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由于他們的深情都消失了

2018-11-23 05:28溫凱爾
野草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西西賭場

溫凱爾

“一定是幻覺。是的,一定是幻覺?!?/p>

從電視上發(fā)現(xiàn)張絡(luò)的時候,西西正在吃晚餐。當?shù)匦侣勵l道沒有提供他的名字,播報員在闡述事件時使用了張某先生,當然,與他一同在事故中受傷而接受采訪的另外兩位男士也使用某某。張絡(luò)躺在角落的病床上,拒絕采訪,也沒看鏡頭。但西西認出他來了,不太可能認錯,寬松的病服露出了脖子連接背部的其中一截文身。

然而,盡管她一再對自己強調(diào)那不會是張絡(luò),心里卻越是發(fā)出“那就是他”的抵抗,兩股正負力量在抗衡,要求她直面真相,直面這個她幾乎認定已經(jīng)消失的人。

“你在說什么?”勁維看了她一眼。

十六歲的兒子張勁維正處于叛逆年紀,性格怪異,時而黏著西西,時而又很暴躁。過盛的精力讓他不得不將其所有隱忍而無法發(fā)泄的力量通過語言來表達,西西一直很擔心他的喉嚨會有損傷,不過到目前為止他還很健康。她一直沒告訴勁維他的父親是誰,但還是選擇讓他跟了張絡(luò)的姓。小時候他問過,她原本打算等他懂事就告訴他,這是一位多么不負責任的父親,但是當她看著背起書包的勁維,心里突然就軟下來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要維護張絡(luò),也許在十多年前,愛情對于她來說還是這個宇宙間上帝給出最偉大的產(chǎn)物。她從誕下勁維的那年開始就一直六神無主,聽不見任何家里人對她的建議,直到她意識到張絡(luò)跟她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了。就連他們之間是如何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的,她有時也搞不清。

西西沒有回應勁維,一直盯著電視,當?shù)匦侣劜髸r間很短,迅速切換了畫面。不過,她已經(jīng)記下關(guān)鍵的信息了——醫(yī)院、樓層、房號之類的——她對自己驚人的記憶力也出乎意料。最主要的是,原來他還在這個城市里(又或者說他回到這里)。她很頭痛,這件事原本可以不發(fā)生,只要到廚房裝一碗湯或是筷子掉在地上就可以錯過這個畫面。但就這么出現(xiàn)了,猝不及防。

“地下賭場哦,酷?!眲啪S說了一聲。

這天下午從學?;貋淼臅r候西西一直板著臉,勁維的班主任找過她,談了一大堆廢話,大致問題是張勁維與同學打架了。

老師看起來和善,但西西聽著她說話的時候一直認為她是那種處心積慮的人,她不清楚為何會有這種想法。她當然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很多問題,但勁維絕不是那種愛闖禍的人,而一旦面對外界對自己的孩子發(fā)出的警惕的訊號,她就開始反感。甚至當老師談起父親的角色時,西西心里更不好受。敵對,是的,她想到了這種狀態(tài)。

回到家的時候,勁維待在自己臥室里,音樂聲開得很大,隔著房門都聽得見,西西喊了一聲讓他把音量放小一些,但被音樂聲覆蓋了。忍無可忍,她直接打開勁維的房門。

“關(guān)掉?!?/p>

勁維看著她,好一會才關(guān)掉,繼而戴上耳機。

“摘掉?!?/p>

“你要干什么?”

“出來,有話談。”

“我跟你沒什么好談的?!?/p>

但他還是跟著西西走出了客廳。她不免責怪了他一番,而他談到同學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嘲笑他了,說他自閉。她邊說著,邊替他將傷口消毒,貼上繃帶。

“估計同學們看不慣的是你說話的語氣?!?/p>

“我不知道去上課還有什么意義,他們都很愚蠢?!?/p>

西西松了一口氣,她認為只要孩子沒有做錯事,那么這一切都可以商量。對與錯的事情有時候很難解釋,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孩子伸張正義(或者認錯),從經(jīng)驗中總結(jié)點什么出來。她不說話了。特別是當她發(fā)現(xiàn)勁維的品行愈來愈像他父親年輕時的某個階段,她聽著他談起那些同學們愚蠢的行為,心里預知到這樣的生活也許即將要掀開新的一頁了。

西西來過這個醫(yī)院,她忘了是因為什么事情,大概是朋友在這住過院,而不是她自己患了什么病。不過這不重要,她只是靠胡思亂想來打發(fā)自己的緊張。路上她一直反復想起他與張絡(luò)之間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但這些年的記憶太多了,充沛甚至過盛,溢滿到頭頂之外,像長流水一樣不斷地排泄到地面,或多或少清除了最后一次的情景——那必然是“完全不知道這將會是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到了住院樓層,經(jīng)過護士臺她忽略了工作人員的目光,直接走到從電視上留意到的病房號,僅僅是昨天一閃而過的畫面。病房里一股奇怪的味道,靠門的病床有人在跟病患說話,中間光頭男子看著電視,在最里面的病床上,一個男人面對窗戶而躺。那是他。西西知道這不會錯,這不是幻覺,雖然只看他的肩膀跟頭型不能完全辨認出來,但似乎有一種命中注定的親和在兩人之間開始接連。腳下鞋跟發(fā)出的聲音太過違和,她沒想到大家都忽然不說話,電視音量悄然寂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以至于她想好的用手輕輕拍他的打算都來不及實施,逐漸靠近的聲音讓張絡(luò)轉(zhuǎn)過身來了。

“唔?”他先是發(fā)出一聲困惑,朝西西看了好久,隨后又發(fā)出一聲困惑,“啊?!?/p>

“你沒事吧?”西西向前走了兩步,“你能動嗎?”

“你怎么在這?”張絡(luò)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這是他一緊張或發(fā)愁時就會有的動作。

說不上來什么感覺,西西只知道自己當時擔心的是他會不會傷得很重。

靠近門口的病人與家屬(或者朋友)又談起話來,光頭男子向門口經(jīng)過的護士要遙控器,對著墻壁上的電視不斷地轉(zhuǎn)換頻道,呲呲啦啦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我在新聞上看到你了?!蔽魑髡f。

張絡(luò)半撐起的身子重又躺了下去,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又試圖從床上坐起來。西西放下手里的生果,扶著他,替他將枕頭豎起來。剛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盡管隔著病服,她雙手還是抖了一下。她以為她下一秒就會崩潰了,如果這次重逢將會付出無比巨大的代價。好在張絡(luò)很冷靜,甚至有些過分冷靜,也許是詫異到無法表達感情,通常以不變來應對突發(fā)狀況。

“你傷到哪了?”

“真的上電視了?”

“是的。你傷到哪了?”

“沒什么傷,就是有些碰撞,腰有些疼,皮外傷也快好了。”

“醫(yī)生怎么說,嚴重嗎?”

“不嚴重,另外兩位同事比較嚴重。”張絡(luò)說著往那邊看了看。

西西朝他們也看了一眼,回過頭問:“同事?”

“嗯,怎么了?”

西西搖搖頭:“我沒想到地下賭場也會互稱同事?!?/p>

張絡(luò)笑了,發(fā)出呼哧一聲。這是時隔十多年之后西西再次看到他的笑臉,同十多年前就深深留在她心里的一樣。

“你怎么知道我還在地下賭場?”

“想不到發(fā)生這樣的事故還有什么場合會更匹配?!?/p>

地下賭場向來是個風口浪尖,出入的賭徒身份混雜,通常以拖家?guī)Э诘母C囊丈夫、不上進的年輕混混、窮酸婦女以及所有抱著一賭暴富夢想的懶蟲為主要人群,當然還有不少放棄學業(yè)的青少年,他們不知從哪弄來的錢(也許是偷),兌換少量的籌碼也參與其中。這不是第一次發(fā)生意外了,過去西西跟張絡(luò)一起的時候也沒少經(jīng)歷過,更甚有一次連她在門口等他收工時也差點遭殃,但好在她都幸運避過。這次不一樣,起初人們說是警察發(fā)現(xiàn)有人聚眾賭博,又傳聞?wù)f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吸白粉,來了個襲擊。不過后來他們才知道,是因為警察沒有證據(jù)抓取他們賭博,僅僅是籌碼的游戲不能說明什么,地下錢莊也遠離賭檔無法證實太多。于是他們安排了線人加入其中,在獲得資格后進入錢莊交付了押金,順利走進了賭檔,時機成熟后便發(fā)起了這一擊。張絡(luò)作為其中的工作人員,第一反應當然是逃跑(說到這里的時候他有氣無力地笑了起來),在逃離中不知與賭徒還是警察發(fā)生肢體碰撞,在黑暗的橋下過道混亂地打了群架,猛烈撞到墻上,但不得不繼續(xù)忍痛逃離。

“他們現(xiàn)在要抓你嗎?”西西有些緊張,她想起白天在家里吃下的牛肉,胃里一陣翻滾,忽然想嘔吐。不知勁維是否將鍋洗凈了,她記得有一次忘了洗鍋,到了第三天,里面的湯水發(fā)出一股惡臭,她將整個鍋丟掉了。

張絡(luò)搖搖頭:“有人出來證明我們是清白的,不會有人抓我。門口有兩個警衛(wèi),你來的時候看見了嗎?”

“沒有?!?/p>

“好吧,興許偷懶去了。禮拜五上午還有一次問話,或者說審訊吧,反正問完了就可以出院了,不過旁邊兩位可能還要觀察,傷得不輕。幕后股東已經(jīng)被圍剿啦,我們這些手下沒什么事,不過是打工,犯法的情況追究不到不知情者這里來?!彼质疽馕魑骺拷恍?,壓低了聲音,“不過我有私吞一些錢,他們不會查到的?!?/p>

西西有些驚訝。她驚訝的不是張絡(luò)在發(fā)生這件事的同時還能保住自己的贓款,而是驚訝于他身上的味道讓她瞬間返回到自己年輕那會——淡淡的煙草,混合著香皂味——同他們第一次親密的時候沒有什么不一樣。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哭了,她不知道氣味原來在某些時刻也能成為致命的介質(zhì)。這是愛他的反應嗎?他們之間還有愛嗎?

床邊坐得不太舒適,她克制住自己的焦慮,問起張絡(luò)是否想吃點蘋果,她買了一些東西過來。

“好啊,”張絡(luò)說,西西沒料到他會想要吃?!澳隳軒臀壹裟_趾甲嗎?我的腰還很疼,沒辦法彎腰?!彼粗魑?,沒等她回答便指著桌面上的小盒子,那里有剪刀與指甲刀,旁邊還有一包煙。

從家門口往右走,沿著街道走到盡頭,拐入大道進入一個大型商圈,西西就在里面的一家進口超市工作。起初她只是在一家開設(shè)于普通商城的士多店做專柜促銷,后來做了收銀員,很多年過去了,她跳槽到超市里,先后又做了專柜的職員、理貨員,到如今的理貨部總管。其實除了會幾句英文,那毫無技能的簡歷上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有人想要錄用的可能。說實話,過去都是靠實打?qū)嵉捏w力活堅持過來的,按道理她一直沒有辦法喜歡這份工作,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概是在勁維開始上學那會兒,她開始妥協(xié)命運,無所謂喜好與厭惡。不過她倒是認清了一些道理,任何工作都沒辦法讓人喜歡,盡管很久之前同事蘭姐就這么說過,但她還是一直滿懷期待會有什么改變。如今這份工作不討厭,但也不會再有更多的激情了,工作對生活來說,根本就是一場不斷消耗日常且不會終止的慢性災難。

“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你就別太往心里去了?!?/p>

蘭姐看她不太有精神,一直貼身八卦,無奈西西只好道出勁維打架的事情。當然了,怎么說也有些影響,但重要的還是張絡(luò)的重現(xiàn)。

蘭姐不年輕了,看起來是那種即將有孫子但又還沒有的尷尬年紀,比西西更慘一些,熬了很久才做到這個位置。不過她隨時可以回家了,繼續(xù)做下去不過是等著社保買夠年份,精明的師奶總是不清楚未來人生,但卻又精打細算。她做事很慢,常常西西分配好的陳列工作大家都完成了她還在電腦上的框格里涂涂改改,開會又聽不懂,軟件也不熟悉??傄浴吧狭四昙o記不住”作為借口,迄今為止西西都不明白她是怎么升職的。要說她還有什么醒目的話,大概是那些對未知的人生說出自以為是的經(jīng)驗以及保護自我的小聰明吧。

“我也懂,一個人帶大孩子確實不容易,孩子沒有父親,心理層面多少會比較難捉摸一些?!?/p>

“唔?!蔽魑骱鼗貞?/p>

“不過這個年紀吧,還是該以學業(yè)為重……”

“如果你遇見曾經(jīng)的情人,愛人,或者別的什么……別的曾經(jīng)失散的重要的人,你會怎樣?”

蘭姐有些莫名其妙,眨眨眼,轉(zhuǎn)頭看著西西,“你遇見孩子他爸了嗎?”

西西不想全盤托出實情,但又驚訝于蘭姐的第一反應。

“沒有,我只是那么問?!?/p>

“那有什么,站在路邊聊兩句不就好了,各有各的生活,況且,我這個年紀還談什么重聚。就算我遇見初戀,我也不敢做出什么來呀。不過我跟你講,我初戀不得了,移民到澳洲去了,只是聽說婚姻不怎么樣?!?/p>

西西馬上就意識到問題的愚蠢了,她理所當然知道——知道任何人都不會懂得他人對自己過去的情感作出什么敏感反應,情緒更像是秘密,盡管留下了種——她原本只是想要拋開孩子的話題,結(jié)果扯上了更不想談的話題。當她決定停止談話內(nèi)容并專注于工作時,蘭姐還在一旁說著過來人的感慨,還仗義地談到“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難只管跟我說”。

天知道她“遇見孩子他爸”還是不是能繼續(xù)“各過各的生活”,一旦結(jié)束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連續(xù)的自問便開始占據(jù)她腦海里的每一處縫隙,密密麻麻都是張絡(luò)在病房里對她說的那些話——“出院應該要有人來簽字,很有可能我太太不想來,你能來嗎?她只在我出事的第一天晚上來看過我一次,她現(xiàn)在不怎么跟我談話,我沒告訴她禮拜五出院,他們說朋友也可以代替簽字。你能來嗎?”

禮拜五那天西西給張絡(luò)帶了干凈的衣服,一件白色T恤,一件薄外套,卡其色的休閑褲,還有一雙帆布鞋。他還會穿帆布鞋嗎?店員向她介紹一款打折的皮鞋時,她猶豫了很久。她只想起他在醫(yī)院天天穿著病服,忘了留意他有沒有鞋子。應該是這個碼數(shù)吧,她記得,成年人的腳怎么可能還會再長。那是她見過張絡(luò)的第二天,下班之后經(jīng)過一家還未打烊的男裝店買的。

護士給西西遞了一張表格,她在家屬一欄簽字的時候,有那么一剎那想到自己本該是家屬。勁維出生的時候父母叫她趕緊找到張絡(luò),如果不肯相認或者找不到,那就告上法院,博得一些撫養(yǎng)費。但她一直潛在湖面下,不想沖破平靜,也確實沒有他的消息。她堅信假以時日自己會熬過一切。更何況,她當時怎么可能會傷害他。

“好了,你們可以出院了。”護士說,隨后那位穿警服的看守也拿著文件過來讓西西簽字。

回到病房時張絡(luò)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正跟另外兩位患者在說著什么,一臉嚴肅,也可能只是因為身體疼痛而顯得嚴肅。他穿著她買的衣服,大小合適,非常得體,她也驚訝于自己對鞋子碼數(shù)的記憶力,以及他自身對體態(tài)的把控。他對另外兩位同事說話的時候眼神掃過她,帶有某種掠奪性,卻又是溫和的。她對他完全捉摸不透,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事實證明她已經(jīng)沒辦法像十多年前那樣具有銳利的反應了,特別是面對男人的時候。

“走吧?!彼鰜淼臅r候微微彎著腰,生怕動作幅度太大會引發(fā)疼痛。西西禮貌地同另外兩位病患告別,攙扶著他離開了。

“他們審問你了么?”

