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那時,張小冬剛談戀愛的爸媽從玄武湖邊大學畢業(yè),他們背起草綠色帆布背包,乘坐軍用卡車,顛簸三百多公里,進入東南方向的大城??ㄜ囕喿幽脒^大城西北郊區(qū)的泥路,黃色濕泥巴粘到輪胎上,碾出了花紋。這紋章般的泥土一片片隨車駛過武寧路橋,最終落在前法租界的柏油大馬路上,像替革命者在大城上蓋印。
卡車把這對大學畢業(yè)生卸在南京西路旁一條安靜的長馬路上,那里一棟又一棟小洋樓比旅館還熱鬧:主人收拾收拾住進了樓底儲藏室;洋樓里有工人到處砌墻,隔出一個個籠子似的單間;建設新城市的人從國土的四面八方趕來入住。
張小冬的爸媽來了,他們將抓起教鞭,管教這城市的一些半大孩子,讓他們睜開因為看多了脂粉和大小“黃魚”(黃金)而變得墮落的眼睛,看清楚鐵與血的現(xiàn)實。
小冬的爸和媽并非一貧如洗。小冬爺爺一直在江南小鎮(zhèn)開綢緞莊,而外公在長江邊有一大片好水田。兩個人的行囊里,除了一些錢幣,小冬爸還有一枚翡翠戒指,這戒指上的翡翠雖有條裂開的深痕,玉色卻深沉濃郁,猶如遭過劫匪的大家閨秀,破了相,雍容不減。戒指是小冬奶奶指定送給未來兒媳婦的。
領到大紅結婚證,小冬媽戴上這枚戒指,覺得自己和無產(chǎn)者產(chǎn)生一點微妙的距離,但她樂于同情他們,大大方方和他們相處。
小冬爸媽搬進小洋樓樓上朝南房間,推開東窗,他倆俯視樓下天井里房東太太正努力生煤球爐。煤球像群惡作劇的小流氓,對牢白白嫩嫩房東太太,吐一大口又一大口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白蔥般手指解開紫絨旗袍領口,又抹淚又咳嗽。小冬爸媽對視一眼,齊聲說:“作孽!”他們又一齊豎起食指,按在唇上,提醒彼此掩藏軟弱的心腸。
時代激越,時間卻不匆忙。小冬暫時還沒被造物主放進他媽肚子,并不急著出來體驗人間火熱或冰冷。小冬爸媽白天在中學課堂上喊破嗓子,管束某些父母雙方皆不識字的孩子。下了課,他們在大城里逛街,想看看風景。
大江逶迤洋房林立,市立圖書館的尖頂挑破白云??ㄜ嚽糁┪寤ù蠼壍哪信_上大馬路游街示眾。嫩得好比新鮮紅菱的少年穿著沒領章的綠衣服,捏住這些男女的耳朵。囚徒的臉被有力的臂膊扳起來正對行人,電喇叭喊個不停:“破鞋……流氓……”
小冬媽扯住小冬爸袖子:“不讓這些女人活了嗎?”她健壯的身體微微顫抖。小冬爸攬住她,急急拐進周圍平平安安的小弄堂,那里,大城的石庫門房子終究還能自主地緊閉,像一只只合攏貝殼的文蛤。
小冬媽說:“回去吧?我想去醫(yī)院檢查,這些天我有點不舒服,會不會?”
小冬爸張大眼睛,單眼皮的臉露出一絲笑意:“生孩子吧!生了孩子,你就不用當班主任!”
小孩子在這大城里見風就長,小冬落了地像棵油菜,落雨長,出太陽更長。新時代的風已安定下來,現(xiàn)在算微風陣陣,甚而清風拂面。小冬是個前額高凸眼睛溜圓的孩子,有別于父母的謹小慎微,他是自說自話的精靈。
小冬不愛哭,他像跑來這世界尋找本屬于他的東西,用一種搜索的態(tài)度觀察四周。沒學會說話的時候,他時刻抱著爸爸送給他的一只白色長毛玩具狗。玩具狗肚子里有電池,一擰發(fā)條會擺動大耳朵、轉動牛肉干似的黑鼻子,滿地爬動。小冬絕對不讓任何人碰他的小狗;他也用對待玩具狗的態(tài)度對待糖果紙頭,話梅糖、牛奶太妃、榛子松糖和椰子糖被他毫不猶豫塞進嘴巴,糖紙頭他留下來,像收藏大師那樣攤開、撫平,放在小抽屜里。午睡的時候,小冬打開抽屜,把五顏六色的糖紙放到白枕頭上,昏昏睡去……
他很快學會說話,他說話的能力帶著表演的氣質。外公從農(nóng)村來大城看他,他坐在床頭,面對老漢開始讀報,咿呀哇啦不知所云。外公仔細一看,外孫把報紙拿反了;老頭咧開嘴無所顧忌地笑了,笑得要岔氣。小冬溜圓的黑眼珠看老頭,氣惱地把報紙一甩,不屑道:“你們鄉(xiāng)下的報紙跟城里不一樣!”
