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這篇文又名《中戲北影遺珠之戲精夫婦的表演日?!?,男女主充分遺傳了作者的表演天賦,每天進行演技的切磋,渾身散發(fā)著影帝的氣質(zhì)。文里那只手鐲我特別喜歡,實物美不勝收,就是傅老板只做了一個而且賣出去了(●—●)希望看到這篇文的傅老板能努力一下,再版一個謝謝。
·楔子·
第一場秋雨連綿落下時,臨安巷盡頭的老榆柳下,籌備了許久的流云別館終于悄然開張——鋪子里釵環(huán)首飾不一而足,盡是女子妝奩中物。
時辰尚早,臨安巷別無他人。她在鋪中坐了許久,到底起身,撐了傘出門。
細雨颯颯,鞋尖綴著的銀鈴玎玲作響。須臾后,鈴聲乍歇,她驀地駐了足。
巷口,太后馮氏求醫(yī)的榜文寂寂地寫在黃綾紙上,被雨水浸染,洇暈開了墨痕。那模糊了的墨團如不能安眠的空洞的眼,她忽然笑了笑,伸手,揭下了皇榜。
·一·
那聲音又來了。似近而遠,若左而右,一時兜頭撲面地籠罩住她,一時又竊竊地低回在耳畔。她攥緊衣襟,冷汗涔涔地黏濕了后背,一陣入骨的涼。
自熙華帝姬舜駕崩那夜起,她每晚都會聽到奇怪的聲響,有如擂鼓。最初她以為是雷鳴,但沉鸞殿外風(fēng)清月明,一絲雨意也無。后來她發(fā)現(xiàn)整個皇城只有她被那鼓聲驚擾,她鰥鰥地熬著不眠的夜,宛如枕著情人的枯骨。
“咚!”擂鼓聲又響。
她再忍不住,一掀被,披發(fā)跣足,奔出了殿去。
夜沉沉地壓下,那聲音猶在耳際,逼得她喘不過氣來。
“玎玲……”倉皇奔逃間,突然,有什么聲響,穿過擂鼓聲,曲曲折折地送到她耳里。
她猛然停?。骸罢l?!”下一瞬,“玎玲”再起,纖薄的人影從長廊椽柱之后,慢慢地轉(zhuǎn)了出來。
“噓,安靜一點。”她一怔,方欲斥責(zé),右手卻被一只滑膩柔軟的手握住。她抬頭,猛地對上一雙勾魂攝魄的眼,耳邊縈繞的擂鼓聲霎時褪卻,她只聽到婉轉(zhuǎn)的女聲,輕輕地對她道:“殿下,外面風(fēng)冷,妾身送您回宮?!?/p>
青銅鎏金的鶴喙銜了焰火,映照著黝黑的夜。燭光下,她打量著侍奉身側(cè)的傅姓女子,雙十年華,一雙眼勾魂攝魄,而女子足尖綴著的小小銀鈴,發(fā)出了陣陣“玎玲”。
她不禁再問一次:“你當(dāng)真不是應(yīng)了孤的皇榜,為孤的病癥而來?”
女子莞爾:“妾身只是來為殿下炸一炸這只鐲?!?/p>
她低頭看了看左腕上懸著的鐲子,純金已無當(dāng)初鮮亮,卻仍妥帖地度量著腕骨的尺寸,恰如其分地宛轉(zhuǎn)成環(huán),在閉合處細細纏裹住一朵石榴石的五瓣花朵。胭脂色深沉如陳年后開封的酒,透著燭火,又像一截脈脈凝目的搖曳眸子?!半僦榧艏t”,這只鐲子的名字。
“它取不下來的……”她看見女子雙手?jǐn)n到鐲子上,剛出聲提醒,鐲子卻被輕巧地摘了下去。腕上一空,她不由一愣,女子淡淡笑著:“取不下來,無非是殿下心里這么想。殿下的心,決定了您看到什么,或者聽到什么?!?/p>
她怔怔看著女子的眼睛,右手一動,穿過衣衫,冰冷地摸到左邊心口。冷意直入肺腑,她忽然眉眼一彎,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是孤自己的心,在看到或是聽到什么?!?/p>
為什么不愿這么去想?那只有她一人可以聽聞的、讓她徹夜不安的擂鼓之聲,不過是她自己腔子里,重重落下的心跳。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心病是什么。長簇九年的五月十五日,熙華帝稱病,她與父親馮相趁機發(fā)動宮變,不想熙華帝的心腹,樞密使葉彌朔以勤王為號,帶兵突入了皇城。而就她在城樓上與葉彌朔對峙之際,身后的羽林軍攜父親的頭顱倒戈相向。恰此時,熙華帝蒞臨,好整以暇地宣布了馮家的謀逆。
這場宮變,她一敗涂地。作為皇后她必定會被廢黜,熙華帝和他的大臣們也絕不會容忍她偷生。她在空無一人的沉鸞殿內(nèi),聽到了熙華帝要將她賜死的消息。
那一夜悶雷轟鳴,夏風(fēng)挾裹著咸腥水汽闖入殿中,層層簾幕飄搖不定。兒臂粗的燭已經(jīng)燃盡,幢幢陰影里,她埋身在殿宇里黑暗最深的角落,用冷靜的一雙眼,盯著推門而入的人。
“箏箏……”
姬舜的聲音,帶著她熟悉的虛假的關(guān)切溫存。她沒有應(yīng),只是踢了踢腳畔倒地的燭臺。一聲輕響,引得他向她這邊而來。
愈來愈近,簾幕一瞬間鼓蕩開來,羅網(wǎng)一樣將她包裹。黑暗中,他的神色藏在帷帳之后,她看不分明,唯有一只手,穩(wěn)穩(wěn)伸將過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咚!”
