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黃昏,江凡來了。我聽到他的摩托在院子里響——一臺即將癱瘓的摩托,發(fā)出絕望的嚎叫。
江凡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泡茶。他換上拖鞋,經(jīng)過冰箱、電視柜、垃圾桶,繞到窗前,把自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谀菞l老式沙發(fā)上。他背對著窗,窗外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空白。他背向著這片空白大口地喘氣,等到喘息聲不再和自己較勁后,摘下眼鏡,用一塊黃夾灰的布擦鏡片。他小心翼翼地擦著,擦兩三下拿到眼前照一照,似乎沒擦干凈,又接著用力擦幾下,這下他估摸著擦干凈了,把眼鏡擱到茶幾上。他似乎對自己完成的這件事情很滿意,用力挺了挺身子,抬起頭對著我笑。這些悄無聲息中完成的動作和表情,我早已習(xí)慣,像是看爛了的劇情。
我把茶放到他面前,他從包里拿出一疊詩稿,我順手接過來,在不斷闌珊的茶煙里一首接一首地看,邊看邊憑感覺說些看法。江凡要么笑瞇瞇地點頭,要么蹙著眉頭想些什么,具體想什么,我不知道,也從不去問他。
江凡在鄉(xiāng)下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充足的業(yè)余時間都交給了格律詩詞,雖然我不懂格律,他還是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不太壞的讀者,我每次看完他都會說,大水,你的感覺不錯,我回去再改一改。說完把稿子收起來輕手輕腳地放進包里,生怕一不小心弄丟了一個詞語。然后他才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使命,表情跟著身子同時放松,和我東西南北地扯一陣閑篇。我和江凡的交情,僅止于此。
這次江凡沒有從包里拿稿子出來。騎了四十多里路的摩托,大概是口渴了,他端起杯子喝茶,茶很燙,他搖著頭撅起嘴巴吹氣,氣從他的嘴巴里出來,發(fā)出噓的一聲。他吹一口氣,喝一小口。再吹一口氣,再喝一小口。我沒有什么想說的,也端起杯子喝茶,客廳里響著茶水經(jīng)過喉嚨的聲音。
茶終于喝完三分之二,江凡放下杯子,嘴巴動了幾下后,說出一句話來,大水,有一筆生意,你想做嗎?他的聲音比平時小了很多,但我還是聽清楚了。那時候,夕陽正在逃出木窗,只剩下一小部分沒來得及逃走,變成風(fēng)干了的橘子的顏色。不大的聲音落進那抹輕紅里,像一種輕跌入另一種輕。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話,打亂了既定的思序,潛意識里,我還停留在接稿子的狀態(tài),沒有回過神來。
江凡可能是有些累了,把挺直的身子倒在靠背上,繼續(xù)用不大的聲音說著話,他說這次我去深圳出差,認(rèn)識了一個職業(yè)介紹所的經(jīng)理,人靠得住。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接著說,大水只要你能弄到人,包你穩(wěn)賺不賠。說到這里江凡吞了口口水,我聽到他的喉結(jié)咕嘟響了一聲。江凡重新把茶幾上的杯子端起來,又把身子貼回靠背上。他沒有像我想的那樣繼續(xù)喝水,杯子在他手里漫無目的地轉(zhuǎn)著圈兒,杯子里的水隨著他的手勢猶疑不定地晃動。他說這個生意很賺錢,你看樓下那個姓什么的?他抓了一下腦袋,向我投過來詢問的目光,我說姓劉的。他說對,老劉,原來是人事局的一個干部,辭職開了這個職業(yè)介紹所,這幾年賺死了。
江凡說的職介所叫四海,就在我家樓下。那個不足二十平米的門面,透著一股邪勁兒,像一個強力磁場,每天不知從哪里蹦來一撥撥青年男女。這些前來求職的男男女女進了那扇生銹的卷閘門后,搖身一變,成為秩序的化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隊,填表,交錢,然后背上行李,拿著礦泉水和包子,臉上帶著招牌式的笑容,像表演似的依次登上停在門口香樟樹下的大巴。大巴被這些年輕的身體塞滿后,嘟一聲,馬達粗獷的轟鳴聲里,巨大的輪子向著南方旋轉(zhuǎn)。
這個看起來并不起眼的地方,具有明確的方向性,成為眾多年輕人命運的起點。
江凡見我不做聲,漫不經(jīng)心地算起了賬,他說一個人收一千二,除掉二百伙食費和車費,再除掉三百塊錢介紹費,剩下的七百就是純利潤了。一個人七百,十個人七千,一百個人呢?剛開始江凡像個老太婆一樣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一個字掰成兩半,說到這里戛然而止??蛷d里安靜極了,墻上那面掛鐘的秒針以一種威脅的節(jié)奏向著黑夜撤退。他需要的正是這種效果,這是一個詩人的狡黠,像一個釣魚人,拋下魚餌后,接下來就是準(zhǔn)備享受再也無法逃脫的魚在致命的魚鉤上越來越絕望地?fù)潋v掙扎的快樂。
事實上,江凡不是一個釣魚人,他只是熟悉我的境況。我在縣文化館打雜,從早到晚躲在人家的眼色里,一天掙二十五塊錢,這二十五塊錢要分成N份,水費,電費,伙食費,孩子的學(xué)費,人情開支……這是一個可恥的減法,像精心策劃的惡作劇,無論我怎么算,都沒有余數(shù)。平時,我覺得錢沒什么了不起的,只不過是一張被賦予了面值的紙而已。只有到了月底老婆和我念叨這個月的開銷發(fā)出一聲嘆息時,我才覺得作為男人的尊嚴(yán)跌落一地,遭到無數(shù)雙腳毫不留情的踐踏。
我說做。有錢賺的事為什么不做呢?我并非像老婆說的那樣,是一個只有今天沒有明天的男人。
江凡聽了爽朗地笑了,這個靦腆的男人像是突然遭遇了一場愛情,整個人跟我那條老式沙發(fā)一樣,變得松垮而柔軟。他重新直起身子,把杯子放了,開始和我商量如何進行這件事情,說是商量,其實也就是兩句話的事。這時候的江凡像換了一個人,說話干脆利落,如同一位將軍一樣把手一揮,說你負(fù)責(zé)去弄人,我負(fù)責(zé)和深圳那邊銜接,賺了錢對半分。
晚飯我們一起喝酒,從鄉(xiāng)下帶來的谷酒,五十多度。我們像喝冷開水一樣,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嗓門不知不覺大了起來。江凡說,等賺了錢,我就在城里買套房子,鄉(xiāng)下到底不如城里好。他停頓了一下問我,大水,你賺了錢想干什么呢?還呆在那破文化館做包身工?