“隨意問了點,大多是上一次重復的問題,毫無意義?!?/p>

“你得如實回答,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你們?nèi)齻€說的話不一樣,這不利。”

“說得完全一樣才不利。放心吧,都是程序,不是調(diào)查?!?/p>

“你現(xiàn)在住在哪?”西西問他,“我叫一輛車。”

“不用,他們將我的車停在停車場了,直接下負一層吧。”

“你這樣能開車嗎?”

“你開?!?/p>

電梯門開了,塞得滿滿的病人像蠕蟲一樣緩慢地擠出來。

學車的時候,西西跟張絡(luò)還在戀愛中,那時候他們沒有車,僅有一輛摩托,但他常常借老板的車去接她下班。幾乎是忽然之間閃過的念頭,在看到張絡(luò)自如地操控擋位時,她說她也想要學車。還是張絡(luò)替她報的名,那會兒學費只要三千多。只不過由于自身極差的方向感,讓她的駕照考試十分漫長,除了筆試,大部分科目都要重考,加上工作,幾乎耗費了兩年時間。后來駕照到期也更換了,但她自始至終沒有再怎么開過車。

“你行嗎?”

“應該吧?!?/p>

西西有些緊張,第一次啟動因為沒有及時踩下離合器,掛擋的時候發(fā)出鏗鏗的聲音。張絡(luò)在副駕駛上輕輕笑了一聲。

“大概很久沒開了吧?”

“你不在之后,就沒什么機會開車了?!?/p>

張絡(luò)沉默了一會,之后告訴西西,地下賭場做大了之后,老板換了場所,也換了車,沒多久又買了一輛,將舊的送給了他,也就是現(xiàn)在這輛。

“噢,中途因為家里有事,借了親戚的車開過幾天。”

“慢點開,能動就不錯了?!?/p>

經(jīng)過兩次死火之后,西西終于能保持一個穩(wěn)定的狀態(tài)往前駛,但是這種高度集中精神對她來說需要花點力氣。

“你老板現(xiàn)在是不是被抓了?這輛車還是他名下的嗎?”

“他沒這么容易被抓,公安局有他的朋友,長期維護就是靠的他,這次突襲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通知,并且大家都不清楚線人的安插?!彼c了一支煙。

不過,西西很快就找回開車的感覺了,精神也相對放松了些,只是開得慢,身后的車一直在按喇叭。張絡(luò)住在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里,西西聽過這,但沒來過。小區(qū)不遠處有一個工廠區(qū),許多制衣廠跟電子廠都扎根在附近,外來工多,有很多賭徒也是從那來的。由于原先的賭場就在附近,所以他干脆在這邊找了房子。快到他家樓下時,西西看了他一眼,再回到前方路面,她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住,張絡(luò)沒聽清,她又問了一遍。

“分居?”

“沒離婚,見得少,也沒必要見,更不想交談?!?/p>

西西心里亮出一聲擂鼓,好像這是即將到來的命運有所改變的第一個征兆,或者說這是一種暗示。甚至她分不清這是事實,還是張絡(luò)所安排的能令她回心轉(zhuǎn)意的設(shè)計。也許他根本不需要設(shè)計,有些男人知道如何令女人深愛著自己,西西知道他是那種男人,而自己又曾經(jīng)是這種女人。

誰也不知道西西到底有多愛他。從他銷聲匿跡那年開始,她就在博客上發(fā)過一些“如果你看到這條消息,請你聯(lián)絡(luò)我,第五十天”以及“一百零七天了,你知道我還在老地方嗎”之類的動態(tài)。起初有幾位好朋友還會替她著急,后來發(fā)得頻繁了,大家都不再問,留下的只有陌生人會替她惋惜。再后來,當勁維學會走路的時候她回過頭去看這一切,發(fā)現(xiàn)自己行為太過幼稚,便全部刪掉了。困在往事的繭里只會讓自己更愚昧。

“不合適?吵架嗎?”

“沒有什么好吵,但卻總是相處不來。有時候吵吵收入,或者她指責我在外面有女人,諸如此類的所有夫妻之間的瑣碎問題。好在我們沒有孩子,否則這支離破碎的一切要靠膠水黏起來?!?/p>

西西想過什么時候開口跟他提起孩子,不管過去如何,他始終是孩子的父親,但她沒說下去。即使聽到他們是分居的關(guān)系,也不好就這樣告訴他“你有個兒子”。她還在找適當?shù)臅r機。

接下來的一切同西西的料想一樣——理所當然張絡(luò)在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就會從背后抱著她——她心里是這么想的。不過事實有些許偏差,由于腰痛,他是在坐下來之后才一把將她往下拉的,從側(cè)面摟著她。不過他的動作還是盡量輕,基于腰痛也基于兩人之間隔了太多年沒見,接著,在西西還沒有時間猶疑之前他便咬上她的唇了。西西在今年還沒有過性生活,好久之前,她跟一位從事保險業(yè)務(wù)的賈先生保持了幾年的性愛關(guān)系,一位在超市出現(xiàn)的普通顧客,也是離異的狀態(tài)。有一天賈先生走到西西附近,跟她打了聲招呼,那時西西轉(zhuǎn)到理貨部有一段時間了,每天的任務(wù)就是不斷地將貨物按照要求上架,把即將過期的撤回作打折商品。她坐在人字梯上往下看,一位穿著西服的中年男子,問她能不能將手里的那盒薏仁粉給他。于是從第二次開始,賈先生便有了勇氣,他不再問西西拿什么手里的商品,而直接問她是不是本地人,經(jīng)常倒班工作很辛苦吧,幾點下班,禮貌地聊一些日常。不到一個月,他就帶著西西去酒店開房了。不知道是否從性愛中得到了一些安慰,西西感覺一旦跟賈先生上床,自己就成了一頭野貓,收不回來。加之,她好像能在賈先生的身上發(fā)現(xiàn)相似于張絡(luò)所散發(fā)出的性愛感受,具體是什么她說不上來,很有可能是因為這點,她才會反反復復接納他的投懷送抱。

而現(xiàn)在,西西卻感覺自己收得很緊,在張絡(luò)面前無法全然放松。他躺在沙發(fā)上,由于腰痛的緣故,他很想要起身將她翻轉(zhuǎn),但沒有發(fā)力點,只是用雙手扶著西西讓她坐上來。脫掉一半衣服的西西裸露地面對他,忽然有了羞恥之心,一邊看著他微張的嘴巴與壓抑的喘息,一邊回想著十多年前他們之間的肌膚之親。她身體上并未感到舒適,甚至說毫無快感,更多是心理層面的,如果還有什么讓她能保持這段干澀的性愛,大概是他帶給她的那種淡淡的混合著香皂的煙草味。這是一種特殊的氣味,盡管他在醫(yī)院沒有使用這種香皂,還是會散發(fā)出來,如同扎根在肌膚當中。她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辦法拒絕他,就像成年的野獸聞到異性誘惑的氣味,攀山涉水一路追隨,迫不及待將自己交付出去。

“我們重新找了一個地方,新的賭場很快開門了?!?/p>

事后張絡(luò)才到廚房給西西倒了一杯水,這感覺對他來說很陌生,他已經(jīng)很多年不給人倒水倒茶了。倒不是說有沒有禮貌,而是他所在的場合一直都沒有需要他去這么做。他陌生到在找杯子出來的時候都在猶豫。

“你要重操舊業(yè)的意思?”

“也許我的能力只允許我從事這個?!?/p>

“那你的錢怎么辦?”

“我的什么錢?”

“你的錢,就是那天你在醫(yī)院對我說的,私吞?還是贓款?你老板不會發(fā)現(xiàn)嗎?”

張絡(luò)擺擺手,表示沒事。這不重要,他說。西西問他還是不是原來的老板,他點點頭。于是兩人各自靜默,感慨時間過去了那么久,從一而終的不是愛情,而是一份危險的工作。

他到浴室洗澡,西西觀察著他的房子,格局不大,雜物不多,擺設(shè)都算整潔。她知道這是張絡(luò)多年來保持的好習慣,地板雖然看上去不是十分干凈,但因為他喜歡光腳踩在地面,也有經(jīng)常擦地。隔著打開的臥室房門,西西能從客廳遠遠看到他與他太太當年的結(jié)婚照,那種舊時影樓風格的動作,夢幻、虛假、庸俗,柔光的打磨強度非常高,相框被他從墻上取了下來放在地上,墻上還留有釘子。照片里的張絡(luò)笑得不自然,但大概也只能笑成這種程度了。他的太太看起來有些胖,或者說只是肩膀?qū)?,手臂有些贅肉,透薄的婚紗無法遮掩她的線條,但很顯然,她盡量聽取攝影師的要求努力地往左靠。在西西看來,他太太是那種會早起曬床單或是禮拜五走進超市搶購夜晚最后一波促銷活動的師奶,這種女人她見得多。

“你肚子餓嗎?冰箱應該沒有能吃的了,或者我們待會出去吃點什么。”

張絡(luò)在浴室里喊,嘩啦啦的水聲停了下來。

“你洗澡時有沒有拆掉藥膏?”

“拆了,你將新的藥膏幫我拿出來吧?!?/p>

西西從醫(yī)院帶回的袋子里找出藥膏,看上去不過跟藥房買的痛骨貼相差無幾。張絡(luò)隨意披著浴巾便走出來了,西西有一下感到臉紅——原本如此熟悉的人如今竟然會讓自己臉紅,真是好笑。他在沙發(fā)坐下,背對著西西,示意她可以貼了。但他后背還有水珠,西西拿過他的浴巾,仔細地幫他擦干。

“你嫁了嗎?”

西西愣了一會,說沒有。她心想男人都是事后生物,倘若自己真的結(jié)婚了,他是否還會像剛才一樣跟她做愛?

“不婚是正確的選擇?!?/p>

“是這個位置嗎?”

“再往下一點點?!?/p>

她想起了母親替父親貼藥膏的情形,就跟現(xiàn)在一樣,夫妻之間日常生活的樣子。從認識算起,她已經(jīng)知道張絡(luò)超過二十年了,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她一頭霧水。

張絡(luò)沒有要穿上衣服的意思,地板上都是帶水的腳印,他看著地板,用浴巾馬虎地擦拭頭發(fā)后隨意丟到一旁,問西西需不需要洗澡,她說等一會再去。他握著她的手,向她道歉?!皩Σ黄?,我想過找你的,但我找不到?!彼f。如果這算這是借口,西西在那時候還覺得欣慰,她從來沒覺得張絡(luò)欠她,她是真的相信彼此沒有聯(lián)絡(luò)上是以為早已天各一方,是一種意外。

“你現(xiàn)在住哪?還在原來我們認識的地方嗎?”

“不在了,在環(huán)東新城區(qū)后面,那一帶有個很大的住宅區(qū)?!?/p>

“噢,我知道那,我們以前一起的時候好像去過那吧?”

“不清楚,大概是吧。”

“明天有空嗎?我?guī)愕叫沦€場看看?!?/p>

“我沒空。”

張絡(luò)有些驚訝西西回復得如此迅速,他尷尬地摸摸耳垂,點了點頭:“我忘了,你應該有事情要忙的。你還在士多店嗎?”

“不在了。”

“哦?!?/p>

“我在超市工作,另外主要是……要給孩子做飯?!?/p>

“唔?”

就是一瞬間說出的話,她其實根本不需要找時機。她小心翼翼松開他的手,站了起來。

“你的孩子,十六歲了,你整整消失了十六年,我真的不知道你還在這里?!?h3>二

西西很早以前就在街上留意到張絡(luò),第一眼,只第一眼就讓她出奇地朝思暮想,這感覺令她感到可怕,當時的她大概跟現(xiàn)在的勁維差不多年紀,或者更小一些,她不太記得。那時候的城市還沒有今天這么繁榮,而他們都還住在城郊一帶,那里就像一個城鎮(zhèn)。城鎮(zhèn)地廣人稀,有密集的樹林與河流,除去幾家排污不達標的工廠,環(huán)境都還很不錯。西西知道張絡(luò)是因為他們一家(事實上他只是跟他姑姑一家在一塊,他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開了一間小百貨,因為人手足,所以無須請人,人們能夠看到他們一大家人輪流在店內(nèi)掌柜。這給西西造成了困難的判斷——她想要去看張絡(luò),假裝買東西——但她拿不準當她有空的時候坐在柜臺的人會是誰。玻璃被貨物擋住了,只有走進去才能看見,除非店里的人出來透氣或者抽煙。有時候張絡(luò)在,西西就在貨架后面隨意翻弄雜物,一直偷看他。如果碰巧是別人,她立馬離開。她那會兒覺得張絡(luò)很特殊,招風耳讓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聰明,雖然眉毛又少了一種英氣,好在鼻子是高挺而有肉的,看起來柔軟的雙唇也挽救了整體。她知道他沒有心思留在百貨店,猜測他在不久后將會離開,于是她下定決心在他離開之前必須做點什么。但后來他出現(xiàn)在百貨的頻率越來越高了,聽說是姑姑的丈夫去世,姑姑的孩子本身外出讀書,他便成為了打理百貨最重要的那個人。所以,很多年過去他都沒有離開,而是乖乖地照料那家小百貨。為了打發(fā)漫長的白日,他常常在店內(nèi)看書,西西一直認為閱讀給了他不同于其他社會青年的個性。在這些年間,百貨店門口多了一張桌子,上面擺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雜志,還有幾份報紙。從那時起,西西對家里人說不要再從郵局訂閱報紙了,她會每天都從那兒買一份回來。起初張絡(luò)很冷漠,不論西西使用怎么樣的眼神投看于他,他都察覺不到她所流露出的那種羞澀的愛意,興許他覺得她還太小了,只是個孩子。但他當然也注意到了她,長期以來,西西出現(xiàn)的每一天。后來在炎熱夏季的一個雨天,他主動跟她問好了。

“是你看報紙嗎?你關(guān)心世界嗎?”這是張絡(luò)對西西說的第一句話。

“世界沒什么好關(guān)心的,”西西搖搖頭,“大部分是我爸爸在看?!?/p>

“如果從郵局訂閱,你可以不用每天跑腿?!?/p>

“也許是我父親想讓我多出來走動。”

張絡(luò)笑了笑,收下西西遞過來的一塊錢。她以為他還會說什么,但那天的對話就到此為止,而距離下一次談話,已經(jīng)過去很多日子了。不過那天晚上西西還是興奮地睡不著,看著窗邊懸掛的雨水久而久之有節(jié)奏地往下滴落,想象著自己與張絡(luò)能夠有朝一日度過這些浪漫的夏夜。

張絡(luò)雖然知道她還會來買報紙,但通常都是笑笑算作打過招呼,而西西在那個年紀大概是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能繼續(xù)下一步交談的那種對話。她心里原本下定決心“在他離開之前必須做點什么”成為了那段時間最令她發(fā)愁的事情。直到有一次她在百貨店門口聽見張絡(luò)與他朋友們的談話——他們約定在當天下午到河邊游泳——也得知到那兒才是他們在夏天最常去的地方。通常等到他的姑姑前來,他就會同男孩們?nèi)ツ恰?/p>

走到城郊的邊緣有一片茂密的樹林,進入樹林之前有一條軌道,火車每天都從這里穿過。眾所周知南下的列車會在日出時分,而北上的列車于每天下午四時經(jīng)過這里,不過人們說它總是晚點,越過當?shù)厥袇^(qū)的火車站后,到達城郊的樹林已是黃昏了。冬日的時候它更晚一些,時常在泛起繁星的夜空下轟轟駛過,喚醒剛剛沉睡的大地。秋風吹來的種子隨著火車散落在軌道兩旁,有幸抵御寒冬且能成功越過石子路外的種子,到了來年的二三月會發(fā)出新芽,從初夏開始一直到秋風揚起之前,綻放的花兒每天都會向緩緩駛過的火車搖頭。

