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鳴
一、 “金雞翦夢追魂魄”——“無拘檢”的人物塑造
杜麗娘因追求夢中之情不得而亡命做鬼,劇中對于身為女鬼的杜麗娘的塑造,區(qū)別于傷春而亡前的閨中少女,又有別于回生之后與柳夢梅成婚的端莊少婦,展現(xiàn)出了一個無拘無束的多層面的女性形象。
閨中少女杜麗娘是一種自傷自憐的女性形象,面對一去不回、蹤影難覓的夢境,卻因“女孩家怕泄漏風情稿”,絲毫不敢描繪夢中之人,只是將自己的花容畫成小像留在世間,并題詩一首隱喻春心。做鬼的杜麗娘在面對困難時,則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果敢?!囤づ小芬怀鲋信泄贈Q定奏過天庭,再行議處,杜麗娘請判官查查“怎生有此傷感之事”,判官回答“這事情注在斷腸簿上”,杜麗娘又問“勞再查女犯的丈夫,還是姓柳姓梅?”判官取姻緣簿來才查到柳夢梅與杜麗娘有姻緣之分,遂允許杜麗娘游魂追隨柳夢梅,完其前夢?!稓g撓》一出中兩人正在幽會之時,道姑前來敲門,柳夢梅慌張的不知如何是好,杜麗娘卻十分鎮(zhèn)定,笑了笑說:“不妨,俺是鄰家女子,道姑不肯干休時,便與他一個勾引的罪名兒?!薄囤な摹分辛鴫裘放陋毩﹄y以啟墳開棺,杜麗娘獻言“可與姑姑計議而行”。到了回生之后,面對陳最良明日上墳、事發(fā)敗露的緊要關(guān)頭,杜麗娘卻問石道姑“老姑姑,待怎生好”,顯示出無計可施的樣子。
杜麗娘是一個步入花園尚且羞現(xiàn)全身的閨閣少女,夢境之中遇到書生之時,劇中用一系列的動作提示來展現(xiàn)她的含蓄溫婉,如“旦作斜視不語介”、“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旦作含笑不行”、“旦作羞”等。做鬼的杜麗娘則更多地顯示出了對待感情的主動和熱切,這種主動和熱切到回生之后又漸漸消退。杜麗娘之魂聞得叫畫之音,尋到柳夢梅,便現(xiàn)身相見,直言“這等真?zhèn)€盼著你了”、“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回生之后,柳夢梅憶及往事時半開玩笑地調(diào)侃到“說你先到俺書齋才好”,杜麗娘立即予以阻止說:“休喬,這話教人笑?!薄囤な摹分?,柳夢梅說“不想姐姐今夜來恁早哩”,杜麗娘答道“盼不到月兒上也”。而回生之后,柳夢梅三回五次托石道姑勸杜麗娘與之成親,杜麗娘卻說“姑姑,這事還早”。柳夢梅也意識到了這種變化,杜麗娘以“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加以辯解,強調(diào)了身份的轉(zhuǎn)變所帶來的不同。
不僅在杜麗娘鬼魂形象塑造上體現(xiàn)出了前后有別的無拘檢之意,湯顯祖也從人物語言上直接表現(xiàn)出了杜麗娘為鬼的“無拘檢”。一方面表現(xiàn)為所問非所答,《冥誓》一出中,柳夢梅問杜麗娘:“前任杜老先生升任揚州,怎生丟下小姐?”杜麗娘說:“你翦了燈?!痹诹鴫裘芬榔溲远兄?,杜麗娘只是唱了句“翦了燈、余話堪明滅”,該問題就此消歇。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隨口亂答。柳夢梅問杜麗娘家住何處,杜麗娘回答說:“若問俺妝臺何處也,不遠哩,剛則在宋玉東鄰第幾家?!绷鴫裘酚谑墙又f:“是了。曾后花園轉(zhuǎn)西,夕陽時節(jié),見小娘子走動哩?!敝恋谌懦觥度绾肌?,柳夢梅問及“當初只說你是西鄰女子”、“小姐可是見小生于道院西頭?”才由杜麗娘自己講出:“柳郎,俺說見你于道院西頭是假?!?/p>
在杜麗娘這個形象塑造上,湯顯祖發(fā)掘出了人物性格在不同情境中的微妙變化,呈現(xiàn)出了合情合理、靈活生動的氣質(zhì)面貌?!秾簟分?,杜麗娘尋遍花園而不見書生,迸發(fā)出“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的呼聲,是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對自由的向往與追求,而這種向往與追求在做鬼的杜麗娘身上部分得到了實現(xiàn)。
二、 “夢短夢長俱是夢”——“無拘檢”的創(chuàng)作手法