江凡有這個想法并不奇怪,在鄉(xiāng)下,有這種想法的人太多了,江凡只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磨刀霍霍,褲腰帶一天比一天勒得緊,恨不得從針尖上削下一塊鐵來。目的是在縣城買一套房子,占領(lǐng)一席之地,讓城里的風(fēng)雨洗掉下一代身上泥土、莊稼和牛糞的氣味。這個特殊的群落,舉起一把熊熊烈火,把新興的房地產(chǎn)業(yè)燒得炙手可熱,不到三年的時間,商品房從最先的五百零八一平米輕松地闖過了千元大關(guān)。
我在一年前東拼西湊買了套二手房,買房對我而言,已不再是話題。我說我賺了錢先把買房欠的一萬多塊還了,無債一身輕,其他的我還沒想好。江凡一仰脖子,隨著滋的一聲,杯子里的酒一滴不剩。他把杯子倒過來朝我晃了晃說,還想什么,花錢不是一件浪費智力的事情。說完放聲大笑,我第一次發(fā)覺江凡居然也可以笑得如此出格。這是一頓愉快到可以記錄在我人生史冊上的晚餐,我們兩個不停地碰杯,輕松地說笑,過去的種種慘淡像一棵遭霜打的樹,突然間枝殘葉落。眼前,一座金山正以一種歡快的情緒在地平線上隆起,只等我們背上鋤頭挑著籮筐去挖回來。
一瓶酒見了底,江凡把瓶子往地上一丟,瓶子骨碌骨碌響著滾到墻角去了,像在暗示和過去的一切揮手訣別。月光爬上窗來,照亮了我和江凡被酒精改變了原始色彩的臉。
江凡說,大水,酒也喝好了,事也談好了,我得回去了。他站起身來,打了一個酒嗝。我說江凡你沒事吧?江凡牛皮哄哄的,說就這點酒有什么事?
我把江凡送到院子里,他跨上摩托,連踩了幾下,煙囪里發(fā)出一串打屁一樣的響聲,夾著汽油味的黑煙毫無羞恥感地冒了出來。江凡把燈打開,那個黑色的按鈕嘀嗒響了一下,燈光把院子撕開了兩道口子。他回過頭說大水不早了,你回吧。我說好。然后他擰了一下把手,摩托車發(fā)出尖銳的嘶叫。我看到歪歪扭扭的燈光像兩條閃著鱗光的蛇,爬過冷清的長街。
回來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我在想象我發(fā)財后的生活。我像香港影視劇中的闊佬一樣,拿著大哥大,叼著雪茄,天天在夜總會進出,那個最重要的位置永遠(yuǎn)空著,等待我的到來。所有人對著我點頭哈腰喊老板,一些漂亮的女孩子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嗲聲嗲氣地往我身上貼,我不耐煩時,把手一揮,她們嚇得作鳥獸散。倘若我高興了,會在她們的臉上或者屁股上狠狠地掐一把,然后在我放肆的笑聲中迎來一陣夸張的尖叫。
在我消耗的一萬多個夜里,我第一次懷著這樣的美好進入了熟睡中。
平時是見不到王紅的,只有到了年底,她才會回來。
我有好幾次看到,一臺黑色的桑塔納搖搖擺擺從村口駛來,一聲不響地停在她家門口的馬路上。年輕的司機從車屁股后搬下一個棕色行李箱放到地上后,王紅才慢吞吞地走下車來,她并未環(huán)顧四周,這塊生養(yǎng)之地已經(jīng)在她腦子里定格,就算隔上十年八載,也還是那個老樣子。時間并非像哲人說的那般絕對公平,它無情地篡改一個人的容顏,卻對一個村莊始終溫情脈脈。
王紅緊了緊那件紅色的帶白毛領(lǐng)子的棉襖,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拖著箱子死氣沉沉地往家走,風(fēng)中傳來輪子和泥沙糾纏的呻吟。寡白的太陽把她好看的影子涂在菜土里,水圳邊,或者窸窸窣窣響著的雜草上,這個帶著冬天氣味的影子,移動在寥落荒涼的背景里,像是一朵在寒風(fēng)中剛剛突圍的花朵。
王紅回來了,快看。
看樣子又賺了不少錢。
我想也是,要不怎么坐得起烏龜殼?