房東太太很喜歡抱小冬,小冬也喜歡給她抱??蓜e人要來喜歡他抱他,他就像野貓亂踢亂咬堅決不從。小冬讓房東太太抱著,小模樣很沉醉,很親愛,簡直有點怪。這件事最后還是房東太太自己羞不過,捅了出來:她粉面通紅站在午后明亮暖陽里,把小冬扒拉著她頭頸的手扯開,舉起小冬,給周圍老婆子們看:“這小囝太怪了!才三歲不到,你們看!”小冬開襠褲里的小雞雞翹翹地站成一尊炮,剛才他那里正蹾在房東太太豐盈的胸脯上。
小冬的名聲從三歲就壞了,鄰居女人都不敢再抱他。
小冬不為所動,沒女人再來抱他,他像一只自由的小公雞,在小洋樓每個可以步行的角落出現(xiàn),愛搜索的天性顯露無遺:他從虞家男人的鞋柜里掏出了李家女兒晾在曬臺上找不見了的胸罩;從閔家兒子躲躲閃閃的鬼祟中偷窺到他吃活蟑螂的真相,那是中醫(yī)在治小閔的小腸疝;他又跟蹤吳家老太,發(fā)現(xiàn)了她藏私房錢的花盆:為在兒媳婦面前堵小冬的嘴,吳老太請他吃了整整一星期金雞牌散裝冰淇淋……
大人教他道理,小冬皆報以漠然的態(tài)度。在小冬那么個小人兒面前講大道理的人最終自己閉了嘴,他們一致認定小冬有雙懷疑一切的眼睛。被他這幾歲的孩子這么一看,大人心里無不一沉,平日里那些套話反芻到喉嚨口,竟卡在那里,像是魚骨!
樓房對馬路路口有個飲食店,早上賣油條大餅和豆?jié){,中午賣生煎和油豆腐粉絲湯,傍晚賣咖哩牛肉面咖哩牛肉湯,天一黑就打烊。小冬把下巴擱在二樓曬臺石圍欄上眺望飲食店,抬起鼻子尋覓空氣中咖哩香。他伸手折斷行道樹伸過來的枝條,玩賞法國梧桐手掌般的大葉子。他斜睨著停在石圍欄上的麻子蒼蠅,揮起樹枝掃下去,啪一聲擊斃三只,臉露一絲詭秘微笑。只要有一只蒼蠅逃脫,他就不能原諒自己,他寧愿懲罰自己吃一片長滿毛的梧桐葉子,也不能容忍出手失去準頭。
小冬展現(xiàn)出驚人的識字能力。五歲生日,爸送他一本《敵后武工隊》,他一個人坐在曬臺的烈日下一頁頁讀,月亮上來的時候,書已經(jīng)翻到了一百頁。既然如此,當教師的爸媽就輪流教他認高級字,還送他一本藍塑料皮的袖珍新華字典。字典后來把他媽嚇了一跳,原來小冬是這么學漢字的,他把“一”開頭的固定詞組在練習本上抄成一串,從“一切”開始,順著往下,“一以貫之”、“一心一意”、“一觸即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林林總總的“一”類成語被他一網(wǎng)打盡無一漏網(wǎng)。他把字典當成魔方,排列組合,野蠻地掠奪生詞!
他屁股口袋插本油印《唐詩三百首》進了幼兒園,幼兒園在僻靜的陜西北路上,深深的弄堂被一棵高大的無花果樹遮蔽了,行人遠遠就聞到無花果樹森然的氣味。
出乎大人意料,小冬喜歡幼兒園。
他沒被老母雞一樣的女教師嚇住,也無所謂狼奔豸突的小孩在他四周制造尖厲音和拋物線。他一眼看到老榆樹掉下的葉子有堅硬的葉柄,他把榆樹葉撿起來,對男生說:“我們斗葉柄,先斷葉柄者輸?!庇谑牵猩扰扔辛私M織性紀律性,組織是淘汰制,兩個一組,贏的升級輸?shù)慕导?,紀律是輸?shù)穆爮内A的。榆樹葉是小冬先挑的,最后他手里那一張葉子戰(zhàn)無不勝。
即便如此,小冬還是馬上惹了麻煩,事件源于馬老師。
馬老師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在幼兒園教師里她年紀最大,不過她會彈鋼琴,這讓她魅力倍增。小冬原先沒注意馬老師和馬老師的音樂,他注意葉文,葉文是后面363弄的女孩,她家大門正對小冬家南窗。葉文對小冬笑,說我認識你,你每天攀在窗口和野貓握手。小冬看回去,覺得葉文很白很干凈。
小冬鼻孔里嗅到一種特別煩人的氣味,這氣味讓他不安,讓他從活動室的那頭走到這頭,沒法子坐下來。馬老師走到鋼琴旁,手指在琴鍵上流過去,小冬順著叮咚聲嗅,明白了那是馬老師身上的氣味。
“小汽車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喇叭響,我是汽車小司機,我是小司機,我為祖國運輸忙,運輸忙……”
馬老師扭頭過來向大家微笑,小孩子們就合唱:“車輪快如飛,馬達放聲唱,手握方向盤,心向紅太陽……”
小冬不會唱,但他會哼哼,他哼哼著,向鋼琴邁開腿,鼻子在空氣中捕捉。大家開始手拉手跳舞,他繞開跳舞的小伙伴,像被看不見的魚鉤吊住的魚,又似乎有人在收線。馬老師“咚”一聲結束了樂曲,小伙伴們快樂地四處亂闖,小冬走到馬老師琴凳后,湊到馬老師齊耳短發(fā)上狠狠深呼吸。他仰起臉愣在那里,然后從背后一把摟住了馬老師,兩只手緊緊抱住了馬老師圓圓的胸脯……
人家馬老師是個大度的人,她只是把小冬的手掰下來:“不可以抱老師,乖乖和同學一起跳舞唱歌!”
