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
這個學期上古代文學課,看了許多有關戰(zhàn)爭的古書,忽然想講述一個女子為將的故事。雖然篇幅不長,但我希望可以展現一個擁有不能見光的身份、遭受不公平的對待,卻執(zhí)著于用自己的力量去守護這個國家的女主形象。很喜歡男女主之間那份純粹的感情,兩個有著相同信仰的人,彼此許諾了余生,怎么最后就這樣結局了呢……我我我不是故意寫成悲劇的!
一
大齊三十五年十一月,百姓迎來了初登帝位的第三任天子,深憂諸侯王權勢之重,新天子欲削弱藩王權勢,依謀臣呂明之之言,一口氣奪了虞王、吳王等數位諸侯王的部分封地。
諸王接受了朝廷的旨意,安靜地將自己的屬下撤出了封地,毫無怨懟之言。他們過于平靜,靜的像一潭死水。
那時左將軍姜衡弈回京述職,上書勸天子勿過于心急。然而年僅弱冠的年輕天子見諸王毫無怨言,躊躇滿志,又將手伸向了堂皇叔紀王趙孟的地盤。天子他未曾覺察到,那一潭死水之下早已暗流涌動。
大齊三十六年秋,紀王趙孟傳檄天下諸侯,數呂明之誣陷諸侯、挑撥皇室內亂之罪,要求天子“清君側”。虞王、吳王等四位以及另外兩個被削了封地的王紛紛響應,不出一月,大齊東南部大片國土被攻占,數位大將殉職,史稱“五王之亂”。
大齊立國未久,外有丹華、狄族強敵環(huán)伺,新帝即位之初又發(fā)生內亂。年輕的天子慌了神,竟斬了呂明之試圖與五王講和。直到皇叔臨江王趙攸的告急書信到達御書房案上時,他這才真正認清自己那幾位叔伯與堂兄的野心,他們想要的只有一個,并非呂明之的項上人頭,那便是皇座上的天子本人。
姜衡弈尚未重新整裝前往邊塞,就被擢升為護國大將軍,救援臨江王,抗擊叛軍。
翌日他收到一封密信,寫信者是臨江王趙攸的門客,名喚林椿。
他攤開書信,看完信中的內容,隨后默然來到燭臺前,將紙張點燃。清秀卻不失剛勁的字跡被明黃色的火焰一點一點吞噬,在紙張燃燒而引起的縷縷煙霧中,姜衡弈冷峻的面容漸漸透出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愈發(fā)的冰冷。
“椿兒,找了你這么多年,不曾想……”最后一小片信紙被燒成了灰色,姜衡弈眸中最后一絲情緒也被湮沒,幾不可聞道。
他似乎透過這縷縷煙霧,看到了當年自己對那個未及他肩膀高的孩子,冷著臉斥責道:“你連拉開弓弦的力氣都沒有,還妄談學什么射藝,于百萬軍中射落敵方軍旗。先把力氣練好,欲速則不達?!蹦莻€明明因為練功偷懶被先生罰了不許吃飯,卻還是沖著他說:“,師兄,我不餓?!钡暮⒆印?/p>
那是他守護了十年的孩子。
二
“臨濟為東南第一富庶之地,倉廩充實,士卒勇猛,不易有失。”
委臨江而疲紀,將臨江國暴露于紀王的兵鋒之下,再斷其糧道,阻紀、吳之通,將五王逐個擊破。這是姜衡弈密奏天子的作戰(zhàn)意圖。
“若臨江王有失,即使你大勝回朝,太后亦絕不輕饒?!碧熳幽抗庾谱频乜粗?。
太后卓氏,乃臨江王妃的親姊。
姜衡弈派了數名副將領兵阻擋吳王等人的北上,自己則率大軍一路疾行,軍至臨濟城下,駐扎于北郊,堅壁深壘。他沒有理會陷于圍攻中的臨濟城,只是照著計劃行事。
在京都,臨江王趙攸的告急書疊了一尺高,天子對太后耐心勸解,終于使太后打消了換帥的念頭。