這是西西在得知張絡(luò)與他那些朋友們到樹林外的小溪游泳后觀察所得的景象。持續(xù)兩年的夏天,她都躲在樹林里,借著杉木的軀干遙望河邊的張絡(luò)。有時候如果早到,或者他并未出現(xiàn),她便會退出樹林返回到火車軌道里,沿著軌道往回走,看著那些不斷生長的野草花兒。漫長的等待讓她明白到愛情應該是在她的這個年紀開始發(fā)生的,并確認無疑。她十分清楚他的身形,知道他是他們當中最好看的那個,知道他有用手去摸耳垂的習慣,知道他的背部有個庸俗的老虎文身(但她不介意庸俗)。她知道那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在那抽煙、喝酒,吃各自帶來的零食,大聲談?wù)擖S色錄像帶里那些女孩的乳房,演員性交的體位,偶爾男孩們還會有比對尺寸的時候讓她臉紅。久而久之,她也就對那些男孩們的舉動不再驚訝了,驚訝的是她對于自己的耐心,暗戀與暗察成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而最令她驚訝的是,在男孩們裸泳(當然裸泳并不常見)的時候,她躺在杉木后面脫下內(nèi)褲,如果身體太過干涸,她會用唾液沾濕手指,緩緩插入自己私處,無聲無息地自慰。她意識到自己十分渴望得到張絡(luò),內(nèi)心熱切,連他浮動水面的半身姿態(tài)與上下岸撥弄頭發(fā)的動作都能讓她加快手臂的速度。有無數(shù)個夜晚,張絡(luò)在她的夢中出現(xiàn),以“夢中情人”來形容他并不為過。有時她會想起自己的第一次——與隔壁街南方小旅館的老板。那會兒是秋季,學校里傳出班里一位漂亮的女孩之所以越來越漂亮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她跟男人有了長期的肌膚之親。西西覺得同學們的說法都太愚蠢了,但愚蠢的念頭卻一直都在她心里回響,好像未剝開但能聞到氣味的橘子與內(nèi)心的陰影形成了某種牽扯的架構(gòu)。她忽然希望在張絡(luò)面前不會是一個羞澀的新手。于是,深秋的時候她想到了辦法,在深夜時分借機喝酒,等到南方小旅館的員工都下班,只有老板一個人在的時候,她便拿著一樽啤酒,故意步態(tài)晃蕩走進去,還語無倫次地說她一直想要得到溫熱的男體,假裝摔進老板的懷里。事情很快就達到目的,一切水到渠成。男人們不想知道女孩的年紀,如果女孩在他們的耳邊輕輕呼氣,他們只會將腦袋埋進她們的胸脯里。就這樣,西西交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就在小旅館柜臺的后面。她還記得當時有人在附近的小酒館道出悠長苦淚,歌聲持續(xù)了很久,三更半夜里大夢初降。途中她睜開雙眼看看老板,但察不出臉色,唯清晰的是頭頂屋宇如天旋地轉(zhuǎn),昏沉下墜。在那之后,她感覺自己過了一個骯臟的冬眠。

在第二年的夏季,西西如常到百貨店門口買報紙,她留意了張絡(luò)的狀態(tài),確定他精神不錯之后對他說:“今天下午去游泳嗎?”顯然張絡(luò)是莫名其妙的,但他在發(fā)愣中點了點頭,隨后又說不清楚他的朋友們今天是否會來找他。

“他們有人到市里買籃球去了。”他說。

“那我跟你去吧?!蔽魑髡f。

那天傍晚,火車出奇地準時,他們穿過樹林的時候聽到后面?zhèn)鱽淼穆曇?。也許張絡(luò)并沒有什么反應,但那些轟隆聲卻讓西西變得不那么緊張。她很感激張絡(luò)會答應跟她一同來河邊,不過除了一些客氣話,短時間還是沒有辦法交流。

“我們常常來這里。”張絡(luò)說。

“我知道。”

“噢?!睆埥j(luò)有些驚訝,接著又說她以后可以跟他們一塊來。

在各自游了兩圈之后,西西就在岸邊坐下了。張絡(luò)一個人在水里也覺無趣,不一會便上岸坐在她身邊,岸邊地面的不平衡使他坐下的時候失去重心,有一下緊緊挨著她,肌膚上冰涼的水珠與彼此的體熱相互碰撞在一起,那感覺讓西西忽然膨脹起來。但好在她是那種尚算冷靜的人,只要有人開口說話,她還是能夠控制場面的。她也知道張絡(luò)與平日的他不一樣。

“百貨快做不下去了,你還是到郵局訂閱報紙吧。”他忽然說,像是好心提醒一樣。

“為什么?”

“不知道,那是我姑姑的店,不是我的?!?/p>

“噢?!彼斎恢?。

張絡(luò)簡單提起事情的緣由,大致是姑姑一家將會離開這里,百貨店的東西打算清空,再拋售,或者有人愿意接手租的話也可以。不過附近沒什么人想要,百貨店也不只是他們這一家。他可以跟著走,但他不想走,因為他姑姑的暗示不太友好。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還住在家里啊,只是他們有離開的打算?!?/p>

“你需要工作。”

“是的,我即將有一份工作?!?/p>

“你有其他的工作?”

張絡(luò)抿抿嘴,算是點頭般輕輕動了動,“也不算是正式的工作,但是聽說現(xiàn)在時勢走向很好,我想我該去試試?!?/p>

“我不知道你說什么,但你應該找一份正規(guī)的工作。”

“我小學還沒畢業(yè)就出來混了,我做了所有那些年紀不該做的事?!?/p>

“那你為什么不上學?”

“老師很墮落,所有的老師都是墮落的?!?/p>

“老師們不是墮落,只是他們的生活很糟糕?!?/p>

他皺眉,仿佛被西西所說的話難倒了。河水輕柔地撞擊在石子上,一個接一個,平靜的水面在下游顯現(xiàn)出雜多的水花,透白紛飛的水珠又跌落河面,傳來清脆的聲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當西西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龐時,他并沒有拒絕。也許他認為她是好看的,在那個年代,漂亮的姑娘總會有著善良的內(nèi)心(當然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一步步接近他的),他在親人離開而感到彷徨的時候,身邊出現(xiàn)了這樣一位漂亮的姑娘,不得不說,他開始相信命運。特別是當他站在二十多的年紀里回望自己的過去,談不上艱苦,只是有點寒酸。他想邀請她一起晚餐,帶他去他的房間參觀他收藏的那些舊書,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西西意識到他的行為,像是某種高級而奇怪的心理治療,猜測他在緊張或者拿不定主意時便會這么做。

但他還是主動親了她。他動作太輕了,甚至不敢完全伸出舌頭來,只有舌尖隱隱退退在唇齒之間,完全不是他在男孩們之間說的那樣。西西感到唇上有絨毛的東西擦過,盡管自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但親吻是第一次,南方小旅館的老板尊重了她的要求。張絡(luò)頭發(fā)上的水珠滴落到她的臉龐,又流落到唇邊,像灑了鹽的糖水,甜膩而咸潤。這只是如此輕微的觸碰,然而她的內(nèi)心早已翻起了巨浪。

天黑的時候,他們就在河邊做愛了,草地上忽然多了許多蚊子,整個過程讓西西感到自在卻又不舒適,肌膚的瘙癢令她煩躁。不過,一股煙草與香皂混合的氣味一直縈繞在周圍,從未消失。而那卻是張絡(luò)的第一次。

百貨關(guān)閉那天,門外圍著站了不少人,大多數(shù)人都在說可惜,但沒什么人真的常常幫襯。張絡(luò)的姑姑接受著來自街坊冷淡又浮夸的關(guān)懷與話別,好像離鄉(xiāng)別井是一件格外新奇的事。張絡(luò)則與那些雇來的師傅一同忙活,在處理完最后一只紙箱后,卡車司機上車發(fā)動引擎離開了。西西站在街道對面,看著他那奇怪的姑姑,體態(tài)稍微有些臃腫,一身大紅的連衣裙,雙臂肥厚,頭發(fā)燙卷。西西心里忽然有些責怪這個女人,認為她沒有為張絡(luò)的未來著想,就這么關(guān)掉門店,但又覺得張絡(luò)已經(jīng)不小了,如果沒有天賜的機會,也沒什么好抱怨,他不該依賴任何人。等到人們散開,西西才走上前去。張絡(luò)回眸的時候,看見她如同看見天使下凡般前來拯救失魂落魄的自己,滿心喜悅。

飯后他們走在街上,路燈遲緩而昏暗,好久不下雨了,樹上的葉子都積滿塵埃。

西西覺得自己在過去兩年發(fā)傻的等待是值得的,她甚至認定自己在這當中成長了許多,盡管她并沒有做什么,如果硬要說有什么,那就是她的這種暗地里濃烈的希冀——在愈發(fā)沉迷的同時保證沒有過火,在奢望愛情到來之前隱忍克制,躲在現(xiàn)實下好好整頓自己很有可能隨時崩潰的性子——正是這些讓她變得不一樣??雌饋砦ㄒ坏膯栴}是他們之間年齡相差很大,她同張絡(luò)提起過,還伸出手指算了兩遍,大概有十歲還是十三之差。但張絡(luò)沒說什么,他摸摸耳垂,看起來依然云淡風輕。也許他真的不認為這會是什么問題,又或是他剛剛失去了與姑姑一家同居的生活,開始了他口中所描述的那份不正當工作而沒有認真考慮他們之間會有什么差距——是的,他告訴西西,他要到地下賭場做事了。他們玩在一起的男孩們,有一位叫阿津的,他同張絡(luò)說起地下賭場缺人,問他要不要先去試試,通過朋友引薦會比較容易得到信任,反正大不了做不好就走人?!澳愎霉秒y道沒有跟你談?wù)剢幔俊蔽魑鲉査?。“她并不想帶著我,”他說,“要不是我當初還小,很可能她并不會養(yǎng)著我呢,不過好在她也不是無情的人,而如果她今天作出這樣的決定,那對我們雙方都舒適一點?!苯又€談到他的姑姑給他留了一筆錢,他存在銀行里,不是很多,但也算足夠花很長時間了。也很有可能因此他才說出“舒適”兩個字。

“或者我可以帶你去旅游。”他建議。

西西搖搖頭,說不要亂花錢,等她再大一點才出遠門,屆時他們看起來才會更合法。

“我們不需要合法。”

“你不想結(jié)婚嗎?”

“現(xiàn)在談結(jié)婚太早了。”

“對我來說是有點太早?!?/p>

張絡(luò)點點頭:“是的,是說你。”

“我不是那種女孩,我是會等待、會期盼的女孩,我會希望如果你今天親了我,那就是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意思?!闭媸怯字桑魑餍南?,但卻又真的這么說。

張絡(luò)淡淡地笑著,在命運開始變換的同時,西西是上天眷顧他而派來的。他心存感激,在街上抱著她,非常動情。

“我不擔心你去地下賭場,只是你需要一份正規(guī)的工作,也不是說這不正規(guī),我想說的是,如果你這一生從現(xiàn)在開始往這個方向走,你是危險的。”

“危險的事情多著呢?!?/p>

“包括認識我嗎?”

“顯然包括認識你。”

西西抬頭看了看夜空,忽然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她知道這是戀愛的狀態(tài)。

“如果危險的我值得你去冒險,那又有什么不好?”西西說,有點驕傲。

張絡(luò)想了一會,“那我更要去賭場冒險了,如果我今后都與危險掛鉤,很可能安全的東西不會帶給我好運?!?/p>

“我不相信運氣,我相信人為?!?/p>

張絡(luò)看著她,“遇見你是我的運氣?!?/p>

西西不語,她其實不相信運氣。

地下賭場在后面一條街,也就是南方小旅館所在街道的盡頭,第一次去的時候西西雖然不太愿意從那經(jīng)過,但卻不得不這么做,因為張絡(luò)在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一直說要帶她去看看。她盡可能擋住自己,但坐在張絡(luò)的摩托車后面,她還是忍不住朝旅館看了一眼,就這么一眼,同老板對上了。幸運的是,老板并沒有再找她,往后她也不再有所顧慮了,只是每次經(jīng)過都會裝作不認識,難免還是會感到怪異。

繞到盡頭,有一家補輪胎的汽修店,店面殘舊,零散的配件到處都是,巨大的輪胎疊加在一起快要到天花板了,地面被機油與各種污漬鋪蓋,看不清原來地板的顏色。穿過廚房,后面有個荒廢的院子,走過長廊后還有一扇隱秘的雙向木門,推開走上二樓,便是張絡(luò)工作的地方。場地很大,看得出是將原先所有相連房間的墻面統(tǒng)統(tǒng)打通,添上簡陋的裝飾,各種賭博的項目徐徐排開。從進門開始是一些普通的撲克項目,更多樣的玩法在里面,老虎機、百家樂、輪盤、廿一點、加勒比海、角子機等等。大部分是工作人員參與主導的牌桌,也有些人喜歡招一些朋友自行組織,按鐘支付賭桌的傭金便可隨意租下一張牌桌參賭。但凡能進入賭場的人都必須在他們的地下錢莊交付不小的押金與身份證復印件。阿津第一次看見西西時,抱怨張絡(luò)把她藏得太深,當然他不知道他們其實才剛剛一起沒多久。張絡(luò)在百家樂掌管,其實也不過是派牌,給龍虎雙方發(fā)出莊家與閑家的牌,按點數(shù)接近的一家為贏,旁觀者可押其中一方的輸贏,或者和局。當然了,張絡(luò)提到過有時候閑家是他們自己人,賭場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內(nèi)部角色,都是老板安排的。他們會動動手腳,在不經(jīng)意間換牌、打眼色,甚至是攪亂,但礙于賭場在暗地里的名譽還是很不錯,他們也不總是那么做。

“關(guān)鍵要看配合,不能太假?!?/p>

“那你能分得多少?”

“得看和我一起演的那位朋友了,我只能在發(fā)牌前動手腳,但這并不完全確保我們就會贏,他手里也會有一些牌,得非常小心謹慎。每天交班時我們會有一張當值賠率填表要跟會計對賬,簡單地說,超過原定金額的話,我們可以拿到提成。當然不能作假啦,有攝像頭,老板也請了許多眼線,各司其職。如果不超過,當天就不算提成,只能拿底薪了?!?/p>

“聽起來很好賺?!蔽魑飨袷呛苡信d趣的樣子。

“你在一旁看看就好了?!?/p>

“我不能參與嗎?”

“老板會責罵我的,或者你參與一些傭金數(shù)額少的?!?/p>

起初西西確實充滿興趣,有一次還兌換了幾百塊(張絡(luò)私下替她兌換的,賭徒們兌換金額有最低限制,如果數(shù)值大的,還有專人到地下錢莊給他們提供全程兌換服務(wù)),不過后來她就喪失這種趣味了。對她來說這個地方烏煙瘴氣,每天都很吵,嚎叫、咒罵、牌與籌碼的摩擦聲相互交織在整個廳堂,滿地的煙頭與易拉罐總也掃不干凈,有錢人與窮人之間的恨意無時無刻不在爆發(fā)。場面失控的時候有人頭破血流,更有些輸光的家伙們拿不出賠償,等待家人好友帶錢來贖回。整個地下賭場就像一個矛盾的世界,入場時渾身充滿戰(zhàn)斗意識,離場時頹然、焦躁、失望頭頂,非常糟糕。失落的會更失落,翻身的人也有一天會跌落低谷,根本上他們沒有太多區(qū)別。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愛情因為穩(wěn)定的態(tài)勢而變得更美好些。姑姑留下的房子被張絡(luò)重新改造了,原來表妹的臥室與雜物房都拆掉,他花了點錢將客廳跟房間加寬了。后來西西會偷偷跑出來,瞞著家人假裝在同學家一起溫習過夜,聲稱高中課程比較緊張。然而,張絡(luò)的姑姑有一年忽然回來了,說要將房子賣掉,連同百貨店也一起處理,并無情地把張絡(luò)從屋子里趕走,在看到西西也在房里的時候,還聲稱“太過骯臟,無法居住”。房子終歸是他姑姑的,幸運的是張絡(luò)在地下賭場賺了些錢,兩人在靠近賭場的地方重新租了一間小房子,日子才又安定下來。

但這愛戀必然帶來了一些影響,西西也認為自己不夠聰明,高考成績并不太好,勉強上了一間普通的大學,任何事在他們的愛情之間都成了困難的選擇。盡管張絡(luò)還是尊重她如果她要到很遠的地方上學的話,不過她最終還是就讀了本市的大學,每個周末回來一趟。難以預料的穩(wěn)固,在她與張絡(luò)之間悄然生發(fā)。當然她也會想過她不在的時候,張絡(luò)會跟其他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也發(fā)現(xiàn)過他的手機有跟別人調(diào)情的短訊。大吵、分手、復合,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情侶一樣,反反復復,到了她畢業(yè),繼而工作,一同走過了好多年。那時候愛情的分量如今無論如何談起,都是響亮的一聲高鳴,感情經(jīng)歷所帶來的一切感受就如同人們喜歡使用的祈使句,只要愿意,就沒有疑問。

彼此銷聲匿跡的那年,西西還沒意識到自己懷上了張勁維。當時事發(fā)太過緊急,甚至西西還沒清楚到底發(fā)生什么,自己又有什么要做,就沒再見到張絡(luò)了。

地下賭場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傳出被剿了,之前有執(zhí)法部門的人前來,但因為沒有找到金錢面值,單憑籌碼無法定罪,抓了48小時只作警告。就在西西結(jié)束工作周末回去那一次,路上遇見了阿津,他正開著張絡(luò)的摩托車。

“西西,別回你們的家!”