小冬覺得那股氣味兒讓他想掐馬老師,可馬老師很威嚴,她一威嚴就有點像所有那些枯石頭般的老太婆,叫小冬一下子厭煩了。
小冬不喜歡幼兒園的飯菜,愿意吃的只有金色的煎荷包蛋、炒青菜和紅燒獅子頭,其它菜式他都有些嘎門相,不料這天中午輪上吃清蒸魚丸。
魚丸還沒端上桌,小冬已趴在榆樹下嘔清水。他嫌廁所臟,總有男女小朋友坐在長木板的圓洞上解手,臭不可聞;他寧愿趴在樹根上嘔,風可以吹走氣味兒。馬老師找了一圈找到小冬:“快進來吃午飯!”
小冬臭了臉:“我不吃魚丸子,太腥!”
馬老師揪住他耳朵往里拖:“什么都要吃,不許挑食!”
馬老師的氣味兒和魚丸子氣味兒混在一起,小冬一頭扎進馬老師小肚子,那里,馬老師的氣味兒蓋過了魚丸子的氣味兒。
好像一把無情的鐵鉗,馬老師下了狠手,她把小冬的耳朵揪成了小餛飩:“干嘛你?老是挑著我,吃我豆腐?”
小冬無辜地吸著鼻子,眼淚唰一下就出來了。馬老師看看小孩子,屁大一個,能把他當流氓么?她不想笑,可還是笑了:“馬上給我把魚丸子吃了,就你嬌氣!”
小冬端起搪瓷碗,對準扣在飯上的魚丸子一聞,鼻翼抖得像蠶寶寶化蛾子:“我不吃,不能吃,這是尸體!”
馬老師足足愣怔了半分鐘,她臉漲得通紅:“張小冬,你現(xiàn)在不一口把魚丸子吞下去,我跟你算總帳!你信不信?!”
小冬看看氣瘋的有氣味兒的女人,他捏住鼻子,把魚丸塞進嘴里,嚼也不嚼,閉緊眼皮一口吞,沒長喉結的脖子凸出了一個圓,順食管咕咚下去了,接著又是一個。
馬老師余怒未消,伸出細細手指對準小冬鼻尖:“規(guī)定你!以后不許從背后抱老師,不許胡說八道滿口成語,不許挑食!”
小冬似笑非笑仰頭看著馬老師,他那種失心瘋的樣子讓馬老師又把他誤會成一個未成年的流氓,她剛要惱羞成怒,小冬“咕”的一聲,雙手按住了喉嚨,吃下去的臭魚圓和著早飯剩下的油條酥餅爭先恐后從他嘴巴鼻子涌出來,噴濺在地上,一股腥臭和著胃酸讓幼兒園聞起來像只大泔水桶。馬老師尖叫起來,久久捂住自己的耳朵……
葉文證明自己是小冬唯一的真朋友,她從小朋友群里走出來,走到馬老師指定小冬呆的那個角落,口袋里摸一??Х壬捗诽浅鰜恚骸巴铝艘栽捗诽?,你會適意點?!?/p>
午睡時候,大家去儲藏室抱自己的被子,小冬抽出自己那條墨綠色的,對葉文眨眨眼:“我跟你挨著睡?”
小朋友們頭腳相對,一個個反著躺下,這是為了禁止聊天。小冬從墨綠被窩里偷偷伸出穿黑襪子的腳,踩到葉文又白又細巧的鼻子尖上,葉文苦著臉,一把捏住自己鼻子;小冬笑了,他扒開葉文粉紅色的被窩,看見她穿粉紅襪子的腳,鼻子湊上去聞了聞。他把自己竭力弓成一條軟蟲,湊到葉文面前說:“你腳不臭,也沒味兒!馬老師的味兒才沖呢!”
葉文笑得像朵花,癡癡地看小冬。小冬眼光有點發(fā)直,他說:“我們玩醫(yī)生看病人游戲好不好?”
葉文拼命點頭:“怎么玩?”她也竭力弓起背,臉向小冬的臉靠過來。
“你張開嘴,我用手電筒照你,你要啊啊啊,我可以看你扁桃腺?!毙《焓帜笞∷募庀掳?。
葉文張開嘴,小冬往里看,伸出手指塞進她嘴里,當作醫(yī)生那根壓舌頭的木條……
幼兒園的下午總這般寧靜,小孩子不會打呼嚕,他們永遠睡死過去。
三點鐘時候老師會對一堆花花綠綠的被子輕輕拍巴掌,孩子們睜開杏核那樣細小的眼睛,茫然地四處看一下。他們像菜場浸在清水里的海蟶子慢慢蠕動,漸漸變成蚱蜢,跳起來疊被子,排隊上廁所。
葉文害怕洗臉,小冬知道為什么。每次都是馬老師端來搪瓷臉盆,手里拿了紅白條子的光明牌毛巾,臉盤里的熱水有點燙,馬老師搓毛巾的手燙得發(fā)紅。她看看大家,小朋友立刻你推我搡排成一路縱隊。馬老師拖過第一個小臉盤,把熱毛巾捂到那臉上,讓毛巾下的嘴發(fā)出“啊”一聲尖叫,于是馬老師和大家就咯咯笑了。她放開第一個,拖過第二個,連擦五張臉,下手洗一回毛巾……
葉文嫌水臟,老往后躲。小冬站在她前面,輪到小冬,小冬伸出右手:“慢!能不能換換水?”
馬老師看看小冬看看臉盆,盆里的水已經(jīng)發(fā)黑了。小冬看她發(fā)愣,端起臉盆就跑,倒了臟水,又去擰開水龍頭洗盆子。倒上熱水,盆子放回馬老師面前,小冬嘆口氣:“能不能換條毛巾?”
馬老師看看大家,再從頭到腳看小冬,板起臉:“張小冬,你是個小開哦?洗個臉這么多疙瘩?小少爺?”
