抓顧辭的手,“天??!確實!”
顧辭奇跡般地撿回了一條命,如果他再能順利挺過七日的話。
老御醫(yī)活了六旬,從業(yè)幾十載,頭一次遇到這等事,由此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后來什么原因都解釋不了,只能說是上天眷顧,顧辭祖上積德。雖然顧辭還沒醒,但顧家所幸是見了點兒希望。
這七日我夜夜守著他,除了歉疚,也是希望他醒來第一眼就能見到我。
顧辭醒在一個詩意盎然的清晨,窗欞外能聽見清脆的鳥鳴。
他半睜著眼睛看了我半晌,卻不出聲,我有點兒擔心:“你沒傷到腦子吧?干什么,見到我激動得不會說話了?”
顧辭的嗓子啞得很性感,他咳了咳,隱約有笑意:“我以為我見了閻王,下了黃泉……你怎么還陰魂不散?!?/p>
“喂!虧我照顧了你七天七夜,你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嗎?”
“怪不得,瞧,你都變丑了?!?/p>
我松了口氣。顧辭身體應(yīng)無礙了,才有力氣嗆我。
突然放松下來,我反倒沒了力氣,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往外走,都沒顧上跟顧辭抬杠。巧云端著剛熬好的藥跟我打了個照面,我通知她顧辭醒了,巧云應(yīng)了聲,猶猶豫豫地抬眼:“夫人,老爺真的沒事了?”
“嗬!聽你的意思好像很希望你家老爺有事兒???”
“不是?!鼻稍聘营q豫了,“先前全府上下都知道老爺不行了,這突然就……”巧云眼神往我身上瞟了瞟,“還有人在后廚見著夫人你往藥鍋里加,加……”
我的臉白了白,打斷她:“說什么胡話,加的都是方子上的藥引子,再瞎說,小心我關(guān)你一個月!”
巧云嚇得一溜煙兒跑了,但我知道,凡是謠言,總有源頭,一旦起了就很難再掐滅。
我時常能遇到在背后嘀嘀咕咕議論的下人,說什么,小小姐打娘胎里帶的胃病,跟新夫人相處久了竟莫名其妙地好了;老爺明明快死了,卻又不知著了什么妖法才起死回生……
對,妖法。
剛聽到這種說法時我一笑置之,卻也不反駁。
畢竟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顧辭。
8
顧辭在床上養(yǎng)了一個月,身子就大好了,得虧了他身體素質(zhì)好。
或許是知道我先前沒日沒夜地照顧他,就算是塊千年寒冰也融化了。他沒再提起由于我的疏忽讓小姑娘陷入危險的事,也沒再給過我什么難看的臉色。
他甚至開始對我笑了,這讓我周身戰(zhàn)栗,覺得未來的生活都會是幸福的色彩。
隔日我原打算賴個床,卻又被人叫起來。
老夫人召我去前廳,下人只來傳話,也沒說什么事兒。等我狐疑地到了前廳發(fā)現(xiàn)顧辭也在,他蹙眉坐在一邊,顧老夫人身邊還站著個獐頭鼠目、看著就不像好人的陌生男人,他堆著一臉殷勤的笑,意味不明地盯得我直發(fā)毛。
“時雨,來啊?!鳖櫪戏蛉诵Σ[瞇地喚我過去,“聽人說你最近身子弱,楊大師是調(diào)理身體的一把好手,我特意找他過來幫你調(diào)養(yǎng),爭取早日為我顧家開枝散葉?!?/p>
那位神神道道的楊大師煞有介事地給我診了半晌,又端了茶盞,說是補湯。我不疑有他地喝下肚,沒過幾秒?yún)s覺腹痛難忍,一陣陣眩暈與窒息感洶涌而來,捂著肚子漲紅了臉蹲在地上:“你……你給我喝了什么……”
楊大師跳大神似的蹦起來,拔高聲音尖叫道:“妖,沒錯!她是妖!”
據(jù)說這楊大師,其實是個捉妖師,他給我喝的東西里面摻了化灰的符咒,一般人喝了不會有任何感覺,妖喝了卻會即刻產(chǎn)生反應(yīng)。先前府里的風言風語傳到顧老夫人的耳朵里,她終于忍不住找個機會證實了。
我被五花大綁地鎖進一個貼滿符咒的籠子里,丟進了柴房。
顧辭來看過我一次,我隔著柵欄吹了吹上面的符咒,特別不正經(jīng)地笑了笑:“夫君,你怕我嗎?”
“你是妖嗎?”顧辭不回答,只反問。
“如果我說我不是呢?”
顧辭漂亮的眼睛里寫滿欲言欲止。我在那瞬間看見了希望,還有他眼睛里閃爍的光亮。我多希望他能做一次我的英雄,或許他不愛我,但他可能不再討厭我,也會選擇相信我。但是他沒有。他猶豫了那么久,還是默默地離開了柴房,親手熄滅了我心里的光亮。
“時雨,你蠢嗎?!”