“怎么啦?”

“警察在地下錢莊抓人,我剛從那出來,逃走的同事給我來電,通知地下賭場的人趕緊撤退。我不跟你多說了。”

“張絡(luò)呢?”

“情況緊急,他還在賭場?!?/p>

“我跟你一起去!”

剛準備離開的阿津又停了下來阻止西西,他大致說到這些事從某種程度上會連累西西,如果她在現(xiàn)場的話很難表明自己清白,他甚至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她先回她父母的家,他提到她父母應該都以為阿絡(luò)是在投資公司工作,為了她,也為了張絡(luò),請她繼續(xù)維持這個謊言。他相信不過數(shù)分鐘賭場就會發(fā)生暴亂,他必須立即回去接張絡(luò)一起走,其他的他實在沒能力控制了。他喘著氣,說話速度飛快,神情太過嚴肅,眼神里是罕見的恐懼。他看了看手表,又繼續(xù)說:“我會讓他聯(lián)絡(luò)你的,但如果有警察找到你,或者打通你的電話,請不要說你認識我們,這些所有都會牽扯到你。就算有什么能查到說認識我們,你也是對此毫不知情的,知道嗎?假裝你認識的張絡(luò)是在投資公司就好,純當自己受騙。不管事態(tài)多么嚴重,你都沒有做錯什么,你不該是受罪的那個?!?/p>

“但是我不能……”

“他一定會安全,西西,他會回來找你的。我向你保證?!?/p>

西西看著阿津變得確切的態(tài)度,眼里發(fā)出的堅定曙光讓她站住了腳步,看著那輛熟悉的摩托揚塵疾駛,刺耳的轟轟聲穿梭在街道上,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手里握著電話不敢打,也不敢回去。好在租來的房屋里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只是一些更換的衣服,還有他們多年來逐漸添加的家電家私,但都是些不值錢的物件。也許房東會出賣租客的信息,不過還沒到那個時候,張絡(luò)應該已經(jīng)逃離了吧。

她連續(xù)幾天都在等張絡(luò)跟阿津的電話,可是一直無消息,十分焦慮。一個禮拜之后,她忍不住拿起電話,但逐一打過去的號碼都提示暫時無法接聽。沒有辦法,只能等待,然而就在那之后沒多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先前有些征兆,但她不以為然,也不相信。父母發(fā)瘋一樣強迫她將孩子打掉,特別是得知張絡(luò)在地下賭場工作時,斷言不能留下一位賭徒的種?!八皇琴€徒!”西西為自己的愛人撐腰?!安皇琴€徒,那也是逃犯?!蹦赣H說。西西不管如何都要堅持將孩子生下來,在彼此磨合整整一個月之后,父母也有氣無力了,變成那種只會用冷淡的口吻折磨她的雙親——“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愿意娶你”、“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與責任”、“你這是無知、愚蠢、偽善”。

后來她接了一個可疑的電話,電話里對方稱自己是協(xié)助辦案的公安職員,說他從搜尋的資料中得到她與“老虎”認識(為了安全,地下賭場的人都只會用稱呼,而非全名),西西不太肯定對方的身份,又想從對方那套點消息,希望得到張絡(luò)身處何地,但顯然對方更確切地想要知道張絡(luò)的下落,西西沒說什么就掛掉了。后來有一段時間,對方都會來電詢問老虎是否回去找過她,她也都老實交待。過了好幾個月,有一次到醫(yī)院做產(chǎn)檢時,對方又打來了電話?!拔乙蚕胨貋碚椅摇!彼睦锵?,但沒說出口,看著醫(yī)生指著熒幕上蠕動的胎兒,她幾乎流出了眼淚。在走出醫(yī)院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會不會是阿津與張絡(luò)聯(lián)合起來的騙局,只是為了拋棄她。她當然希望自己是多想了,但孩子都快出生了,不管是設(shè)計還是逃避,她已別無選擇。

她一生氣,將電話卡摘掉,扔進了醫(yī)院的垃圾桶里。而這一晃,張絡(luò)就一直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也沒有任何消息,徹底失去了聯(lián)絡(luò)。有時她會自責將電話卡丟掉,擺脫了煩人的警察詢問但也失去了唯一的機會。然而,按照西西父母的說法,他們認為那個負心漢不會回來已是事實,他今生將不敢出現(xiàn)在西西家門口了,對于這樣的一個男人來說,他可以逃到天涯海角,認識新的漂亮姑娘結(jié)婚生子,重操舊業(yè)或者改頭換面都已經(jīng)跟西西沒任何關(guān)系了。

照顧孩子那些年西西很辛苦,也牽動了父母的勞累,心里一直很愧疚,常常半夜難過到醒。父母有要求她再找一個,但她一直沒有心思。起初,街坊里的流言蜚語還沒能將西西擊垮,但當孩子真正上幼兒園時,她才意識到這個小地方流傳的消息會在校園里直接或間接傷害到孩子,于是,她才決定帶張勁維搬到市區(qū)里。

西西想過帶張勁維去見他的父親,但以他桀驁的性子來說,不一定會接受,又或者根本不會給出應有的反應,就像其他冷漠的青少年般“哦”一聲就不認為有什么好談的。她不清楚該如何跟他溝通,孩子對她來說越長大似乎越不樂意聽她說話。于是,在數(shù)日里的反復琢磨之后,這會兒她決定跟他提出來。

“禮拜六帶你去吃海鮮吧?順便讓你見一個人?!?/p>

“不去?!?/p>

西西閉上眼,努力使自己平靜,深深呼出一口氣:“必須去?!?/p>

“你以為你能夠以什么來威脅我?”

“就憑你在學校打架的事?!?/p>

“這跟外出吃飯沒關(guān)系?!?/p>

“就這么定了?!?/p>

“見誰?”

西西想了一會,決定暫不說出真相,因為她還是希望張絡(luò)能稍微主導一些,或者先見一見,盡管她心里其實對這件事毫無把握。

“見一個男人。”

“你喜歡的男人嗎?還是拋棄你的男人?”

西西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你希望是我喜歡的男人,還是拋棄我的男人?”

“如果他們有區(qū)別的話。”

“或許吧。”

“搞不好你在說同一個人?我猜是你喜歡的男人了。怎么,想組新的家庭嗎?放心吧,我沒有意見,但我可能不會叫新人爸爸。”

勁維試圖點燃一支煙,被西西遏止了?!罢f過你這個年紀不能抽?!彼f。她本該很生氣,大概想到這本是勁維的父親,對刻意隱瞞身份似乎不太好,這樣的說法雖然有失偏頗,但她只不過是沒有準備好,想到這竟笑了出來。

“這有什么好笑的?”勁維問。

“不管是什么人,你都必須要有禮貌,表現(xiàn)得體是你現(xiàn)在要意識到的。”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有超前的意識了。”

西西搖搖頭,無法理解自己的兒子究竟是腦子哪里崩壞了才會擁有這有的性格。

選擇海鮮真算不上是聰明的決定,當彼此不是相識的老友,戴著一次性手套撕掉蟹殼只能是窘迫的,克制、斯文,但又不得不使勁,加上西西看著餐牌時想到超市里那些便宜進貨的海產(chǎn),忽然覺得這些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好吃。不過勁維的狀態(tài)還不錯,先上的檸檬水他就喝了兩杯。

張絡(luò)進來的時候,走路姿態(tài)如常,看不出傷到了腰?!氨?,來時在半路進了加油站,所以慢了點?!彼f,在西西這邊坐下,雙眼一直看著面前的勁維。西西觀察著張絡(luò),也許他心里想的并不是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而是他們?nèi)绾伟l(fā)展到今天這樣的生活面貌。他先是摸了摸耳垂,隨后向勁維問好。

“你好,張勁維,我也姓張,我叫張絡(luò)?!?/p>

“張絡(luò)?!眲啪S重復了一遍。

“沒禮貌,該叫叔叔?!蔽魑髡f。

張絡(luò)像大多數(shù)第一次見到自己孩子的男人一樣,例行問起了一堆的問題,歲數(shù)、學業(yè)、有沒有戀愛、有什么愛好或志向。他一點都不顯得著急沖動,甚至說是從容不迫,看得出是克制并深思熟慮過什么可以問,什么不該談,同時對自己的情況盡少提及,除非孩子問。西西一直想說點聰明的話作為調(diào)劑,如同自己在超市管理工作時的那種穩(wěn)定而有根據(jù)的口吻,但站在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之中、與性別之差的相處之中,其實她根本找不到游刃有余的切入方法。一種愚蠢的、妨礙表達的焦慮情緒堵住了她,她以為她能夠多么流暢地向勁維談起張絡(luò),顯然,當三個人同處一塊時,那種焦慮就開始具象化。

“那你是做什么的?”勁維問到了關(guān)鍵性問題。西西想過的,她認為張絡(luò)會提前準備這些問答,而如果他不敢說謊,那么她將會替他完成這種難堪。

結(jié)果張絡(luò)晃了晃水杯說:“服務(wù)業(yè)?!?/p>

西西同勁維都很詫異。

“不會是那種服務(wù)吧?”

勁維瞪大了眼睛。張絡(luò)在勁維發(fā)出反應的一瞬間看到了他五官的特征,那些微妙的變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很確切自己在鏡子中觀察過——就像是他的縮影,連眼睛的寬距他都感覺一樣——他真的是他的孩子。是的,他有理由懷疑西西會騙他,盡管這樣的想法很負心。不過,這會兒他卻并未感到輕松,在對自我確認真相之后,是面對兒子的撫養(yǎng),以及過去十多年來的單親家庭,難道自己能裝作若無其事嗎?

“我在一個錢財流動數(shù)額比較大的場所交易,為那些人提供服務(wù),這是我的工作?!?/p>

“銀行?期貨?放貸?”

“看來你對這方面知道不少?!?/p>

“是嗎?但我媽媽說我比較有文學天賦?!?/p>

西西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抬頭看著張絡(luò):“他把這句話當一回事了,但我又不想顯得冷漠無情,不過他的那些故事寫得挺不錯?!?/p>

“寫作?噢,好孩子啊,將會是大作家?!?/p>

“你覺得那會有出息嗎?”西西問張絡(luò)。

“總比未來這樣的我有出息?!?/p>

“也許他只是樂于看書,偶爾動筆。他的思想還沒形成一種具體的意識?!蔽魑餍÷曊f著。

“那你看書嗎?”勁維問道。

西西替他回答了,說他從小就看很多書。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眲啪S說。

“噢,”張絡(luò)嚴肅回來,“我在地下賭場給客人們發(fā)牌?!?/p>

“該死。”西西說。

不過勁維的反應更輕松一點:“酷?!?/p>

像當初對西西解釋賭場一樣,張絡(luò)又一次對勁維談起了游戲與規(guī)則?;貞浽谡勗掗g將時間拆散開來,像風中密碼,逐漸打開曾經(jīng)的生活。

如果有人問她,現(xiàn)在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用一種默守但主導的引領(lǐng)方式,再次將張絡(luò)攬回在懷里——不僅僅是對于男女性欲之間的擁抱——是對于愛情中果敢且愿意為之付出的行為,也許她自己也回答不上來。她曾經(jīng)千百萬次想過他能回來,在最需要他的那些年里,每天天一亮,她就拉開窗簾往樓下看是否有熟悉的摩托與身影。她的身體在哭泣,枯竭,絕望,像沒有血液在流泊,沒有氣息在游離。那樣的感受她至今難忘,甚至懷疑勁維的性格形成是否與自己在懷孕期太過憂慮有關(guān)。盡管從前在同親密好友談起這樣一個男人時,她們會替你感到難過,但壞消息是,別人只會認為這也不過是一則悲傷的愛情故事,并不會真的明白有什么好痛的。是啊,他人又怎么會懂得,大多數(shù)的感同身受都是出于某種友誼所蒙蔽的同情,它以慈祥和善意將無味的果實重新包裹起來,接過手的人都會感到甜,但很快消融。

勁維依然饒有興趣地聽著那些他從未接觸過的隱秘場所,全然激發(fā)了他的興趣,見不得光的事物總是更能讓人們熱衷,想要一探究竟。西西看到有侍應捧著碟子前來,借機上了洗手間。她惆悵得很,不知道讓他看見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件好事情,她也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敢為愛情獻出勇氣的西西了。

不過由于作息時間與飲食不太規(guī)律,張絡(luò)的腰痛還是沒有痊愈,熬夜與缺乏適度的走動是關(guān)鍵問題。慶幸也談不上很疼,只是他覺得這會成為今后的舊患,必定會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作。

他從西西的身體抽出來,側(cè)躺在床上,性愛似乎花掉了他好多的力氣。兩人的汗水與體液弄濕了淺灰色的床單,深色分明。這次比上次感受好一點,西西想著順手將乳房上的精液擦走,抹在張絡(luò)的唇上。

“一股芝士味?!睆埥j(luò)舔了舔。

“你這樣說,面包店的人會作嘔的。”

“大概某個面包房里的師傅會用芝士蛋糕自慰?哪個倒霉的顧客買到含有精液的蛋糕那真是可以嫁給師傅了。”

“你太惡心了。”

張絡(luò)說:“我需要這種想法,一種不限制的猜疑,能夠轉(zhuǎn)移我的狀態(tài)。”

“想法?重新開始的工作讓你感到懼怕嗎?”

“怕什么?”

“就像上次一樣,被警察突襲,這很危險?!?/p>

“又不是第一次了?!?/p>

西西也側(cè)躺著,兩人面對面。她說:“是啊,第一次離開就是從我身上發(fā)生的?!?/p>

張絡(luò)沒有回答,靜靜看著西西,不知道過多久了,這會兒他似乎開始進入了極其難受的狀態(tài)里,神態(tài)疲倦?!皩Σ黄穑彼f,“我一直很后悔,我不知道該如何對這件事作一個解釋。”

西西沒吱聲,等著他往下說。

“有一次我們逃了好遠,內(nèi)部的工作人員出賣了我們,也許他并不是真心出賣,也沒有聽說是警察的眼線。后來阿津告訴我,那是因為他的家人知道他在賭場工作以后,常常過來,在牌桌前一坐就到夜深。家人長期賭博輸?shù)腻X,他無法承擔,也不可能為了家人一直作弊讓他們贏錢,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業(yè)績毫無起色必然會起疑并且解雇他。當他不管家人的時候,家人的債又需要他來還。老板知道這件事以后,前幾次還心平氣和地給過他告誡,也不用他們還了,但那家人大概是有賭癮,戒不掉。后來,老板就干脆不再管了,輸了就得給錢。有一天,在他的家人還沒有來的時候,他悄悄借了阿津的電話,舉報了地下賭場,告訴警察我們賭場的地點以及當天夜里九點會準時開場,十二點會有地下錢莊的人過來結(jié)賬,隨后銷聲匿跡。好在阿津發(fā)現(xiàn)電話記錄算早,我們一行人得知消息后只好連夜逃亡,阿津也不得不更換號碼?!?/p>

“像是這樣的事情,應該很多吧?”