第二天還這么洗臉,小冬讓馬老師抓住,盡心盡意用臟水擦了個仔細,接下來擦葉文,擦完了馬老師去倒水。小冬從口袋摸出白手絹,伸手擦葉文的臉,擦完,反一個面,擦自己。
日子就這么平衡了,平衡下來的日子就好過了。
可惜好景不長。
這個下午小孩們午睡起來擦了臉,按例有半小時閱覽時間。小冬看見來了一批新畫冊,就趕著去亂翻。他扒拉過《小兵張嘎》《青蛙和蛤蟆》,緊緊抓住一本《氣球的旅行》。小冬嗅嗅四周氣味,安安心心拉過一把椅子,翻開圖畫書:
一個白色的氫氣球和一個紅色的氫氣球一起系在柱子上,一群小學生和女老師圍著這柱子。大人和孩子都在叫嚷,他們在慶祝一個節(jié)日。
紅色的氫氣球說:我盼望他們快快把我松開,我要飛到云彩上去,我為這一刻等待了一個上午了!
白色的氫氣球說:我是白色的,松開我,一會兒我就和云彩混在一起,沒人能再看見我。
紅氣球笑了:所有人都會仰著脖子沖我喊叫,他們羨慕我在天上飛,看見一個紅點從學校的旗桿頂上升起,飛過中蘇友好大廈的高塔,飛過國際飯店的屋頂,朝藍天白云飛去。我是鮮艷的,天空是我的陪襯。我,會低頭看這個大城。
白氣球有點憂郁,它說:我是白色的,所以不太容易被看見,我只是存在著,系著我,我就在這里飄浮,和你這紅人兒互相襯著,湊成一對;松開我,我就隨風而去,看看這世界,也看看天空,飄呀搖,去風帶我去的地方。
一個小姑娘穿著花裙子,信手解開了氣球繩,還沒來得及說再見,一陣風來,白氣球就絕塵而去,紅氣球則慢吞吞浮到旗桿下面,竟然就停在那里,平平移動,撞在教學樓的墻壁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音。
這是一次讓人喪氣的放飛,白氣球一轉眼就和天空化成了一色,找也找不到;紅氣球掙扎了半天,到黃昏時分泄光了氣,回到了地面。老校工把它撿起來,拍拍扁,扔在木抽屜里。也許什么時候還可以派上用場,誰知道呢?
小冬的心思跟著白氣球飛呀飛,一瞬間,他已經(jīng)不在幼兒園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反正,他心里酸酸的,空空的,卻又甜甜的,滿滿的。
馬老師用力拍著巴掌:“吃點心了,快把椅子搬好!”空氣里飛來萬年青餅干的咸味兒和綠茶水的苦澀味。
小冬和葉文一起搬椅子桌子,面對面坐下來。三個人一張桌,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子悄悄把自己的椅子打橫放下,她不看葉文,也不看小冬,她臉上沒表情。越過大家的細小頭顱,她凝視著馬老師。小冬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注意過她,他朝葉文做了個鬼臉。
餅干已經(jīng)潮濕了,咬上去像咬一小塊剪開的抹布,茶水的漂白粉氣味很重,小冬皺皺眉頭,慢慢用舌頭和餅干打太極拳,一絲困倦滾上他的眉心。
“張小冬,我問你一個問題,看你答不答得出?”驟然,打橫的大眼睛女孩放下一塊咬過的餅干,對小冬說。
葉文驚訝地看看這女孩,又驚訝地看著小冬。小冬不太自然地吞下一口咂巴了半天的餅干團:“你問吧!有什么問題是答不出的呢?”
“請問,大領導和我們一樣年紀的時候會不會也畫地圖?”大眼睛女孩下巴頦向門邊一揚,那里垂頭喪氣坐著個午睡畫了地圖的男孩,沒餅干茶水吃。
小冬看看那男孩,顯然忸怩起來,桂圓般的黑眸子掛上一層霧氣。他低下頭喝茶,沒回答。
“知道你答不出!”大眼睛女孩蔑視地哼了一聲。
“誰說我答不出?”小冬昂起腦袋,一臉怒氣。葉文伸出手朝他擺動,可是,小冬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準準地說:“他小時候不但畫地圖,我打賭他和我們一樣,還會忍不住在床上拉金條呢!”
葉文捂住了小臉。大眼睛女生驚詫莫名看著小冬,像看一只蠢貨金龜子。她慢慢舉起一只手,舉起來時搖搖晃晃,慢慢舉直了,硬硬地刺向天花板。
“什么事?”馬老師不耐煩地問。
“報告老師,張小冬說怪話!”大眼睛女孩露出憤怒的神色,瞪向小冬。
“他說什么了?”馬老師也在吃餅干喝茶水,不耐煩地問。
“張小冬說大領導小時候也會畫地圖,也會和我們一樣在床上大便!”女生厲聲說了一大半,后來幾個字帶了哭音,說完嗚嗚痛哭起來,眼淚像溢出的白粥,糊了一臉頰。
馬老師的杯子哐當落在地板上,茶水濺了一地,幾個男女孩子跟著嗚嗚哭了。
“你說過沒有?”馬老師問小冬,她的眼光第一次像媽媽那樣把小冬盛在當中,似乎還對小冬說著什么??上《床怀鲴R老師想說啥,他只感覺大眼睛女生死死咬住了他什么地方,他有點犯惡心,有點摸了電插座被咬一口的感覺,可他還撐著,硬起脖子對馬老師說:“誰小時候都會畫地圖,難道不是嗎?”