她聽到了殿外的雷聲,和她的心臟豁力錘擊胸膛的一聲悶響。四下靜得令人發(fā)慌,她閉了眼,在如擂鼓的心跳聲之外,辨認(rèn)出了殷血流淌的聲息。
“……箏箏?”難以置信似的,他低低喚著。她倏然睜眼,另一只不被他握住的手上,她早藏在蠟燭里的匕首,毫不遲疑地往他心口處更送了三分。
他想說的什么話,斷在了他口中。她仰頭看著他微張的唇,耳邊“咚咚”聲不息,手指一顫,她摸到了他終于沒有了心跳的胸口。
·二·
其實從一開始,她和姬舜就很清楚,遲早是有你死我活的這天。大婚那日,所有宮婢侍從都還未退下,他站在她面前,乘醉懶懶地踹她一腳,扯走了她面前的紗扇:“裝什么乖,誰不知道朕和你馮家勢不兩立?!彼惶а劬妥采纤浑p三白眼,酡紅的酒暈都掩不去眼底的冷冽。
馮相的不臣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只是沒想到新婚之夜,姬舜就當(dāng)著眾人的面與她一語挑明。帝后爭執(zhí),旁人自不敢多留。沉鸞殿中只剩她與姬舜兩個人時,她看著平生初見的丈夫,突然笑了笑,自顧伸了懶腰躺到榻上:“行吧那我也不隱瞞了,我嫁給你是被迫,我喜歡的是隔壁家的沈三公子,等你什么時候駕崩了,我就把他召進宮?!?/p>
她干脆利落的坦白讓他咬牙切齒,他把她從榻上揪起,盯著她的雙眼半晌,忽地也笑了,陰惻惻的:“巧了,朕屬意的是后殿的劉宮女,哪天朕廢了你,正好把皇后的位置給她坐?!?/p>
他們此生相見的第一面,就開誠布公,將對彼此的厭棄赤裸裸地刻在臉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找她碴兒,她拂他意,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一如宿世仇寇。
本以為就要這般水火不容到最后,然而長簇六年的春闈,馮府隔壁的沈三公子中了榜眼,姬舜在告訴她這個消息后,倏然斜覷著她莫名一笑,而后官家置辦宴請進士們的櫻桃宴上,他破天荒地帶著她列了席。
息云殿中,一道淺溪繞殿而過。明月投在溪水里的影,隨縠波散成細碎的星子,像天河流落入人間。她在屏風(fēng)后的小幾上,銜著一枚櫻桃,在推杯換盞的一群進士中偷偷尋著沈三公子。
姬舜冷眼看著她,飲下一樽新醅。
“箏箏!”他忽然出聲喚她,用她從未聽過的稱呼。從座上起身,他豁然將她面前的屏風(fēng)推開,也不管她曝露在眾人眼前,他伸手將她扶起,握住她的手皺了眉,用眾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箏箏,你的手怎么這么涼?”