姜衡弈暗中打聽,林椿接了臨江王的兵符,勉勵士卒,親厚待下,軍中多有愿為死者。他還啟用了早年曾因罪被貶為庶人的老將軍沈任,固守城池,同時派性格勇猛的將軍
周玉遼領騎兵,對紀師不時加以襲擾。
那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他不會看錯。
終于,紀王趙孟在圍臨濟數月不下后,轉頭攻向了姜衡弈的大營。林椿立即大開城門,一陣掩殺,卻也沒有追太遠。而大齊軍營的防守同樣嚴密,并且堅守不出,早已疲憊的紀師無法攻克,卻被嚴密的防守擋在門外。
僵持數日,糧道被斷,孤軍奮戰(zhàn)的紀王趙孟終于按捺不住,派老弱傷兵大張旗鼓地向大齊軍隊陣地東南方向集結,同時另一支部隊,繞到姜衡弈大營的西北方向發(fā)動進攻,試圖讓姜衡弈將主要防守兵力布置在東南方位,這時紀師就可乘虛而入,殺進大營,一定能導致軍隊大亂,然后紀師再與吳師接上聯系,兩軍趁亂兩面夾擊。準備采取“聲東擊西”之計,但是被姜衡弈所識破。然而當他親率主力來到西北方位時,等待他的卻是由齊師鑄成的銅墻鐵壁。
紀王趙孟倉皇退兵,返回大營時卻見早已插滿了臨江王的軍旗,有位身材瘦小的白衣少年立于最前,朗聲宣讀臨江王的勸降之令。趙孟怒火中燒,下令攻營。身后卻是姜衡弈率軍趕到,與臨江成合圍之勢。
忽然,姜衡弈只見有一支羽箭如銀芒般脫弦而出,發(fā)出破空裂日之聲,正中紀師執(zhí)旗者的眉心,那人的身體因巨大風沖擊力而向后撞飛,跌下馬來。身旁的紀國士兵尚未回過神來,旗幟已然跌落在地。
他乍然間對上了一雙充滿著露骨殺氣的眼眸,那兩點漆黑如墨似染,過于凌厲,反倒讓他忽略了那人的樣貌。
他下意識地將這雙眼眸與昔日的重合比較,卻難以找到從前的清澈天真。這使他在一瞬間感到迷惘。
那人一抽馬鞭,策馬朝姜衡弈奔來,一邊將敵人斬落馬下,一邊揚聲道:“臨江王府林椿,見過大將軍?!?/p>
“幸會,”姜衡弈斂眉淡然應道,“不過,本將軍與先生何時見過?”
林椿的眸中殺氣頓失,透出幾分笑意,靠近他低聲道:“這一箭,是否不負大將軍當年教導?”尚未待他回答,林椿又道,“師兄,別來無恙?!?/p>
三
林椿不姓林,原來只喚作阿椿。
林這個姓,是臨江王在給她找姓氏時,順手取了“臨”的同音字而已。
阿椿不是什么戰(zhàn)場上運籌帷幄的林先生,她只是臨江王趙攸府中一個不受寵的妾室。
大齊三十六年,紀王趙孟謀反,來勢洶洶,兵鋒直指臨江國。臨江王趙攸無力抵擋,一路潰退回國都,堅守待援。阿椿對他說,或許自己可以一試。
臨江王聽了她的守御之法,大為贊賞,竟破天荒同意讓她女扮男裝,以門客的身份,安排全城的守衛(wèi)。
趙攸或許是病急亂投醫(yī),可阿椿自己卻有足夠的底氣。
臨江王趙攸只知阿椿是個孤女,會些功夫,可是他不知道,阿椿是曾師從聞人先生的孤女。
聞人先生是當年追隨太祖皇帝的開國功臣,深諳文韜武略,大齊立國后便隱居深山。阿椿五歲時被母親送到他所在的無終山中,那時同為孤兒的姜衡弈八歲,剛被聞人先生收養(yǎng)不到一年。
