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凡
【摘要】 《牡丹亭》中杜麗娘人物形象具有豐富的心理學意義,其性格特征屬于分析心理學家所說的內(nèi)傾情感型性格:內(nèi)傾主要體現(xiàn)在她的克己復禮表現(xiàn),情感主要體現(xiàn)在她難以琢磨的性格。
【關鍵詞】 《牡丹亭》;分析心理學;杜麗娘;人格類型
[中圖分類號]J80 [文獻標識碼]A
無論在文學世界還是舞臺世界,《牡丹亭》中最受歡迎的人物形象當屬杜麗娘。杜麗娘這一人物的塑造成功,也是《牡丹亭》的成功。主人公杜麗娘的所傳達的情感,不光是戲劇層面的亮點所在,同樣具備豐富的心理學意義;因此,筆者將以心理學為理論切口,運用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的相關概念,對《牡丹亭》中的主人公杜麗娘的人物性格加以文化學和人類學的分析。
榮格在心理學上最大的理論建樹,是他所提出的集體無意識這一概念。在集體無意識的基礎之上,榮格又提出了人格類型說。他在綜合了大量研究數(shù)據(jù)以及前人理論的基礎上,根據(jù)人的無意識態(tài)度將人格類型分為內(nèi)傾、外傾兩種類型,并以此為基石,提出了四種功能類型——思維、情感、感覺與直覺。他又將兩種態(tài)度和四種機能類型排列組合,構(gòu)成了八種心理類型,如外傾思維型、內(nèi)傾情感型等。
榮格和乃師弗洛伊德都是文藝現(xiàn)象心理分析的行家里手,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都對現(xiàn)代文藝研究有著十分深遠的影響。之所以采用榮格而不是弗洛伊德的理論,是因為弗氏關于夢的精神分析過分強調(diào)夢這一個體無意識成分中的性欲要素,而中國古典文藝作品對人之自然性欲基本持回避乃至否定態(tài)度,如果硬性嵌套弗氏之說,難免方枘圓鑿。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注重文化因素對人性情和心理的影響,尤為注重人的心理和性格成長中的社會因素,這對久受倫理教化傳統(tǒng)影響的中國人來說,其理論親和力不言而喻,用其理論分析杜麗娘的夢境含義,不僅不會有郢書燕說之弊,還會收“形與意合,意與神合”的解讀功效。
一、杜麗娘性格的內(nèi)傾特征
杜麗娘在昆曲表演行當中屬于閨門旦,閨門旦區(qū)別于旦行中的青衣,多是未出閣的少女、大家閨秀。這一類人物的代表特征是內(nèi)斂、嬌羞、柔媚。在榮格提出的心理類型中,閨門旦中絕大部分角色可以歸為內(nèi)傾型人格。杜麗娘在該行當中極具典型意義,出身豪門,青春昳麗,飽讀詩書,堪稱是“閨門旦中的閨門旦”。因此,杜麗娘身上所呈現(xiàn)出的內(nèi)傾人格特征也就更為明顯。綜合來看,杜麗娘屬于內(nèi)傾情感型人格。
分析心理學把人物性格類型分為“內(nèi)傾”與“外傾”兩種類型。內(nèi)傾型與外傾型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前者易受主觀因素限制,而后者的關注點在于客體及客觀事物。內(nèi)傾態(tài)度的特征是主體對反客觀要求的自覺意圖和目的的主觀主張。[1]76換句話說,內(nèi)傾型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其無意識態(tài)度,也即與客體發(fā)生關系時的反應。
當內(nèi)傾型與客體發(fā)生關系時,主體通常將自己放在一種有機規(guī)律的保護系統(tǒng)之中,其目的在于使自己與客體分離。這種分離通常借助兩種手段,一種是自衛(wèi)以抵御客體影響,另一種是將權(quán)力托付客體以守衛(wèi)自身權(quán)力。在杜麗娘所處的時代語境下,前者的表現(xiàn)可以稱之為“克己”,后者的表現(xiàn)則可稱為“復禮”??思涸诙披惸飰糁畜w現(xiàn)尤為明顯:
〔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毙∩樎穬焊判〗慊貋?,怎生不見?〔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驚起介〕〔相見介〕〔生〕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旦作斜視不語介〕〔生〕恰好花園內(nèi),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背想〕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那邊去?〔生〕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驳┑蛦枴承悴牛ピ醯??〔生低答〕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2]55