耳朵尖銳地一痛,馬老師近乎粗暴地把小冬揪了起來:“告訴過你有一天會和你算總帳的!”她拖著企鵝一樣變得笨手笨腳的小冬橫過教室,把他朝門背后一推,順手扯過那個真畫了地圖的傻小子:“回去坐好!坐地下,不許坐凳子!褲子還沒干!”
小冬回頭望自己的桌子,葉文眼淚汪汪看著他,大眼睛女生依然面無表情,咔嚓咔嚓咬著餅干。小冬憤怒地發(fā)現(xiàn)她不但吃了她自己那份,現(xiàn)在正吃他剩下的那一塊!
“我惹過你嗎?”他朝著遠處大喊了一聲,把馬老師嚇了一跳。馬老師停下?lián)芴柕氖?,緊張兮兮看了小冬一眼,又回過頭撥電話:“你好!是張小冬的媽媽嗎?請你到幼兒園來一下!很重要,對,要當面說才行!”
小冬聽見馬老師講電話,他抽了抽鼻子,開始哭泣起來。從來還沒有人因為他做錯事把他媽媽喊來商量,這個錯看來很大?能有多嚴重呢?小冬有生以來第一次反省自己,自己錯了嗎?是不是所有人小時候都會畫地圖?是不是有些人確實有出息、不會和張小冬那樣控制不住自己?會不會自己是那個唯一的傻瓜?看不明白大家都看得見的真相?
小冬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是個笨蛋,而且事到如今才剛被揭發(fā)。他又覺得羞恥,因為馬老師即將當著小朋友的面告訴媽媽她生養(yǎng)的是個獨一無二的憨大!他的淚水恣肆流著,他把身體扭向墻角,不讓大家看見眼淚。
媽媽風風火火從大自鳴鐘那么遠的地方趕過來了,馬老師對這個比自己厲害、有本事教中學的女同行很照顧,她把小冬帶到自己辦公室里,讓他坐在椅子上,蕩悠兩條細腿。她關上門接待小冬媽,用的是自家人的口吻。
馬老師致歡迎辭說:“葛老師好!小冬的事我一向想和你說說,怕你忙沒空,可今天他闖的禍大了,再不告訴你,我倒要害了你們!”
媽媽擔心地看看小冬,看見他四肢俱在身上無傷,先是一顆心落下來,后來聽了馬老師描繪小冬說的那種怪話,她又心驚肉跳,一個勁兒嘆氣:“哎呀呀,怎么會?誰知道他會說這種話?”
“我們都是當教師的,我也嚇壞了!”馬老師說,“這次我不會說出去的,可是,葛老師呀,千萬小心哪!亂說話的孩子會害大人的!”
小冬看見媽媽一個勁點頭,還牽住馬老師的手像一對好姊妹。他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覺得媽媽把他扔到了壞孩子那一面,和馬老師一起在教育他了。媽媽從來像一只母雞那樣用翅膀遮著他,可今天母雞看見小雞倒害怕了,幾乎在用腳踹開他,怕被他連累。小冬覺得天黑,天掉下來一半,把他卷在里頭,望著外頭的媽媽和馬老師。
“這孩子,還有一件怪事!”馬老師有點羞澀地對小冬媽說,“他老是冷不防從背后摟住我,在我身上嗅呀嗅,孩子也有點大了,這好讓人尷尬!”
小冬媽羞紅了臉:“我保證他以后不會這么做了,回家我教訓他!”兩個女教師拉著手,互相討對方的好。小冬看一眼,還是哭個不停??墒牵衷诿荛]的辦公室里嗅了嗅空氣,馬老師身上那股酥酥麻麻甜甜辣辣的氣味毫不客氣地煽著他的鼻翼,他恨不得媽媽和馬老師都睡著,讓他在馬老師腰上狠狠掐上一把解解氣!
媽媽牽著小冬的手回家,路上,媽媽的手心汗膩膩的,她搖搖短發(fā)說:“小冬,你再這么自由自在下去,我和你爸爸只好把你送到鄉(xiāng)下外公家去啦!你要是還想當城里人,就把嘴巴閉上,不要老是顯擺自己!”
小冬低著頭哭,嗚咽著對媽媽說:“媽媽,我不去幼兒園了行不行?我在家里讀書,你和爸爸教我?!?/p>
媽媽搖搖頭:“不行!小冬,你不能變成一個怪人。你要和大家一樣!否則你不會有活路的?!?h3>六
小冬覺得葉文可以做他的小媳婦,她對他百依百順,為他擔驚受怕。他手指伸到她嘴里時,覺得她的舌頭像一浴缸熱水,泡得他的手指像個嘆口氣閉上眼睛的小人兒。
在幼兒園里小冬閉緊了嘴,他一看見自己的仇人大眼睛女生,就像野貓躲開蛇那樣撒腿就跑。下午茶時間,那女生仍舊面無表情坐到小冬和葉文的小桌上來,小冬低頭不看她,把自己的萬年青餅干都歸到她面前,大眼睛女生老實不客氣吃光自己的三片,又吃小冬進貢的三片。
葉文送給大眼睛女生的永遠是她的白眼,好比一只吃飽食的母雞,打著嗝看吃剩下的肥蟲。葉文開始帶上一條繡過花的白手絹,她把兩片萬年青餅干包在手絹里,在下午茶后遞給小冬。小冬不喜歡吃變潮的餅干,但他喜歡和葉文一人一片,在榆樹的樹蔭下品嘗餅干里的情份。
葉文從來不到小冬家玩,她放了學洗完澡就搬張小木凳子坐在大門口,向上望小冬家的窗戶。弄堂里有阿婆喊著:“白蘭花要伐?白蘭花兩分鈿一串……”葉文嗅著由遠而近的淡香,看見紅色夕陽從小冬家的青瓦屋頂上流過去了……
小冬在傍晚固定的時間里從鐵銹紅窗框里探出頭來,手里舉著油煎的青鲇魚尾巴,屋頂上住著的那只白公貓躥過來,尾巴直得像根旗桿。它和小冬握手,頭頂在小冬的下巴上蹭呀蹭,銜著魚尾巴跳到雨水溝里大快朵頤,發(fā)出喵喵聲。葉文眼睛放著快活的亮光,向小冬招手,小冬嗅嗅有魚腥氣的手指,矜持地向葉文淡淡地微笑,像一個王子在宮殿上垂望一個漂亮的民女。
可是,民女并不總看見安詳?shù)耐踝樱~文在一個猝不及防的周六下午看見了發(fā)瘋和哀哭的小冬。
那時,小冬正在窗口同他的白貓說話,慵懶地和坐在家門口剝綠毛豆的葉文你看我我看你,葉文一回頭,瞥見弄堂深處浮出一面紅旗,其實是一面紅色的橫幅,上面寫的白色口號葉文看得懂:愛國衛(wèi)生運動人人參加!