聞人先生的性格孤僻暴躁,阿椿有些怕他,他授課時有不懂之處也不敢去問,只好去找姜衡弈。雖然姜衡弈的冷漠和聞人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至少會耐心與她講解,還會在她練功受傷時背她回房,幫她抹藥。因此年幼時的阿椿覺得,師兄雖然脾氣古怪了些,卻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阿椿十五歲那年,姜衡弈下山了。雖然聞人先生希望他做一個文臣,但是他認為外患未平,最終還是選擇了從軍。
聞人先生是在阿椿十六歲那年去世的。他闔上雙目的時候很平靜,阿椿完全無法想象,他就是史書中記載的“數為太祖定計,平吳、周,誅劉、李”那般運籌帷幄的人物。他說,當年與他一同輔佐太祖的兄弟們都早已離開,他是最后一個。
先生重病之時阿椿便給姜衡弈寫了信,但一直音訊全無。她以為他早已不在了,抑或是在茫茫塞外迷了路,便下山去尋找。她去了京都的軍營中打聽,因為很早的時候姜衡弈來信說,自己已經到了天子腳下,還向她描述過京都的風土人情??伤伊撕芫茫瑳]有人聽說過姜衡弈這個名字。
正欲離去之際,她被六七個大漢圍住,幸好會武功,力氣也比尋常女子大,這才且戰(zhàn)且退逃了出來。后來她在京都郊外的一處客棧中落腳,涉世未深的她中了迷藥,財物盡失,拼了全力不受侮辱,逃到一片荒林中昏倒。是臨江王趙攸救了她,雖然不知為何他會出現在如此人跡罕至的地方,但他還遵從她的心愿將她送到了臨江。在那之后,他告知身份,并表示愿意娶她。
然而趙攸將她納為妾室后,沒過多久就冷落了她。阿椿冷眼旁觀,他喜愛的是溫柔嬌媚的女子,與她的性格沾不上邊兒。所幸她有了個女兒,也不抱怨,就這么靜悄悄地在臨江王府生活。
阿椿本以為自己這一生都要為四角高墻所禁錮,但此番臨江的危難,卻使她另有打算。為國效力,這是每個習武之人都渴望的。她在某個深夜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欲望,于是褪下華服釵飾,接過兵符,重新調整了臨濟城的防守布局。
其實姜衡弈的駐地離臨江國都不過百余里,快馬一日便可到達,姜衡弈要救趙攸其實也就幾步路的事。但她明白,如此一來,整個平叛的良好局勢便會不復存在。屆時十萬大齊軍士與叛軍膠著于臨濟危城之下,不僅會過早遭到削弱,而且相持日久,一旦虞、吳等三王擊敗齊軍,東向臨江,大齊必將陷入腹背受敵的被動局面,處境更是危險。
為今之計,只有先疲敵后反攻,才能穩(wěn)操勝算。況且,阿椿對臨濟城的防守還是很有信心的。臨江是當今諸侯國中僅次于紀的大國,有四十多個縣,加上前朝臨江王成子濟經營多年,實力雄厚。紀王雖然兵多,可要是想在糧道被斷的情況下攻下臨濟,卻也并不容易。
趙攸不愿意用自己的屬國來消耗叛軍,阿椿只好讓自己的貼身丫鬟暗中去找沈任,這是前朝臨江王成子濟從前的手下,因牽連進成子濟的謀反案中而入獄,在交了一大筆贖金后被削職為民。正是沈任派心腹偷偷將信送到國都的姜衡弈處。
阿椿自然相信臨江士兵的戰(zhàn)斗力,并且加上沈任、周玉遼兩位將軍,一定可以與姜衡弈完成合圍。
在擊潰紀師后,姜衡弈又領兵前去支援其他的副將,并向臨江王討了阿椿同行。
其實叛軍敗局已定,所到之處各路諸侯的軍隊望風而降,歷時一年,終于平定了叛亂。
得勝后阿椿前來告辭,姜衡弈遞給她一杯酒,問道:“丹華趁我大齊內亂前來進犯,陛下下旨讓我前去平亂,你當真不愿同去?”
