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2016年夏天的邵洋在身體上已經(jīng)起了一些明顯的變化,就像畫家手中的一幅經(jīng)過反復修改和打磨的畫稿最終定稿了一樣,不會再有多大的變化了。在這之前,邵洋的身體好像還沒有完全成熟,胖了,瘦了還沒個準,有時候到理發(fā)店里去理個頭都會讓他完全變個樣子,以至于他每次去他前妻那見兩歲半的兒子,兒子都要嚷嚷著將他掃地出門。
現(xiàn)在的邵洋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如同初秋季節(jié)的蘋果一樣,酸中帶甜,咬起來是那種脆脆的感覺。他的發(fā)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定了型,不像以前,頭天晚上你看見他時,他還是染成棕色的那種,說不定到了第二天早上,你再見到他,他已經(jīng)將他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仿佛一枚青杏一樣在你眼前晃來晃去,把你的牙齒都能酸倒一片。邵洋的成熟還表現(xiàn)在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也日趨程式化了,就像戲劇里的唱、念、做、打,成為了一種固定的模式。當然,這種固定的模式只是屬于邵洋的,是和他的衣著和氣質相吻合的。
當然,這種變化與他升任《鶴城日報》的記者部主任是不無關系的。
2016年夏天,鶴城的天氣也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氣溫是一日高過一日,到后來,就高到了鶴城歷史上沒有出現(xiàn)過的極端天氣。一連多日,氣象部門通過鶴城電視臺,通過微信發(fā)出橙色預報,氣溫已高達39度。而在鶴城民間流傳的卻是氣溫已經(jīng)超過了41度。那段日子,鶴城的街道上拿行尸走肉去形容是一點也不過分的。街道上女人們的裙子越穿越短,領口越穿越低,男人們索性來了一個干脆,只穿一件大褲頭,兩頭光光地在街道上走著。
高溫天氣讓這個一向崇尚文明的城市一下子走入了原始。有人開始到市中心廣場的音樂噴泉那里沖涼了。
已經(jīng)升任《鶴城日報》記者部主任的邵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腦子里突然來了靈感,為此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專門策劃了一項大型的尋找光膀子活動。鼓動鶴城的那些業(yè)余攝影愛好者,用他們手中的鏡頭去尋找行走在街頭巷尾的光膀子。所有刊登的照片,在活動結束后除了參加評獎外,并且承諾給拍攝者和被拍者都送上一件由《鶴城日報》出資特制的文化衫。邵洋自己把他策劃的這個活動稱作文明行動。他將他的這份策劃讓報社領導看了后,很快得到了報社領導的認同。是的,這種極端的天氣,已讓鶴城的人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禮節(jié)。一些不文明的現(xiàn)象開始滋生,開始抬頭。
尋找光膀子活動的推出自然在鶴城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許多平素習慣光著膀子的人到了公眾場所也不得不給身上披掛一點什么。當然也有那么一些人,比如拉三輪車給人送煤送氣的,販菜釘鞋的,他們才不管你社會影響不影響,更不管你曝光不曝光呢,有些人甚至在街道上一見到手里拿著照相機的了,還故意擼光了膀子往上撲,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得到一件免費的文化衫。
應該說,邵洋策劃的這個尋找光膀子的活動,對于他自己來說是不會帶來任何沖撞的。就跟井水和河水一樣,是兩不相犯的。邵洋平時在衣著上是個非常講究的人,你就是把他扔進高溫爐里,他都會把領帶打得一絲不茍。可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有時真的就很怪,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說找到你頭上來了,你想逃也是逃不了的。
事情還得從吃烤肉擼串說起。
星期六傍晚,邵洋的幾個朋友打電話讓他火速去扁擔巷。
邵洋以為有什么急事,等聽明白是讓他去吃烤肉擼串喝啤酒,他的心里就有些猶豫。那個時候,他正和那個叫夏夏的女子一起坐在鶴城廣場東南角的那片樹叢里,夏夏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只臂膀如同蛇一樣緊緊地纏抱著他的腰。邵洋的猶豫,不是他不想去。以前,那幫朋友只要一打電話,他是從不推辭的。邵洋這人就是這樣,把朋友的情誼看得比什么都重??蛇@一次,他覺得自己真的要重色輕友了,他是一時半會兒都不愿離開夏夏。
