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暉
那一年的夏天也像現(xiàn)在這樣,南方的空氣中飄蕩著荷花的清香,陽光穿梭在高大的香樟樹和潮濕的草叢之間,容易讓人產(chǎn)生風(fēng)騷而蓬勃的聯(lián)想。南方梅雨季節(jié)帶來的水汽還沒有完全褪盡,河面上籠罩著一團團輕煙似的薄霧,幾株高大的黃花鳶尾靜靜地倒映在河面上,被夕陽染成了古銅色。很多孩子脫得光光的,撲通撲通地下水了。雖然已是夏天,但河水深處還是有點冷絲絲的,所以他們一下水就大呼小叫,活像一群嘎嘎亂叫的野鴨。
河水很清澈,河道里布滿了青色的石頭,白色的河浪在石縫間不斷地起伏回落,孩子們互相嬉戲的聲音很響亮地在河面上飄蕩著。家興沒有下水,這是因為初夏以來,他的肚臍眼下開始長出了一層稀疏的茸毛,這讓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個人坐在河邊,看到根勁他們在河里游來游去。根勁全身上下脫得只剩一條黑色短褲,短褲被河水浸濕了,緊緊地繃在他的臀部,兩瓣肥碩的屁股像陡峰一樣橫空出世。這時家興注意到他的肚臍眼下露出一抹黑黑的毛發(fā),跟鉛筆畫出來一樣,他的臉上微微紅了一下。這時根勁已經(jīng)朝他游過來了,揮動著胳膊對他喊:“家興你他媽快給我下來!”家興搖了搖頭。
家興說:“我不下來?!?/p>
根勁往水里啐了一口唾沫,說:“你他媽還是不是男人?”根勁的聲音很大,像殺驢一樣,他一叫大家都停止了嬉鬧,朝這邊看過來。有幾個孩子嘻嘻笑著向岸邊游過來,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顯然他們很樂意看到這樣的場面。
家興看了根勁一眼,低下了頭,他低聲說:“我……是男人。”
他的話剛說完,根勁就哈哈大笑起來。根勁的笑很夸張,他的笑像罌粟花一樣充滿了邪惡。根勁歪過頭去,咧著嘴對別的孩子說:“操,他說他是男人。”
孩子們轟一下就炸開來了。根勁是這些孩子的頭頭,南方的鄉(xiāng)村盛產(chǎn)這樣的孩子,他們通常比同齡人長得更高更壯,思想也更為成熟,于是孩子們都竭力去巴結(jié)他,罵家興是流氓。這時從一個孩子嘴里面突然蹦出了“搞破鞋”三個字,大家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他們對這個新鮮而陌生的詞匯充滿了新奇。
根勁也停下來了,他轉(zhuǎn)過身對那個男孩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p>
男孩在說了這三個字后似乎有了一種俯視眾人的優(yōu)越感,于是他就得意地重復(fù)了一遍,但孩子們聽后還是一臉茫然。孩子們不知道搞破鞋是什么意思,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根勁。根勁也不知道搞破鞋什么意思,但他是這幫孩子的頭頭,他不能在這種問題上讓大家失望。根勁想起自己曾經(jīng)從守義的嘴里聽到過這幾個字。守義結(jié)婚以前是村里有名的光棍,男人們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女人們對他是又氣又怕,因為從他的嘴里經(jīng)常吐出一些很淫穢的詞匯,把人家小媳婦的臉一下臊紅了。守義有一次喝醉了酒,醉眼迷離地對人說,你們別看老周的媳婦整天繃著個臉,一臉正經(jīng)的樣子,干起那事來可真他媽一點不含糊。有一次我在村口等人,看見王鼻涕溜到她的屋里。剛開始我沒注意,后來我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嚇了一跳,還以為從哪里冒出一條蛇在咬我,我就擰過頭去,走到老周家的房檐下,瞇起眼睛一看,哎喲我操,我看見周家的那張大床咯吱亂叫,再往上一看,老周媳婦的奶子聳得像山一樣,一張老臉搽得像嬰孩屁股,活脫脫一個破鞋。大家都哈哈笑了。根勁也笑了,但他不知道大人們?yōu)槭裁葱?。在以后的日子里,守義那種充滿向往的表情給根勁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但他隱隱約約嗅到了這個詞里包含著的芬芳氣息,眼前浮現(xiàn)出女人像蛇一樣扭動的畫面。他感到渾身燥熱起來。
根勁哼了一聲,用一種兇狠的口氣對家興說:“你他媽就是在搞破鞋?!?/p>
家興低下頭,嘴里噙著一根野草,不敢吭氣。
孩子們以為根勁會對他們解釋破鞋的含義,但根勁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做法讓他們感到很失望,有幾個孩子臉上開始露出不悅的神色。有一個孩子忍不住問:“什么是搞破鞋?”