正在忙碌的女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對著王紅的背影嘰嘰喳喳,把一個中斷了快一年的話題又續(xù)了起來。
王紅家新修的兩層樓離馬路不遠(yuǎn),平頂,防盜門,淺灰色的外墻,天藍(lán)色的窗簾,夾在灰頭土臉的房屋中,像是一塊城市遺落的碎片,成為一種尖銳的事物,刺痛了整個村莊的神經(jīng)。平時,村莊里的人都不上他家串門,物質(zhì)像一把狠心的刀,把鄉(xiāng)情這根藤硬生生地割斷。王紅心里明白鄰居們是怎么想的,她回來后從不出門,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碰到左鄰右舍也只是笑一笑,點一下頭。但這并不能阻止她成為話題的中心。這個初中還未畢業(yè)就去了深圳打工的鄰家女孩,被置于不同的視角下反復(fù)打量,無限放大,內(nèi)容涵蓋了所有,白領(lǐng)子紅棉襖的價錢,齊腰的長頭發(fā),黑色桑塔納,年輕的司機,棕色的皮革箱子。似乎與王紅有關(guān)的每一樣?xùn)|西,都賦予了被評論的價值。
太陽很好的午后,王紅搬一把椅子坐在地坪里梳頭發(fā)。剛洗的頭發(fā),濕漉漉的,把一張臉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住,懸在末梢的水珠細(xì)細(xì)一滴,閃著光,搖搖欲墜。梳子從她的頭發(fā)上無聲地劃過,像黑色的水面犁開一道道細(xì)密的劃痕,只是很快就合攏了。風(fēng)從菜園那邊過來,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把她的頭發(fā)高高掀起,她那遠(yuǎn)山式的眉毛和那雙小鹿般無辜的眼睛就暴露無遺。這時候立刻招來了數(shù)不清的目光,從不同的角度把滿滿的羨慕和嫉妒聚焦到她的身上,雖然誰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具體做什么,只是聽她爹說在一個廠子里做主管,那個廠子的名字怪里怪氣,疙疙瘩瘩,誰也記不全。
有一次表哥問她爹王昌明,那個廠子叫什么。王昌明想了一陣,很肯定地說叫國際安第斯特奈爾表鏈廠。停了會,她爹說不對,是奈爾特。他拍了一下腦殼,真是碰噠鬼,我也記不清了,等我回去再問下紅妹子吧。表哥被繞得云里霧里,他說王叔,算了,我就是隨便問一下,你莫問紅妹子了,你就是說對了我也記不住。
一個名字的對與錯并不會對王紅造成什么影響。正月出了元宵后,她會沿襲以往的辦法,把自己交給一張窄窄的機票,在那個很少有人聽說過的飛機場騰空而起,像傳說中的仙女一樣,遁入牽連不斷的云彩之中。
王紅走了,聽說又是坐飛機走的。
又坐飛機,真有錢啊。
議論還在不依不饒地尾隨。蔣家坪這個巴掌大的村莊,一抬眼就看到了盡頭。天空沒有盡頭,不受限制地延伸了一個村莊的夢想。
在這個受制于大山的村莊里,每家的孩子都一樣,初中畢業(yè)后便不再念書了,都急于投身浩浩蕩蕩的打工大潮,這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他們做夢都走在通往深圳的路上,在他們的意識里,深圳遍地都是黃金,只要去了那里,金子就隨時有可能砸在自己的腦殼上。這種實質(zhì)上的無知和荒謬,都被王紅頭頂?shù)墓猸h(huán)所遮蔽。在不知不覺中,王紅成了很多年輕人心中追逐的影子。
去深圳不是一件難事,但要在深圳立足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個廠子都人滿為患,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h城里職介所多如牛毛,光沙灣路就連著十幾家,一溜兒排開,門口的墻上張貼著各種招工信息,字是毛筆寫的,清秀,漂亮,語氣像一個女人極盡挑逗的目光。“想去深圳,就來這里”“深圳某廠招工,最后三個名額,月薪三千,千載難逢”——寫這些字的人,都沒忘記在后面點上三個巨大的驚嘆號。無風(fēng)的時候,這些紅黃綠的紙溫馴地挨著墻壁,像一墻花花綠綠的鈔票,閃著眩目的光芒。一旦把錢交到他們手里,便發(fā)覺沒有一樣是能兌現(xiàn)的,而交出去的錢就像老虎吃進了肚子里的肉,即使把老虎殺了,要回來的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塊肉了。結(jié)果有人上過當(dāng)后,再也不敢輕信。像四海那樣口碑好的職介所不多,而四海不是什么人都招。
從村莊到深圳的路變得陡峭狹窄,這些本該埋頭苦讀的孩子只得像孤魂一樣游蕩在村莊里,抽煙,喝酒,追電視劇,玩撲克牌,學(xué)人家談戀愛。實在沒事做了,就三三兩兩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吹風(fēng)。清爽的河風(fēng)無休無止,剛剛撫慰過他們的肉體,轉(zhuǎn)眼就變成他們命運的敵人,帶著秋天金屬般的質(zhì)地,把他們曾經(jīng)在心中勾勒了無數(shù)遍的生活吹得分崩離析。