“挺多的,大同小異。但這件事我記得比較清晰,大概是出賣的感受比較傷感吧?!?/p>

“阿津現(xiàn)在哪去了?”

“往北逃了,之前聽老板說那邊的賭場交給他一個人負責了?!?/p>

“你告訴我這個,是想說什么?”

張絡(luò)垂下眼簾,面容苦楚,他拿過毛巾為西西擦凈身體,像是對過去的生活做出了一個總結(jié)——我厭倦了逃離,但內(nèi)心又是麻木的。

每一次逃離都極其緊急,他說他不清楚這一生的努力是為了什么,過去這沒有意義的人生,工作帶有的危險屬性,自我重復的災難——所有這些組成一出逃亡倉促但又平平無奇的苦情戲。除此之外,他還說了生活上的瑣碎,一些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中年男人的危機,這對他來說很可怕。

而西西多年來的獨處(大多數(shù)時候西西跟勁維同樣習慣單獨躲在自己的空間里),讓她迅速去掉了對生活邊角的嘲諷,她已經(jīng)明白生命中的一切,這么說也許有些過頭,但事實是,她大多數(shù)時候能處于非常冷靜的角度來看待生活,也許這件事能令她高興,也許那件事對她來說做與不做都沒有太多意義,這些她能夠分辨。當她重遇張絡(luò)時,內(nèi)心確實有過一種萬分激動的情緒,但在高漲過后,她發(fā)現(xiàn),她還是原來的狀態(tài)。

并且,對于西西提出的“你告訴我這個,是想說什么”的問話,張絡(luò)選擇性跳過了。他除了開頭的道歉,忽略他與她曾經(jīng)的愛情,直接跳到他對生活不滿的表態(tài)。

他不想回憶過去嗎?對于兒子,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他回地下賭場工作是因為他認定自己的一生了嗎?他想怎樣?他是不是神經(jīng)病?

這些問題像她面前從花灑噴出的水所發(fā)出的聲音,在腦海里響個不停。終于,在關(guān)掉花灑的那一刻,她意識到了,她發(fā)現(xiàn)張絡(luò)也許并沒有當年的他那么深情,就像她一樣。如果說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深情是不輕易流露出來,她是不相信的。

“你確定我可以帶他去賭場嗎?”

“誰?”

“勁維。”

“當然,但是我必須跟著去?!?/p>

張絡(luò)笑笑,“我不可以跟自己的兒子獨處?”

“他還不知道你是他父親?!?/p>

“我不會說的。不過,你是擔心什么?”

西西用他的浴巾裹緊自己,“我沒擔心什么,只是他的性格有些焦躁,我不想讓他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知道這一切。”

“也許是你想多了?!?/p>

或許吧,西西想。她還想為自己辯解一些什么,但張絡(luò)接了電話,走到窗邊將頭部探出窗外。拉開的簾子被微風輕輕吹起,半遮半掩地蓋過他裸露的身子,背部的老虎在黑暗中變得模糊,好似一只解開封印的神獸,即將離他而去。他故意將聲音拋在外面,消融于車子奔流的馬路上。在西西看來,這樣的舉動有些太過躲藏了,但她沒有問什么,她覺得如果他有什么要躲藏,也許對她來說也不重要了。在過去十多年的銷聲匿跡里,比起來也根本不算什么。

新的賭場跟西西印象里賭場該有的樣子沒什么區(qū)別,要說不同的,大概是擺放的位置與多出來的新花樣,以及更陌生的面孔。這里沒有阿津,沒有她見過的那位老板?!袄习搴苌俪霈F(xiàn),但他還是幕后的支持,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實行股份制了,我有一點小份額?!睆埥j(luò)說,但這話在西西聽來不太可信,因為賭場的人都對他很尊敬。勁維當然好奇,在每一張牌桌前都能停留好久。在西西過度的保護當中,兒時的他很少外出。沒多久,他就趕西西走了,勸她不要為了監(jiān)管孩子而扣掉了超市廉價的全勤獎。張絡(luò)大笑,贊孩子聰明。事實上,西西也已經(jīng)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只是吩咐張絡(luò)不要太晚送他回來,她希望在她結(jié)束工作回家后他已經(jīng)在床上了?!八魈煲险n。”她說。理所當然她還是希望他們父子有機會單獨相處,盡管場所讓她極其不情愿。

晚上西西從超市回來,恰好遇到張絡(luò)同勁維在家門口,他們喊她的時候她因汽車亮著的大燈而無法看清。她問張絡(luò)是否要進來坐一會,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左右望望,心緒不寧。不用了,下次吧。他說。勁維看著他倒車,揮了揮手。

“你們聊了些什么?”

“沒什么聊呀,不過比起班上那些愚蠢的人來說,跟大人們的相處起碼能讓我舒適點?!?/p>

“你該跟同齡人多接觸。再說了,賭場這種地方,只許去這一次?!?/p>

勁維做了個鬼臉,脫掉上衣隨手扔在地板上,走進浴室。

“我不想去學校了?!?/p>

“為什么?”

“我今天晚上賺了三百塊。”

“你賭錢?你哪來的錢?”

“張絡(luò)給的?!?/p>

“你不該拿?!?/p>

“他給了我五百,讓我自己玩,賺了除掉五百剩下就是我的,如果輸?shù)袅瞬挥眠€他?!?/p>

“你是未成年人,親愛的?!?/p>

他擰開了水喉,水聲嘩啦啦地蓋過了他的聲音:“如果我運氣好,說不定我未來幾年會比現(xiàn)在的你賺得更多。”

“你說什么?”

“我說,這是致富的路徑。張絡(luò)說我什么時候都可以去?!?/p>

“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勁維又說了句什么,但她聽不見?!疤潘亮?,如果你樂意上學,起碼你還能上個好的大學,未來或許還能堅持你寫的那些故事……”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無力,不知是對孩子的失望還是對張絡(luò)的失望,又或者忽然認為自己不該對勁維筆下寫過兩三篇文章而謹記于心。她很清楚青少年對任何事情都會去嘗試,但那未必是他日后喜愛的。

然而,生活總是事與愿違,當她想著下一次跟張絡(luò)見面時該如何婉轉(zhuǎn)地勸他不要帶勁維誤入歧途(也許這么對他說“歧途”兩個字不是個好主意)之前,生活又開始迎接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這天西西從進加油站那一刻就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不對勁,但她說不清是什么。

接待她的工作人員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寬大的藍色工作服讓她顯得臃腫又不利落,投來的眼神十分怪異。不過當西西把加油卡給她的時候,她卻又動作敏捷。

“密碼?”

在西西說出密碼后,工作人員又看了她一眼——那種帶有警惕性與偏執(zhí)的眼神,好像能從這密碼當中猜到什么重要線索似的。

“你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加油了,我需要到里面幫你激活一下,你等等?!?/p>

西西點頭,但她并不知道超過一個月沒使用的加油卡需要激活。她往里看,那位工作人員借著收銀員的遮擋時不時地抬頭朝她看,不知是怕自己等太久,還是故意找借口從里面觀察自己。

“我有認識的人也開過這樣的一輛車,但我記性不好,不知道車牌號?!奔佑偷臅r候工作人員主動對西西說起了話。

“哦,是嗎?”

“密碼也跟你的相近?!?/p>

這會兒西西感到有些尷尬,這個人不會猜到這車的來歷吧?她會認識張絡(luò)嗎?

“這是我習慣用的密碼?!蔽魑鹘忉尩?,但發(fā)現(xiàn)理由牽強,她聽到張絡(luò)告訴她密碼是她的出生日期時也很驚詫。

“像出生日期?,F(xiàn)在還有人用出生日期作為密碼嗎?”

“從很久之前就一直沿用。”

“這么說你的卡應該用了很多年了?!?/p>

西西笑笑。但接下來對方?jīng)]有多問了,加油站除了她之外沒有任何的車與人。外面的道路有車子駛過,但很快又變得安靜下來。有那么一瞬間西西感到對方會是知道自己某些狀況的人,但她說不上來自己有什么事跡是值得別人當作秘密或韻事來看待的。

“你是張絡(luò)的同事吧?”對方忽然問道。

“唔?”

“這輛車以前張絡(luò)開過,他們公司配給他開的。后來他好像換了一輛車,我猜他當了大股東之后,這輛車應該會配給下面的人。對吧?”

“大股東?”

“你清楚我說什么?!?/p>

西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但也不是很清楚?!笆堑?。”她只好這樣敷衍,慶幸油槍跳了,加油結(jié)束。對方也沒再說什么,將油卡交回她手里,告訴她余額,以標準的服務(wù)性用語作告別。就在她駕車離開加油站之后,她忽然想起來那“不對勁”的事情是什么——工作人員的臉面同西西在張絡(luò)家里看到的結(jié)婚照里的女人與之匹配,盡管有了很多年之后的年齡差距,但五官上的特征變化不大。“天啊?!蔽魑髟谲嚿陷p輕嘆氣,想到這個地方原來藏不住秘密,盡管對方猜測自己是張絡(luò)的下屬,但心里必然也曾想過自己會不會是他的情人一類的想法。

回到張絡(luò)樓下時,因為要讓一輛搖擺不定的三輪車通過,西西停車時沒有踩下離合器,車子發(fā)出突突突的震響,熄火了。但她也沒重新啟動引擎,靜靜等著三輪車慢悠悠離開,再從倒車鏡里看它遠去,最后消失在路口。

她想起他們還在城郊的時候,那時她已經(jīng)融入到他們男孩的生活當中,有一次同他們一起到小溪里游泳。暑天里林中蟬叫,溪水充沛,青蔥的葉片被男孩們從枝杈上摘下,又拔起岸邊的一把野草,粗陋地串連成草裙,彼此尋歡。如今想來,那是像天堂一樣美的自然環(huán)境,西西很多年沒回去了,如今她的父母也住到鎮(zhèn)上的新區(qū)里。那時候有一位調(diào)皮的男孩故意靠近西西,當著大家的面說:“你身材真好?!蔽魑髟具€想說聲謝謝,然而那位男孩忽然將草裙脫下,露出勃起的陽具。西西發(fā)出一聲尖叫。眾男孩紛紛狂笑,只有張絡(luò)一個人沖過來將男孩拖到深水處使勁按壓,怒氣使他想要淹死那位男孩以作懲罰。大家都說他是開玩笑的,叫張絡(luò)不要生氣,但他沒有停止,直到阿津上前將他拉開,男孩才逃過一劫。“操!”男孩吐光肚里的水,睜著被河水弄紅的雙眼,朝張絡(luò)的背影罵了一聲。但張絡(lu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沒有拉走西西,也沒有看她一眼。也許當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但與此同時也表明了他對西西的關(guān)懷,即使那是小小的玩笑。剛才遇見張絡(luò)的太太時(雖然她也不完全確定),她心里又有了這種感覺,就像那位在她面前暴露性器官的調(diào)皮男孩一樣,張?zhí)髂繌埬懻f的那些話就像是一種侮辱——西西認為她是故意說那種話來警醒自己。而如果張絡(luò)在場,他會維護自己嗎?

現(xiàn)在,西西坐在車里,開始對自己的生活進行快速審訊。有時候事情會走向一個未明的方向,如同坐在一艘船舶里,出海只為感受海洋氣候能給自己帶來什么新鮮體驗,然而指南針不小心滑落了,眼看著它越漂越遠,卻不夠力氣朝它追逐。重新?lián)u槳的時候,又忘了當時當刻船頭該向哪一方,如果恰好沒有太陽,連東西兩邊都辨不清了。但好消息是,在還沒進入有可能混亂的生活之前,西西還有選擇的余地??墒前。幢阕约鹤銐蚶潇o,好像假裝張絡(luò)不曾出現(xiàn),也未必安然無恙。

回到張絡(luò)家里,西西將外賣放在餐桌上,推開房門時他還沒醒來。窗簾的遮光性非常強,她一邊脫下外套穿過幽暗的房間,一邊撿起地上張絡(luò)亂丟的衣服。她打開臺燈,又擰暗了亮度,在仔細對比結(jié)婚照之后,她確切加油站那位女人是張絡(luò)的太太。不過現(xiàn)在她沒有就此事吵醒張絡(luò),因為房間里的東西沒有任何不同,這表明他沒有避嫌,所以也沒有想過要挪走那張合照,就連拎一塊布去遮擋這樣不花一分鐘的事情他都沒做。也許他根本不在乎這當中的關(guān)系,既然他原先已經(jīng)跟西西聲明過他們不和的實情,他也沒什么是必須做的。

她第一次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安全套、潤滑油、情趣玩具毫不羞澀綻放春光,他甚至沒有將這些用品收納在一個相對隱私的地方。這不免讓西西想到他這些年來過的生活,也許比自己想象中會更加墮落。她拿起一瓶可食用熱感潤滑油,擠出一點點在食指上試了試,味道奇異,但也能接受。

這半個月張絡(luò)都是深夜的班。昨天晚上他將車子停在西西家的樓下,并將車匙、行車證與加油卡給了她。他說過他們要在結(jié)束工作后慶祝賭檔重新開業(yè),少不了喝酒。西西想過開車去接他下班,但張絡(luò)沒有這個意思。勁維聽見聲音,從樓上推開窗戶跟張絡(luò)打招呼。

“嘿!”

張絡(luò)也嘿了一聲。

“他挺喜歡你的。”西西說。

“也許他只是喜歡不同的生活方式,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有趣。”張絡(luò)解釋,又抬頭朝勁維揮揮手。

此刻,西西只脫剩內(nèi)衣褲,鉆進被窩里緊緊挨著張絡(luò),那股肥皂與煙草的氣息在被子長期捂掖下變得尤為濃重。不知怎么,西西心里又難過起來,與此同時也燃起一股強烈的欲望。她輕輕爬過他的腹部,將剛才的潤滑油擠到他晨勃的陽物上,伸出舌尖。張絡(luò)從喉嚨里發(fā)出慵懶的哼哼聲,半醒未醒地扭動身體。

蘭姐根本心不在焉,西西不太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懶惰。如果一個人選擇了一份工作,不管為了將來的保障還是此刻的規(guī)律,怎么也不該隨隨便便完成,至少該把握輕重。西西交代蘭姐明天的鋪貨,但她更多是打聽西西明天要干什么去。

當夜打烊之后會有貨物送到倉庫,西西已經(jīng)看過目錄了,她將上架量的圖標數(shù)據(jù)發(fā)到蘭姐的郵箱里,讓她明天一早按照她的安排上架鋪貨。如果不是因為蘭姐在職位上還是高于其他年輕人,她絕不會將管理的工作交給她?!扒f要記住盤點數(shù)目,”她說,“不能有出入,如果發(fā)現(xiàn)對不上,看看是否遺忘了過道上的促銷產(chǎn)品組合。”

“你知道你上年紀了嗎?”蘭姐說,西西感到不知所措,“你現(xiàn)在變得話多了,這是衰老的跡象?!?/p>

“反正也不會再年輕了。明天理貨部只有兩位員工上班,你自己管理好。”

“明天你到哪去?”

“帶我兒子出去一趟?!?/p>

“我都好久沒見過你兒子了,他應該忘掉我了。”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掉任何人了?!?/p>

“在他這樣的年紀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原諒的?!?/p>

西西想了想。“你認為是這樣的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p>

“成年人做錯事的話,就不能被原諒嗎?”

“成年人有更為成熟的心智,他們怎么可能會無故做錯事?如果有錯,那必然是有意識的、選擇性的、刻意的?!碧m姐的語氣令人深信字句確鑿。

“說不定也有逼不得已的?!?/p>

蘭姐搖搖頭:“你真的愿意相信這世上有逼不得已嗎?”