根勁有點不高興,他說:“很簡單,搞破鞋就是男人搞女人?!?/p>
那個男孩想了想,說:“不對,我覺得應(yīng)該是女人搞男人?!?/p>
根勁火了,他不能容忍這種當面頂撞他的行為,于是他狠狠地瞪了那個男孩一眼,揚了揚拳頭說:“你懂個屁,跟你說話就是對牛彈琴,你現(xiàn)在最好給老子滾遠點?!蹦莻€男孩愣了一會兒,終于讀出了根勁話里殘酷的信息,知趣地游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根勁放下拳頭,用力地看了一眼家興說:“你要是再敢去蘇珮老師那里,小心我打斷你的腿?!?/p>
家興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根勁的個頭很大,在其他孩子還沒有開始發(fā)育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jīng)長出了很多像豆渣一樣的粉刺,他的喉結(jié)也開始凸顯出來,這讓他在面對其他孩子時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優(yōu)越感。兩年前,蘇珮老師剛來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的時候,他的個子就已經(jīng)比蘇珮老師還要高了。
蘇珮老師剛來這所學(xué)校的時候,大家都感到很詫異,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竟然會到這么偏僻的鄉(xiāng)村來教書。家興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蘇珮老師時的情形。嬌小個,雙眼皮,左邊眉間有一顆小痣,平日里戴一副白色窄框眼鏡。劉老師很和善,尤其是她笑的時候露出的兩顆小虎牙,讓人印象深刻。家興想,蘇老師真是一個貼心的好老師啊。
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家興最喜歡上的就是蘇老師的語文課了。雖然有時聽不懂,但只要一打開語文書,蘇老師的嗓音就像隔著紗幔一樣悠悠地傳過來,聽起來特別舒服。上課的時候,家興的眼睛總盯著她看,蘇老師只好停下來,擰起眉毛問他:“老師的臉上寫字了嗎?”家興嘴唇動了動,不吭聲。蘇老師說:“上課要認真聽講,知道嗎?”家興說:“知道知道。”“知道個啥?”蘇老師撲哧一下笑了。
蘇老師是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一枝花,很多男同學(xué)都喜歡她。在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她是最年輕的,也是最有氣質(zhì)的一個老師。蘇珮老師的到來讓其他老師很緊張,生怕自己被比下去,她們經(jīng)常湊在一起講蘇老師的壞話,好像結(jié)成了一個不可告人的聯(lián)盟一樣。在家興的印象里,蘇老師經(jīng)常獨來獨往,他隱隱約約覺得蘇老師在這里過得并不開心。但為什么不開心,家興不知道。
有一天放學(xué)的時候,家興發(fā)現(xiàn)了蘇珮老師的秘密。那天,家興放學(xué)經(jīng)過宿舍樓,飄來了一陣音樂聲,音樂里有種說不出的憂愁,音質(zhì)很沙啞,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像漩渦一樣柔腸百轉(zhuǎn),欲說還休。他停住了腳步,發(fā)現(xiàn)這聲音來自蘇珮老師的房間。他抑制住心跳,慢慢地走到蘇珮老師的房間門口。房門虛掩著,里面的窗戶被兩面繡著蜀葵的窗簾遮住了,整個房間顯得很陰暗。透過門縫,他看到老師正坐在床沿上,穿著睡衣,頭發(fā)耷拉下來,眼角似乎還掛著一條淚痕,看上去很憔悴。家興的心跳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就這樣走掉不好,于是他敲了敲門,輕輕地喊了聲老師。蘇珮老師吃了一驚,顯得有點驚慌,急忙用手去攏后面的頭發(fā)。然后,她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叫他進來。
這是家興第一次到蘇珮老師的房間。房間布置得很講究,完全不像是一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宿舍,房間里擺放著各種裝飾性的植物。墻角有一張小書桌,上面放著一個釉面殘剝的杯子,墻上懸掛的油畫,畫的是夕陽下的麥田和田野上的拾穗者,這一切都讓人驚奇。家興覺得蘇珮老師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還注意到蘇珮老師叫他坐,然后起身去桌子上拿了一個蘋果削起來。家興看到她的大拇指和中指緊緊地箍住了蘋果的兩端,右手不斷地變換著握刀柄的姿態(tài),整個動作優(yōu)雅而嫻熟。過了會兒,蘇珮老師把他拉過來,一只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微笑著把蘋果遞給他。家興坐在那里,有點不知所措。他覺得蘇珮老師今天很奇怪,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他支吾了一聲,接過了蘋果,但卻沒有心情吃,而是低下頭看起自己的指甲蓋,眼神里透出拘謹和不安。