夢是不自主的,自發(fā)的,出于無意識,沒有任何有意識的目的所歪曲。也就是說,杜麗娘在夢中遇到柳夢梅的反應,是她性格中最真實的一面。單從這一段文字來看,舞臺說明注明了杜麗娘有“作斜視不語介”“作驚喜,欲言又止介”“含笑不行”。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柳夢梅,斜視不語、欲言又止、含笑不行皆是杜麗娘典型的克己表現(xiàn)。在舞臺呈現(xiàn)當中,杜麗娘有兩個核心動作,一個是以袖掩面,不時偷覷,照應著斜視不語;一個是聽,柳夢梅與她講話,她并沒有選擇四目直對,而是站在一旁靜聽,照應著欲言又止。直到下場前,杜麗娘的表演程式依舊顯現(xiàn)著“推就”的特征。湯顯祖更是不吝筆墨,在【山桃紅】中標注出了“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生強抱旦下”一連串的舞臺說明。這些舞臺說明,俱屬于杜麗娘防御機制中自衛(wèi)的范疇。
復禮主要體現(xiàn)在杜麗娘個人言行之中。首先,在《訓女》一出,杜麗娘向父母敬酒,遵循的是孝道:
【前腔】〔貼持酒臺,隨旦上〕嬌鶯欲語,眼見春如許。寸草心,怎報的春光一二!〔見介〕爹娘萬福?!餐狻澈?,后面捧著酒肴,是何主意?〔旦跪介〕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寬坐后堂,女孩兒敢進三爵之觴,少效千春之祝?!餐庑椤成苣恪2]9-10
敬酒之前,杜寶正與杜夫人商議杜麗娘的婚配之事。隨后杜麗娘出于孝道上場敬酒。在此動作之后,父母所討論的話題依舊如前。杜寶發(fā)出了“畫眉嬌女”不如“念老夫詩句男兒”的感嘆,杜夫人則安慰他,招到女婿便等同有了兒子。這些交談是當著杜麗娘的面進行的,作為女兒的杜麗娘,在封建時代沒有資格向父母提出自己的想法與建議,故而一直到本出結(jié)束,杜麗娘沒有對此話題做出任何反應。
與之相映成趣的是,在《驚夢》中,杜麗娘發(fā)出了“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的感嘆。她一不敢向父母提出自己的想法,二是將自己的婚姻托付給了“父母之言”,選擇了“因循靦腆”。歸根結(jié)底,這種做法都是出于向孝道的妥協(xié)。其次,在《閨孰》一出,杜麗娘責罵春香,尊重的是師道:
〔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當真打一下?!材┳龃蚪椤场操N閃介〕你待打、打這哇哇,桃李門墻,把負荊人煞?!操N搶荊條投地介〕〔旦〕死丫頭,唐突了師父,快跪下?!操N跪介〕〔旦〕師父看他初犯,容學生責認一遭兒?!材┫隆场操N作背后指末罵介〕村老牛,癡老狗,一些趣也不知?!驳┳鞒督椤乘姥绢^,“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問你那花園在那里?〔貼做不說〕〔旦做笑問介〕[2]35
春香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實際上是隱藏在杜麗娘“人格面具”之下的真實動機。面對師長的呵責,杜麗娘不敢庇護春香,相反,她為了表示對老師的尊重,維護老師的尊嚴,代替老師主動訓斥春香。然而這種動機是值得質(zhì)疑的。第一,她有庇護春香的嫌疑,故而主動責罰,不至于春香受陳最良體罰而太過難堪。第二,在對春香進行教育之后,她主動向春香發(fā)問,花園在何處?面對私塾教師體罰侍女,作為小姐的她本可以一言不發(fā)。選擇站在陳最良一邊,是一種攙雜著掩飾的表態(tài)。一方面,杜麗娘表現(xiàn)出尊重師長、教堂秩序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使陳最良放松警惕,以掩蓋自己內(nèi)心對花園的向往。很明顯,這是一種將權(quán)力托付給師道,以求內(nèi)心真實情感生存的表現(xiàn)。最后,《鬧殤》一出綜合體現(xiàn)了杜麗娘的復禮表現(xiàn):
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貼〕八月半了?!驳嘲ヒ?,是中秋佳節(jié)哩。老爺,奶奶,都為我愁煩,不曾玩賞了?〔貼〕這都不在話下了?!?/p>
【囀林鶯】〔旦醒介〕甚飛絲繾的陽神動,弄悠揚風馬叮咚?!财椤衬?,兒拜謝你了?!舶莸椤硰男碛U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順無終。娘呵,此乃天之數(shù)也。當今生花開一紅,愿來生把萱椿再奉。……