一天晚上,一個叫偉子的男孩喝了酒后,因為無所事事,稀里糊涂剪了一捆照明的電線賣了,第三天便被送進了看守所。這件事情發(fā)生后,一村莊可憐的父母心都懸在了半空中。不種莊稼的地,遲早會長草。這是村里人口口相傳的哲學(xué)。孩子是一個家的希望,這時候反了個個兒,誰家里有個半大的孩子,好像是家門不幸,為一場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埋下了導(dǎo)火索。他們像看護家里的羊一樣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些半大的孩子,生怕一眨眼就被狼群叼走。狼吃羊的事情,在村莊里一點也不稀奇。
終于有人坐不住了,我六姨就是一個。有一個傍晚她提了一大塊自己熏的臘肉去找王紅,希望她把表哥的女兒玲砣子帶往深圳。我看著她邁著碎步經(jīng)過木橋、田埂,向著王紅家那棟傲慢的小洋樓靠近,風(fēng)中的圍裙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躲躲閃閃。具體的細(xì)節(jié)六姨沒向人說起,誰都不知道。結(jié)果是玲砣子并沒有去深圳,照舊在村莊里做著閑人。
我到縣城后,有很久沒看到王紅了,這個謎一樣的鄰家女孩,她做夢都不會想到,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成了我生意上精彩的伏筆。
我把消息散布出去后,立即有人找上門來。上屋的王德發(fā),下屋的巫耀連,住在觀音廟邊的黃觀應(yīng),陸續(xù)來了一大幫。他們很爽快地把錢交到我手里,再三央求我給孩子找一個好點的廠子。工資高一點,能吃飽飯,稍微輕松一點就行。他們提的要求大同小異。我一邊利索地收下他們遞過來的皺皺巴巴的錢,一邊說著讓所有人放心的話。我笑著,語氣比平時更輕松自如。放心吧,你們曉得,我是個做老穩(wěn)事的人。他們連連附和,我們怎么會不放心呢,你是蔣家坪走出去的讀書人。
表哥是晚上來的,他把一疊錢塞進我的褲袋里說,玲砣子我就交給你了,你要格外照顧點啊。我拍著胸脯說表哥你放一萬個心,我會給玲砣子找一個最好的廠子。表哥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零山,抽出一根遞給我,弓著腰給我點上火。他把打火機塞進上衣袋子里后,揉了幾下眼睛,這一向都沒睡好。說完這句話,他捏了下衣袋,想確認(rèn)一下打火機是不是放進去了,我看到他的衣袋上有個很小的洞,可能是上山干活時被什么東西劃的。我們的目光遭遇后,表哥迅速地把手收回來,朝我笑了一下,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看著表哥慢慢消失的背影,我開始有些恍惚,我是不是真走狗屎運了?錢怎么突然從天而降?
我在數(shù)錢的時候,是從心底里感激江凡的。要不是江凡,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的身邊隱藏著這樣一扇通往財富的門。
夜幕下的火車站,像是從中世紀(jì)的拓片中走出來的,散發(fā)著一種鬼魅般的氣息。
站臺上的燈火在風(fēng)中來回晃蕩,長期聽從別人判決的火車,趴在堅硬臃腫的鐵軌上,充滿了流浪者的孤獨和憂郁。我討厭這種沒有人情味的鋼鐵,它像一股颶風(fēng),呼嘯著把人卷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你一顆心還未落地的時候,旋即以浩大的聲勢跑得無影無蹤,仿佛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和嘲弄。往往在這樣的時候,我就更加羨慕那些坐在牛車上的人,懶散地靠著某樣?xùn)|西,吱吱呀呀地駛過田壟、古井、草垛、院落,每走一段,感覺離生活又近了一步。
夜色如煙,哀涼的汽笛聲響起來,綠皮火車漸行漸疾,像一條馱著深海的鯊魚。窗外,掠過一連串陌生的燈火,鋼鐵撞擊的聲音不厭其煩地響起,像無數(shù)張喋喋不休的嘴巴。身邊,孩子們在熟睡,趴著,仰著,或者互相倚靠,年輕的嘴角帶著嬰兒般的笑容。伸向南方的鐵軌再一次復(fù)蘇了他們沉埋于心底的生活,他們大概覺得已經(jīng)觸摸到了夢想的輪廓,正沉浸在熟睡的幸福中。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在想我此行的目的,我扮演的無非是一個掠奪者?;疖囅袷俏业耐\,伙同我挾持這些孩子竄過荒野、墳?zāi)埂⒋迩f、小鎮(zhèn)、城市、潮濕的五嶺,然后把他們的人生交給一條條千篇一律的流水線。在完成這些之后,我就能從他們身上順利地攫取一筆不菲的傭金。
其實這是一件不需要去想的事情,答案就像腦門上的虱子。是我偏執(zhí)地與自己為敵,在這個通往異鄉(xiāng)的長夜里,我沿著一條寂寞的鐵路線進入了內(nèi)心世界的流亡。我期待某一樣?xùn)|西賜予我神奇的力量,讓我完成這場艱難的殺戮。
天麻麻亮?xí)r,我們被人流推出廣州火車站,在門前的廣場上等職介所的中巴車來接,這是江凡早就跟對方約好了的。廣場上擠滿了灰蒙蒙的腦袋,每一個腦袋后面都拖著一個疲憊的影子。