葉文看著幾個瘦臉漢子露出煙黃牙齒走過去,他們朝小冬家的窗戶望著,手指在褲縫上顫抖著摳……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悄悄翻到小冬家屋頂上的,他們嘻嘻笑著,手里揮舞著三只綠尼龍的網(wǎng)兜向白貓逼近,白貓拱起背站在沒退路的屋檐上,胸腔里發(fā)出刮風般低沉的嗚嗚聲……
小冬在窗戶里看不見屋頂上的故事,他一個勁問白貓你怎么啦,白貓回頭看小冬一眼,俯下頭又在他額頭上蹭了一蹭,剛要奮力跳下高高的二樓,一張網(wǎng)噗的罩住了它,把它拖倒在滑溜的瓦片上。小冬竭力探出頭,可他還是看不見發(fā)生了什么。他求助地望向葉文,葉文捂住嘴,絕望的眼淚淌下來,從她淚光的倒影里,小冬相信自己看見了白貓被殘忍擊殺的血腥場面。白貓沒有哀叫,它死死咬住網(wǎng)兜,紅的血從它兩只耳朵里濺出來,澆濕了愛國衛(wèi)生黃牙漢子干澀的啊啊叫……
愛國衛(wèi)生運動要求人人參加的橫幅墜落在狹窄的363弄里,紅色的布面上直挺挺地躺著那只已經(jīng)涼過去的野貓。居委會的瘦臉主任和他的瘦臉手下瞪大受驚的眼睛,一下子失去了判斷能力,他們同手同腳地在窄小的弄堂里東閃西躲被動挨打。逗貓的那個男孩發(fā)了神經(jīng)病,他手無寸鐵,突然從角落躥出來,抱牢主任的瘦胳膊就咬,下死勁頭咬,血濺出來。來救主任的那個一伸手,發(fā)現(xiàn)牙齒到了自己手背上,一樣血肉橫飛。一瞬間,三個大男人嗷嗷叫,互相絆倒在白貓尸首上,和白貓一起流著殷紅的血……
派出所所長帶著人趕到的時候,證人證詞對居委會男人們是不利的。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目擊了整個過程的女孩子說三個大人襲擊了帶著貓的男孩,不但打死了男孩的貓,還嘲笑傷心的男孩,所以,男孩發(fā)瘋了……
居民們走出門,默默看著發(fā)生的故事,默默搖搖頭,誰也不說什么。小女孩的爸爸走出來,把女孩子一把扯了回去,哐當關嚴了大門。死亡在窄窄的弄堂里散步,在暮色里對著一扇扇嚴絲密縫的木門轉動看不見的木訥的白眼珠……
爸爸和媽媽沒有責罵小冬,爸爸把小冬的腦袋按在自己肚子上,撫摸他的頭發(fā)。媽媽紅了眼眶,說:“我?guī)《ムl(xiāng)下看看他外公吧!”
小冬去鄉(xiāng)下度假的那一小段日子幼兒園里無奇可敘,葉文覺得很孤單,每天下午吃餅干茶水的時候只有大眼睛女孩石頭一般坐在她身邊。她們之間從來不講話,她們形成了一種默契,互相把對方當成一面立體的鏡子,一個咬著餅干,另一個在鏡子里也同時咀嚼;一個放下茶杯,另一個也在鏡子里漠然呆坐。
這么小的兩個女孩子互相無視,在觀察者馬老師眼睛里,一切都和那個奇怪的張小冬有關。張小冬請了假,可他還是實實在在坐在他那張位子上呢!他暗暗瞪著他的仇人,凝視著他的朋友。仇人和朋友一點點變成了他牽動著的一對漂亮的木偶。
從鄉(xiāng)下回到幼兒園的小冬給馬老師帶來了禮物:一大袋子曬出美妙皺紋的干毛豆,一堆汗毛絨絨的新鮮玉米棒子,還有一竹籃采下不久的金色桔子。馬老師摸摸小冬曬黑的臉,有點擔憂地問他:“你好嗎?開心嗎?”小冬點點頭,神色像長大了許多,他又被馬老師的氣味弄得有點煩,不過他慎重地說:“媽媽讓我問候您!”
他從馬老師身邊跑開,一把拉起坐在椅子上看他的葉文,朝老榆樹跑去,簡直像兩只久別重逢的相思鳥嗲開了翅膀。
小冬從兜里掏出一顆雞蛋大的雨花石送給葉文,那是他跟舅舅在長江的河汊里游泳撈起來的。光滑的灰色卵石面上有一團粉紅色的復雜色斑,拿開眼睛遠一點看,神似一樹盛開的紅梅。葉文問:“鄉(xiāng)下像什么?”