【前腔】〔嘆介〕你生小事依從,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爺奶奶?!操N〕這是當?shù)牧?。[2]109-111
杜麗娘病重,精神恍惚,首先問起的居然是父母有沒有在中秋佳節(jié)賞月。當母親前來探病,杜麗娘的話語再次體現(xiàn)了她對孝道的尊崇。臨死之前,又囑托春香照看父母。從這幾處來看,杜麗娘始終在奉行孝道。然而這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動作,在【囀林鶯】后接的【玉鶯兒】曲牌中,杜麗娘主動向母親提出,將自己埋葬在梅樹之下;在囑咐春香照看父母之后,杜麗娘又提到自己在《寫真》一出中所作自畫像的安置問題。這些才是杜麗娘最關心的實質(zhì)問題,此前的語言鋪墊不過是對自己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掩飾。
作家會基于自己所處時代,根據(jù)自己對生活的認知來塑造人物?!赌档ねぁ氛Q生的時代,正是中國古代理學禁錮極其森嚴的時代。在封建禮教束縛與壓迫杜麗娘的同時,杜麗娘也主動進行了讓步與妥協(xié)。杜麗娘迫于封建禮教,不得不將內(nèi)心的欲望隱藏起來,通過主動交出權(quán)力以實現(xiàn)最后的自我防衛(wèi),故而她一再交出自己的權(quán)力,直到封建禮教無情地吞噬了她的生命。
此外,《鬧殤》一出,杜母對女兒的評價是“并不見你向人前輕一笑”,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杜麗娘克己復禮的一面??偠灾?,面對來自封建禮教道德的客觀壓力,杜麗娘主動交出自己的權(quán)力,以求在苛刻的環(huán)境中尋求最后一絲幻想。這種選擇,是基于內(nèi)傾的性格特征在時代背景下所做出的無奈之舉。
二、杜麗娘性格的情感特征
在確立了杜麗娘人格類型屬于內(nèi)傾之后,便可以進一步探討杜麗娘的心理功能類型。在《牡丹亭》作者題詞當中,對杜麗娘的定性是“有情”。在《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中,王思任概括道“《牡丹亭》,情也”。無論是作者還是批評家,都認為《牡丹亭》最核心之處在于一個“情”字。在這里,情字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這里選舉其中一部分,即與心理功能相對應的“情感”來談。
情感是基本心理功能之一。除此之外另有思維、感覺、直覺,在此不再一一贅述。內(nèi)傾情感型人格多半作用于女性,寡言冷淡、不好親近、難以捉摸是其基本特質(zhì),這種人格類型典型的神經(jīng)癥是神經(jīng)衰弱。此外,情感特征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把現(xiàn)實帶給潛在的意象”,也就是移情。榮格又把這種目的做了進一步的解釋:“它一直在尋找一種意象,這種意象在現(xiàn)實中根本不存在,但她曾獲得過這一意象的某種幻覺?!盵3]432首先來看《驚夢》一折中游園的部分:
【步步嬌】〔旦〕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残薪椤巢较汩|怎便把全身現(xiàn)!〔貼〕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歸】〔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p>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2]53-54
杜麗娘對鏡梳妝之時,賦予了鏡子生命,竟將鏡子的映照說成是“偷人半面”。面對滿山的杜鵑,杜麗娘又發(fā)出感慨:牡丹花雖然好,但是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又不是第一個開。很明顯,這里杜麗娘是將自己比作了牡丹。當春香稱贊她穿著打扮之時,她卻反駁道,自己的愛好是天然。杜麗娘排斥春香的稱贊,一是由于她本身愛好天然,為游園而刻意梳妝打扮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二是性格使然,內(nèi)傾情感型的人格會主動抵制來自外界的熱情力量。無獨有偶,在《尋夢》的開場,杜麗娘與前來送早餐的春香有這么一段對話:
〔貼捧茶食上〕“香飯盛來鸚鵡粒,清茶擎出鷓鴣斑?!毙〗阍缟帕ā!驳吃塾猩跣那橐?!