阿椿搖了搖頭道:“師兄,我是臨江王的春夫人?!?/p>
姜衡弈沉住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我在問你,可愿同去?我知道他對你不好。”臨江王府中有妾室三十一人,還不算婢女,但他沒打聽到春夫人這個名字。
“我的嫣兒才五歲?!卑⒋唤舆^酒杯的動作一頓,避開了這個問題,聲音啞澀道,“我很慶幸能夠在此番平亂中一展身手,不負平生所學,也算是不為先人抹黑了?!?/p>
“先人?”
“不,是先師。”阿椿放下酒杯,輕聲說道,“先生去世的時候說自己幸運,當年開國功臣中唯他一人得以善終。師兄,有句話,識時務者難得,鴟夷子皮之風可追?!?/p>
姜衡弈抬眸看她一眼,眸子幽深晦暗,默不作聲。
“陛下只給了你八萬士兵出征丹華,”阿椿上前緩緩斟了杯酒遞給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君心難測,兄長切莫忘了前朝臨江王的舊事?!?/p>
臨江王成子濟,曾是太祖皇帝的結拜兄弟,為大齊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卻在開國五年后因謀反定罪,夷三族。當時很多人都替他伸冤求情,太祖皇帝將他們視作同謀下獄。
姜衡弈將酒一飲而盡,隨后淡淡道:“我不會忘,卻也不愿去想。天子猜忌誰,由他去吧,只要護國大將軍在一日,便會護大齊一日安寧?!彼闹幸痪o,撞上他的目光,幾分幽邃,幾分朦朧,夾雜著冷靜自持。
阿椿斂眸,轉換話題道:“師兄覺得我比之當年,如何?”
“沒有退步,尚可?!?/p>
“師兄從來不愿夸我,往日椿兒還小,你說怕我傲氣,明明椿兒早已長大,此番更是立了大功,師兄當真吝嗇?!卑⒋痪锲饋碜?,一身男裝的她做出這副委屈的表情當真有趣得緊,隨后她又眨了眨眼,“不過念在師兄照顧椿兒多年,椿兒不計較?!?/p>
姜衡弈靜靜地看著她,微微勾了下嘴角。
“聽聞師兄還不曾娶親?”
“家里有個侄兒,是我回京后在老家找到的,兄嫂已故?!苯廪挠纸o自己斟了一杯酒,輕笑了聲,像是有無限繾綣,“能夠做我將軍夫人的,不過就這么一個人罷了?,F在她都沒機會了,哪里還能輪得到其他女子?”
阿椿微愕,抿緊了唇。她記得從前有一次練劍時不慎脫手,劍砸在了腳上。姜衡弈幫她包扎的時候,她道:“師兄以后如果做了大將軍,那椿兒做你的將軍夫人可好?”那時他怎么回答的?他好像說的是:“我可不會娶一個弓都拉不開,練劍還傷到自己的笨女人做夫人?!?/p>
“那如果椿兒學會射箭了,變聰明了呢?”她急急忙忙追問道。姜衡弈睨了她一眼:“我看你是傷的還不夠重,是不是想下午繼續(xù)練?”