他們有好長時間沒有說話,空氣里安靜得能聽見屋外的蟲鳴。家興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他問蘇老師:“蘇老師,你遇到什么傷心事了嗎?”蘇老師看了他一眼,臉慢慢潮紅,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只是低著頭,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個孩子,有些事情你不懂?!奔遗d對她的話很好奇,可是蘇珮老師卻突然不說了。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暮色逐漸從方格子的窗欞里鉆進來,把蘇珮老師的臉照得半邊明亮。家興覺得自己的全身都繃緊了,不敢去正視她的目光。這時,蘇珮老師摸摸他的頭說:“謝謝你來看我,以后你多來坐坐,我會很高興的。”家興注意到,蘇珮老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有所緩和,眼神也顯得不那么迷茫了。他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再見就出去了。
從蘇珮老師的房間出來后,家興覺得自己心跳很快,臉紅得像石榴。他沒想到蘇珮老師的內(nèi)心原來有那么多的傷心和委屈,這種想法讓他感到煩悶不安。他的心緊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和蘇老師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這種感覺讓他既新鮮又不安。那天晚上,家興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天已經(jīng)很晚了,遠處暗藍色的天空若有若無地閃爍著幽暗的亮光。月光溶溶地從窗欞里瀉進來,在床邊的墻壁上裁剪出古怪的幾何圖案。家興眼前像放電影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場景,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是蘇珮老師。他開始做夢了。他夢見自己來到河邊。初夏的夜晚月明星稀,河水無聲地躺在夜色里,發(fā)出一些類似夢囈的聲音。突然,一陣夜風(fēng)穿過樹林,樹葉發(fā)出喧響,驚擾了一只正在松樹枝上養(yǎng)神的貓頭鷹。他快步來到一棵松樹下,蘇珮老師正慵懶地倚在樹梢上,月光下她的臉像涂了熒光粉一樣閃閃發(fā)亮。他對蘇珮老師說:“我聽到水的聲音了?!碧K珮老師的眼睛慢慢瞇縫起來,貼著他的耳根小聲說:“我的眼里進沙子了。”他就低下頭去吹。老師突然笑起來,身體扭成了一團麻花,十分風(fēng)騷地瞄了他一眼。他的身體一陣熱,一下子就噙住了她的嘴唇,一下,又一下。他的手也不安分地從她后背包抄到腰,最后停在了那片雪白的胸脯上。他身上全是汗,出氣像在拉風(fēng)箱。直到松樹上滴落下來的水滴打了他一個激靈,他才驚醒過來。
家興驚惶失措地坐在床沿上,身體綿軟。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可是又說不出來。他一臉茫然地看著窗外不斷明滅的星星,那些高傲而矜持的黑夜守護者在這個時侯顯得那樣的闌珊而無力。窗外夜風(fēng)吹過,發(fā)出輕輕的嘩響,不時有夜宿的鳥兒婉轉(zhuǎn)鳴叫,從樹枝的空隙里斜斜飛過,消失在一片墨色里。清涼的月色中,庭樹像有了嘆息。
第二天在校門口,他見到了蘇珮老師。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夢,臉暗暗地紅了。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時間,蘇珮老師的臉色又開始變得充滿活力,蘇珮老師朝他走過來,問他為什么來這么晚。家興說自己睡過頭了,連飯都沒顧得上吃。蘇珮老師聽了皺了一下眉頭,然后點點頭說:“下課后到我房間來吃,我給你做?!奔遗d愣了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蘇珮老師說:“沒事,我自己做飯,再加你一個很方便,你不要忘記過來就行了?!奔遗d想了想,覺得蘇珮老師肯定是太孤獨了,想找個人一起吃飯,就答應(yīng)了。
下課后,蘇珮老師到教室來找家興。家興正好在讀李清照的“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他剛念到“肥”的時候,蘇珮老師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俯下來湊近他的耳朵說:“跟我來一下”。家興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他感到蘇珮老師的嘴唇幾乎碰到了他的耳沿,溫?zé)岬谋窍⒋档搅硕渖?。他一路跟著蘇珮老師走到房間。蘇珮老師給他一杯牛奶,端出一碗糯米飯,舀出煮好的肉湯灑在上面,又篤篤地切了幾根蔥,拌好了叫家興過來吃。家興也不客氣。蘇珮老師說:“慢點,別噎著?!奔遗d對她吃吃地笑了笑說:“老師做得真好吃?!碧K珮老師說:“那你以后每天都來,我每天做給你吃?!奔遗d嗯了一聲。
從蘇珮老師那里出來后,家興一邊走,一邊回味剛才的美味。這時他看見根勁手里拿著一根木棍向他走過來,在他的身后跟著幾個野孩子。他感到一陣慌亂,馬上停住了腳步,充滿戒意地站在那里。