湯顯祖在《趙乾所夢遇仙記序》一文中說:“百歲而夢一人焉,猶旦暮夢之也。”因此,與《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不同,湯顯祖設(shè)置了“情思昏昏”的柳夢梅的夢,意在讓杜麗娘和柳夢梅實現(xiàn)互夢,強調(diào)兩人對情的共同渴望,但在塑造兩個人的夢境上,湯顯祖顯示出了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作手法。
杜麗娘的夢中,出現(xiàn)了一位手持柳枝的男子,彌補了她“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的遺憾,夢境美滿綿長。而柳夢梅的夢境簡短卻富有深意,指明了他與夢中女子的姻緣之份和今后的飛黃騰達,并在場景上為杜麗娘的夢做了補充。杜麗娘在與書生歡會的夢中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關(guān)于梅花、梅樹的描述,在被母親驚醒后的回憶中,仍是說“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云雨之歡”,到第十二出《尋夢》中才看到“大梅樹一株,梅子磊磊可愛”,單憑此處,很難理解杜麗娘臨終前為什么特意叮囑將其葬在梅樹下。直至第二十三出《冥判》,杜麗娘在向判官講述情由時說到“則為在南安府后花園梅樹之下,夢見一秀才”,這才補入了梅樹下這一兩人歡會的具體地點,而這卻是柳夢梅的夢中早早設(shè)下的場景。
正因為兩夢合而不同,所以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對夢中之情的感應(yīng)程度是有差別的。如果說杜麗娘在夢遇之后便對夢中之人一片癡心,柳夢梅卻并非如此。因為柳夢梅對夢中女子的印象十分模糊,只是“不長不短,如送如迎”的一個美人而已。柳夢梅游園拾得杜麗娘的畫像,頓生似曾相識之感,意在暗指與夢中人的契合。柳夢梅進一步仔細端詳后感嘆道:“小娘子畫似崔徽,詩如蘇蕙,行書逼真衛(wèi)夫人。小子雖則典雅,怎到得這小娘子!”可知,他志在尋得一個如同畫中人一般有才華的女子為偶,所以才有“叫畫”之舉,感召了杜麗娘魂魄相隨。柳夢梅在得知杜麗娘是畫中人后,說“小生燒的香到哩”,意味著實現(xiàn)了夢中人、畫中人與眼前人三者的合一,這就為柳夢梅執(zhí)著于情并最終實現(xiàn)夢做了合理的鋪墊,同時也在對情的感應(yīng)上與杜麗娘取得了殊途同歸的藝術(shù)效果。
夢魂情節(jié)在湯顯祖的筆下無拘無束地游走于真實與虛幻之間,不拘泥于統(tǒng)一的標準。一方面,湯顯祖認為“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借助《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表達至情的主題,因此對夢魂之事言之鑿鑿,稱“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劇中見多識廣的判官不信確有其事,提出質(zhì)疑:“謊也。世有一夢而亡之理?”后由花神出面,證實此事。杜麗娘之魂尋得柳夢梅,柳夢梅發(fā)問:“小娘子夤夜下顧小生,敢是夢也?”杜麗娘回答:“不是夢,當真哩?!薄痘厣芬怀鲋袑α鴫裘穯灐⒍披惸镏厣姆N種細節(jié)描寫,更是讓人如臨其境,確信其真。另一方面,湯顯祖重視戲曲的社會功能,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一文中說到戲曲具有“合君臣之節(jié)”、“浹父子之恩”等功用,實“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因此,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故事一開始就是以婚姻為歸宿展開的,且夢魂情節(jié)中的交歡都對女子真身無礙。判官因杜麗娘慕色而亡,要將其貶入燕鶯隊,花神稱“夢中之事,如曉風殘月”,不著痕跡。盡管杜麗娘之魂與柳夢梅數(shù)度幽期,連柳夢梅也認為“分明是人道交感,有精有血”,但回生之后的杜麗娘卻說“那是魂,這才是正身陪奉”,而正身依然是處女之身。可知,湯顯祖筆下的夢魂情節(jié),溝通虛實二境,有時水乳交融,有時又清晰有別。
湯顯祖強調(diào)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性”,認為“天下大致,十人中三四有靈性”(《張元長噓云軒文字序》),并謂“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合奇序》)。因此,他在《牡丹亭》夢魂情節(jié)的創(chuàng)作中,不是刻板的講究對應(yīng)、統(tǒng)一,而是在看似不講章法的靈動活潑的組織建構(gòu)中顯示出了精巧的藝術(shù)構(gòu)思。