顧辭離開后不久,我又吃了一嘴的土。
東方總能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落地時青衫尾擺在地面掃了一圈,他嫌棄地撣了撣,抬起手指指著我,咬著牙說:“我才多久沒見你,你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德行,呵呵!”東方氣得笑出聲,“開心的代價,可真夠大的?!?/p>
“那是,您堂堂山神,日理萬機,哪能總跟我這塊臭石頭操心費神呀?!蔽夜吠鹊匦α诵?,艱難地往前蹭蹭,“不過你能先幫我把那些符紙揭了嗎?我被鎮(zhèn)了許久,怪難受的。”
我沒力氣了。
要是平時,這些小符咒根本奈何不了我,但是前段時間我靈力損耗太大,萬般受不住這個。東方是我的鄰居,也是帝華山的山神。他是天地孕育而生的山神,原本是沒有名字的,只是他說過“日出東方紅似火,帝華山景舊曾諳”,我才喚他東方。
東方顫抖地將我抱在懷里,我周身苦寒,從未想象自己是如此弱小。
他輕輕地擼起我的衣袖,手腕處橫亙無數(shù)血痕,觸目驚心。東方將嘴唇在上面貼了貼,帶我離開那塊是非之地,所到之處無不天際變色,飛沙狂卷,我知道他生氣了。
“時雨,我好不容易護你化得人形,再過修行五百年,你便可做個無拘無束的逍遙散仙。”東方憤怒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如今你用周身靈血給那凡人做藥引,換回他一條賤命,卻被人打成下等小妖,折磨至此……你是算準了他命中有此劫,特意去渡他的嗎?萬物皆有因果,哪輪得到你去普度眾生?先前我有句話說錯了,你不是這天下第一小氣之人,你是這天下第一的蠢蛋!”
“對不起,東方?!蔽颐悦院?,意識漸漸消散,“我困了,想睡會兒。”
山主瞳色漸深,他耷拉下嘴角,神情異常冰冷。
“不會再容許別人欺辱你了……小石頭,我?guī)慊丶摇!?/p>
9
東方原本是沒有名字的,我也沒有。
他從前總叫我小石頭,我本來就是這帝華山里的一塊玉靈,被他護著長大??蓶|方不清楚的是我為何會為靈——時間再往前追溯五百年,也是一個芒種時節(jié),少年披荊上山,不小心腳下踩空,從山崖上掉了下去。他摔傷了額角,眉間血染山玉,成了我的靈根。
所以在五百年后,我初化人形,就迫不及待地尋找他。機緣巧合之下我成了時瑞丞相的義女,賜名時雨,才終于有機會再見到他。
我因他而生,也便才有了還他恩情的機緣。
東方說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喜歡,但我不僅是想報他的化靈之恩。
當年芒種時落雨,我一直記得他,記得他的臉和他黑黢黢的、明朗好看的眼睛。
只可惜,大概他這輩子都跟我沒有結(jié)塵的緣分吧。
“我告訴你,強扭的瓜不甜,強結(jié)的婚也不會幸福的?!睎|方把我拴在脖子上,分外不屑地說,“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我這兒,哪兒都不許去?!?/p>
先前我損耗太多,維持人形的話靈力恐怕消散得更快,于是東方自作主張將我化回護心玉——說什么以神養(yǎng)玉,其實就是變相地看著我。我騙東方說自己想要去塵世走一遭,體驗過情愛,方知世事苦。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是斷不允許我再回去受罪了。
這些損耗的靈力,怕是再有荒逾百年,才能再養(yǎng)回來。
“本山神放在心尖的孩子,怎能讓他人隨意踐踏?!”東方用指腹輕撫微涼的玉身,心疼地說。
“我以后定會老老實實留在山里修煉,你能再答應(yīng)我最后一個請求嗎?”
“說吧?!?/p>
“跟小姑娘相處一場,我有點兒想她了,我能跟她告?zhèn)€別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了什么鬼主意,省省吧?!?/p>
“你看他啊,命也不好,連續(xù)兩任夫人都留不住,到時候說不定還會被人冠上一個克妻的罪名,也怪可憐的?!?/p>
“不介意我讓他更可憐點兒吧?”東方笑瞇瞇的。
我再不敢多言。
就那么從柴房消失,我猜顧家也不會追究下去,頂多當是放跑了一只力量被吞噬得差不多了的妖精。為了避免落了把柄,可能順便封鎖個消息,再用什么理由搪塞給時丞相,畢竟我只是個名義上從山野間收來的養(yǎng)女。過段日子風平浪靜,宣告顧家夫人因病離世,再找不到我存在的任何氣息。
所有人都會忘記時雨,顧辭也會。
怪不得別人都說,這世間最殘忍、最難捱的良藥,就是遺忘。
殘忍和難捱是給我,良藥,是給他。
尾聲
顧家小姐又偷偷跑到帝華山去玩兒了!
顧家老爺顧辭派人尋到大半夜,才從山坳里把小姐揪回來。這孩子向來康健活潑,顧辭也不怎么約束她的活動,可最近是越發(fā)放肆了。
挨了罰的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仍舊心有不甘:“爹爹壞,箏兒只是想去看仙女!”
“胡鬧!哪兒有什么仙女!”
“就是有,就是有的!箏兒記得!”小姑娘氣鼓鼓地辯解,“箏兒在那里見到過小仙女!”小姑娘說著說著居然哭起來了,“天亮了,太陽紅紅的,仙女姐姐笑起來很好看,裙子像云朵……然后下雨了……”
顧辭愣了一下,脖頸間剔透的護心玉在晃動中閃著的微弱光亮,名叫遺忘。
帝華山上,年輕的姑娘坐于山崖云巔,表面看上去在靜心打坐,卻時不時地睜開眼睛,再百無聊賴地打幾個哈欠。青衣長衫的山神從身后敲她的頭:“專心修煉,清不清楚你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一不小心靈體散了,我也救不了你?!?/p>
“知道了,啰唆!”
“知道了?”山神的聲音變了個調(diào),“靈力所剩無幾,你還要分出去一多半聚化成玉留給那鰥夫,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夫妻一場嘛,縱然忘了,好歹留個念想?!惫媚飳捨康嘏呐男馗従彸冻鲆粋€笑,“念想是給我自己留的,不是給他……哎,東方你快看,下雨了?!?/p>
日頭短,菱歌長,當年芒種,舊時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