小冬抬起頭想,想完了告訴她:“鄉(xiāng)下像弄堂口的大無花果樹,里面沒什么人,一片綠色。呆久了就會想幼兒園,想你,想馬老師,連萬年青餅干也想!”葉文特意爬到滑梯頂上去張望了一下弄堂口,她滑下來,笑笑說:“只有麻雀呆在無花果樹上。”
一陣奇怪而荒蠻的音樂從幼兒園的四面八方飄過來,像濃烈的煙霧蓋住幼兒園的天空,哭聲從馬老師和其他老師的辦公室里炸開來,收音機被聯(lián)接到鐵皮小喇叭上。晴天霹靂啊,偉大的人物離開這世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朋友們穿起白色襯衣和黑色長褲,像一堆被沒收了桑葉的蠶寶寶蠕動著擠在一起,勾倒頭看教室水門汀地面。追悼會就要開始了,那如桐油般凝重流淌的音樂重構了幼兒園的空間。小冬悄悄對身邊的葉文說:“我透不過氣來,我的頭頸像被誰按著,我好難受!”葉文的丹鳳眼哭紅了,她在小冬手背上扭了一下:“不要再亂說話!”
馬老師身上散發(fā)濃重的傷筋膏藥氣味兒,她的眼泡腫得如同西郊公園的母河馬,她手里捧著一個盤子,上面是層層疊疊的黑紗。當一個女人在小喇叭里泣不成聲宣布追悼會開始后,馬老師的眼淚一串串從眼眶里濺出來,她挨個給孩子們別上黑紗。她別黑紗有規(guī)矩,小孩子哭一個別一個,沒哭的暫時不發(fā)黑紗。
差不多別過一圈黑紗,馬老師睜開腫脹的眼睛看看誰的手臂沒掛黑旗。她看過去,看到哪一個,哪一個就嚎啕痛哭起來,有一個賴到地上打起了滾,鼻涕和口水弄了一身……馬老師把他們扯過來,攏在懷里心疼。黑紗還剩下一條,馬老師找到了沒淌淚水的那張臉:“張小冬?”
小冬看看周圍的孩子,他困惑地回轉臉看著馬老師,葉文狠狠摳小冬的手指,淚水漣漣。馬老師哀傷地看著小冬,搖搖她的頭發(fā),小冬看見她頭發(fā)上有一團白絨花。
小冬低下頭,他左手的食指指甲狠勁掐著右手手背,他苦惱地扭頭看著葉文,說:“怎么辦?”
葉文抬頭看馬老師,馬老師正祈求地望著她,葉文尋找那大眼睛的女孩,看見她用手絹捂住臉,頭垂在自己褲襠里。葉文把小冬的頭扳下來,把嘴唇湊上去:“想想貓!”
小冬渾身抖動,他埋下頭,埋下頭,左右搖晃,兩手合攏在胸口乞討般地上下擺動,他嗚咽起來,他抬起頭,惡狠狠看了馬老師一眼。馬老師看見他淚如泉涌哀從中來,頓時成了個小淚人兒,她走過來,給小冬的衣袖別上黑紗,伸手在葉文頭頂拍了兩拍,低頭走了。
哀哭夠了,小朋友們又搬出了小方桌,老師把下午的茶點放到上午來,免得誰過度難受而暈倒。萬年青餅干的咸味在經(jīng)久不息的哀樂里飄蕩,小冬喝了一大口茶,忽然對那個大眼睛女生說了話,葉文瞪大眼睛聽他說什么,小冬問:“每個人都會死嗎?”
大眼睛女生嚴厲地瞪了小冬一眼:“張小冬!”
葉文張開小嘴,不相信地看著小冬。小冬點點頭:“每個人都會死嗎?”
大眼睛女生從來沒有過表情的臉上飛過一絲猶疑,她張開口,卻沒回答。
“我知道你答不出!”小冬輕蔑地說,臉上的厭惡之色如女生看見菜葉上有煮熟的青蟲。
大眼睛女生的臉一下子暗紅了,她憤怒地瞪著小冬:“當然誰都會死!”
小冬偷偷呲牙笑了,他拉長臉:“說怪話!”說時遲那時快,小冬高高舉起了右手。大眼睛女生捂住嘴“啊”了一聲。葉文閉上眼睛,誰也不敢看。
小冬高高舉著手,臉上不是嚴肅,是肅穆。馬老師遲鈍地看看他,問:“張小冬你又有什么事?”
“不是我,是她!”小冬指著那大眼睛女生。
“她怎么啦?”馬老師問,站了起來。
所有小朋友都看了過來,那女生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練習簿的紙,她的眼睛小了一圈。葉文兩只手都放到臉上,蒙住自己。
“她嫌我身上有臭味,她想要和我永遠分開桌子!”小冬說,“是的,我身上有臭味,她要昏過去了!”
馬老師看看那張煞白的小臉,她看到女生的屁股底下汪出了一股黃水,她瞪了小冬一眼,把大眼睛女生扶起來,架到醫(yī)務室去了。
“嘻嘻,畫地圖了!”有人在偷偷笑,小冬可沒有笑,他看著葉文,葉文從指頭縫里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珠子亂轉……
“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吃點心!”小冬沒有笑,很酷地點點頭。
幼兒園的下午本來是很安寧的,一堆兒小人,小鼻子小眼睛地午睡著,起來擦小臉吃點心,聽馬老師彈鋼琴,一個一個手搭著肩,唱“火車火車嗚嗚叫”,連歌聲都打破不了這年紀的安寧。
小冬把大眼睛女生嚇出尿來,從此不再和她同桌,可這不代表大眼睛女生從此不琢磨小冬,她那對藍寶石一樣冷冷的眸子總尋找著張小冬,讓暗暗瞥她一眼的馬老師搖搖成年女人的頭顱。這么小的孩子就像大人了!