“不然呢?沒有選擇余地的時候,誰還會真的想要做錯事?”

“那你就錯了。”蘭姐以過來人的口氣說道,“假如一個人沒有選擇余地了,那么他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竟然還要繼續(xù)做錯事,為什么要這樣?也許你會說,那是因為只有一條路可走啊。就當我的看法有問題或者不通情達理吧,可我還是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會到了只有一條路可走的,真到了那種情況,他們可以原地留下?!?/p>

“也許他們不得不作出決定要走?!?/p>

“你還沒聽懂,我的意思是,留下與逃離,就是二選一。”

西西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從蘭姐的話語中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一直是原諒張絡(luò)的。同時她也明白,也許上帝從不定義人類的命運,上帝只是給世界定下了規(guī)則,規(guī)則內(nèi)還是會有旁門左道,探尋真諦的路途終歸還是自己選的??墒?,上帝不曾告知過人類會擁有真諦,所謂的真諦不過是人們自我信仰的希冀,一種為自己圓解,迷惑人生的說法。

清晨起床時氣候還有些涼,到了上午就開始熱了。穿過市區(qū)最擁堵的一帶,接下來的路況就通暢多了。沿途方向雖然熟悉,但路邊風景是陌生的,大概認真留意路標與所經(jīng)橋梁名字是帶著滿懷愛意的人才會記住的。西西絕不是那一類。

“我不想回外婆家。”勁維坐在后排,一臉倦容。

“我們沒必要回你外婆家?!睆埥j(luò)說。

西西看著張絡(luò):“你是不敢回去嗎?”

“回去?你說回去?”勁維問道,“你也曾住在那嗎?”

張絡(luò)干笑了兩聲:“是的,是這樣的?!苯又中÷曂魑髡f:“你不必在這個時候發(fā)出挑釁,親愛的?!?/p>

西西將手放到他換擋的手上:“直面回憶可不是什么好選擇,我懂?!?/p>

張絡(luò)升上四檔,輕輕動手示意西西將手移開。車子行進在主干道上,風聲很大,他將車窗關(guān)上,把加油卡放進中控臺里。西西上次加滿油將其隨手扔在儀表臺上忘了放好,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還在想著他太太在加油站工作這件事。張絡(luò)一直沒有說,但他為什么要說呢?毫無預兆,也沒有必要,她很清楚。于是又保持隱忍,看了一會窗外,回答了勁維一些無聊的問題。不久勁維睡著了。這會兒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得不說出來。

“我遇見你太太了。”她說。

“誰?”

“我在加油站遇見你太太了。”

張絡(luò)看著她,又向前看路況,反反復復好幾次。

“你怎么認識她?”

“我不認識她?!?/p>

“你不認識,當然不認識,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太太?”

“她跟照片上相差不大。不過,確切地說是因為她主動跟我談話,否則我不會對她多加留心?!?/p>

也許提起這件事讓張絡(luò)變得煩惱,他在好幾處遇到不太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汽車都輕輕罵了兩句。他的表現(xiàn)暴露出一種焦慮,等紅燈的時候又摸著耳垂。

“你可以不談的,”西西說,“我只是告訴你有這么一回事。”

“但你談了。”

“是的,是談了。你可以不繼續(xù)下去,或者你有什么想說也可以?!?/p>

“沒什么好說的?!?/p>

西西覺得自己惹他生氣了。

“我說過我們分開了的?!?/p>

“我沒別的意思。”

其實后來西西也見過張?zhí)珟状瘟?,因為油站就近的緣故,她也懶得避嫌,只是有時候張?zhí)珪滩蛔《嗾f兩句,問她在賭場都負責什么,以前沒見過她之類的,有一次還問她有沒有跟別的“老大”睡覺?!澳阋强纤麄儠o你股份的。”張?zhí)@么說,令西西感到十分驚訝,就好像對方經(jīng)常這么做似的。

此時車子已經(jīng)鉆進他們曾經(jīng)住的那條街道了,對話在毫無意義的“相互試圖諒解與解釋”中漸漸過渡到“這里變化并不大”。原來的百貨店自張絡(luò)的姑姑拋售之后,就一直以一家桌球店來經(jīng)營,如今桌球也還在,但里面做起了快餐。他們繞過街角,到他姑姑那套房子去,新的主人聽說已經(jīng)住了好些年,修繕過一次。房子沒什么不同,但是小花園被認真打理過。從半身高的圍欄看過去,有兩棵結(jié)了青色果實的木瓜樹,窗臺上有吊蘭,還有不知名的蔓藤沿著竹篙攀爬,像要將其絞殺捆死一般緊實纏繞,讓房子看起來多了一份神秘。

“還記得我們在里面同居的那些日子嗎?”張絡(luò)問起,同時將車子的速度降到最慢,“打通里面的房間時我覺得我正在破壞一件事?!?/p>

“像是什么事?”

“說不上來,像是人生第一次做出損壞的事情,又像是打破了自己的人生,或者說你的人生?!?/p>

西西點點頭,不太想回應。

不過他們找不到當初一起租的那間房子了。張絡(luò)開口說話的時候,西西以為他要談他們當初合租的事情,不過他只是以一種不抱奢望的口吻說起自己至今都沒有跟她的父母坐下來談過一次話。

“你在說什么?你不必見他們?!?/p>

“我知道自己不夠負責任?!?/p>

“沒什么,這么多年來我都是這么過的?!?/p>

“不,如果我知道你當時懷孕,我不會選擇離開的?!?/p>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沒用,但我不可能什么都不說?!?/p>

“你也只能說說。你還能做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p>

“是的,我做不了。但我該跟他們見見,哪怕是現(xiàn)在這個身份,你認為呢?”

西西沉默,她心里很清楚這個時候不該對這種問題作答。不過他們都有些粗心大意——張絡(luò)欲轉(zhuǎn)彎離開街道前往樹林的時候,從后視鏡看見勁維已經(jīng)醒了。他發(fā)出一聲驚訝,西西看了他一眼,從他的眼角處意識到不妥,回頭看向勁維。

“噢,你醒了,我們快到了?!?/p>

“好?!彼p輕應了一聲,但西西聽出他語氣中的敷衍。

“聽著,勁維,剛才你聽到的,不管聽到些什么,我都會找時間跟你解釋。”

“需要嗎?”勁維說,“不需要的。”

“也許你會想問點什么。”

“好笑了,在這之前你都禁止我提問關(guān)于我父親的一字一句。”

張絡(luò)對著后視鏡,語氣嚴肅起來:“你不該以這樣的語氣跟你媽媽說話?!?/p>

“少來……”

“閉嘴!”

張絡(luò)太嚴厲,音量之大顯得整個車廂都更為逼仄。也許他們母子心里都對他這樣的行為持有一種“你有什么資格來遏止”的疑問,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家都不再說話了。而接下來說好在那片樹林野餐的計劃如今聽起來也不那么激動人心了。

“我們接下來恰好可以談?wù)撨@件事,”張絡(luò)說著,將車子停在空曠處,“但現(xiàn)在你應該克制自己的情緒,以及替你母親把后備箱里一些比較重的東西抬過去?!?/p>

西西沒想過勁維會聽張絡(luò)的話,但他又確實這么做了。他走到車尾箱,迅速看了一遍有什么重物,隨后試著拎了兩袋,確定能提起來后給了西西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西西更沒想過的是,讓勁維得知生父的消息竟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暴露,她最擔憂的便是這種以私密對話的形式被旁者聽之。她一度害怕勁維會有過激反應,也曾經(jīng)擔心過他是否有焦躁癥之類的問題。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似乎這樣也不是什么壞事,關(guān)鍵取決于接下來張絡(luò)是如何說起這件事。只是,不論他要談他與她之間的分離,還是談他們?yōu)槿烁改傅氖姑?,她都難以保證勁維不會情緒失控,她從來沒告訴張絡(luò)他們的孩子在學校有過并且不止一次與同學發(fā)生爭執(zhí)。有一次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勁維因為被同學們嘲笑沒有父親(當然他也不是故意流露出自己單親家庭的背景,西西記得是在一次作文課上寫我的父親母親之類的文章),他放學回到家中與西西熾烈對峙,站在一個孩子角度,西西從未發(fā)現(xiàn)過他竟具有如此巨大的反駁能量,就像身邊有一顆隱藏的炮彈,忽然有一天自燃了。

現(xiàn)在,張絡(luò)跟西西都看著眼前的景色而沒有吱聲,勁維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踩著凹凸不平的地面。回憶、景物與愛情在這個時候忽然牽連起來。鐵路早已荒廢了,經(jīng)過十多年的變遷,科技帶來了更快的鐵路運輸,原先的軌道一直沒有拆掉,上面鋪滿日曬雨淋的黑黃銹質(zhì)。西西記得軌道旁的花草是如何在年復一年的春季開始生長出新芽的,而如今沒有列車帶來疾風的影響,這樣的景色已經(jīng)不存在了,到處雜草叢生,高徘低徊。走吧,張絡(luò)說。于是三人往前,穿過樹林。慶幸的是林木并沒有因為被砍伐而減少或破壞環(huán)境,茂密青蔥的杉木都還在。西西不知它們從前是不是就一直這個樣子,不斷更換自己的枝葉以此保持平衡的高度,亦或是它們在不斷增高,她不清楚。還未見到河流便先聽到了水聲,除了溫度,季節(jié)的到來暫未喚醒其他的明顯變換。樹林與溪河之間的石路長滿了青苔,河水相比舊時小了些,但至少還是干凈的。

“也許沒看起來這么干凈,”張絡(luò)說,“上游地方還是有新開的餐館之類的吧?”

“聽說已經(jīng)整頓了,像這樣保護水源的措施,可能也是到了最后一步了?!?/p>

“就在這吧,這里地面平坦些?!?/p>

勁維安靜聽著他們對過去的交談,聽他們的指令將野餐墊鋪在地面,他擔心潮濕的青苔會滲上墊子來,又往前挪了挪。繼而將食物一一拿出來,給自己先倒了一大杯果汁。

“會高興回到這里嗎?”張絡(luò)問道。

見西西沒作答,勁維說:“這地方有什么特別?沒什么值得高興的?!?/p>

“你來過嗎?”

“小時候住這里,外婆帶我來過?!?/p>

“噢?!睆埥j(luò)沉默了一會,“你們在這里住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勁維說,“幼兒園的同學最后都沒有活下去了吧?!?/p>

“張勁維!”西西停下動作。

“這句話有什么問題嗎?”

張絡(luò)笑笑:“這句話沒有問題?!?/p>

“他一直這樣,”西西強調(diào),“他堅信人類生存本身就是一件悲哀的事情?!?/p>

勁維轉(zhuǎn)過身,也認真起來:“你這個年紀的人,很少會抱有活著就是等死這種信條。”

“難道你不認為這樣的心理暗示是有害的嗎?”西西說。

“我曾經(jīng)也想過這個問題,但我不該這么想的,因為自從你來找我之后,我認為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我離開的緣故,家庭成員的缺失對孩子會造成或多或少的傷害吧。”

“也許跟你沒關(guān)系?!?/p>

“我知道人言可畏,也知道孩子在同齡人的對比下會有什么樣的盼頭與不為人知的心理訴求?!?/p>

“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也做不了?!蔽魑髡f。

勁維尚未能理解自己的意識形成是跟單親家庭有關(guān)還是跟環(huán)境有關(guān),就算都有關(guān)系,他也不會承認。從車上開始,他就一直在等著他們方才說的“談?wù)撨@件事”,他低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因為他的反應沒有過激,甚至他想用一種較為囂張的方式來對抗自己忽然知悉生父的實情,但內(nèi)心那股力量這一次沒有涌上來。

張絡(luò)開了一瓶香檳,給自己與西西倒了半杯,酒精使冰塊發(fā)出清晰的爆裂聲,同近處緩緩流淌的河水發(fā)出的輕盈聲音相近。在三人陷入沉默的時候,那條河的流動便顯得格外清脆。

“我能喝一杯嗎?”勁維說。

“一般不太贊同未成年人喝酒?!蔽魑髡f。

“那你們要慶祝什么?”

“沒什么好慶祝的?!?/p>

“如果不是慶祝,那就給我半杯吧,不然你們開車也不能喝啊。”

張絡(luò)笑笑,給他倒了滿滿一杯。他談到自己像勁維這個年紀的時候其實不太愛喝酒,那時候還未認識西西,但說到這里的時候西西打斷他說她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只不過沒有去跟他說話?!笆菃幔俊睆埥j(luò)認真的樣子像極了當初他在百貨店里向客人們收銀找零的樣子,西西忽然在這樣熟悉的神情里陷入了悲傷。接著張絡(luò)又談到自己輟學的事情,那個年代的男孩,大多以輟學、抽煙、喝酒、文身這種事情為傲,覺得不論做其中哪一類都很酷,而如果都齊了,就更酷了。不過他說他是后悔的,在家庭背景窮酸以及被親戚拋棄之后,他因為自己沒有什么選擇的條件而偷偷哭泣過。“那時候我不小了,二十多……也就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你母親?!彼戳丝次魑?,目光又回到勁維身上。認識西西對他來說是當時上帝給他的一份最好的禮物,他驚覺自己多年前在父親去世的時候許下的幼稚愿景實現(xiàn)了——他因為太難過,希望以后能在他無助的時候遇到一個懂他的女孩,兩人能夠好好生活——不可否認,他們確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生活。

“那時候的人們還是善良的,利益之間的紛爭當然也會有,不過怎么說呢,也許是我當時無知的緣故吧,盡管我沒有對身邊的人有太多警惕,他們也沒有傷害到我什么。天真爛漫是真的存在的,或者換一種說法是,我更愿意相信人類是善良的。說到人類善良,勁維,你該去看看一本叫《直布羅陀水手》的法國小說,你不是喜歡文學嗎?里面有描述到那位女人也是抱有同樣的信仰,她幾乎是完全信任人類。不過她對人既不寬容,也不好奇,詳實寫到了她對待人類的一種獨特見解。而對于我來說,也許更樂意看作是人們長大之后肌膚變厚了,與之而來的抵抗意識也強烈了。我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對于人性的見解,不管是通過閱讀還是經(jīng)歷。說不定這句話以后就成真理了,孩子,你樂意相信我這么為你談人性嗎?如果這叫人性的話?!?/p>

“沒什么理由拒絕相信,但我有理由懷疑那只是你對自我生活的參照有感。為什么你會看文學?你在賭場看書嗎?”勁維說,嘴里還沒吃完雞排又去抓一塊芒果班戟。

“他以前在這里的一家百貨店工作,”西西說,“沒生意的時候他就躲在柜臺里看書。那時候我們好像還有租書店吧?”

“既然喜歡文學,為何走入地下賭場?”勁維問道。

“親愛的,大多數(shù)人不會從事自己喜歡的行業(yè)。”

張絡(luò)點點頭:“不管怎樣,后來我保持了一些閱讀習慣?!?/p>

“所以當我說他有寫作天賦的時候,其實我是心虛的,也許在你看來,他寫的并不算什么。”西西笑笑。

“我是不會給你看的,”勁維立即接話,“許多偉大的作家在我這個年紀能寫出偉大的作品,而我不能,所以我不會有更高的造詣了。”

“不要胡說。我在你這個年紀,只能在百貨店里看一些言情跟武俠消磨漫長的時光。”

“但我媽說她差不多在我這個年紀就遇到你了,你們一見鐘情,然后就生下我了嗎?”