“師兄饒命!”阿椿那時還圓圓的包子臉瞬間變成個大苦瓜,不甘不愿地閉上了嘴。
“師兄國士無雙,尋常女子的確難以相配。可是,也該娶親啦?!彼龜D出一個笑,索性舉起酒壺大口飲著,也不在意滴出的酒水沾濕了衣襟,寬袖滑落于肘,幾縷發(fā)絲垂在肩側,說不出的豪爽愜意。這番灑脫的舉動由她來做,卻沒有顯出絲毫粗魯無禮之感。
“等我退了丹華,回來一定細細考慮?!彼恢每煞竦攸c了點頭。
她曾跋山涉水去尋找他,空忙一場。多年后才知道,他遠征北方狄族去了,這場仗一打就是三年,回來后他被封為校尉,在軍中嶄露頭角。他們誰都不知道做錯了什么,可是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阿椿悄然回到了臨江王府。這個一年前聲稱自己去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春夫人重新出現,卻并未在府中激起太大波瀾,畢竟是個素來不受寵的妾,沒什么人記得她。
阿椿重新開始做起了女工,可是那雙握了許久劍的手,再也繡不好一朵華麗的牡丹。
四
半個月后,阿椿到底還是沒能安安靜靜地待在臨江王府中繡花,而是來到的西境抵抗丹華入侵的戰(zhàn)場。
天子下旨征辟她,臨江王無法拒絕。后來阿椿才知道,是姜衡弈用自己的軍功懇求天子,才換來她得以重上戰(zhàn)場的機會。
離開的前一晚,臨江王趙攸來到她的房中,將她當時帶上戰(zhàn)場的佩劍交還給她:“有的女子,注定不屬于內宅深閨,阿椿,本王很慶幸,能遇到像你這般神奇的女子?!?/p>
阿椿笑著接過長劍,跪謝道:“多謝殿下成全,妾身感激不盡。”
自她回來后,趙攸對她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會不時前來噓寒問暖,陪著逗弄嫣兒??砂⒋恍睦锩麋R似的,他為的是她這番才能。倘若真對她母女兩人有所憐惜,也不會冷落她數年了。
趙攸轉身離去,雖然他會過來看她,卻從不會在她房中過夜。她明白,趙攸是怕她,鮮有男子會不害怕枕邊人曾手染鮮血。她恭敬地行完禮,抬首時面上已一片清冷。當初,他垂涎她的年輕美貌,她希望有一地棲身,各取所需罷了,也沒什么好抱怨的。
阿椿將嫣兒托付給乳母照顧,自己帶著將軍沈任,一路快馬加鞭趕到陽城。姜衡弈已經收復了被丹華侵占的大片城池,將丹華大將竹里赤逼退至陽城,自己則駐扎于對岸的泳河。
“為何不進攻?聽說援軍就快到了?!卑⒋粏柕馈?/p>
“你可知援軍的統(tǒng)領為誰?”姜衡弈淡淡道,“周放,與竹里赤兩人同為丹華的大將軍,兩人單打獨斗都是一把好手,可若是湊在了一起,便未可知了?!?/p>
阿椿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走,我們去外面看看?!?/p>
正值十一月嚴冬枯水期,泳河水位尚淺,堪及大腿,基本無須船,只士卒就可涉水作戰(zhàn)。
“師兄,雖說這樣能夠省去了引誘丹華渡河的工夫,可就算是周放主動進攻,我們也討不到什么便宜,根本無法半渡而擊之。這么淺的水,與平地作戰(zhàn)無異?!卑⒋话櫭嫉?。
“竹里赤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放膽與我軍在泳河決戰(zhàn)的,想與我正面交鋒,堂堂正正地擺開陣勢決戰(zhàn)。”
“自然不能如他所愿。”阿椿撇了撇嘴,“天子這般小家子氣,讓我們拿八萬士兵對他們的二十五萬人,還指望你大勝回朝?!?/p>
“椿兒,不可妄議天子?!彼D頭淡淡呵斥道。
阿椿沒有辯解,低下了頭。
有一隊隊巡邏的士兵經過,恭恭敬敬地向他們兩人行禮。阿椿有些恍惚,平日里她最喜將自己關在房中,因為只要一出去就會遇上那些華衣金釵的女人,她們總是趾高氣揚地讓她行禮。而在這兒,她是威名赫赫的將軍,憑借著自己的智謀與武藝,在軍中掙得一席之地,受人尊敬。
“別想了,你連日奔波,今晚先好好休息?!?/p>
阿椿淡淡一笑:“師兄固知我不會休息?!?/p>
“都是當娘的大人了,性子怎么還和小時候一樣倔?!苯廪霓D頭看向她,“不如我們換個話題,思考一下,當年我的師妹離開了京都,為何南下去了臨江國?”
阿椿面色一緊,轉頭與他對視之際,只見他一雙眸子幽暗深邃,仿佛早已明白一切。
“又或者說,椿兒為何這般厭惡天家?”