根勁說:“我看見你剛才去蘇珮老師的房間了?!?/p>
家興低下頭看地上的野草,手心開始冒汗。他知道根勁喜歡蘇珮老師。根勁經(jīng)常拿著別人的課本裝作去問蘇珮老師問題,回來后眉飛色舞地在孩子們面前描述,比如她今天有沒有涂口紅啊,她在給誰寫信啊等等,甚至有一次他還向大家描述蘇珮老師今天戴了什么顏色的胸罩。家興對這些事很反感,他覺得根勁太下流了,但他從來不敢表露出來。家興一方面害怕根勁,一方面又對他恨得牙癢癢。
根勁手里的木棒在家興面前不斷晃來晃去,然后重重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家興下意識躲了幾步。根勁惡狠狠地說:“要是再讓我看見你去那里,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奔遗d朝他笑了笑,但他知道自己的笑比哭還要難看。
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點熱力了,越來越多的夏蟲開始撲扇著翅膀在空中飛來飛去,夏天就這樣被它們馱到了地上。不少孩子開始跳進河里互相嬉戲,他們制造出來的聲音清脆地飄蕩在鄉(xiāng)村午后的河面上。都是十四五歲的毛頭小伙,他們的隱秘部位正和他們的身體一樣拔節(jié)生長。他們變得滿臉邪思,嘴里不斷冒出各種隱晦的詞匯,他們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會豎起耳朵偷聽大人的談話內(nèi)容,然后互相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家興覺得根勁對他的敵意正在慢慢逼近。以前他要是遇到根勁,根勁看都不會看他一眼,現(xiàn)在根勁的眼光很犀利地看過來,看得他心驚肉跳。與此同時,他身后的那幫野孩子就乘機踢家興的屁股,疼得他齜牙咧嘴。為了避免和根勁的矛盾激化,家興對自己說,我以后不再去找蘇珮老師了。
家興已經(jīng)有一些日子沒去蘇珮老師那兒了。但問題是只要蘇珮老師還在給他們上課,他就不得不面對她。他已經(jīng)盡量不去問她問題,有時候課堂上蘇珮老師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他也是愛理不理的。一次放學(xué)后,他在教學(xué)樓后面的小路上看見蘇珮老師向他迎面走來,他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她,加快了腳步從她身邊走過去。他眼角的余光看見蘇珮老師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站在那里,他突然有點難受起來。他甚至感受到了她投來的那種陰郁而不解的眼光,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一天中午,家興在食堂里吃飯,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吵鬧聲。他走到門口,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女人坐在宿舍樓前面的臺階上,又哭又鬧。他覺得很奇怪,剛走幾步,就看見根勁站在人群里,憋著嗓子高喊:“快來看快來看,要抓破鞋了!”孩子們很興奮,像蜜蜂一樣聚集起來,把宿舍樓前的空地圍得密不透風(fēng)。家興也跟了過去,人太多,他試著想扒開人墻,可是很快就被擠了出去,于是他爬到教學(xué)樓下的腳手架上去看。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政教主任的老婆,正背著一個小孩,滿臉憤怒地在那里吵個不停,聲音比老母雞還難聽。家興看到根勁正站在那里嘿嘿地笑,他覺得他的笑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這時,孩子忽然哇哇地哭起來,胖女人大聲罵:“哭什么,哭能把你爹哭回來?”孩子好像被嚇著了,非但沒有止住哭,反而哭得越來越響。
一會兒,宿舍樓的門突然打開了,蘇珮老師面無表情地從里面走出來。胖女人哇地叫了一聲,撲上去打了她兩個巴掌。家興完全懵了。圍觀的孩子們一下子就沸騰了,異口同聲地喊著:“打死破鞋!打死破鞋!”與此同時,家興的嘴唇變得越來越蒼白,他用手捂住了臉,不敢繼續(xù)看這個場面。
蘇珮老師被胖女人的耳光打得有點站不穩(wěn),她踉蹌著向后退了兩步,馬上又站住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頭發(fā)亂蓬蓬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鮮血沿著她的嘴角滲出來。她看一眼胖女人,冷冷地說:“你打夠了沒有,打夠了就給我走遠點?!边@時,政教主任也從辦公室出來了,揚起手跑過來,胖女人頓時有點害怕,抱起小孩離開了。圍觀的孩子們見胖女人走了,一時覺得沒了意思,也就轟一下散了。