邵洋的朋友們當然是不知道邵洋這個時候和一個叫夏夏的女人在一塊兒的,他們在電話里說,你他媽的今天別說有事啊,就是天塌了地陷了你也得來!你升職了,你總得給個讓我們巴結你的機會吧?快點呀,烤肉擼串和啤酒都已要好,萬事俱備,只欠你這個東風了。
邵洋有些無可奈何,好朋友就是人生最大的綁匪,隨時就能綁架你。他只好答應了。邵洋答應了和朋友去喝啤酒吃烤肉擼串,心里就覺得有些對不起夏夏,未等掛斷電話,就在夏夏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朋友從未掛斷的電話里聽到聲響,便問邵洋怎么了?邵洋說,怎么了,這么熱的天,吃口冰棍難道還不行了?說完,他和夏夏兩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倒在草地上大聲笑了起來。邵洋對夏夏說,我真不想去呀,我就是這樣和你坐一晚上啥也不干,也比喝酒有意思。夏夏說,去吧去吧,只是別喝得太多了讓人擔心。
鶴城的扁擔巷是鶴城有名的燒烤一條街。幾年前,那地段還冷清得鬼都能打死人,大約到了前年,鶴城為了參評省級文明城市,就在全市范圍內(nèi)開始了一場市容大整頓,一時間,那些在鶴城擺攤設點的生意人都被趕得雞飛狗跳的滿城亂竄。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些先前分散在鶴城角角落落的賣燒烤的人,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這里。因為整條街是做的同一種生意,大家在質量上都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想壓倒對手,三比兩拼的,就拼出了一些名氣。
邵洋的那幫朋友到了夏天,幾乎是三天兩頭地往扁擔巷跑。他們覺得那地方除了燒烤擼串的東西好吃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那吃東西的氣氛特別的好。你大塊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大聲地說話,甚至隨地吐痰,說臟話,放屁都是沒有人去管的。
更有意思的是,大家喝得高興了,想唱就唱,這桌唱了那桌唱。有時候還拉歌比賽,一號桌唱完了,就提議,五號桌唱一個好不好?其實一號桌的人并不認識五號桌的人,只是順嘴那么一吆喝。全場的人就一起拍手,一起喊,好,五號桌來一個。五號桌就得唱。正是這樣的氛圍吸引著很多年輕人來這里。很快這里就成了鶴城的一道風景。
邵洋趕到扁擔巷的時候,那幫朋友早等得沒了耐心,邵洋的屁股還沒在櫈子上坐穩(wěn),他們就吆喝著讓老板上烤肉開啤酒。
那天晚上大家的心情都很好,酒也就喝出了少有的好氣氛。朋友們知道了那個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的尋找光膀子活動,是邵洋一手策劃的,便開始輪番對他進行吹捧,邵洋嘴上謙虛著,心里卻是春天的花園一樣,早已蜂飛蝶舞滿園春色關不住了。
或許是天氣太熱,也或許是酒喝得太多了,等地上的空酒瓶東倒西歪地擺了一大片時,邵洋的朋友們早就擼光了衣服,光著膀子喝開了,連同邵洋也似乎忘記了他自己策劃的那個尋找光膀子活動了,竟然也脫去了上衣。
事情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發(fā)生了變化,邵洋就如同一個老獵人,為了捕獲獵物而掘了一個陷阱,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也掉到了那口陷阱里去了。
星期一早上上班,邵洋一進辦公室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邵洋心想,是不是他和夏夏的事被人知道了?就故意強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男女之事如同廁所的屎,你不挑就不會臭的,別人知道了就知道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你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
這時候,邵洋的手機響了。是星期六在扁擔巷一塊兒喝酒擼串的一個朋友打來的。邵洋正準備當著辦公室這些人的面和朋友開個玩笑,來緩和一下氣氛,朋友卻在電話里吼叫開了。邵洋呀,你他媽的要出名就出名吧,干嗎把我們哥們拉進去墊背?邵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那點剛剛努力在臉上的笑就僵死在了臉上,邵洋說,我怎么了,你說清楚呀。朋友說,還要我說嗎?你看看你們今天的報紙吧。