由于一夜沒怎么睡,把包隨手丟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瞌睡就來了。模糊中我聽到一個喊聲,先生,走動,走動。這是典型的廣東普通話,帶著一種奶酪正在融化的調(diào)子。我睜開眼一看,一臺警車上坐著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拿著話筒在對著廣場喊話。他把時間掐得很準(zhǔn),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間的間隔剛好相等,像讀過秒似的。我仔細(xì)一聽,這聲音不知什么時候變得不再油膩,既沒有強調(diào),也沒有命令,只帶著低沉、鄭重、無法動搖的肯定與完全冷靜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威嚴(yán)。顯然,這是不容抗拒的,我只好站起身來隨著人群走動,轉(zhuǎn)圈,轉(zhuǎn)圈,不停地轉(zhuǎn)圈。等警車走遠(yuǎn)了再坐下來,等我剛一坐下,警車又兜回來了。廣場在天空下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那詭異閃爍的警燈,像是漩渦中升起的冰冷的火焰。
天沉悶。我望一下四周,從眼底冒出來的是別人的街道,別人的房子,匆匆過去的別人家的人。棋局早已布好,我們這一群人是多余的棋子。在這個南方的黎明的廣場上,我們和一個陌生的聲音完成了一場不對等的游戲,對方隨時保持著出擊的狀態(tài),而我們,始終只是狼狽的逃跑者。
大約兩個小時后,接我們的車來了。上車后,我覺得整個人還在轉(zhuǎn)圈,陌生的聲音還在耳邊轟鳴,先生,走動,走!動!后面那個“動”字一直在陰森森地顫抖,仿佛受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峽谷的恐嚇。我像一只受驚的小獸,不自覺地縮緊了身子。
車子繞開城區(qū),向著一條寬大的瀝青路掘進??罩懈≈粓F團白霧,天與地的界限縮得很短,那些霧好像隨時都會變成熱乎乎的水珠砸下來,我仿佛聽到嘀嘀嗒嗒的響聲,開始感到全身濕漉漉的。
職介所在一個鎮(zhèn)子上,是一家夫妻店,男人姓楊,四十出頭,我們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老板椅上抽煙。江凡介紹,這就是楊經(jīng)理。接著把我介紹給他。我對這個長臉眼窩深陷的男人點了下頭,表示我知道了。男人也朝我點了下頭。也許是像我一樣,表示知道了,也許是出于禮貌。
職介所有兩套三居室的房子,底下一套辦公,上面一套是集體宿舍,幾十張兩層的木床擠在三間屋子里,草席、被子、枕頭擺成同一個式樣,看上去機械,麻木。這是一種有序的偽裝的壓抑,等同于超市門口寄存物品的柜子,不知有多少待價而沽的青春在這里暫存過。
下午,我和江凡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一個晚上五十塊。我說真貴。江凡把眼睛睜得老大,你不知道深圳是什么地方?這已經(jīng)是最便宜的了。旅館正對著一家發(fā)廊,玻璃門輕佻地敞開,每扇門上有一個裸體女人的圖案,只隔著一條街,看得出曖昧的輪廓和波濤奔涌的線條。幾個女孩子坐在門口邊嗑瓜子邊放肆地說笑,大笑的時候,峰巒疊嶂的身子像被風(fēng)吹得一起一伏。不時有西裝革履的男人晃進晃出。江凡說,要不你去洗個頭?我說還是你去吧。江凡說等賺了錢我肯定要去體驗一回。說完對著我嘿嘿笑著,轉(zhuǎn)身看電視去了。
我站在窗前吸煙,那些女孩子穿過煙霧走進我的目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短得僅僅包住屁股的裙子,染著各種顏色的頭發(fā)。她們是從遙遠(yuǎn)的山溝里來到這里的,在這個燈紅酒綠的地方,是落后和愚昧的代名詞。沒有文化,找不到滿意的事做。為了生活或者說是夢想,只好把青春毫無保留地交付出去。
有一個女孩朝我這邊望了過來,我嚇了一跳,這張臉明明就是王紅的臉。我以為我這兩天沒休息好,出現(xiàn)了幻覺,我死命地揉了幾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看錯了,這不是王紅,只是臉很相像而已。
天一直陰沉著,霧盤踞在空中,像蒙了一層什么東西,以至于讓我覺得,這是一塊格式化的天空。發(fā)廊外的街道上,匆忙的腳步如兩條傾瀉的流水,嘩啦一聲,消失在街的兩頭。
我轉(zhuǎn)身離開窗前,把一大截還未吸完的煙丟在地上,惡狠狠地踩碎了。正在看電視的江凡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臉上堆滿了不加掩飾的詫異和疑惑。
第二天下午,楊經(jīng)理帶我們?nèi)ニ瓦@些孩子進廠,一車人穿過一片廠區(qū)。到一個廠子前,司機把車停了,楊經(jīng)理先下車,招一下手,說來兩個。有時會加上一句,三個也行,快點。車上就下去兩個或三個孩子,跟著他進入門衛(wèi)室那扇窄窄的門,哐當(dāng)一下,陌生的門送過來冰冷生硬的聲音。
車子走走停停,一個廠子丟兩個,另一個廠子丟三個,像我小時候玩丟石子的游戲一樣,把腳下的一堆石子嗖嗖地丟出去,丟得越遠(yuǎn)越好,直到一個不剩。到傍晚時分,二十個孩子像背負(fù)的累贅般被甩掉了。
晚飯楊經(jīng)理請客,慶祝這樁生意大功告成。他不停地給江凡敬酒,順帶著也敬我。他喝光一杯酒,把杯子往桌上一頓,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們招的這些人就是產(chǎn)品,不要管別的,只要管產(chǎn)品能不能給我們帶來豐厚的利潤。他一副放松的樣子,面對著江凡。他夾起一塊牛肉放進嘴里,故意嚼出很大的動靜,似乎這塊牛肉不是輕易就能嚼爛的。我并不是不知道,他費盡心思渲染的氣氛不過是為了這樣一個事實:抑揚頓挫中隱藏著對我的不滿和警告。