她尚未回過神來,他陡然低頭欺近,不容分說地將她唇上銜著的櫻桃輕巧擷取到他口中。
兩唇相碰,熱且酥地一癢。眾人莫敢直視,紛紛伏身埋頭。原熱鬧的筵席剎那間安靜,她感受著他噴薄在咫尺的鼻息,可她抬眸,他那雙三白眼里,盡是些針尖般的嘲諷和挑釁。
一剎那她就知道他是在做戲,帶著些惡毒的心思。心底一哂,臉上驀地也跟著笑開,沒有退避半步,她順勢親昵地攀上他的肩,同他竊竊私語:“哎呀陛下,臣妾忘了告訴你,你的劉宮女,恰巧這會兒也在息云殿當(dāng)值呢?!辈坏人磻?yīng),她踮起腳猛然往上,幾乎是撞上去的,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溪水粼粼,倒映著相擁的人影,她和他相對而笑,他的手卻掐著她的腰,她的鞋卻踩住他的腳。
他們逐漸沉迷于這樣的斗氣,言笑晏晏下,是你來我往的逢場作戲,看誰最終會容忍不住,率先繳械投降。這種裝腔作勢一度成了習(xí)慣,甚至在馮相大事將成,讓她為姬舜奉上一杯藥酒時,她嘴里都還說著一些甜蜜的話,由著姬舜將她抱在膝頭。
“箏箏,”他把頭埋在她的頸側(cè),“朕今夜要臨幸薛美人,你醋不醋?”
她嗔怪著將他推開,食指戳著他的心口:“臣妾醋得恨不能殺了你們。”
他就大笑起來,當(dāng)著她的面,坦然將銀針探入她遞來的酒盞中:“箏箏怎會舍得?!便y針亮白如雪,他這才肯放心喝下,她笑著替他擦去嘴角的酒漬,想,都是些心知肚明的虛情假意罷了。
再后來,就是他突然病倒。她指斥是因為薛美人的厭勝之術(shù),每天都為他的病憤怒和擔(dān)心,演得她自己都要信了。直到最后馮相宮變兵敗,她才終究褪下臉上那快成皮膚的面具,木然諦視著她和他一早注定的猙獰結(jié)局。
“咚!”血色在她和他之間漫開,將他們分隔在生命的兩端。她至今還能清晰地記起,匕首刺進他心口時,她聽到的自己重重的心跳。
燭火明滅,她在沉鸞殿中,對著傅姓女子垂下眼,右手冰冷地撫著左邊失了顆心般幾無聲息的胸口,再一次承認(rèn):“是的,孤夜夜聽到的,不過是孤自己緊張不安的心跳而已?!?/p>
·三·
太后馮箏求醫(yī)的皇榜到底被撤了下來?;拾駨堎N月余,但應(yīng)榜者寥寥無幾。一來馮箏的病癥確然奇怪,二來馮箏這太后之位也并不名正言順——大虞何人不知,熙華帝在世時馮家謀逆失敗,只是后來熙華帝猝然駕崩,馮家殘留的羽翼才有機會絕地反擊,擁護著馮箏推舉熙華帝的子侄登臨大寶,而馮箏以太后之尊稱制天下。
大虞的子民,多少有些傲骨。然而,就在皇榜撤下這日,忽有少年徑自在皇城前信誓
旦旦道:“我能醫(yī)治太后之??!”馮箏本不做理會,可少年始終不肯離開。她低頭看著取下鐲子后愈發(fā)伶仃的手腕,突然一笑:“讓他進來?!?/p>
匍匐在玉階下的少年謝燕堂一身粗布短打,衣衫已漿洗得發(fā)白,只頸中紅繩鮮艷如新。他埋著頭:“草民所學(xué)術(shù)法,可以為太后解憂?!?/p>
她敲著雕花案:“江湖術(shù)士?可孤這是心病……”話未說完,玉階下,謝燕堂驀地抬起頭,一雙三白眼,目光灼灼似火:“什么心???這分明是妖物作祟!”
她陡然怔住。那三白眼里涌動著少年人的意氣和倔強,還有若有似無的一星冷意,教她霎時失了神,仿如隔著長長光陰,猝不及防地與多年前同某個人的一場初見久別重逢。她忍不住輕聲問:“……你回來了?”怕驚醒了什么一般。但不待他答,心底一點幽怨突然沉甸甸地飽脹酸澀,她忽又郁怒起來:“來人!”不管他的錯愕,她恨恨地瞪著他:“胡言亂語,拖到馬廄喂馬!”