家興沒有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散了,這才小心翼翼地從腳手架上爬下來,向蘇珮老師走去。根勁過來截住了他,揪著他的衣領(lǐng)說:“你想干什么?她可是個破鞋?!奔遗d的腳微微地顫抖,臉突然就紅了。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把作業(yè)本落她那里了,我想去拿回來?!备鶆乓苫蟮乜粗?,右手狠狠地在他的胸口擂了一拳,這才慢慢地走開了。家興見根勁走了,就跑過去攙扶著蘇珮老師的胳膊,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家興替她擦血時,蘇珮老師對他笑了笑。蘇珮老師說:“我知道,你還是關(guān)心我的,你不來的這幾天我的糯米飯都倒掉了。我知道,你還會來找我的?!?/p>
這以后的幾天里,鄉(xiāng)村學(xué)校開始議論紛紛,那些民辦教師都認為蘇珮老師是個狐貍精,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樣子,暗地里卻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也有人說,政教主任兢兢業(yè)業(yè),眼看著就要升遷了,怎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事?會不會有人亂嚼舌頭了?他們在談?wù)撨@個問題的時候,家興和根勁也在場,家興注意到根勁的眼神有些異樣,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家興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經(jīng)過這件事后,蘇珮老師的處境更加孤立了。她叫家興以后每天去她那里吃早飯,家興想了想,覺得她現(xiàn)在很可憐,于是就答應(yīng)了。但自從那次根勁揪住他的衣領(lǐng)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后,他越來越害怕根勁會來找他的麻煩。因此,他現(xiàn)在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路小跑著來到蘇珮老師的房間吃早飯,然后又趕在根勁到學(xué)校之前就匆匆離開。
一天早晨,家興又在蘇珮老師的房間里吃早飯。
初夏的清晨,陽光顯得特別明亮,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不斷地朝地上噴吐著橘紅色的光輝。南方早晨的空氣潮濕而清新,大地散發(fā)著處子的芬芳。宿舍樓前的兩株夾竹桃已經(jīng)開始掛出一大片紅艷艷的花骨朵,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澤。蘇珮老師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轉(zhuǎn),她向家興提議下午放學(xué)后去河邊釣魚。家興猶豫了一下,沒有吭聲。見家興遲疑的樣子,蘇珮老師懇求說:“去吧,好久沒出去了,再不出去我就要悶死了。”家興說:“根勁他們也可能會去的?!碧K珮老師有點不高興地說:“不要理這個混小子,你才是我的朋友?!奔遗d說:“為什么他們老是找你的麻煩?”蘇珮老師說:“你真是個孩子,有些事情你還不懂?!奔遗d憤憤地說:“我真搞不懂你為什么老說我是孩子,難道我看起來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嗎?”蘇珮老師說:“難道你不覺得他們都很討厭我嗎?”家興說:“那你就讓他們隨便欺負你嗎?”蘇珮老師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講這個話題了,下午去吧?”家興說:“可是我要做作業(yè)?!碧K珮老師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思考了許久,說了一句在此時此刻既像一個老師但又不那么像一個老師會說的話。她說:“那我們等到星期天再去,這樣你就可以先把作業(yè)做完了?!?/p>
星期天的早晨,家興和蘇珮老師很早就來到村口的河邊。清晨的鄉(xiāng)村如夢如幻,到處顯露出勃勃生機。河水像綠色的綢緞抖動,時不時有成團的水鳥飛過水面,它們斑駁的肚皮激起一陣陣水花。河面上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鵝黃色的浮萍,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河的對岸是彌望的麥田,風(fēng)吹過,舀出大團大團的芳香,有不少已經(jīng)開始泛黃,遠遠看去就像籠罩在大地上的一片黃色煙霧。
陽光細碎地灑下來,河岸上的蒲公英和三葉草全被染成了金黃色。蘇珮老師的心情似乎很好,她招呼家興過來準備魚餌。家興裝好魚餌,手握著釣竿來到河邊,用力地朝河里甩出釣鉤。釣鉤慢慢地沉到了水底。不一會兒浮子就開始搖擺起來。家興撅起嘴唇,努了努水面,蘇珮老師就湊過來看。家興小聲說:“還要再等等?!边^了一會兒,他感覺釣鉤猛地往下一沉,就趕緊往上一拉,一條魚猛地從水里躍出來,呼嘯著飛向岸上。這是一條青灰色的草魚,看起來足足有五斤重,家興馬上把它放在水盆里。草魚的生命力很頑強,輕輕一躍就跳出了水盆,摔在草地上。它遲緩地擺動著尾巴,滑溜溜的魚脊在陽光下發(fā)出清冽的閃光。家興趕緊彎著腰去抓,剛一提起來,魚就嘩地一下滑出去了。蘇珮老師笑得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口里喊著“我來我來”,就要自己去抓。