邵洋放下電話連忙找來了當天的《鶴城日報》,當他翻到第七版的時候,一幅醒目的照片跳到了他的眼前。邵洋看著照片,腦子里仿佛飛進了無數(shù)的蚊子,嗡嗡地響作一團。
這是一個署名老九的業(yè)余攝影愛好者拍攝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扁擔巷小吃一條街,而主畫面則是邵洋和他的那幫朋友剝光了上衣喝啤酒擼串的情景。也許是拍攝者當時站的角度的原故,邵洋則成了這幅照片的中心。邵洋看見他胸部的那片胸毛格外地引人注目。到這時,邵洋才明白方才大家看他時目光中那種怪異的意思,想來其他人早已看到了這幅照片了,只是他一個人蒙在鼓里罷了。
這事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再掩著掖著也就沒多大意思了,不如自己挑明了的好。邵洋心里雖然對這個多事者恨得咬牙切齒,臉上卻表現(xiàn)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自我解嘲道,也好呀,終于嘗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味道了。
接下來,這張照片迅速在網(wǎng)絡和微信上瘋傳。
網(wǎng)絡和微信就是一團酵面,芝麻大的事,它也會給你弄成了西瓜大。
這件事的發(fā)生,使邵洋的生活一夜之間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他剛剛在報社樹立起來的威信因了這件事而一落千丈,那些當初和他一塊兒競爭記者部主任的人借題發(fā)揮大做文章。
邵洋最初以為是有人故意給他設的一個陷阱,后來才證實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編發(fā)這張照片的是剛來報社的一個實習編輯,由于他剛到報社,對報社的人,特別是記者部的那些老記們并不多么熟悉。那天,這個實習編輯在編稿的時候,正好只收到了老九寄來的那一張照片,就編上送審了。這類稿子誰都知道一般是出不了什么大問題的,因此,從編輯部到負責編務的副總都沒有細看就簽發(fā)了。
邵洋是有苦難言呀!雖然在事情發(fā)生后報社辭退了那個實習編輯,可這件事給他生活中帶來的負面的東西,他只能是打掉牙往肚里咽。
鶴城是個彈丸之地,許多人平時和邵洋都面熟,這事一折騰,再經(jīng)網(wǎng)絡微信添油加醋地一渲染,那些沒有看報或者平時本不看報的人也紛紛地找到那天的報紙,邵洋一時間成了鶴城街談巷議的中心人物。邵洋走在鶴城的街道上,人們的目光總會像蚊子似的在他身上飛來飛去。呵,這不就是報紙和微信上登的光著膀子在扁擔巷喝酒擼串的那個人嗎?聽說還是個記者呢。防盜防火防記者呀。聽說還和老婆離了婚了。
邵洋的那幾個朋友自然是難以咽下這口惡氣,他們希望邵洋能從報社將那個多事者的地址找出來,然后他們出面去把這事擺平,可邵洋卻堅決不同意。邵洋說,這事的根兒在我這里呀!
如果事情僅此而已,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和夏夏之間的事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麻煩。
自從邵洋的光膀子照片在《鶴城日報》刊登又在網(wǎng)絡和微信上瘋傳的那天起,邵洋給夏夏打電話,夏夏的電話就老是關著機,邵洋以為夏夏是因為那天傍晚他撇下她去和朋友喝酒的事而生氣,也就沒有在意。女孩子就是這樣,不要兩天等氣消了也就好了。況且夏夏是個很懂事理的女孩呢??墒墙酉聛淼膸滋炖?,夏夏的手機一直都關著。邵洋的心里便有些著急了。夏夏和他賭氣最多也沒超過兩天的。這是一個極限??蛇@一次夏夏似乎是拉開架式要和他把氣斗到底了。
那天下午一下班,邵洋又試著撥了撥夏夏的電話。這一次電話通了。邵洋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動。是的呀,幾天沒有見夏夏了,對于邵洋來說,心里好像走過幾年。他對著電話叫了一聲夏夏,鼻子就酸酸的有點想哭。他本來想問一問夏夏,這兩天為什么總是將手機關著,我有好多委屈要對你說呢,可你卻關機躲著我。可話說出來時卻成了:夏夏,我能見見你嗎?我想你了。
夏夏沒有說話,但邵洋卻感覺到了夏夏是在竭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邵洋說,夏夏,你怎么了?我真的想你想得都快要瘋了。
夏夏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說,邵洋,我也是天天想你呀,可是……
邵洋說,是不是他回來了?邵洋說這話時,心里不免有些沮喪。邵洋說的他指的是夏夏的丈夫。
夏夏說,不是的。
那是為什么?是他知道我們的事了,還是你怕了?抑或是你不再愛我了?