孩子們進到廠子里后,我去查看了他們住的地方、食堂、工作的車間,交待他們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打我的電話,萬一做不了就回來。我發(fā)覺自己突然變得婆婆媽媽。不過我并不覺得我做得有什么不對,這些都是我左鄰右舍的孩子,換一句話說,我們都是同一片土地上長出的苗。
我默默地喝著酒,我沒有敬江凡,也沒有敬那個長臉眼窩深陷的男人,就喝我自己的。有時候,我并不是一個很講禮貌的家伙。最后,我大概把自己灌醉了,怎么回到賓館的也記不清了。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我仔細(xì)檢查了房間,生怕落下任何一樣細(xì)小的東西,哪怕一條毛巾,一把即將報廢的剃須刀。我把衣服收好放進包里,這些換下來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洗,上面留著我的頭屑、煙味、汗嗖味,我要把這些氣味全部帶走。我好像在無意中宣告一個事實,也許,我不會再來了。
我沒想到,江凡這么快就買了一套房子。
在那套灰蒙蒙的像是廢棄已久的毛坯房里,江凡像個講解員一樣向我一一介紹,哪里是主臥,哪里做書房,哪里擺些花草,哪里要掛一些誰的字畫。隨著他輕松愉快的聲音,一個典雅而溫馨的家呼之欲出。他以一種相當(dāng)快的節(jié)奏說著,沒有給我插話的空間,臉上始終掛著一種幸福已然降臨的微笑。
說完這些,江凡突然換了個話題,你再去招幾十個人來,爭取這個月再去趟深圳。他定定地看著我,柔和的目光里裝著滿滿的期待。我說,不急,再等等。江凡的目光暗淡下來,掠過一絲失望,像閃電一般,不過還是被我捕捉到了。很快他的臉上又還原了微笑,他說還等什么,做生意就要趁熱打鐵,總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我并非和錢過不去,但這些日子里,我始終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這種不安來自于哪里,我又說不清楚。它們像云一樣在我腦海里涌動,我不能阻止它們形成任何形態(tài),即使是一些可怕的虐待我的形態(tài)。它們游移、輾轉(zhuǎn),發(fā)出低低的嘶叫,把我毫不留情地綁架。而這種無法坐實的感覺,我又不敢輕易傳遞給江凡,就算我說出來,他也未必相信。我嘴里答應(yīng)著,心里卻作了決定,暫時不再去招人了。
半個月后,江凡給我打電話,因為電池接觸不良,剛響一聲就斷了。我這個銀灰色的摩托羅拉掌中寶是從辦公室的高小莉手里買來的,高小莉賣給我的時候說,水哥,我男朋友和我掰了,我不想再用他送我的手機,一千二買的,我當(dāng)個人情,半買半送。等我付了她四百塊錢后,她又一副割肉的表情。我在想人是不是總是活在兩難中?對于某一樣?xùn)|西,有時費盡心機想拿起,有時又想干脆徹底地放下。
等我重新開機后,江凡在電話里說他發(fā)動親戚朋友招到了八十個人,準(zhǔn)備過兩天出發(fā),問我招到人沒有?我說沒有。江凡沒說什么,匆匆地掛了電話,我感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的明顯的失望。
辦公室外的院子里,陽光落在三月的雪松上,像籠著一層黃色的煙霧,樹下的雜草被風(fēng)雨梳理得意氣風(fēng)發(fā)。教舞蹈的李蘋頭微微昂起,把修長的身子套在連衣裙里,從雪松樹下飄然而過,盡管隔得有些遠(yuǎn),我仍能清晰地聽見她的高跟鞋嗒嗒地敲打著水泥地面。
又是一個平常美好的日子。我希望江凡的生意順風(fēng)順?biāo)?,以一種平靜從容抵達夢想的腹地。
一周后,江凡給我打電話。他說一切都好,楊經(jīng)理那里需要大量的人,都是條件很好的大廠子。他還說幾十個人的不想做了,沒意思,要做大的,幾百個人的,你趕快去招人來。江凡興奮地說著,語速很快,像放爆竹一樣。我能猜到電話那頭江凡的樣子,腰板挺直,目視前方,掛在嘴角的笑容隨時準(zhǔn)備向兩邊的臉頰推進。
我為江凡高興,我愿意相信我所謂的不安只是我敏感的內(nèi)心捕捉到的錯誤的信息。而我,已決定放棄這筆生意,也許我注定要貧窮,要與發(fā)財夢失之交臂。我覺得沒什么好遺憾的,人生那么多夢想,不可能每一個都照亮現(xiàn)實。就像這世間的某些命運,還在起點,就被時間和空間蓋上了宿命的印戳。
劉漢是江凡的文友。但凡有陌生人在場,他就把他那肥大的身子往凳子上一攤,然后開始自我介紹,我是一個詩人。他很滿意詩人這頂桂冠,常常有意無意地把鎮(zhèn)長的身份藏在這頂桂冠之下。
江凡是怎么跟劉漢說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劉漢的作用下,他們鎮(zhèn)上職校的三百個學(xué)生全部交由江凡安置。這塊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的肥肉,因為詩詞這根紐帶,被江凡毫無懸念地攥在了手心里。這等于有一雙無形的手,把兩套黃金地段的商品房偷偷地塞進了江凡的腰包。我曾試著去體驗一下江凡當(dāng)時的心理,結(jié)果只找到一些驚喜亢奮之類的老掉牙的詞語,也許以我捉襟見肘的人生經(jīng)驗,永遠(yuǎn)也無法還原江凡那時的內(nèi)心世界。江凡熟門熟路地把這些學(xué)生送到了深圳,這也是江凡做的最大的一單生意。
江凡如愿了。他只用幾個月的時間就結(jié)束了和命運長期的對峙,在恍惚、驚駭?shù)沫h(huán)視之后,退出了一個世界。在他剛剛進入的那個陌生而又嶄新的世界里,一個個閃亮的瞬間照亮了他的白天黑夜。