就在這時,家興看見根勁和一幫孩子過來了。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孩手里提著一個高大的鐵皮桶跟在后面。家興一下子就心虛了,他下意識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屁股在地上挪來挪去。根勁走到岸邊的草地上,若無其事地坐下來,他的嘴里嚼著一根狗尾巴草,但他的目光卻緊緊地盯著這邊。家興覺得他的眼光像錐子一樣投過來,讓他渾身不自在。
孩子們開始往水里丟石頭,拳頭大的石塊噌一下滑進水里,濺起一堆堆浪花,把家興附近的魚嚇得四處逃散。家興知道,他們這是在捉弄他,但他不想去理他們。這時他聽見根勁在叫他的名字。他遲疑了一下,然后站起來向他走去,說:“什么事?”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了。
根勁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的釣鉤被水草纏住了?!奔遗d等著他把話說完,可是根勁不說話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家興明白他的意思,只好乖乖照辦。他來到岸邊,蹲下來,一只手撐住身體,收緊了小腹,腦袋向前探出去,活像一只鵝。他一邊看一邊不斷地用手撥弄著水草,可是他找來找去找不到釣鉤在哪。他回過頭來對根勁說:“你是不是搞錯了,這里根本就沒有釣鉤?!备鶆耪f:“你再仔細看看,說不定就看見了?!奔遗d找得滿頭大汗,還是沒發(fā)現(xiàn)釣鉤,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捉弄了,他剛想起來,根勁就笑嘻嘻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他咕咚一聲掉進了水里,一時水花四濺。
家興在河里嗆了好幾口水,他拼命地撲騰著四肢,掙扎著浮出水面。過了一會兒,他從水里爬了上來,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大口大口不停地喘著粗氣。透過眼角的余光,他看見孩子們正手舞足蹈,笑得前俯后仰,這讓他不由得留下了兩行熱淚。他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把頭鉆進衣服里,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也已經(jīng)濕透了,冰涼的河水刺激得他睜不開眼睛。這時蘇珮老師跑過來了,她無比厭惡地瞪了根勁一眼。根勁轉(zhuǎn)過身去向孩子們擠擠眼,做了一個鬼臉,孩子們都心領(lǐng)神會地大笑起來。
蘇珮老師用毛巾擦干凈家興身上的水,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后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fù)正常。蘇珮老師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卻被家興粗暴地打開了,他帶著哭腔大聲喊:“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蘇珮老師愣了一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家興,說:“你剛才說什么?”家興低下頭嗚嗚地哭起來,眼里閃爍著無助而痛苦的光芒,他突然涌出一種憤怒的感情,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想見到你,我不想見到你……”他一口氣叫了好久,把這些日子以來受的所有委屈都一股腦兒地發(fā)泄了出來。當他氣喘吁吁地冷靜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蘇珮老師已經(jīng)離開了。
家興知道蘇珮老師離開的消息已經(jīng)是兩天以后的事情了。自從那天說了那些話,家興一直感到很愧疚。他開始想念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雖然蘇珮老師給他帶來了麻煩,可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給過他關(guān)愛。他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終于下定決心第二天上午去找她道歉。但是星期一上午蘇珮老師沒來上課,家興覺得蘇珮老師還在生他的氣,于是他就趁課間悄悄地溜到蘇珮老師的房間門口,準備趁她出來的時候?qū)λf一聲對不起。