邵洋,你別胡思亂想了。我真的是很愛你的。
那你這幾天為什么故意把手機關著,讓我滿世界地找不到你?你知道不知道,這多天我是每天從早上開始,十分鐘就撥一次你的電話。夏夏,你別再躲著我了,我真快要崩潰了,你現(xiàn)在在哪,我們見上一面吧,哪怕一會兒也行。
其實,那個時候,夏夏就在報社對面的街道上。她和邵洋僅僅只隔著一條不寬的街道,他們只需揚揚手,或者提高嗓門叫一聲,就可以看見對方的。可是現(xiàn)在夏夏只能通過電話去聽邵洋的聲音,只能站在這里把自己隱藏起來去看她心愛的人的身影?!耳Q城日報》上的照片她看到了,網(wǎng)絡微信上的瘋傳的照片她也看到了,她更聽到了許多關于邵洋的閑言碎語。她雖然不相信,可她不相信能怎么樣呢。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邵洋的身影看起來仿佛是一盤滿是馬賽克的VCD,時而是那么的清晰,時而又是神龍一樣的見首不見尾。
這多天來,夏夏幾乎每天下班了都是在這里看著邵洋的,有幾次,當她看見邵洋給她打電話又打不通時的那種痛心疾首的樣子,她差點都奮不顧身地要從街道上沖過去了,沖進他那寬大的懷里,抱著他說,我愛你。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再給他添亂,再給他找麻煩,再給那些無事生非的人找把柄。她聽說邵洋的記者部主任的職務都被停了。這可是一個男人的事業(yè)呀。
邵洋的那幾個朋友費盡周折幾經(jīng)努力,終于找到了那個叫老九的業(yè)余攝影愛好者。
老九本名叫陸家山,是鶴城化工廠的一名工人,因他姓陸,名字又叫“加三”,大家就干脆將他喊作老九。
一年前,以生產(chǎn)炸藥為生的鶴城化工廠,因管理不善發(fā)生了一起特大爆炸事故,當時,正在車間上班的20名工人,只有5人生還。老九是這5位幸存者之一。老九雖然被炸飛了一條腿,可他因此卻掌握了大量的案發(fā)現(xiàn)場的第一手資料。
鶴城化工廠爆炸事故發(fā)生后,鶴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領導為了保住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將此事隱瞞不報,并嚴密封鎖消息。15條人命最終換來的只是一份對化工廠廠長的免職處理決定。老九曾試圖將自己手中掌握的材料通過郵局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可他的資料這里剛塞進郵筒,那里就到了化工廠領導的手里。老九不相信這個世界就沒有好人,他將他在現(xiàn)場拍的照片又洗了好多想辦法又把它寄了出去,可事情到后來不僅沒有起任何作用,反倒招來了一些不明身份人的威脅和恐嚇。半夜里窗子的玻璃被人用磚頭砸了,出門時還有人跟蹤。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常常在半夜響起。老九依然不管不顧,拿著照片四處找人討公道。最終,他把自己弄下崗了。老九下崗后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挎著相機,提著一把刀揚言要殺死那個讓他斷了一條腿的廠長,為那十五個兄弟姐妹們報仇。
那一天,當邵洋的那幫朋友聽說了這事后,一腔怒火一下子化成了同情,他們不得不放下最初的要教訓教訓他的想法,所有的人都將自己衣袋里的錢掏了出來,送給了老九。比起老九,他們這算不上什么了。
邵洋是后來才知道夏夏之所以躲著不想見他,并不是她不愛他了,而是與老九拍攝的那張照片有關系的。
在這之前,邵洋只要想見夏夏,夏夏從來沒有拒絕過。那時候,他們幾乎每天一下班,都要見面,那種自由自在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呀。他們一塊兒吃飯,一塊兒逛街,一塊兒泡吧,一塊兒干他們想干的一切。陌生,使他們無所顧忌,陌生,使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在鶴城幾乎沒有他們沒有去過的地方,街道邊的一棵樹,公園里的一把椅子都可以成為他們愛情的場所。有時候,他們甚至像一對情竇初開的戀人那樣,可以手挽著手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來來去去,可以在大街上相擁而吻。那時候,他們是多么幸福呀,對于他們來說,他們愛情的敵手只是夏夏的一紙婚姻。
有時候,事情的變化總是在一瞬間。邵洋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精心策劃的那個尋找光膀子活動,到頭來卻成了自己和夏夏愛情之間無法逾越的障礙。
老九的那張照片如同一把火,不僅把邵洋所有的可以用來藏身的叢林都燒光了,而且讓他和夏夏的愛情也沒有了藏身之地?,F(xiàn)在的邵洋,就像一只孤立無援的兔子一樣,無處藏身。在鶴城,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會招來一些奇奇怪怪的目光。
可憐的邵洋見不上夏夏了,就像一只流浪在街頭的狗一樣無所適從,每天下班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電話里和夏夏說上一會兒話。焦慮和絕望讓他們彼此都變得脆弱,他們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忍不住就會哭起來。夏夏說,邵洋,怎么辦呀,這么大個鶴城,可我們現(xiàn)在連個見面的地方都找不到了。邵洋突然就變得沖動起來,他就像一只失去理智的公羊一樣,擺出一副豁出老命的架式:
夏夏,我正在你家樓下,我要見你,我現(xiàn)在就要見你!