一個周末江凡約我去他家喝酒,這次我們一人喝了一瓶瀘州老窖,我驚訝于短時間內(nèi)江凡酒量的瘋長,卻又找不到這種量變的理由,最后只能歸結(jié)到一個“錢”字上,是錢壯了他的酒膽。有了錢后,還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清高,有時候,我發(fā)覺我竟是這般的尖刻和庸俗,這簡直讓我自己都難以忍受。
酒后江凡揮舞著雙手,口齒不清地嚷著要寫一首詩,快去拿紙筆來。他一個勁催他老婆崔梅花找紙和筆。崔梅花把紙和筆拿來后,江凡把筆橫抓在手里,握成一個拳頭的形狀。他的手搖晃得厲害,像狂風(fēng)中干枯的樹枝。最后,他手一松,筆很不情愿地掉到了地上,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江凡一個踉蹌倒在了沙發(fā)上,緊接著響起了躊躇滿志的鼾聲。
回到家里,表哥打電話來,他說王紅不見了。
一個大活人怎么會不見了?第一感覺告訴我表哥的話信不得,他肯定是聽著風(fēng)就是雨了。
表哥說前一陣她爹打她的電話不通,后來再打就變成了空號。他去深圳找了半個月,人沒找到,就連那個叫什么特的表鏈廠也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一個這樣的廠子。我們都勸他不要去找了,深圳這么大,怎么找得到呢?表哥咳了幾聲,王昌明這個人不曉得好歹,他反過來罵我們這些鄰舍,你們這些遭雷打的,都不得好死,這事沒攤在你們頭上。不要找了,這是一個人啊,就是丟了條狗,也要把它找回來。昨天他又去深圳了,走的時候他跟他老婆說,找不回來就死在深圳。
大水,你說還能找得回來嗎?不等我回話,表哥開始分析起來。我看是找不回來了,要不就是被人販子拐走了,要不就是被殺掉了,強奸啊,搶劫啊,都有可能。要不一個大活人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你說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表哥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表哥說,大水,玲砣子不會有事吧?我這才明白,表哥為什么打這個電話。
她在廠子里能有什么事?你莫吃了飯冒事,盡瞎想。
表哥說冒事就好冒事就好。我是用店子里的電話打的,不說了,一分鐘五角錢,貴得要死。不等我回話,表哥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手機保持著原樣停留在耳邊,我的眼前晃動著王紅那一頭長發(fā)和那雙無辜的眼睛。一會兒,那雙眼睛像一道流星一樣在我眼前劃過,消失了,不見了。
一個月后,江凡送去的那批學(xué)生全部回來了。他們對安置的廠子不滿意,對吃的不滿意,對住的不滿意,尤其是對工資和加班不滿意,總之,沒有一樣是滿意的。他們認(rèn)為江凡沒有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承諾,他們的家里人紛紛找上門來,要求江凡全額退款。江凡聯(lián)絡(luò)深圳的職介所,剛開始那個長臉眼窩深陷的男人答應(yīng)想辦法,到后來連電話也不接了。江凡拒絕了我們上法庭的建議,他要以一個詩人的形式來解決這件事情。他四處借錢,把三百個人的錢全退了。
不知是走漏了風(fēng)聲還是巧合,前面去的那些人也全部回來了,找江凡退錢。最先送去的那二十個,我找朋友借了筆錢退給了他們。退錢的時候,表哥沒有來,聽說是生病了。玲砣子把錢接過去,在拇指和食指上蘸了點口水,慢吞吞地數(shù)了兩遍后對我說,過兩天我還要去深圳,我就不信在那里會餓死,大不了找個死了老婆的本地男人嫁了。我從玲砣子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種飛蛾撲火式的決絕。
我的嘴巴動了一下,結(jié)果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感到在她面前,我已經(jīng)喪失了說話的勇氣。
從內(nèi)心來說,我希望能更多地幫到江凡,他還欠著買房的一萬多塊錢,一直身陷在債務(wù)中不能自拔。等江凡退完另外八十個人的錢后,已經(jīng)筑起了一個高高的債臺。這也意味著,此后十年漫長的時間里,江凡要像一只可憐的烏龜一樣,馱著一張無法甩掉的殼氣喘吁吁地捱過每一個日子。
我和江凡的幾個朋友一直在幫著處理這件事情。這些孩子的家屬像瘋子一樣闖進門來,用粗魯?shù)恼Z言罵罵咧咧,揮舞著雙手,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差一點戳到江凡鼻子上。騙子,狗日的騙子。騙我們的錢,我×你老娘。我們說,江凡沒有騙你們,騙你們的是深圳的職業(yè)介紹所。只要我們一開口,立刻就有人跳起來吼,還在裝,當(dāng)我們蠢是吧,誰不知道你們都是一伙的。屋里的空氣在超分貝的聲音中顫動起來,窗玻璃發(fā)出驚悚的尖叫。他們不聽任何解釋,確信這一次受騙了,而騙他們的人就是這個身為人師當(dāng)初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江凡。江凡就像一臺機器人一樣,準(zhǔn)確無誤地把錢遞到他們的手中,笨拙呆滯地向他們彎腰點頭。他的喉結(jié)不停地蠕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一句也沒說出來。吵鬧的間隙,我聽到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卡噠聲。江凡早把崔梅花支走了,獨自以一種贖罪般的心理,當(dāng)著我們這些朋友的面,在自己的家里為這種共知的羞辱和無助的屈從提供了一個無盡的空間。