下課后,家興去了蘇珮老師的宿舍樓,發(fā)現(xiàn)房門緊閉,里面無聲無息。家興不敢去敲門,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張紙,寫上“蘇老師,對不起”這幾個字,悄悄地離開了。他覺得蘇珮老師出來的時候看到這張紙條,心情也許就會好一點。接下來的一天,他還是不放心,于是他天還沒亮就起來往學(xué)校趕。在蘇珮老師的房間門口,他看見昨天的字條原樣不動地躺在地上。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有點慌神了。他開始拼命地敲打著房門,房門發(fā)出篤篤的震顫。他就那樣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喊著蘇老師。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在冒煙了,可里面還是沒有動靜。最后他開始嗚嗚地哭起來。這時隔壁房間的門突然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老伯,老伯顯得怒不可遏,劈頭蓋臉地朝他吼道:“喂,小孩,大清早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就哭喪著臉去問老伯:“老伯伯你行行好,蘇老師到哪里去了?”老伯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不知道!”就轉(zhuǎn)過身往屋里走,邊走邊嘟噥:“什么蘇老師啊聯(lián)老師,趁早卷鋪蓋走了干凈!”家興的眼淚像斷了線一樣滾落下來,他幾乎是哀求著問老伯:“老伯伯你告訴我,蘇老師去哪里了?”老伯依舊不情愿地說:“還能去哪里,回城了!”聽到這句話,家興的頭嗡地一聲就炸了。
后來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下午。那是盛夏季節(jié)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南方六月的空氣中彌漫著令人沉醉的麥子清香。麥田如同曠野一樣無邊無際,伸向遠方,微風(fēng)吹過,翻成一道道麥浪。就在這個下午,家興完成了他后來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被廣為流傳的一項壯舉。
家興在通往學(xué)校的麥田里攔住了根勁,他的眼神讓人感到很陌生。根勁叼著煙,灰白色的煙團在他的手指間盤旋。一個野孩子走到家興的面前,用他的身子擋住了家興。家興伸出手粗暴地推開了他,他仰起臉,用一種堅決而可笑的語氣對根勁說:“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需要別人插手?!备鶆判α诵Γf好。然后猛吸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他把煙霧吐得很長,一直吐到了家興的臉上,煙霧漂浮在家興的嘴邊就像懸崖上掛住了一堆白云。根勁用腳把煙碾滅了,他的手指開始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脆響。家興握起拳頭,狠狠地向根勁的臉上砸過去。卻被根勁轉(zhuǎn)身扳住了肩膀,順勢推拉過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根勁沖上去,叉開雙腿坐在家興身上,狠狠地揪住他的頭發(fā),耳光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不一會兒,家興的嘴角就滲出了血。他想大聲地喊叫,但是他的嗓子里像塞滿了破棉絮一樣發(fā)不出聲音。他的眼前開始冒出大片金星,渾身上下感到一陣陣炸裂似的疼痛。
根勁還在打。終于,他有點體力不支,雙手撐著地面慢慢地站起來。就在他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家興猛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他砸去。石頭在空中飛行了一會兒,重重地落在了根勁的額頭上,血很快從他的臉上不斷地流出來。見到血,根勁一下子就慌了,他呆站在那里,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圍觀的孩子們就害怕了,他們驚恐地看著家興,然后不由自主地也跑開了。
三天以后,家興從鄉(xiāng)村派出所出來,他收拾好行李,離開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準備外出闖蕩四方。告別了鄉(xiāng)村,他一路向南,夏意越來越濃烈。在經(jīng)過村口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那幾棵高大的樹,樹葉在南方六月潮濕而充沛的水汽中綠得發(fā)黑,微風(fēng)吹過,正輕輕地搖曳。一只鳥突然從他的頭頂疾速掠過,落下來的鳥屎差點滴落在他的頭上。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向天空扔去。石頭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拋物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河的對面。看到此景,家興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種既輕松又向往的感慨:“一個人要是能這樣自由自在,該有多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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