誰也不知道她為何惱怒,尤其是她將謝燕堂趕到馬廄后還嫌不夠,常變著法地給他些零碎折磨。闔宮上下只說,大概她是真的不喜歡謝燕堂。
她嘆氣。不喜歡謝燕堂,卻懷戀什么似的,偏要在每個無眠的夜偷偷去看他。
夜已深,馬廄里燈燭早熄。她慢慢從草料堆后走了出去。
她想謝燕堂該睡熟了,但她剛從馬廄前經(jīng)過,便聽到他一聲驚呼,仿若陷入了什么險境中,恐懼又焦灼。躊躇片刻,她還是轉(zhuǎn)身,推開馬廄的棚門:“謝燕堂?!”
不見想象中的危險,她剛一進門,只是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符紙在駢指間憑空燒起,就著火光,謝燕堂笑吟吟道:“太后,你為何夜夜來偷看草民?”
她方反應(yīng)過來被他算計了,一瞬間她覺得憤怒,下一瞬她又感到好笑。半晌,她抿了抿唇,轉(zhuǎn)頭就走。
謝燕堂不死心,委委屈屈跟上去:“太后你明明關(guān)心草民,為何又要冷臉對草民?草民想為你解憂,是為你好啊,你為何不讓草民試試捉妖?”
她猛地停下,回頭睨著他,那目光凌厲得剜人,驚得謝燕堂霍然閉嘴。
“為我好?”
那年她還心儀著隔壁沈三公子時,父親用這三個字將她送入宮中:“你是我女兒,我為你計深遠,怎能讓你一輩子伏在別人腳下?!笨伤靼祝雽m,無非是替父親做事,替幼妹馮瑟未來入主中宮提前開路。后來姬舜也和她說了同樣的話,他在春光盎然的午后,在她假意生氣時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卻在她回頭之際,向著她搖手,臉上笑意盈盈,是她見慣的虛假的嬌寵:“箏箏見了朕心煩?好好好,為了箏箏,朕走還不行嗎?”然后他坦坦蕩蕩去了他的后宮。所有的“為你好”,不過只是由頭罷了。
她嗤笑出聲來:“行啊,那你去捉吧?!?/p>
·四·
白天養(yǎng)馬,晚上捉妖,不到半月,謝燕堂就拿著星盤將皇城幾乎翻了個遍。
馮箏躺在榻上,聽宮婢正說到闔宮只有沉鸞殿還未翻查,殿門口人影一閃,謝燕堂就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了門前。今日巧極,謝燕堂查到沉鸞殿,而流云別館的傅氏剛好將重新鍍金的鐲子送回。金黃的光鮮亮如初,傅氏為馮箏籠到腕上,但等傅氏松開手,這鐲子卻又再取不下來。
“每代帝王的精發(fā)都會做成這么一只鐲呢?!备凳贤蝗坏馈?/p>
馮箏不以為意:“傅娘子也會說這些怪談?”傅氏笑著,沒有再說話。
這廂喁喁閑聊,那廂,謝燕堂拿著星盤,卻皺了眉頭。
不知為何,馮箏耳畔的擂鼓聲一日輕似一日,他的星盤感受到的妖物氣息也越發(fā)淡薄。更古怪的是,他直覺妖氛最濃處該是沉鸞殿里,然而,星盤一靠近流云別館的傅氏,就霍然亂了章法。他找不到妖物所在,煩亂翻找的動作不由得加重了些。
“噓——”毫無征兆的,傅氏忽然開口,“安靜一點,你吵到她休息了?!?/p>
他一愣,就在這須臾之間,殿內(nèi)原尚有的一二分妖氛,竟盡數(shù)收斂殆盡!他徒然地抱著星盤,一時手足無措。良久,他才終于轉(zhuǎn)過頭,向著傅氏,目光決然:“我一定會找到妖物?!?/p>
傅氏垂下眼,但笑不語。
初戰(zhàn)失利,謝燕堂安分了許多,甚至有些偃旗息鼓。馮箏看不得他懨懨的模樣,把他叫到沉鸞殿,扔了塊抹布,讓他把殿中三百六十塊水磨磚仔細擦一遍。
他跪在地上哼哧地擦著,她在榻上剝著葡萄,淡淡說起這輩子受過的委屈,話還未竟,他抬起頭看她:“太后是在安慰草民嗎?”不等她反駁,他自顧彎起他一雙三白眼:“太后其實對草民很好?!?/p>
她對他好?她不禁怔了。她對他明明不好,他怎么就能覺出好來?