在這之前,邵洋一直不知道夏夏住在哪里,也沒有必要知道。有夏夏就足夠了。這次,為了找到夏夏的住址,他真是費了很大的功夫呢。好在現(xiàn)在網(wǎng)絡這么發(fā)達,有人做過實驗,就是在全球范圍內(nèi)尋找一個人,也不超過六個電話,地球真的成了一個村了。
夏夏急了,她在電話里說話的腔調(diào)都有些變了。不行的,邵洋。我們小區(qū)那個看門的老頭和我丈夫很熟。以前他在家的時候,每天下班了他們都在一塊兒下棋,你不知道那是個多么讓人討厭的老頭,有幾次我的弟弟來我家,事后那老頭都變著法子盤問過我?guī)状文?。邵洋,我求你替我想一想,我雖然愛你,但我不想讓人在背后指三道四的。在我和我丈夫離婚之前,我們就先不見面了吧。
夏夏的話像一把刀直直地扎進了邵洋的心里。
邵洋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夏夏的。那年6.29世界禁毒日之前,報社組織采訪一組有關世界禁毒日的稿子。邵洋去鶴城戒毒所采訪,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個叫夏夏的采訪對象時,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漂亮而溫情的女孩,竟然是個吸毒者。在采訪中,邵洋才得知,夏夏是自己報警被抓進來的。夏夏剛剛二十三歲,她是從農(nóng)村進城的打工妹,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丈夫家是個拆遷戶,家里兄弟三人,有七套回遷的房子。父母住一套,兄弟三個一人自住一套,再將另一套出租出去。對于一個從鄉(xiāng)下來城里的女孩來說,能找到這樣的乘龍快婿,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了。她很快地就和現(xiàn)在的丈夫結了婚。她沒想到,一場惡夢伴隨著她結婚而來。結了婚后,夏夏才發(fā)現(xiàn),丈夫竟然是個吸毒者。他不僅吸毒,還讓她也染上了毒癮。兩個人很快將家里的錢吸完了,他們名下的那套租出去的房子也被他們賣了吸得一干二凈。直到后來,她的丈夫為了吸到毒品,竟然讓她去接客。她堅決不去,他就逼她,打她,走投無路的夏夏被逼無奈,只好報了警。她把她自己送進了戒毒所。
那次采訪后,邵洋竟然暗暗地喜歡上了她。他有空就去看她,給她鼓勁兒,三個月后,夏夏就出來了,那段時間,他怕夏夏復吸,幾乎天天跟著她。一切都是那么的順理成章,他們陷進到彼此的愛里再也出不來了。
邵洋聽夏夏說不再見面,似乎有些瘋了,夏夏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在電話里對夏夏說道,我現(xiàn)在啥都不管了,我只是想見你,我現(xiàn)在就進門呀,我倒要見識見識那老頭有多么厲害。邵洋說完這話,就掛斷了電話。
正如夏夏說的那樣,那個看門的老頭真是令人討厭透了。
邵洋進門的時候,那個看門的老頭就像一根弦一樣,立即從坐椅上繃直了身子。邵洋覺得那老頭就如同一個放在坐椅上的皮娃娃,而他呢,就是一只打氣筒,他剛一出現(xiàn)在和平花園的門口,老頭的身子就一點一點地開始繃緊繃圓。
老頭從椅子上繃直的身子看起來似乎也比先前大出一倍。那雙細小的眼睛,如同一只蚊子一樣,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地在邵洋的身上飛著。也許是做賊心虛的原因,邵洋渾身上下便立刻顯得不自然了起來。
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似的,怎么覺得這么面熟呢?老頭看著邵洋,嘴里嘀咕著。
邵洋畢竟是2016年的邵洋了,他在許多事情上,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老謀深算。為了表示自己的從容和鎮(zhèn)定,他還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個老頭跟前,向老頭打聽了一下夏夏住的單元和樓層。當然,他在問的時候,說的不是夏夏的名字,而是夏夏丈夫的名字。他說他是夏夏丈夫的朋友。盡管如此,等他上樓見到夏夏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早已被汗?jié)裢噶恕?/p>
那天,邵洋在夏夏那里一直呆到很晚才走。臨出門時,夏夏握著邵洋的手問道:
邵洋,你真的愛我嗎?