勁維問起這個問題有些太過唐突了,直達主題的事情往往來不及反應。不過,勁維意識到張絡(luò)正以一種談?wù)撏碌姆绞絹頋u漸帶出他們的關(guān)系。但他一時之間把問題直接推向了關(guān)鍵,以至于西西跟張絡(luò)都不知如何應接,河水流淌的聲音瞬時放大了好幾倍。過了好一陣,張絡(luò)清清喉嚨,給大家斟了第二杯香檳。

“我記得我們的第一次是在這里發(fā)生的吧?”張絡(luò)忽然提起。

西西推了一下他,示意他別說這種事情。

“這沒什么,學校里的同學們都在談?wù)撨@個?!眲啪S十分冷靜。

“別告訴我,你已經(jīng)不是處男了。”西西掃了一眼勁維,又迅速收回視線,不得不說她從未跟勁維談?wù)撨^這個話題,性教育在她的掌控下幾乎是封閉的。在這一刻,她忽然感到欣慰,一方面是因為張絡(luò)可以用一種平靜流暢的方式交出此類話題,另一方面是因為勁維并不是個乖巧的人,她大概猜測到以他這樣的性格應該會在其他渠道通過自我探索一些感興趣的事物而實際上會比西西以為的要清楚得多。

“我不太想告訴你我是否失身,”勁維說,“你真是好意思問。”

西西提高了音量:“收起你那種沒禮貌的語氣。”

張絡(luò)哈哈大笑起來,但不知是否多年不曾有過能讓他由衷發(fā)笑的事情了,西西看著他笑的時候竟然感到有些可悲。她伸出手搭在他的臂彎上,他意識到自己唐突的笑聲,也停下來自嘲,當著西西與勁維的面,說完之后臉面就酸了。“抱歉,我太難過了?!?/p>

“但這個時候不是我難過嗎?”勁維說,“到現(xiàn)在才知道我的父親沒死?!?/p>

“如果你們要比慘的話,請多想想過去的我是如何面對這一切的?!蔽魑髡f,她一點也笑不起來,這對她來說太糟糕了。她放下餐具,起身走到河邊,試圖脫下鞋子又發(fā)現(xiàn)初夏剛到,水還太涼。陽光在中午漸漸滲入林中,青蔥大樹在高空中簇擁搖曳,但幅度不大,春夏交接時分并沒有帶來太多的和風。斑駁光影在河流中輕彈跳躍,隨著清水流動而不斷變換的光暈,像林中細微的精靈蜷縮在自己的水晶宮里,于陽光與冷水之間找尋舒適的溫度,進入沉睡。

如果人類將善良當成信仰,又或者真如張絡(luò)談到那本書里所說的那樣,一個人完全信任人類,是不是這樣就會在流長的歲月中得到答案,并且不再追究人類所有行為背后的目的?一個男人逃避、失散,最終又出現(xiàn)、歸來,他帶回的一切對西西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她不清楚。也許站在這件事的立場上,她不一定得做出選擇。在這些日子的接觸當中,張絡(luò)也像是一個陌生人,拋去這些——原本有過肌膚之親而不必試探、知道對方最根本的性子而忽略所有興趣愛好的討論環(huán)節(jié),以及原本相愛過等因素——剩下的跟陌生人或許沒什么兩樣。唯一能夠繼續(xù)將他們捆綁在一起的也許不是愛情,不是那些談起來傷感的回憶,而是十六歲的兒子張勁維。

“水這么涼,確定嗎?”勁維已經(jīng)脫得只剩內(nèi)褲,他用小腿去試探水溫。

張絡(luò)頭發(fā)已經(jīng)濕了,他還是同年輕時候一個樣,對河里戲水這種男孩們喜愛的活動毫不猶豫會參與到當中。

“沒關(guān)系的,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就向你潑水了?!?/p>

瘦骨嶙峋的勁維還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對冰涼的水溫內(nèi)心難免緊張,又不甘于放棄,只能逐步逐步往前。

“我在下了!”

“你看著你的腰?!蔽魑鲗埥j(luò)喊了一句,慢慢退后到野餐墊上。她才發(fā)現(xiàn)勁維小腿上的腿毛已經(jīng)開始濃密了,手臂的線條逐漸顯著,但從不曬太陽的習慣讓他顯得有些病態(tài),白凈的肌膚在這個時候看起來簡直是罪孽。她清楚自己實在是過少帶他外出,也沒有給到他更男性化一面的教導(或者說影響)。以至于在他開始懂事以來,也沒有過多地提出想要外出這些要求。他第一次遺精的時候也沒告訴她,當天晚上洗衣服時,她發(fā)現(xiàn)那條內(nèi)褲褲襠的部分有異物殘漬才意識到,尷尬地告訴他這是男孩身體發(fā)育的性特征,而不是什么壞事。不過當時勁維并沒有多理會她,也許他早已知道了。

西西又看了看張絡(luò),背部庸俗的文身看起來顏色有些淺褪,也許是肌膚老化,也許是文身的墨水淡化,不管怎樣,她曾經(jīng)對這樣庸俗的文身說過不介意,令她驚訝的是,現(xiàn)在她也沒有在介意。她很早就認定那是張絡(luò)身上的一個標志,但作為一只老虎,本身便是危險的,兇猛的時候足夠強悍,但遇到敵人夾攻時,要殺出重圍必然遍體鱗傷。不知為何,想到這,西西心里冒出一些不好的預感。

“在想什么?”張絡(luò)回到墊子上,躺倒在西西旁邊,身體的水珠甩動到她臉上,他伸手替她擦走,在河水中泡得太久令西西感受到他的手指已泛出皺褶。

“在想你啊?!?/p>

“啊哈!”張絡(luò)換了一個姿勢,“我敢說并不是十多年來都這樣?!?/p>

西西說,“先看看你的選擇再來問我好了?!?/p>

“什么?”

“你起碼還在中途選擇了迎娶你的太太,我一無所有。”

張絡(luò)嘆氣:“別這么說,我說過我去找過你,但找不到?!?/p>

“你是害怕嗎?如果你要找一個人,沒有什么阻礙是破不開的?!?/p>

“你不懂我當時的處境?!?/p>

“但你起碼該再試試?!?/p>

“如果你希望我能找到你,為什么當初要換號碼?”

西西扭過頭看著張絡(luò):“我沒覺得我沒做錯什么,我曾以為你會很快回來找我,就只有這么簡單的一個信念。你知道嗎?當醫(yī)生告訴我寶寶很健康的時候,我一個人從樓道里走出來,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我生氣又難過,將電話卡拆掉,那是因為我知道你會出現(xiàn)的呀,一時沖動丟了電話卡真的會影響我們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嗎?誰知道你這么負心。”

張絡(luò)將手搭在西西腰間,手指輕輕揉捏著。

“不過吧,我也沒有憎恨你。”

他摟著她,沒有說一句話。但西西又一次明白到,自己只是對過去的經(jīng)歷持悲傷態(tài)度,如今并不是真的那么用情吧。

太陽在午后漸漸光亮起來,透過茂密的樹林,夏季的氣息又濃烈了些。

此時勁維一個人在水中沿著水草試著捕捉魚蝦,緊貼臀部的內(nèi)褲看起來松垮垮,頭發(fā)因過短而沒有沾上水珠,每當魚兒從手里滑走他便發(fā)出驚叫的聲音。

張絡(luò)的電話響起時,西西看出了他假裝的鎮(zhèn)定,一只手在耳垂上緊捏不放。她猜測他有可能在隱瞞什么,同上次性愛之后將整個身子伸到窗外打電話的情形相似,但聊天內(nèi)容只透露出地下賭場的一些事務(wù),聽起來這一切都沒有什么問題,同午后陽光一樣安寧。

暗房里讓人看到的只是街景傳來的陰影,夜里太過寂靜,偶爾出現(xiàn)的車聲像是刻意過濾掉的。落地燈昏暗柔和,窗簾浮動的景象影影綽綽。籬落外,林木中,街燈下,夜晚盛開的鮮花遍布路面,一些鬼魂也好像失蹤了,或者已然接近透明,從林中離開之時便一路尾隨他們,走出那片曾布滿歡愉的地帶。張絡(luò)說他想起年少時的那些男孩玩伴,談到了這樣的比喻。但離開了長期駐留的地方,到了水泥路面,鬼魂會被堅硬的建筑嚇壞。如今不知他們都到哪去了。

西西則說這是她活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感到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因為什么?”

“因為告訴了勁維關(guān)于他的親生父親是誰這件事,我沒想過會如此平靜?!?/p>

實際上,今天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新的一年了,這一刻沒什么理由需要根據(jù)日歷走過春夏秋冬才算是新年。深夜里旅館內(nèi)的空氣好像變得更稀薄,夾雜著遠處飄來的淡淡薄荷味,如同身處某個種滿清新植物的草叢中。你聞到了嗎?西西問,張絡(luò)搖搖頭,躺在床頭抽煙。

“看得出來勁維能夠接受你,至少沒有出現(xiàn)不適應?!?/p>

“也許一開始沒有立即告訴他是對的,任何人都需要過渡。”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沒有重遇,事情會變得有什么不一樣嗎?”西西滿眼期待地看著張絡(luò),似乎在等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沒想過,”張絡(luò)朝西西臉上吐出煙霧,“如果沒有重遇,就會保持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不是嗎?這沒什么好假設(shè)的?!?/p>

“為什么會沒想過?”

“既然上帝讓我們再遇見,這就是新的生活狀態(tài)?!?/p>

西西接過張絡(luò)的煙,輕輕吸了一口:“重遇之后有改變你的生活嗎?或者說,原來的狀態(tài)會更適合你嗎?”

“也許這兩者并無區(qū)別。”

“你總是以上帝來回答你自己的觀點?!?/p>

西西失落,但也預料到了,在問這個問題之前她已經(jīng)預先問自己一遍——她從心底里也認為這兩者并無區(qū)別。所以當張絡(luò)反問的時候,她也啞口無言。不知道,她是這么說的。

“偌大的城市,我一個人行走,就像黃昏的小船游盡長河,末了,只剩下光芒,但光是恍惚的,又從河面升起,在后面追著我來。”

“你在念詩嗎?”

“這是一首我背得最熟的詩。如果我不曾進入地下賭場,說不定我會是一個文學家,你說勁維是受我影響了嗎?”

西西笑笑:“你企圖將你的那些小文學氣質(zhì)的東西視作遺傳?!?/p>

“這很科學。”

“藝術(shù)遠離科學?!?/p>

“不,藝術(shù)在科學的根基上重新以別的姿態(tài)飛翔?!?/p>

“藝術(shù)只能是在濃厚的情感向度里,以愛的姿態(tài)飛翔?!?/p>

“你是這么認為的嗎?”

“我現(xiàn)在是這么認為的?!蔽魑鲗燁^擠滅在煙灰缸里,學著張絡(luò)將最后的煙霧輕輕吐到他的臉上,“你不贊同嗎?”

張絡(luò)想了想:“也許有道理,但道理都不會持久,人們的深情不會一直飽滿,會減退?!?/p>

“也許吧。”

“我該去洗澡?!?/p>

“做愛讓你渾身大汗了嗎?”

“也許是喘氣讓我流下的汗,而不是做愛本身?!?/p>

張絡(luò)似乎洗了很久,西西一直在床上等他回來好繼續(xù)聊天。后來他的電話在地面震動了兩下,顯示一則新的短訊,西西一開始并沒有想要查看他的電話,但越是假裝沒看見越想要查看。她看了一眼浴室,輕輕點亮了電話屏幕,打開了短訊。

勁維睡得很好,清晨借著鳥鳴的聲音便醒來了,他花了一些時間思考,就站在陽臺上。小時候他還住這里,跟西西、外公外婆。不過回憶對他來說相對淺薄。昨天夜里他在床上想了一會,心里其實對張絡(luò)是自己父親這件事還未完全能絲毫不介意地去接受。但少年懂事的他,雖說常常出現(xiàn)焦躁,那是因為他無法忍受一些愚昧的行為,然而這件事能霎時令他冷靜下來,他沒有過多的想法去判斷好壞,或者說會預見什么影響。他只是不知怎么面對。

這會兒他要到隔壁去,也大概猜到張絡(luò)還沒醒來,所以敲門的時候也刻意減輕力氣。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是西西。

“上學也沒見你這么早過。”

“如果說旅館比家里舒適的話,也算是個理由?!?/p>

西西穿著旅館的浴袍,倒了兩杯開水。

“張絡(luò)還沒醒來嗎?”

“你這樣稱呼大人的名字很沒禮貌?!?/p>

“我不會喊他父親的?!?/p>

“我不稱呼他。”

“也行。但你也不會喊他老公吧?”

“我沒這么說。你肚子餓嗎?我們可以先去吃早餐的。”

“也行。”

西西回到浴室換好衣服,輕手細腳地收拾。勁維靠在桌邊看著張絡(luò)后背光裸的文身,一動不動。他發(fā)出輕微的鼻鼾,聽起來就像是那只熟睡的老虎所發(fā)出的聲音,趴在清晨中潔白的雪地上。

“老虎冬眠嗎?”勁維問。西西穿好鞋子,看了一眼張絡(luò),說她不清楚。

房間到自助餐廳不過兩層樓距離,餐廳入口的服務(wù)人員還在柜臺后撲粉,看見客人前來也沒有著急?!霸缟虾?,請出示房卡?!彼f,從容不迫地放下化妝盒,手指還在眉毛末端撫順著。

“你自己拿盤子去裝,不要浪費食物?!蔽魑髡f。但勁維的食欲不大,要了很多的水果跟沙拉。西西問他怎么了,他說張絡(luò)的文身出賣了他。

“出賣?你說出賣?!?/p>

“不管他外表是怎么樣的人,身份上他就是一個黑老虎?!?/p>

“文身有什么好出賣的。”

“因為庸俗?!?/p>

“我知道庸俗。”

“一位有著巨大而庸俗老虎文身的中年男人,多年來混在地下賭場終日不見陽光,在拋妻棄子后依舊碌碌無為,從事危險職業(yè),長期逃避。”

“終日不見陽光的是你。”

“我是被迫困在教室里看不見太陽,他是日夜顛倒。”

“日夜顛倒也只是為了生活。”

“我之前認為他很酷,現(xiàn)在不這么認為了。”

“在你心里沒有人酷?!?/p>

“不,我只是忽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p>

西西笑了笑,用手剝開雞蛋殼:“你是因為知道了他是你的父親,所以才這么想的嗎?”

“有區(qū)別嗎?”勁維說,“也許吧,我說不上來,但我內(nèi)心是喜歡他的,只是我認為他還停留在某一個時代里沒有走出來?!?/p>

“我沒太明白你說什么。”

“就是一直處于自認為理想中的狀態(tài)。”

“事實上他是個淵博的人,他的內(nèi)在比你想象的要豐富更多,你相信嗎?”

“我不懷疑啊,但這有用嗎?”

西西將雞蛋放到勁維的盤子里,沒有說話。

“而且說不定,他現(xiàn)在是個紙老虎,隨時被撕破?!眲啪S擺出鬼臉。

“注意你的嘴巴?!?/p>

“我沒有你們情深啊,我做不出來任何感情用事的決定?!?/p>

勁維說這句話確實在西西心里打了重重一擊,一直以來都不想承認的所謂“深情何在”,其實就在兒子口中簡單明了地說出來了。

后來在他們快要結(jié)束早餐的時候,張絡(luò)才出現(xiàn)在餐廳里。勁維感覺昨日在河邊的快樂已經(jīng)離今日很遙遠了,在靜默中注視自己的生父進食,心里開始顯現(xiàn)出一種荒誕的感受,便聲稱先返回房間再睡一覺。

張絡(luò)專門挑了些培根與肉片,吃完也同西西回到房里,關(guān)上房門又來了興致,拉起西西到陽臺大干一場。雖然近處都是樹林,遠處街道也有些荒蕪,但西西還是由于緊張而壓抑著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又怕隔壁間的勁維忽然走出陽臺,手心全程出汗。

離開的時候西西特地以買水為借口,讓張絡(luò)在經(jīng)過的路口停下,她走到南方小旅館對面的士多店想要偷看老板還是不是當初的人??上慷嗟陜?nèi)的玻璃門不太清晰,她什么都看不清。提著三瓶純凈水她直接走到南方小旅館門口觀察了一會,里面的裝潢已經(jīng)重新修繕了,前臺有兩位工作人員在那接待客戶。她沒有看見老板,但離開時有一位中年男人與她擦肩而過,有些年紀了,但不至于年邁。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隨后男人走進了旅館。

“是冰凍的嗎?我要冰凍的?!眲啪S問起。

“保證你喝了冰凍的不會肚子疼嗎?”