約莫思索得糊涂了,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漸漸朦朧。一片迷蒙里,她卻忽地想到,好像曾經(jīng)姬舜也對她不那么好,但她那時居然也曾從不好中嚼出了一點糖渣。
那些年里,你來我往的逢場作戲,朝夕相對的虛情假意,日子久了,仿佛也生出了幾分可笑的真心。畢竟在不見天日的皇城中,懷抱是暖的,言語是溫柔的,就連目光都寵溺得恰到好處。她還記得在深宮里,她最凄惶無依無處可去的夜,去南荒賑災(zāi)的沈三公子被暴民活剮了充饑,她聽著宮人議論,只剩一副骨架回京的他,死的有多么慘烈,如失水之魚,她推開殿門,飛奔入潑天的雨幕里用力喘息。
雷聲碾壓在她耳際,她是暴雨中失群折腳的孤雁?;昶窃鐏G,她深一腳淺一腳在水洼中前行。
“箏箏?!”
她沒有想到姬舜那里去,但這樣寒冷的雨夜,也只有姬舜那里,才會有一點虛假的稀薄暖意。鬼使神差地,她敲開了姬舜的殿門。
如她所需,她立時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聽到姬舜完美的疼惜的聲音,像是真為她情急:“箏箏你怎么淋成這樣?”
她也就饜足地笑了,攀著他的脊背,如每個在心愛男子面前柔弱嬌怯的女子一樣,低低地啜泣:“沈三公子去了……”
姬舜沒有說話,擁著她的手頓了頓,卻又更緊地將她貼近他的胸膛。
他明知道沈三公子是馮相的門生,卻沒有在她面前流露半點喜悅。他為她輕輕換下濕衣,給她耐心擦拭著頭發(fā),而后他抱著她,在空洞洞的夜,握住了她的手。她伏在榻上,枕著他的心口,聽他嘆著氣,問:“箏箏你的手怎么總這么涼?”
她沒有回答,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反手插入他的指間,與他相扣了十指。
她是該感謝姬舜的,感謝他的虛情假意,將她大度地收留。
這之后她忽然開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有一天小宮女們趁她午睡悄悄討論著少女的心事,她被窸窣聲吵醒,卻仍閉著眼,偷聽得認(rèn)真。而后她莫名其妙地比照著她們說的喜歡一個人的樣子留意起了姬舜,可沒有一條能和他沾邊。她古怪地暗自生了一陣氣,聽說城郊月老祠的香火靈驗,又不死心地托人帶著她和姬舜的八字前去問詢。
大兇。她還記得這個結(jié)果。她難得地喪了氣。
但她仍越來越喜歡做更多奇怪的事。她塞給他各式美人,她查問他每日行蹤,她種種僭越,不停試探,而他始終予取予奪聽之任之。終于一個夜晚,她撒嬌鬧著頭疼腹疼,喜滋滋扒著殿門看他披衣乘夜匆匆趕來,方要推開門嬌嗔著撲入他懷里,她卻又突然想,大概他是正從哪個他真心喜歡的嬪妃那里離開。霎時她心頭仿佛被蟲蛇噬嚙,就在姬舜喚了聲“箏箏”要跨進殿里時,“砰”的一聲,她大力死死地關(guān)上了殿門。
這是她第一次沒能扛住姬舜的做戲,她知道他在殿外,與她一門相隔,卻仍是忍不住將殿內(nèi)器物砸得振山響。很久以后她終于安靜下來,推門,以為會看到姬舜得意的臉,然而月光黯淡,他獨自站在她門前,眉宇間不見喜色,只有一絲不知所措的惶惑。
小宮女們說,喜歡一個人,滿心都該是歡喜。她那時卻只覺出了委屈和難過。
“唉——”幽幽的,馮箏嘆了口氣。
那遙遠的夜,月光下姬舜那雙三白眼模糊了又清楚。她在榻上恍惚地睜開眼,恰撞上了另一雙三白,她沒能忍住,問:“你回來了?”
下一刻,她腰間陡然感到一陣砭骨的涼意!
·五·
“咚!”擂鼓聲大作!那本只有馮箏能聽到的、已經(jīng)逐漸消歇的聲音,突然震耳欲聾地響徹整個皇城,仿若一場地動山搖的天災(zāi),即將攜雷霆萬鈞之勢呼嘯而來!
“太后!”她在沉鸞殿中惘然睜眼,目之所及是謝燕堂緊貼在她腰側(cè)的寒刃。他眼底有倔強的冷意,但未等他動手,她的羽林軍已沖入殿內(nèi)將他拿下。
擂鼓聲咚咚不歇,聲音越來越大,與甲胄兵戈聲混在一起,攪得人頭暈?zāi)垦?。她正難受至極,謝燕堂臉上卻陡然狂喜。白光如電一閃即沒,他不知如何掙脫了羽林軍的束縛,在擂鼓聲里,手中的星盤,清楚地指明了一個方向!