【前腔】梳洗了才勻面,照臺兒未收展。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貼〕夫人分付,早飯要早?!驳衬忝驼f夫人,則待把饑人勸。你說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貼〕一日三餐?!驳晨?,甚甌兒氣力與擎拳!生生的了前件。你自拿去吃便了。[2]64-65
這一段通常不在舞臺上展現(xiàn),就文本與《驚夢》中同春香對話的內(nèi)容來看,可以看出,杜麗娘一直在提防春香。她既排斥春香的稱贊,也排斥春香的關心。杜麗娘最渴望得到的是愛情,直到《尋夢》一出,她與春香的對話從來是滴水不漏,絲毫不會將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暴露給春香看。所以無論是《驚夢》還是《尋夢》,都是杜麗娘在沒有春香陪伴前提下的獨角戲。對于春香而言,杜麗娘確實是冷淡而又難以琢磨的。
其次來看杜麗娘對意象的追尋。這種追尋在《尋夢》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
【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zhuǎn)!呀,昨日那書生將柳枝要我題詠,強我歡會之時。好不話長![2]66
這一段唱念中,湖山石、牡丹亭、芍藥、垂楊、柳枝,都是在《驚夢》中出現(xiàn)過的現(xiàn)實中所存在的意象。杜麗娘在《尋夢》中的核心戲劇動作,便是通過現(xiàn)有意象,尋找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意象。所有意象結(jié)合起來,催生出的“誰家少俊”,也即柳夢梅,正是這種不存在的意象。最起碼在杜麗娘夢中,他只是一種阿尼姆斯的投射。在深閨長大的杜麗娘,除父親以外,唯一能接觸到的男性是自己的家庭教師陳最良,柳夢梅只存在于她的夢中,幻覺之中。杜麗娘所謂的尋“夢”,實際上是要追尋一種曾在幻覺中獲得過的意象。
杜麗娘對意象追尋的手段是想象,這一點在舞臺上看得很明白。唱【嘉慶子】牌“誰家少俊來近遠”一句時,表演程式可肢解為眼睛右轉(zhuǎn)、左轉(zhuǎn),右手抬起水袖遮住臉,再稍微打開向右看,一驚,含羞慌忙轉(zhuǎn)身。此處表演正是對《驚夢》中與柳夢梅初遇之際的模仿。再如唱【尹令】牌“把咱抱去眠”一句時,先是雙手水袖外翻,跑一圈小圓場,隨后蹲下。此處是對歡會的回憶。這些本是發(fā)生在夢里的動作,通過杜麗娘的想象,再度呈現(xiàn)在了舞臺上。
回過頭來看,《尋夢》的核心動作是“尋”,具體表現(xiàn)為想象,而想象正是移情方式的一種。這種想象來自杜麗娘無意識的驅(qū)動,內(nèi)傾情感型的人格不會過分暴露自己的內(nèi)心訴求,他們往往會通過其他方式委婉地傳達出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杜麗娘選擇了想象,耽溺于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歡樂,不斷回想,最終發(fā)出“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感嘆。尋夢的動作暴露了她人格類型的神經(jīng)癥,不是外傾人格的歇斯底里,而是神經(jīng)衰弱。最后,由于情感受到壓抑,主體同客觀環(huán)境的矛盾沒有得到解決,加劇了杜麗娘的神經(jīng)癥,直接導致了杜麗娘的死亡。
在《詰病》一出,杜夫人向春香問得杜麗娘患病真相,并將之告訴杜寶。然而作為父親的杜寶,不僅反對杜夫人“若早有了人家,敢沒這病”的推斷,相反地去責備女兒年幼,不懂婚嫁之事?!对\崇》一出,陳最良不斷地以“君子”“梅”“三星”等文學意象向杜麗娘發(fā)起進攻,杜麗娘的反應則是“旦羞介”“旦歡介”,沒有做出直接的語言回應。面對他人對病情的推測,杜麗娘是不敢將感情直白流露出來的。她渴望得到與柳夢梅的愛情,但當別人提及與愛情相關的內(nèi)容,她又本能地壓抑自己的直覺與情感,使得她的病情每況愈下,以至于在《鬧殤》一出香消玉殞。
由此觀之,除來自社會、時代、封建禮教的外力作用之外,杜麗娘的死因,很大程度上可以歸結(jié)于與之相對應的內(nèi)在人格類型。杜麗娘內(nèi)傾情感型人格所帶有的神經(jīng)癥受外界刺激,不斷加劇,加之以外力的合力作用,最終導致了她淪為封建禮教束縛下的犧牲品。綜上,無論是驚夢、尋夢、鬧殤,杜麗娘的戲劇動作基本都是由她的人格類型推動的。
結(jié) 語
《牡丹亭》能夠取得如此之高的藝術(shù)成就,除卻湯顯祖自身極高的文學造詣之外,另外一大重要原因正是杜麗娘心理的成功塑造。譚霈生在《論戲劇性》中談戲劇沖突時,曾專門以《游園驚夢》為例,印證沒有必要將戲劇沖突絕對化。沒有強烈戲劇沖突的《游園驚夢》之所以能在舞臺上久演不衰,原因就在于湯顯祖對杜麗娘人格類型把握得精準到位。
杜麗娘驚夢、尋夢,到最后為情而死,既有時代的原因,也有心理學的要素在其中。杜麗娘的自我毀滅,是禁錮于異化的環(huán)境中人格類型引發(fā)的必然,而非偶然。既合乎情,也合乎理。如果只從社會背景的外部視角介入這部作品,未免顯得“失之子羽”?!赌档ねぁ肥且徊恐v“情”的作品,情起于內(nèi),如果能從人物內(nèi)心的角度出發(fā),結(jié)合舞臺與文本,則更有助于清晰把握戲劇動作的脈絡。
參考文獻:
[1](瑞士)榮格.心理學與文學[M].馮川,蘇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2]湯顯祖.牡丹亭[M].徐朔方,楊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3](瑞士)榮格.心理類型[M].魏憲明,譯.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