安寧的日子也有裂縫,誰也沒有料到:出事的是葉文的姆媽。
葉文的外婆濕著頭面哭進幼兒園,要把睡午覺的葉文領回家。葉文的姆媽被電車撞了,當場就在馬路上斷了氣。小冬從變得越來越溫暖的被窩里跳出來,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葉文,不讓發(fā)瘋的老太婆抓到葉文:“干啥?干啥?講清楚再說!”
葉文嗚嗚哭了,她預感到外婆帶來了什么。她推開小冬,哭著把枕頭邊的衣服往身上套,伸出手讓外婆牽著,老老小小跌跌撞撞走出去。
葉文姆媽是國棉八廠食堂的采購員,每天踩著黃魚車去進菜的。上午她踩了一車瓜菜回到廠門口,一包茭白散開來,滾到馬路上。長辮子電車開過來啦,茭白就要被輪胎壓扁啦。葉文姆媽跳下黃魚車向電車司機擺手,她彎腰去搶茭白,茭白飛到了黃魚車上,她自己代替了茭白……
哇呀,這事就發(fā)生在小冬家門口斜對面呀,葉文的姆媽算是小冬自家人嘛!葉文雖回了家一個星期不上幼兒園,小冬照樣哭腫了眼睛。只要他在家,就立南窗口望葉文,一次也沒見到她。到了幼兒園,他對馬老師說:“馬老師,茭白多少錢一斤呀?誰憨拿命換呀?”
馬老師搖著頭竭力不讓自己發(fā)脾氣,她上下打量著小冬:“張小冬,你是哪根蔥?”
葉文回來幼兒園的第一天,人看上去大變樣:她哭壞了,臉是浮腫的,像點心店一個發(fā)好的沾水面團;她誰也不言語,拉著張小冬的手一個勁兒抽泣,變細的眼睛紅得像石榴的芯子。張小冬對他的小朋友心疼得實在沒話講:他掏出臟兮兮手絹擦葉文的臉,自己眼淚流得更厲害。
大眼睛女生有點發(fā)藍的眼珠冷冷瞅著他倆,鼻子里發(fā)出嗤聲。馬老師按照幼兒園園長的布置,一等到做完眼保健操,就把葉文請到了鋼琴邊,讓小朋友圍一圈。馬老師講:“葉文媽媽為了保護集體的財產(chǎn)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是一件讓人傷心卻非常崇高的事。我們要牢記她的事跡,從小培養(yǎng)自己高尚的品格……”
葉文哇地一聲大哭,打斷了馬老師的講話。大眼睛女生瞪著葉文,鼻子連連發(fā)出哼哼。葉文嗚咽著:“我要我姆媽呀,我要我姆媽。我恨茭白!”
馬老師卡了殼,不知道還要說什么,剛想喊解散,葉文大哭一聲:“姆媽,姆媽,儂憨呀!”
小朋友們都嚇住了,沒有人見過葉文這種哭法,有點瘆人。馬老師哆嗦著嘴,一連串淚水濺出眼眶,馬上也成了個淚人,她一把捂住了自己臉。她這樣一來就沒看見大眼睛女生高高舉起的手臂。
大眼睛女生狠狠看著葉文:“你說的這算什么話!”
馬老師掏出手絹迅速擦干了自己眼淚,她不讓大眼睛女生說話,她抱起葉文,擦著葉文的臉:“別哭了,別哭了,傷心一下就可以了?!?/p>
大眼睛女生不相信地瞪著馬老師,瞥一眼其他小朋友,她有點畏怯地看看馬老師,可是忍不住還是說:“馬老師包庇葉文!”
好比一只吃胖的跳蚤從地上跳高,只見張小冬像被彈簧彈起來。他氣得嘴和眼睛都歪了,嫩白指頭指住大眼睛女生:“你,你,你去揭發(fā)好了!我知道你爸爸是哪個!有什么阿爸就有什么女兒!”
“啊,張小冬!”大眼睛女生狂叫一聲。
“小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張小冬是也!”小男孩把手叉住腰,往天花板抬起下巴,“告訴你,這事和葉文沒有關系。她說的那些話,都是我教她的。茭白就是一把蔬菜,踩爛了還可以種,誰為一把菜去死?你要揭發(fā)怪話,都記我的賬好了!”
大概這之后沒多少天,小冬媽媽和小冬爸爸喊來了一輛民用的小破卡車。他們拉著小冬和房東太太說了再見,送給房東太太一床新的棉花胎。他們把桌子椅子和棕繃床放到車上,搬家到爸爸學校附近的一棟宿舍樓去,小冬將要插班到那邊的市級幼兒園。
小冬獲準站在二樓的窗口,向聞訊站在家門口和他告別的葉文揮手。陽光正好強烈地照著葉文家的樓房,小冬看見白皙的小丫頭站在門口,向他揮舞手臂。她咬著嘴唇,給他的童年記憶留下一個哀婉美麗的影子。
小卡車關上駕駛室的門,小冬父母早已擠進駕駛室。
小冬和家具散開在后面車斗里,他扒著車擋板看著弄堂口。
只一陣風來的功夫,他就絕塵而去……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