這些一臉風(fēng)霜的男人和女人把退還的錢死死攥在手里,好像這些錢突然長了翅膀,一松手它們就會飛了。臉上的表情迅速地切換,從憤怒到懊惱到無奈,最后只剩下了干干凈凈的僥幸。我分批把他們送出門外,在我追隨的目光里,他們不再氣勢洶洶,一臉沮喪地低著頭,拖著一個孤獨的影子默默地走著,直到成為小鎮(zhèn)街頭人群中的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拐角的那一邊。
毫無疑問,他們的孩子還是會以希望的名義想方設(shè)法回到南方,這些孩子沒有退路。一個人在無路可退的時候,即使曾經(jīng)被蛇咬過,也依然會愛上一根井繩。
得到江凡在搶救的消息,我匆匆趕去中醫(yī)院。病床上的他嘴唇黑得像要滴出墨汁來,戴著吸氧面罩,同樣是黑色的右手食指上夾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夾子,屏幕上藍(lán)色的細(xì)線像一條懶惰的蟲子在爬著。我湊到他跟前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死死地閉著,一動不動。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我的存在。
陽光從樹枝叉開的縫隙里進來,在下午的病房里,在我和江凡的身上打上黑白分明的圖案。
我把崔梅花叫到病房外的走廊上,我問她江凡到底得了什么?。看廾坊ㄗ彀瓦B動了幾下,他……說完這個他字后,隨即閉上了嘴巴,再也不說一句話。她的眼睛一張一合,眼眶里有淚光閃過,眼看著淚水就要滾落下來,又被她死命地壓了回去。
走廊上那排塑料凳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頭伏在膝蓋上,只看到一蓬亂草一樣的頭發(fā)。另一頭一個護士冒了出來,白衣裹著她的身子,手里端著一個不銹鋼盤子,幽靈一樣越來越近,腳板底上像裝了一對蹼。
想起十幾天前我去江凡家,我故意繞開生意這個話題,和他一起喝酒,一起信馬由韁地說話,他的臉一直是微笑的,讓我覺得又回到了和他相識的那天。那個冬天,他在路邊的寒風(fēng)中足足等了我四十多分鐘。我見到他的時候,不停跺腳的他臉上就是掛著這樣不動聲色的笑。
江凡會好好的。江凡不會有事的。回來的路上,我反復(fù)這樣安慰自己。
江凡是一個不擅長欺騙的人,這一次,他竟偽裝得如此高明,以至于把我輕易地騙過了。
第二天一早接到朋友的電話,江凡走了。這個長我六年的四十二歲的寫詩的男人,沒有任何征兆,也來不及向這個世界告別,倉皇地逃離了人海。時間的法條噶嘣一聲斷了,屬于江凡的時間,牢牢地卡在了這個六月的早晨。
在出租車上,楹聯(lián)學(xué)會的李必安發(fā)來了江凡幾天前的一首《清平樂·自題》:“詩成一卷,寂寞生庭院。墻角黃花香暗滿,不信風(fēng)光冷眼。世間頻換春秋,銀河云淡風(fēng)柔。耿耿寒星垂地,露涼白了人頭?!蔽宜浪赖囟⒅謾C屏幕,那些板著面孔的字很快如一群破卵而出的蝌蚪般在我腦子里糾纏。我看到江凡站在他鄉(xiāng)下那個屋子的露臺上,手里夾著點燃的煙,煙頭子上懸著的煙灰搖搖欲墜。他抬頭望著天空,夜色荒涼,月光清冷,星子一顆接一顆跌下來,跌到他的身上,跌到他的心里,然后,他聽到露水落下的巨大的轟鳴。
進殯儀館的時候,我看到了劉漢,他默默地低著頭,一張臉埋在灰暗的光線中。他的身上仿佛有了某種重量,把他肥碩的身體壓向冷冰冰的磨石地面。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好心相助,竟成了壓彎江凡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廳中央,江凡安靜地躺在冰棺里,外面的鼓聲、嗩吶聲、哀號聲、啜泣聲,與江凡的世界再也沒有了關(guān)系。我看到擱在另一頭的江凡的黑白照片,像模糊于灰色的院墻之上,那逐漸凝固的笑容,還在傳遞著人間種種無法解釋的迷惑。
從殯儀館出來回家的路上,陽光填滿了縣城的大街小巷。風(fēng)像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東一下西一下亂竄。天空堆滿了亂糟糟的云朵,籠罩在我頭頂上的是一天狼藉。
經(jīng)過沙灣路的時候,看到一家新的職業(yè)介紹所開業(yè)了,門前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有幾個腦袋伸得很長,像待宰的鵝天真地伸長著脖子。和原先那些職介所一樣,外墻上貼著剛寫的招工信息,墨汁還沒干,在紙上淅淅瀝瀝。那些紅紅綠綠的紙一頭粘在墻上,另一頭沒有固定,一陣風(fēng)吹過,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
【責(zé)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