邵洋覺得夏夏這話問得有些奇怪,就定定地望著她說,夏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不相信我?
夏夏說,不是的。
那你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夏夏就緊緊地摟著邵洋說,邵洋,你要是真心愛我的話,以后就不要到我這里來了。我真的害怕那個看門的老頭,我丈夫的狠毒你是知道的,只有沒錢了他才回來,不給錢了他就打。這一切我都習慣了,我只是擔心你。
邵洋突然就笑了起來。夏夏問邵洋笑什么?
邵洋說,你怎么那么怕那個看門的老頭?他也不是你爹。
夏夏說,他要真是我爹倒好了,我才不怕我爹呢。
邵洋沒再說什么,直到他走出門了,他才回過頭笑著對夏夏說,這個討厭的老頭,哪一天我把他殺了去!夏夏笑著說,好呀,那樣的話,以后你就可以天天來見我了。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鶴城的氣溫一天比一天涼了,街道兩邊梧桐樹的葉子也一天比一天少,那些先前被樹葉遮擋住的諸如站牌呀垃圾箱呀什么的,現(xiàn)在也都明晃晃地暴露在行人的眼里。
那段時間,夏夏果真沒有讓邵洋去她家,邵洋每天都要給夏夏打好長時間的電話,他只能通過電話來化解他對夏夏的思念。有時候他就想,這事情到底怎么了?兩個相愛的人近在咫尺卻又見不了面。想到這事,他不由自主地就恨起那個看門的老頭來。他一次次地產(chǎn)生了想要殺死那個老頭的念頭。有幾次他險些都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告訴了他的那幾個朋友。
這期間,由邵洋策劃的尋找光膀子活動也告一段落。報社將所有刊登過的照片通過選票的方式在報紙上刊登了出來,讓讀者投票從中評出了十五篇獲獎作品。老九拍攝的那張照片竟然得了個二等獎。
頒獎的那天邵洋希望能在會上見見那個叫老九的人,可自始至終老九都沒有出現(xiàn)。邵洋心里明白,老九是不會來的了,這張照片在鶴城引起了那么大的反響,現(xiàn)在就是報社給作者獎一萬塊錢,老九也不會來的。沒有見上老九,邵洋的心里多多少少還有些安慰,這說明老九在這件事情上還是有些害怕了。
老九沒來,獲獎證書自然沒人領,開完頒獎大會,大家都前呼后擁地走了,老九的那個獲獎證書就被遺忘在了主席臺上。邵洋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就順手將它揣在了包里,他想等哪天閑些了,他再把這個證書給老九送去,他是真心想和老九交個朋友。他也想去幫幫老九。
就在報社開完頒獎會的第二天凌晨5點多,正在熟睡的邵洋突然接到報社的電話,說昨天晚上和平花園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現(xiàn)在公安正在趕往現(xiàn)場,報社領導讓他也火速趕往現(xiàn)場,將這個新聞抓回來。
邵洋放下電話抓起相機就出門打車,當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里時,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好像是和平花園。
夜晚的鶴城,街上的車輛很少,不一會兒,車就停了下來。等他走出出租車時,他才發(fā)現(xiàn)和平花園就是夏夏住的那個小區(qū)。
公安們早已到了現(xiàn)場,邵洋走進門的時候,他們已將被害者停放在了那里。被害者的身上蓋著一條雪白的單子。邵洋向公安說明了身份后走過去將被單掀起來的時候,不由吃了一驚:那個被殺者竟然是那個看門的老頭。
第二天,邵洋在殺人現(xiàn)場拍攝的兩張照片在《鶴城日報》上第七版上刊登了出來,照片的旁邊配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
本報訊(記者邵洋):昨天凌晨,在我市南郊和平花園發(fā)生了一起殺人案,被害者為男性,60歲左右,是和平花園的守門人。據(jù)了解,死者是鶴城化工廠前任廠長,兩年前,因化工廠的爆炸事故被免去廠長職務,并被判刑一年。出獄后,便到和平花園做了門衛(wèi)……此案正在進一步調(diào)查中。
邵洋在看報紙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拍的這組照片排在報紙上的位置,恰巧就是上次老九拍他光膀子照片的那個位置,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他丟失了許多天的照相機的鏡頭蓋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出現(xiàn)在那拍攝的殺人現(xiàn)場里。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