謝燕堂飛身而去。她想坐起,可那朦朧的意識又席卷而上,擂鼓聲震天,她居然不禁合了眼,沉沉入夢。
依然是那些久遠的舊事。她在和姬舜第一次大發(fā)脾氣后,他同她忽然不再敢肆無忌憚地做戲。濃情蜜意里添著尷尬,他喚她“箏箏”,都多了些猶疑。
他們這細微的變化沒有被別人察覺,父親的謀劃更近一步,將她叫回丞相府,商討著準(zhǔn)備將馮瑟送入后宮時,都還娓娓地建議她:“你可以對姬舜多求一求,讓他對你妹妹另眼相待些?!?/p>
她含糊應(yīng)了,夜半披著斗篷回到沉鸞殿,卻發(fā)現(xiàn)姬舜在等著她。
無星無月的夜晚,沉鸞殿所有燈燭都滅了。只殿前回廊上,一盞宮燈兀自發(fā)著薄薄的光。姬舜提著燈,赤著腳,孑然站在回廊盡頭,像等待了千年。
她立在廊前的花樹后,不敢進一步,不能退一步。
有風(fēng)拂過,衣料摩擦的輕微聲響到底暴露了她。他提著燈籠,向著她的方向照來,卻也終歸未近一步。許久后燈籠里的蠟燭燒到了頭,一截余燼飄落下來,帶著明滅的火光,像割出的夜的傷口。
他終于在黑暗中向她走來,伸手穿過花樹的枝葉,將她小心擁入懷抱。她靠著他的胸膛,側(cè)耳聽著他怦然的心跳,想著,他這樣小心地抱著她,卻不知道她方還與人算計完他。
這夜后姬舜仿佛做了什么決定,又開始一如既往地向她做戲。他的臉穿花拂葉時被劃出了口子,他纏磨著她給他上藥,嘴里同她調(diào)笑:“若是為箏箏毀了這張臉,不曉得箏箏會心痛否?”
她忙著抹藥,隨口應(yīng)付道:“痛,痛死了?!?/p>
他的眼睛倏忽亮了,還是調(diào)笑的口吻,問她:“箏箏這么心痛,那以身相許如何?”
他眼里蠢動著一點真切的情意,如倒映在酒盞中的細碎星子。她不由自主地愣了,不過須臾,卻又立時避開他的目光,用那搪塞的語氣笑著道:“許不起,許不起?!?/p>
有些話,是不敢也不能聽懂的。她能許得起什么呢?有段時間她確實無知輕狂,但她從丞相府回來便知道,一開始就注定的結(jié)局,她和他總有一個人會先對方而去。何況,那一天近在咫尺。她只能重新管住一顆心,她什么也許不起。
后來他數(shù)次用做戲的模樣,掩著眼里的幾分認(rèn)真,她駕輕就熟地和他演戲,卻從來不敢看清。直至那日,她終是狠下心喚來后殿的劉宮女,親手為之悉心裝飾,而后親自將劉宮女送到姬舜的面前,恭敬地向他請旨:“陛下喜歡的劉宮女,若封作貴人,不知道委不委屈?”