她感到自己像是跌入一個冰窖之中。這個問題,揭開了她苦心隱藏二十余年的秘密,鮮血淋漓。她的父母,他們死了,所以舊日的殘像會永遠尾隨著她,那是一個永遠也填不上的洞,將她身上的所有溫暖盡數吸去。就算有朝一日大仇得報,她也永遠逃不出在那冰冷中掙扎的宿命。
姜衡弈等了許久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再仔細一看她,只見阿椿早已面無血色,冷汗連連。
他急忙將阿椿扶回帳中,點上炭火。
“師兄,”她從背后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頸間,小聲抽泣道,“你猜得不錯。我資質平平,若非這個原因,不問世事的聞人先生豈會收養(yǎng)我?”
姜衡弈呼吸一窒,聲音在瞬間變得嘶?。骸澳惝斦媸恰俺R江王遺孤?”
他還沒聽到回答,只覺環(huán)在腰間的手一松,他急忙轉身接住即將昏倒的阿椿,將她抱到榻上。
他靜靜地看著阿椿的睡顏,依舊是眉目如畫,只是少了幾分凌厲,大概是她閉眼了的緣故。見慣了她在戰(zhàn)場上策馬的張揚,迎敵之際與他配合的默契,他險些忘了,她是個女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女孩。
收回目光,姜衡弈將帳中的蠟燭吹滅?!白匀皇窍矚g的,自然是不吝夸贊你的,只是你的變化之大,讓我不知該如何去夸?!彼诎⒋坏纳韨忍上拢瑑扇说拈L發(fā)散了一榻,也分不清誰是誰的。雖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卻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他在這一瞬間,心中想到“結發(fā)”一詞,卻很快又勾起嘴角搖了搖頭。
阿椿在迷迷糊糊間朝他側過身,手正好垂在了他的手邊。無聲夜幕中,姜衡弈悄然睜眼,目光柔和,輕輕地觸到她的手,緩緩,十指相扣。
五
阿椿曾經有過一段模糊而又美好的記憶。那時她的父親成子濟還是臨江王,他早年喪妻,晚年遇到了心愛之人,便是她的母親柳氏。
臨江王府中曾經有兩棵香椿樹,所以給她取了阿椿這個小名,說是長大后再取小字。
春天時母親常常在樹下舞劍給父王看,而她則坐在父王膝上撒嬌。
世人皆知臨江王以謀反罪處斬,還被誅了三族,但對于臨江王膝上那個衣著錦繡,笑頰燦然的女孩來說,未來一切她都是無知的。
她的父王啊,威名赫赫,戰(zhàn)功無數,竟因為難測的君心賠上了性命。
她的父王啊……
阿椿從夢中驚醒,姜衡弈正好從外頭練完兵進來,想來時間已是不早。她帶著歉意道:“師兄怎么沒叫醒我。”
他低聲道:“無妨,你好好歇息便是?,F在可好些了?”
阿椿點了點頭,忽然興奮道:“師兄,我想到辦法了。你還記得當年他圍梁城時候的辦法嗎?”姜衡弈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朝臨江王成子濟。
“筑壩,將梁城旁邊的圖江之水倒灌入城中。”姜衡弈輕輕蹙眉,他擔心阿椿是不是傷心過度以致癡傻,但是不論怎樣也不該有,用枯水期的泳河水淹陽城的想法。
“師兄,你別拿那樣的眼神看我,椿兒可不傻。多少年過去了,咱們的筑壩怎么也要比前人的高明呀。此番筑壩不為淹城,而是誘敵。師兄且附耳過來……”
史載,泳河之戰(zhàn),滅敵二十萬,俘虜五萬,是為大捷。
大將軍姜衡弈夜令林椿在泳河上游以沙袋筑壩,阻其流水。引軍半渡擊周放初到之軍,佯敗,退回東岸。周放率軍追趕至齊營,上游決壩放水,剎那間將水中數萬丹華士兵全數淹沒。
姜衡弈命人繼續(xù)追擊對岸的丹華士兵,而自己悄然來到了泳河上游的山上。
阿椿靜靜地站在一棵樹下,站的筆直。流螢般的月色如水般自頭頂的樹縫間傾瀉而下,襯得她的身形越發(fā)瘦削。
黑暗中看不清泳河的情形,只聽到大片的喊殺聲,滿眼的火光,朦朧的又好似一幅畫。自從再次相遇后,他便不曾再見到她的女裝。從起初的不習慣,直到現在,他不得不
承認,有些人天生就適合戰(zhàn)場。更何況,阿椿的身體中還流著一代名將彪悍的血。
“椿兒,”他伸手拉過她,將她兩鬢旁邊蹭亂的發(fā)絲理順,輕聲道,“此次大功,定會為萬人傳頌,你想要何獎賞,我定奏請?zhí)熳?,為你達成?!?/p>
“如果我想要以成子濟遺女的身份,為父申冤呢?”阿椿苦笑道,“師兄你知道的,阿椿穿上男裝,豁出性命,豈是為了區(qū)區(qū)的封賞?”