三、 “高情雅淡世間稀”——“無拘檢”的情感內(nèi)涵
湯顯祖在劇中用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外界環(huán)境對杜麗娘無處不在的壓抑。懷著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憧憬,杜麗娘在花園姹紫嫣紅的美景中墜入了深深的傷感,發(fā)出“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的一腔幽怨。隨后在杜麗娘的夢中,湯顯祖簡約而又明朗地展現(xiàn)了“緊相偎,慢廝連”的兩性交歡過程,并通過杜麗娘被母親驚醒后的回憶表現(xiàn)出了她對于這場春夢“千般愛惜,萬種溫存”的獨特體驗。正是夢境中的溫暖和纏綿,讓夢醒之后的杜麗娘無法接受現(xiàn)實的孤寂,只身尋夢不得,以致郁郁而終。湯顯祖用恣意而動情的筆調(diào)書寫了一個官宦之家千金小姐的春夢故事,勾勒了夢境從潛伏到生發(fā)、從高潮到破滅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挖掘出了她從壓抑、傷感、宣泄最終到絕望的感情變化歷程。
不依托具體對象而憑空產(chǎn)生的驚春之夢,恰如湯顯祖所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體現(xiàn)為一種自然的欲望,仍不脫《杜麗娘慕色還魂話本》中“慕色”之意。湯顯祖在第二十八出《幽媾》、第三十出《歡撓》、第三十二出《冥誓》中集中講述了杜麗娘之魂尋得柳夢梅并數(shù)度幽期的情節(jié),雖是人鬼癡纏,卻區(qū)別于想象中虛幻的夢境,開始對兩人之間的真正交往進行了細致描摹。且不同于夢境中肆意表達的萌動春情,湯顯祖在魂游情節(jié)中著重渲染了杜麗娘和柳夢梅兩人精神層面的相慕相知。第二十八出《幽媾》中柳夢梅追問杜麗娘為何深夜至此,杜麗娘答道:“無他,待和你剪燭臨風,西窗閑話”,而此“窗”正是曲文中所說的“讀書窗”。所以,三十出《歡撓》中的“歡”已不再著重寫云雨之歡,而是著力展現(xiàn)清風明月之下兩人知己般的交往。如其中一段為:(生)費你高情,則良夜無酒,奈何?(旦)都忘了。俺攜酒一壺,花果二色,在楯欄之上,取來消遣。(旦取酒、果、花上)(生)生受了。是甚果?(旦)青梅數(shù)粒。(生)這花?(旦)美人蕉。(生)梅子酸似俺秀才,蕉花紅似俺姐姐。串飲一杯。(共杯飲介)柳夢梅飽讀詩書,“志慧聰明,三場得手”,后又高中狀元,其才華自不待言。為了構(gòu)建兩人的彼此欣賞之意,湯顯祖繼寫真題詩后在魂游情節(jié)中進一步展現(xiàn)了杜麗娘的詩才。第三十二出《冥誓》中,杜麗娘一人完成集唐詩一首并得到柳夢梅的稱贊。(旦)秀才,等你不來,俺集下了唐詩一首。(生)洗耳。(旦念介)“擬托良媒亦自傷秦韜玉,月寒山色兩蒼蒼薛濤。不知誰唱春歸曲曹唐?又向人間魅阮郎劉言史?!保ㄉ┙憬愀卟?。通觀全劇,湯顯祖雖然也在柳夢梅、石道姑、杜麗娘之母甄氏等人物的語言中使用集唐詩,但與每出最后使用下場集唐詩相同,均出于彰顯作者自身才華的意圖。只有杜麗娘是以劇中人物的身份用“俺集下了唐詩一首”的口吻念出唐詩,可見湯顯祖著力塑造杜麗娘詩才,以圖達到兩人互相傾慕之意。
《牡丹亭》中的夢境情節(jié)和魂游情節(jié)各有側(cè)重、互為補充,完整展現(xiàn)了湯顯祖對于情的理解,特別是在魂游情節(jié)中對杜麗娘和柳夢梅精神層面交流的著意描繪,反映出了文人向往的兩性關(guān)系的理想境界。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為北宋詞人晏幾道的小令《鷓鴣天》中之句,時人譽之為“鬼語”也。湯顯祖正是在對《牡丹亭》劇中夢魂情節(jié)“無拘檢”的建構(gòu)中,書寫了他對于情的理解,寄予了生命個體追求自由的渴望,充分展現(xiàn)了他充滿靈趣的創(chuàng)作才華,從而成就了《牡丹亭》這樣一部光耀千古的傳情絕調(diào)。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文學思想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