他直直地盯著她看了許久,最終扶著額,遲遲地笑了起來,無力又無奈道:“箏箏真是賢德?!?/p>
一句話劃分了涇渭,他眼里的光一分分謝盡,他到底再也不向她泄露那些許的真心。從此他和她重新被包裹隔絕,愈來愈疏遠,他對她敷衍,又極致地客氣。
這樣的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長簇九年的宮變,他在要賜死她的那晚,才又在一聲“箏箏”里,裹上了若假還真的關(guān)切和溫存。
這個夢本來還要再做下去,但馮箏腕上霍地一痛,刺得她陡然從夢中轉(zhuǎn)醒。
依舊是在沉鸞殿,只不過之前轟然的擂鼓聲不知何時戛然而止。周遭靜得異常,她有些迷茫地低下頭,左腕上,“胭脂碎剪紅”破裂開來,細細的金黃的鐲身扎入她通往心臟的脈管,而那朵胭脂色的花,裂紋一如蟬翼。
“每代帝王的精發(fā)都會做成這么一只鐲子呢。”流云別館的傅氏,這么對她道。
她怔怔看著碎裂的鐲子,終于緩緩地、吃力地想起了長簇九年的那夜。
她的匕首隔著帷帳深深地刺入了她倚靠過的他的胸口,帷帳落下,他最后抬起他的眼眸,對著她,神色溫柔又悲傷。他張著唇,似是想說什么,卻究竟再沒能出口。
“太后?!?/p>
她聽到誰在喚她。
抬首,少年謝燕堂渾身浴血,出現(xiàn)在她殿門之前。他手中,一顆碩大的心臟尚在躍動。
·六·
謝燕堂跟著星盤的指引追出去時,就明白自己賭對了。
那侵?jǐn)_馮箏數(shù)月的妖物,只因傅氏一句話便收斂氣息安靜下去,他絞盡腦汁,決定冒一回險。他擦著水磨地磚時趁機用了迷魂之術(shù),在馮箏神思不屬時,兇神惡煞地拔刀,佯裝對她不利。果然,他剛貼近她,克制的妖氛霍然暴漲,所有人都聽到了那雷鳴般的擂鼓之聲。
他大喜,尋聲而去,一路追到沉鸞殿后一口水井旁邊。星盤抖動不安,他揚眉一笑,舉身,躍入了井里。
誰能想到,皇城之下,水井井底,竟然有一條金黃的巨龍盤曲蟄伏!龍的心口,恰巧正對著沉鸞殿中馮箏的臥榻。它蜷曲著身軀,仿佛在守護著胸口的什么,見他闖入,它一雙眼中怒氣勃發(fā)。不讓他靠近,它鱗爪挾著風(fēng)聲,猛然向他撲來!
他忙猱身躲開。擂鼓聲在井底愈益擴大,沉沉壓在他耳邊,激蕩得人血脈賁張。他心知不宜久戰(zhàn),與龍僵持半晌后,找準(zhǔn)一個空隙,半空中驀然白光如電,他持一把三尺二寸的長劍,劍尖纏著靈符,倏然向龍的胸口襲去——那是龍的死穴!
他知道龍必死,有守護的東西,就有了軟肋。不出意料,他劍尖迫近它胸口時,為避鋒芒,它一揚首,竟整個地將下頜暴露了出來。劍勢陡轉(zhuǎn),他運腕,當(dāng)機立斷地將劍刺入了龍頜下逆鱗!
殷血四濺。龍,轟然倒下。
他上前,倒轉(zhuǎn)長劍,剖開了龍的胸口。
一顆碩大的、兀自躍動著的心臟,胭脂色深沉如陳年后開封的酒,映著劍光,剔透得又像誰的一截搖曳眸子。他把這顆心捧在手里,還能奇異地感受到一陣“咚咚”的聲音。
原來每夜馮箏聽到的擂鼓聲,都是這顆龍心躍動的聲響。
但現(xiàn)在,這顆龍心已經(jīng)死了。
它被呈上殿前,血跡淋漓地安放在華貴的漆盤中,漸漸停止了躍動。漆盤從一雙手轉(zhuǎn)入另一雙手,它在眾目睽睽下被纖毫畢現(xiàn)地展覽,眾人嘖嘖稱奇,只有馮箏高高地站在殿上,不肯接近一步。
“草民早說了,不是殿下的心病,是有妖物在作祟?!?/p>
她沒有去聽謝燕堂又說了什么,盛著龍心的漆盤轉(zhuǎn)到她眼前,目光一觸及那殷紅血色,她突然被燒灼般合上了眼。有什么東西是她避之不及的,她別過頭胡亂吩咐道:“隨便燒埋了吧。” 倉皇地就要逃走。
可她狀似不在意的態(tài)度讓謝燕堂委屈,在宮人領(lǐng)了命,托著漆盤躬身退下時,他倏地伸出腳,絆了宮人一下。
“骨碌……”眾人失口的驚呼聲里,龍心驟然從漆盤滾落。血肉跌到地上支離破碎,然而,卻有一團殷紅,在模糊的血肉中,到底暴露了出來。
——是一顆被龍心小心包裹著的,拳頭大小的小小心臟。
馮箏停了腳步。
她在高高的殿上回過身,右手冰冷地撫上左邊幾無聲息的胸口,聽到地上已經(jīng)破碎了的龍心,忽然用她夢魂深處最熟悉而眷戀的聲音,溫存又關(guān)切地問:“箏箏,你的手怎么還這么涼?”
那時候他向她走近,她以為他是要來殺她了,緊張地攥住了她偷藏的匕首,卻原來他不過是握著她的手,想問一句這話。然而沒來得及出口,她的匕首就刺穿了他的心臟。這句話天長日久地斷在他心里,此刻心碎了,才終于掉落出來。
·七·
他回來了,化成了一條龍,讓她夜夜伏在他的心口。
她站在殿上,撫著空蕩得幾無聲息的胸口,回憶著每晚她曾聽到的他赤誠的心跳,倏然覺得迷惘。他到底,最終舍沒舍得殺她呢?