“椿兒,總有一日,我會替成將軍申冤的,你相信我。” 他抬頭,深邃的目中盡斂星芒,銳利如鋒。
阿椿搖頭道:“不必了,謝謝你相信父王。師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為了此事觸怒天子?!?/p>
“待我徹底平定邊患,隨我回無終山可好?”
“等嫣兒長大嫁了人,不論你是否來找我,我都會離開,”阿椿定定地看著他,眸中似有星光閃爍,“師兄需要的時間想必久些,我先回去等你?!?/p>
“好?!?/p>
有云悄悄遮住了月亮,他們的身影不過片刻便湮沒在了黑暗之中。不過這使他們感到安全,仿佛這一刻便能夠永久保留下來,他們能如此直到白頭。
六
自泳河之戰(zhàn)大捷后,姜衡弈與阿椿乘勝追擊,逼的丹華只得獻上公主和親,割地稱臣。
姜衡弈被天子拜為太尉,一時炙手可熱,風頭無二。
而阿椿則再次回到臨江王府。他們許下了一個十年之約,但是他們并不知道,這一次的分別,終此一生,兩人都再沒能見上一面。
大齊四十二年,天子封皇后薛氏之弟薛軌為平原侯,姜衡弈以其德不配位而上書勸諫。天子弗聽,遂稱病不朝。
同年九月,北方的狄族發(fā)生內亂,狄王之弟答冒殺兄自立,南下侵擾大齊邊境。天子使薛軌為將,不敵,只好重新召回姜衡弈,拜為大將軍。至十一月,逐寇回朝。
姜衡弈挾大勝之勢,泣血上書,懇請?zhí)熳訛榍俺R江王成子濟申冤,以慰天下軍士之心,并呈上證詞若干。十日后,天子下詔準允。
詔書昭告天下并到達臨江王府時,阿椿正在書房陪同趙攸審理公務。趙攸知她之能,頻繁讓她參與到政事中來。
“姜太尉還真是位怪人,這種不討好的事都做?!壁w攸笑著搖了搖頭,抬首卻見阿椿早已淚流滿面,十分詫異,“怎么了?”
