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世上的光》(The Light of The World)得名于《圣經新約》。《約翰福音》中第9章“醫(yī)好生來瞎眼的”一節(jié),耶穌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他:“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趁著白日,我們必須做那差我來者的工;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我在世上的時候,是世上的光。”耶穌說了這話,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對他說:“你往西羅亞池子里去洗?!彼ヒ幌?,回頭就看見了。但這個神跡卻令開眼的瞎子陷入了眾人的盤問,人們質疑耶穌的身份。所以,瞎子看見了世界,反而被逐,耶穌收留了他。耶穌說,“我為審判到這世上來,叫不能看見的可以看見,能看見的反瞎了眼?!?/p>
我想這是《世上的光》潛在的意義。
小說非常短,只寫了兩個場景?!拔摇焙蜏吩诰瓢桑票:軇堇?,非要先付錢才給酒,就連免費招待的下酒菜也不愿“免費”提供給他們,對點“黑麥酒”的客人卻很熱情。湯姆生氣地表示,酒保提供的免費豬腿是壞的,于是酒保將他們趕出了酒吧。第二個場景出現在車站,伐木工人們、印第安人們和妓女們在等火車,互相搭訕閑聊。先是有人取笑不愿被洗滌液傷害雙手皮膚的“廚子”(他可能有點娘,也許是個gay),然后大個子妓女和金發(fā)妓女圍繞著一個叫史蒂夫·凱切爾的知名拳擊手爭吵起來,這位英俊的名人死在父親手里。她們?yōu)榱藨涯钏麪庯L吃醋,盡管她們可能只是假裝認識他。
小說中歧視無處不在,從第一場景的貧富或者說差別對待,到車站工人們對同性戀的歧視、對妓女的歧視、對大個子女性的歧視。而且這種歧視是交叉疊加的,廚子咒罵妓女“一身肥肉”,妓女嘲笑男人們和廚子的沖突。妓女們互相抖摟出對方的疾病、惡癖與謊言。妓女們歧視她們心上人史蒂夫·凱切爾的拳臺對手、美國第一個重量級黑人拳王杰克·約翰遜是“該死的黑狗”,盡管她們自己的金發(fā)也是染的。還有貫穿小說始終的幾個無聲的印第安人。甚至初次見面,白人工人就挑唆“我”去跟廚子撩騷,“他可喜歡吶!”可見我和湯姆也身處弱勢,不經意地就再次墜入毫無來由的敵意與暴力中。
一切都是不明確的,小說所提供的稀少線索不指向小說人物的身世、沖突的來由,不指向“罪惡”的發(fā)源。我們讀者和兩個年輕人一起,被莫名其妙拋至一個冷峻的、錯綜的環(huán)境中。小說中的兩個場景無異于金錢與性的拳臺,小說結尾湯姆回答廚子的那句話“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條道”,可能是出于性向,也可能是出于耶穌與法利賽人的鴻溝。耶穌對法利賽人說:“你們若瞎了眼,就沒有罪了;但如今你們說‘我們能看見,所以你們的罪還在。”
我們隨著主人公的眼睛看見了什么?又沒看見什么?如果讀來什么也沒有“看見”,是否意味著暴力已經常態(tài)到無可辨識,如果讀來覺得“我們能看見”,是否罪愆已經難以逃避?這是海明威的狡黠。
我以為小說中寫得最好的,是金發(fā)妓女和愛麗絲描述史蒂夫·凱切爾的橋段,近乎《甜蜜蜜》中黎小軍的姑媽Rosie終生懷念年輕時候偶遇的電影明星William。她說William帶她去半島酒店吃飯,她還藏起了杯碟,把自己和William的合照貼在墻上,跟黎小軍說這是你姑父,你跟他有點像的……觀眾明知有很多虛構的情分,卻不忍心拆穿、責怪她。觀眾心疼她的渴求,和對愛的信任。
《世上的光》里,金發(fā)妓女說:“史蒂夫·凱切爾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從沒見過像史蒂夫·凱切爾這么干凈、這么純潔、這么漂亮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他行動像老虎,真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花錢最豪爽……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我不愿害他的前程。我不愿拖他后腿。他要的不是老婆。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吶!”
湯姆聽罷簡直像黎小軍一樣信以為真,說,“我在拳賽電影中看到過他?!睅е稽c點崇敬,更重要的是他已聽信。
金發(fā)妓女又添油加醋:“天底下哪個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我們當著上帝的面結了婚,我頓時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后一輩子都是他的了,我整個兒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晌业撵`魂是史蒂夫·凱切爾的?!?/p>
直到愛麗絲忍不住戳穿了她的謊言,“你閉著眼睛說瞎話,你這輩子根本沒跟史蒂夫·凱切爾睡過,你自己有數?!睈埯惤z甚至接過了她的謊言說,“這里只有我一個人認識史蒂夫·凱切爾。他對我說:‘你真是可愛的小寶貝,愛麗絲。這就是他親口說的?!辈⑶宜膽蜃龅酶妫强拗粗拔摇焙蜏氛f的。要不是后來湯姆將“我”拉走,“我”險些也中了她的圈套。所以她們就連那種滿臉動人的渴求、對愛的向往也都是裝的。為什么會這樣?
在《世上的光》中,海明威展現了他高超的省略敘事技巧,也拋棄了在有限的篇幅內呈現具體因果聯系的沉悶筆法,這一貫都為人稱道。但更令人稱奇的是海明威化典的能力。
我們要怎么去經典文本或民間故事中找到自己創(chuàng)作故事的依憑,或推翻從前的故事?這種訓練手法是常見的,魯迅的《故事新編》就是一例?;涞暮锰幨牵浀涞囊饬x永遠在那里,它是經過時間沉淀后的普遍共識。讀者會調度自己對于原來文本的認識,理解新的小說。也可以被新作者游說,對舊信念提出質疑。
如“世上的光”取自《約翰福音》,這個短語出現不止一次,小說特意注明不是“人在白日走路,就不致跌倒,因為看見這世上的光”;不是“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而是“我為審判到這世上來,叫不能看見的可以看見,能看見的反瞎了眼”。他拋出了殘酷的發(fā)問,“世上到底有沒有光?”并且沒有給出任何神跡來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