她不知道。但她第一次聽命父親,給他奉上毒酒時,她沒能舍得下藥,所以她知道他的稱病不過假裝,她才有機會提前藏好匕首。而第二次,她聽聞他答應(yīng)群臣賜死她時,她猜不到他的心思,她不確定他泄露的那一點情意是否足以讓她活命,她終于還是舍得殺他了。
明明她對他心狠,可是地上,那一顆碎了的龍心里,包裹的分明是她丟失的心臟。是什么時候,她把心放到他那里了?
左手腕上,碎了的鐲子扎入血脈的地方,一點鮮艷紅痕,如同無法磨滅的朱砂。
那個皇城里她最凄惶,無依無處可去的夜,所有人在為沈三公子的離去嘆息,沒有誰知道,多年前的同一個夜晚,她躲在衣柜里,咬著手臂親眼看著相府的嫡母一棍一棍將她生母杖殺。
死亡多么可怕。她在深不見底的皇城飄零徘徊,像雨夜里的游魂野鬼。
但姬舜收留了她,照料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空洞情緒。她以沈三公子為借口,他根本不知她掩飾的真相,卻還容忍著她為另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悲傷。他的手包裹著她的手,像仔細包裹著她的心臟。
后來他和她漸行漸遠,后來他和她山海兩隔,只是仍有一個冬天,他曾和她近在咫尺。
大雪初停,送幼妹馮瑟入宮的轎輦已停在了他殿外。她在沉鸞殿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卻忽然聽到雪后一片寂靜里,有她熟悉的跫音,亟亟而來。
殿門被豁力推開,她聽見了他起伏激烈的呼吸。他向著她走來,急切地在黑暗里尋找著她的氣息。她掙扎了一下,手腕卻被鉗住,然后她被他順勢箍入了懷里。
雪又下了起來,雪片夾在涸轍之鮒般大口的喘息聲中,沒有落地就已消失無影?;煦缌说臒釟庵芯尤贿€殘留著刺骨的寒意,她想象著一只撲火的飛蛾,心頭一時空一時冷,手指徒勞地握成拳,又突然忍不住環(huán)著他的腰,指甲剜入他的脊背里。
血的腥味蔓延到鼻息,他重重咬在她唇上,輾轉(zhuǎn)著,下定了決心般,遞送著低低的話語:“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箏箏,坐擁我天下的,也只能是你?!?/p>
長睫一顫,她睜著眼想回應(yīng)些什么,一只鐲子,金絲纏繞著胭脂的紅,被他強硬地套上她的手腕,簌簌地沿著臂彎滑落下去。
她于是住了口,閉上眼。下雪的夜冷極,她用冰冷的身軀和他相擁纏綿。他擁著她翻過身,她的心和她的人一樣蜷縮成一團,就這么落在了他的心上。
大概就是那時起,她悄無聲息地把心放入了他心里。
可那時候他們沒有辦法,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明天是怎樣的無望或荒涼,也只好用你來我往誰都知道的逢場作戲,來掩蓋那一點虛情假意里不合時宜的真心。
而此刻,她的心終于能和他的光明正大地放在一起,一并在同一把火焰里燒成灰燼,再埋入同一片土地,與他安然長眠,永不分離。
馮箏在殿上,微微地笑了。
他真的化龍歸來,又到底隨風(fēng)湮滅。她有幸失而復(fù)得,無奈又終得而復(fù)失。擂鼓聲停了,從此她所有熬煎的漫漫長夜,寂靜,再沒有聲息。
·尾聲·
第一場冬雪紛揚飄落時,流云別館的主人終究將手頭的事情忙完。
——駕崩的帝王,魂魄化而為龍鎮(zhèn)守皇城;而新繼位的帝王,精發(fā)則被打造成一只手鐲,送與他心里認(rèn)定的,一生摯愛的結(jié)發(fā)妻子。
這是她同大虞開國皇帝的約定,對每一代帝王,都得認(rèn)真地履行。
“即便是權(quán)力生死爭斗不休的泥淖,也希望會有悄然攀長的愛情?!痹S多年前的初雪里,大虞的開國皇帝,曾這樣嘆息著期許。
她與他在紅泥爐邊對酌,瓷杯相撞,她笑吟吟低頭——
“是的。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