“阿椿以為,姜太尉真是位好人。成將軍一生戎馬戰(zhàn)功赫赫,卻含冤而死,阿椿身為女子亦想為其昭雪,姜太尉,做了我不敢做的事?!卑⒋惠p輕拭去眼淚,笑著對趙攸說道。
大齊四十五年,姜衡弈之侄被人告發(fā)侵占太廟用地,天子以不敬先帝為由褫奪姜衡弈太尉之職,并將其下獄。
阿椿得知消息后立即去求趙攸,希望他可以上書救姜衡弈一命?!皼]用的,阿椿。侵占太廟用地之事可大可小,你說天子為何要廢了他?他并不是因為這件事才會死,”趙攸扶起她,順手將案上的茶水遞給她喝下,“姜太尉為人耿直,常言道,‘過剛易折,本王若是天子,必然也容他不得?!?/p>
趙攸邊說著邊將案上的茶水遞給她喝下,這茶有問題。阿椿正要出聲,卻突然感覺到自己渾身無力,自己的意識也正在逐漸渙散。她最后隱隱約約聽到趙攸的聲音對她說:“本王知你與他并肩作戰(zhàn),同袍情深,你去陽城那回,他是不是還在你帳中宿了一夜……沒關系,這幾個月你先好生休息,等事情過了,本王還是你的夫君……”
阿椿這一睡,睡到了大齊四十六年的春天。醒來后她才知道,姜衡弈死于去年冬天。侵占太廟用地之事,最后被有心人大肆渲染成了他蓄意謀反。最后他選擇在獄中絕食,逾六日,嘔血身亡。
“師兄,是我害了你?!?/p>
直到在趙攸身邊接觸了政務后,她才知道當年“委臨江而疲紀”的計策是多么天真愚蠢。那時她初出茅廬,一心求勝,哪里想到臨江王和太后都會因此記恨上姜衡弈。
她不知利害,宦海沉浮數年的姜衡弈難道也會不知?可他不屑,他是那樣一個純粹的人,有自己的行事準則。所以他會執(zhí)意反對國舅薛軌的封侯,會為她的父親申冤,不惜得罪天家。
阿椿病了,病得很重,時睡時醒,腦袋昏沉沉的。
“阿椿,你的毒明早就能解了,為何病遲遲不見好?”趙攸坐在床邊,輕撫她的鬢發(fā),幽幽道,“是不是他死了,你就不想活了?你想想嫣兒啊,她才多大。”
她吃力地睜開眼,看向站在一邊的她的女兒。若不是因為嫣兒,她早就走了,從此以男裝出將入相,與她的師兄共迎風雨。
“阿椿,本王知道你沒有??!你醒醒,你看著本王!”趙攸突然用力鉗住她的下頜,瞪大了雙眼,眼中血絲猙獰,“你告訴本王,想不想做皇后?”
阿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她現在可以斷定,當年之所以偶遇趙攸,便是因為他與朝臣在竹林密談。不然鮮有人會去這般偏僻之地。
“本王知你一生孤苦,你若助本王登基為帝,你就是本王唯一的皇后,世子認你為母親,一世榮華。”
趙攸見阿椿不語,又急道:“當今天子昏庸失德,殺害忠良,本王答應你,日后追封姜太尉為忠王,如何?
阿椿笑出聲來,她已經醒過來了,目光直直地盯著他,清寂而冷漠:“王爺可知妾的父親是誰?正是成大將軍。妾身無長物,一點兒忠心還是有的。天子縱使聽信讒言,誤殺忠良,但平心而論,他輕徭薄賦,仁善愛民,無窮兵黷武之心,亦無過多失德之處?!?/p>
“天下戰(zhàn)火方歇,休養(yǎng)生息方為正理。謀反一事,望王爺三思,抑或是另請高明?!卑⒋坏难壑型赋錾坏暮畾?,一點一點將趙攸的手指掰了下去。
趙攸將阿椿囚于房中,來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他用劍指著嫣兒,卻不曾想嫣兒經阿椿多年教誨,也是一個烈性女子,見父王一意孤行,竟然觸劍而亡。
阿椿不知道自己被囚禁了多久,她開始效仿姜衡弈絕食。一日,她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她猜想是趙攸要出兵了,但她篤信,趙攸不會成功。因為沈任、周玉遼等名將同樣會反對,天下百姓亦不愿兵戈再起。
阿椿想著想著,忽然嘔出一汪鮮血。
“聽說,人在死之前,會想起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師兄,你在京都的牢中那會兒,想到了什么???”
“我看到,無終山上的花兒都開了……”
她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倒下。
她想起自己九歲那年的春天,她好不容易求得了先生的同意,師兄才能帶著她出去采花,還編了個花環(huán)俯身給她戴上。姜衡弈從來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冰冷模樣,可是在那一刻,連他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眼中充滿著溫柔與寵溺。
遠行不如歸,還是這一刻最好,他們永遠不會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