“疼就不告訴你?!?/p>

張絡(luò)重新發(fā)動車子,西西才忽然意識到她還是能記住旅館老板的眼神——就在剛才的一瞬間——她認得自己交付出第一次的那個夜晚,老板貪婪的眼神兼并溫柔與熾烈的欲望,即使談不上難忘或者任何疼痛感受,終究是心里沒有忘記的。昨夜離開樹林時張絡(luò)曾提起印象中有一家叫做南方的旅館,好在西西事先聯(lián)絡(luò)了林區(qū)附近的獨立民宿?,F(xiàn)在,當她回頭看的時候,那個男人也重新走出了旅館大門,朝西西的方向一直看著。

“看什么?”張絡(luò)問。

西西搖搖頭,回到前方的路景,又想起在超市里結(jié)識的從事保險業(yè)務(wù)的賈先生,再加上一些曾莫名其妙約會過的一夜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后來這些年沒有再遇見過愛情。也不是說沒有人問過她,只是追求者所流露的低俗大概在她眼里還不足以能夠托付終生,可以這樣說吧,她心里想。到底是因為拖著孩子刻意避開了那些男人,還是根本不會再有從前的眼光去審判情事,這不好說。是的,在十多年前,遇見張絡(luò)是唯一一次能夠令她舍得用情的,那種敢于追逐甜蜜的勇氣,如同一個人處身于無名島上冒險的日子,時而悄無聲息,時而尖聲厲喊,在未知的旅程中體會男人身上的顏色、汗水的氣味以及他們糟糕的情緒失控。

回程里張絡(luò)再一次提到他想要探望西西的父母,就在通往市區(qū)與鎮(zhèn)里的分岔路前一公里處。但這一次西西直接拒絕了。她知道這樣說來也許刻薄或無情,但她認為張絡(luò)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給出一個說法,雖然談到關(guān)系在這個年紀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不太重要,但如果真的毫不在乎,見她的父母又有什么重要。

她問到車子是否能借用她幾日,她最近在超市的工作時間會加長一些,暑天已至,商場里要開始各式各樣的銷售模式。

“當然,”張絡(luò)說,“我可以開公司的車,干脆你以后就開這輛吧。”

“公司,你說公司?!眲啪S在后面重復了一遍,反應跟西西上次聽見的“同事”一樣。

“對啊,公司??偛荒茈S口說賭場吧?”

禮拜五的晚上八點,西西準時出現(xiàn)在加油站,眼看油表跌落,她順便把油加滿了。但張絡(luò)的太太不在這,也許正在辦公室里完成剩下的交班。短訊內(nèi)容里提到她會在結(jié)束工作后跟張絡(luò)在加油站見一面,就在這夜的八點。西西趁張絡(luò)洗澡時私自將內(nèi)容刪除了。此刻她將車子停在一邊,站在能夠被對方看到的位置,手里拿著煙卻不敢在加油站點著。

“又是你?!睆?zhí)霈F(xiàn)時換回了普通衣服,走路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她是長短腿,左右不平。

“是我?!蔽魑餍α诵?。

“張絡(luò)呢?”

“他讓我來的?!?/p>

“談這種事也叫手下來,可見你不一般啊,是他情人?”

“張?zhí)攵嗔恕!?/p>

“說出實情對你也沒壞處,他以前帶過女孩回家,我總該懷疑一下?!?/p>

“我為人母親了。”西西左手抖了一下,不免感到緊張。

“無所謂,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通知他一聲,新賭場的股份必須要立合同,之前我們協(xié)商過,我有百分之十的股權(quán),所以我提前擬好了。我知道他不想來見我,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他。你有股份嗎?你沒有吧。”

西西搖搖頭,她聯(lián)想到張?zhí)丝趟嶂?,忽然醒起張絡(luò)那些不愿讓西西聽見的電話內(nèi)容,實則有可能正是跟他太太之間的糾紛,比如現(xiàn)在張?zhí)劦降墓煞輪栴}。

“如果新賭場沒有我的股份,他知道我會干出什么?!?/p>

“你能干出什么?”

“你該關(guān)心的是如何保護好自己,好好擦亮眼睛看看你老大是什么人,你跟在他身邊從事高危行業(yè),你得有些他們的把柄,或者為自己保留清白證據(jù)?!?/p>

“不太懂你在說什么?!?/p>

“挺會維護啊?!睆?zhí)耆┞读俗约捍炙锥靶U的一面,令西西有些詫異。“身為女人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你最該懂得維護的是你的經(jīng)濟利益與安全,搞不好下一次就沒有這么幸運了,警察隨時都在發(fā)動抓捕行動,線人、臥底、反骨仔隨時出現(xiàn)?!?/p>

“那你還參與什么股份,你不怕?”

“沒什么好怕的,我自有我的退路。再說,我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加油站的工資廉價到不可思議,活到這個年紀被一個男人趕出來我算是沒有自卑的,我只是認為他既然把我趕出來了,那么至少給我分一杯羹,我沒什么要求?!?/p>

“你知道新賭場的合作形式嗎?如果你不清楚,你不該強行加入?!?/p>

西西在試探張?zhí)F(xiàn)在對張絡(luò)的工作一無所知。去過他們的新賭場也并不清楚,從張?zhí)恼f法看來,如果任何事都要經(jīng)過張絡(luò)同意,他應該是最大股東了。西西心里一震,在發(fā)生了數(shù)次逃亡之后步入雷池已經(jīng)很危險,他竟然愈做愈大。

“不就是他原來的手下都開始各持股份嗎?還能有什么。至于他們之間的細節(jié)也與我無關(guān)。老板任命他上位也只是利用他,總而言之,有人在背后撐腰是好事,就沖這點,我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只是一種保障,我又從來沒要求他給過我錢。聽好了,你就將我這些話轉(zhuǎn)告給他。如果他不這么做,他知道我會干出什么?!?/p>

西西看著她,不太明白為什么張絡(luò)沒有跟她離婚,僅僅是因為知道他的所有事情底細嗎?

后來張?zhí)o了西西一式兩份的協(xié)議合同,說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讓張絡(luò)跟她協(xié)商、修正。西西拿過其中一份,只是一張紙內(nèi)容的合同,輕薄的紙張有兩道折痕,西西低頭看了些大概??吹绞鹈臅r候,頁腳被微風輕輕吹了起來,隱約看得見張?zhí)男庠诘孛孑p點。鞋面上有些許污漬,看起來就像她曾經(jīng)穿著這雙鞋走過了許多漫長而沒有盡頭的道路,碰巧鞋子的質(zhì)量好得很,盡管有些脫線,但這些毅力給了她越來越多自我沉淀的累積。相比之下,西西為自己的淺顯和愚昧感到羞愧。

到了此刻,西西想要收回方才他們?yōu)楹尾浑x婚的想法,取而代之的,是忽然看到了他們之間過去的一段濃情,曾經(jīng)在這個城市悄然發(fā)生,信誓旦旦相愛聯(lián)姻的決定。

張?zhí)x開時,西西才想起問她是否要送她回去,她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背影充滿了唏噓與瀟灑,提著一只小挎包消失在馬路邊。

夜色里饑餓的半月發(fā)出某股暗黑力量,直抵西西,她內(nèi)心滾起發(fā)燙的河流,過熱的水溫引起了器官的傷疼,這樣的痛感漸漸擴散到整個身體,穿透肌膚。她忽然能夠清楚地意識到、明白到甚至看到這樣一種說之為真諦的覺悟——但只是對自我認知的一種虛無、不存在的真諦——人們的愛情也許有過許多悲情或可怖的經(jīng)歷,有過顛沛流離或離群索居的樣式,懂得如何鞏固情感,知道情欲與理智之間的抗衡,縱然一直以來深深相愛的能量無時無刻都蘊藏在心里,但那股能量似乎并不以噴薄的形式出現(xiàn),而是在隨著歲月的消散與日常的消耗,以長流水的姿態(tài)從自己身體的空洞處漸漸流失,直至枯竭。西西甚至開始覺得,即使、就算兩個人深深相愛了好多年,但也會有一定的時間限度與接納寬度,無論是因為意外的生發(fā),還是厭倦、平淡使之麻木,被生活的細碎所折磨,到了最后會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兩個人之間并沒有那么相愛。并沒有以為的那么愛。

在第三次走入房間之后,西西實在無法忍受地面上的結(jié)婚照,她說不出具體原因,可能最根本的念頭就是不太想看見那個女人。她在張絡(luò)的衣柜底層找出一件看似他不會再穿的T恤,直接套在相框上。心里跳蹦的不安隨即停落下來。

平常她總以為自己是冷靜的,但在張絡(luò)身邊發(fā)生的這些事,終于令她開始焦慮起來,也許不會持續(xù)很久,但這會兒她顯然狀態(tài)不對。張?zhí)暮贤驮谒氖痔岚铮呀?jīng)過去兩個禮拜了,把合同遞給張絡(luò)似乎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其實不希望讓張?zhí)迨謴埥j(luò)的事情,另一邊也希望張絡(luò)遠離這樣一份職業(yè),害怕他稍有差池便中年墜毀。但給或不給這中間會發(fā)生什么危機嗎?張?zhí)f她“會做出什么”,是否將會傷害到張絡(luò)?同時她也在責怪自己不該偷看他的短訊,多事八卦迫使她要在這段關(guān)系上做出選擇。

后來他們還是如常做愛了,平平淡淡,心不在焉。當然那股熟悉的氣味還是讓她感到快樂,她很慶幸一個男人能終生攜帶這樣一種氣味,是一種強烈的歸屬感。事后張絡(luò)跟她談起自己的計劃,但在西西看來那不過是一派胡言。她已經(jīng)知道張絡(luò)對她是一種怎么樣的態(tài)度,用盡其文學浸淫的腦子與虛偽的外表,不占有地履行著這一切??谥须y以分辨的借口遮掩了情感中所需的必要成分,內(nèi)心卻狡猾地朝荒野四處蔓生。

“有可能我還是可以給你許下未來的?!彼f。

但如今聽著這樣的甜言,西西已經(jīng)不覺得感人了。床頭撕開的安全套沒用,她剛才有些心軟,大概知道自己近日也不在排卵期,心里一軟,也沒反抗。整個過程她竟然在向上帝祈禱,并將內(nèi)心告訴了上帝,說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為這個男人心軟,不管今后她的選擇是什么,她相信她不會再感情用事,用語十分虔誠。于是在張絡(luò)說到那些情話時她心里很清楚,不會再起作用。甚至她已經(jīng)替勁維做了主,孩子的歸屬不會和這位父親有關(guān)。

“我也希望你再相信我一次?!?/p>

從張絡(luò)走進西西的人生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相信他,她為過去的回憶發(fā)笑,但她不是嘲笑,只是回想起那個年紀的自己比現(xiàn)在更愿意相信感情這回事。她起身去拉開窗簾,早晨的太陽還未出來,襤褸的云層已經(jīng)浮在半空。張絡(luò)在賭場值班到凌晨才回來,睡得正沉的西西被她弄醒,但性愛之后她也已經(jīng)無法再入睡,同他慵懶地聊天。她內(nèi)心忽然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即將降臨,就像人生在面臨選擇時所遇到的困境一樣。她知道有一些女人如果站在她的立場會選擇安穩(wěn)地跟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但她不想。她告訴張絡(luò)自己今天早班,得回去了。張絡(luò)躺在床上,伸出小腿,用腳趾沿著西西的大腿滑向私處,幸福地微笑。

“小心開車?!?/p>

他永遠不會知道這有可能將會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西西,就如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將會在什么時候出事,同十六年前一樣。時間與緣分在他們之間逐漸拉長,像歲月的長河一樣漫無邊際又捉摸不透。陰晴變換,夏冬輪回,太平盛世的另一載,是圣俗之間的廢墟與光粒。

離開這間房子關(guān)上門后,西西又返回兩步,將張?zhí)o她的合同從門腳處塞了進去。也許為時已晚,也許張絡(luò)本身并不把這當一回事,但無論如何,她還是給了。

至于心里不好的預感并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是發(fā)生在張絡(luò)的身上。

休假那天,西西打算把汽車開回到張絡(luò)家樓下,途中先到加油站把油加了。遠遠她就看到有穿警服的人員在一旁審問張?zhí)魑鹘德塑囁?,臨近加油位時因突如其來的緊張而手腳慌亂,使得車子不小心熄了火。工作人員讓她再往前開一些,在前方打著讓她繼續(xù)的手勢。

“警察在盤問什么?”西西問道。

“噢,那個啊,”年輕人好似有些生疏,按了兩次都沒有開始提油槍,“聽說他丈夫在這附近有一個地下賭場,最近被人舉報了,隱蔽得很呢,規(guī)模之大讓人發(fā)怵?!?/p>

說的應該就是她與勁維一起前往的那個新賭場吧。

“與你同事有關(guān)嗎?”

“不知道啊,應該沒什么關(guān)系吧?前些天已經(jīng)被抓去公安局審問過了,作為犯人的太太,估計也是想問點什么吧?!?/p>

“搞不好她自己也有份。”

“什么?”

“噢,沒什么,加滿吧?!?/p>

顯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這一刻還是到來,在她離開張絡(luò)的這些天她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他要來找她或者打電話給她,她要怎樣回復。不過兩三天,她沒想到那么快。

“好啦?!蹦贻p人打斷西西,把加油卡還給她。她看了一下,想到張絡(luò)一直沿用她的生日做密碼那么多年,自己是不是在關(guān)鍵時刻心狠了些。但這似乎也不能代表什么,不過是一個從他們相愛開始就形成的習慣罷了,她深知大多數(shù)人都會一輩子用同一個密碼。

她啟動車子離開,眼神透過車窗與張?zhí)珜ι狭?,她雖然什么也沒做,但還是害怕張?zhí)珪鋈幌蚓旖野l(fā)他們身后經(jīng)過的那輛車,告訴他們車的來源,告訴他們里面的那位女人也在賭場工作。不過張?zhí)珱]有這么做,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西西,直到警察也跟隨張?zhí)哪抗饣仡^看,西西加足了馬力迅速掛檔,這一次不再手忙腳亂了。

她將車子停在張絡(luò)家樓下,把車里關(guān)于自己的東西都清理了一遍,又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毛巾擦凈座椅與方向盤,像是為犯了罪的自己善后。原先張絡(luò)提過將藏起來的那筆“贓款”打到她的賬戶上,好在她再三拒絕了?,F(xiàn)在,她心里已經(jīng)猜到張?zhí)f的“她會干出什么”,大概指的是如果張絡(luò)沒有答應給她股份,那么她將會揭發(fā)舉報他的行蹤。從這方面想,西西是關(guān)鍵,如果不是她自作自為會見張?zhí)?,也許事情不會往這方面走,她只是想要離開,沒想過要截斷張絡(luò)的前路。她有些自責,因為她已經(jīng)將張絡(luò)電話里的短訊刪掉,而張?zhí)厝粫謇磉@樣的蹤跡,沒有任何理由把張?zhí)珷可嫫渲校撬麄冋业侥欠莺贤?。不過以張絡(luò)的習慣,如果他不答應簽約的同時必然也會燒毀合同。

西西抬起頭。那是他房間的窗臺,因為長期值夜班,大白天躲在房里睡覺,窗簾是永遠緊閉的。除了一盆仙人球,什么也沒有。當然她已經(jīng)看不清那是仙人球了,她只是知道。

昨夜勁維有問過她關(guān)于張絡(luò)一些過去的事,但她不太想談,他說自己還是可以接受張絡(luò)的,西西說他不必勉強自己,很有可能他也并不是要與他們重建一個完整的家庭,但不管如何,日子還是要過的。勁維沒有發(fā)出任何疑問,似乎聽出了西西言語里的無奈。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西西還是會懷念過去的,是她在百貨店與樹林中偷看張絡(luò)的那種心情。事到如今她還是會對過往的青春感到一種親密,一種無論何時談起來都能夠稱得上夢幻的回憶?;貞浝锿睃c的列車、清澈的河水、茂密的樹林;買報紙與他的接觸、偷偷看他時的自我滿足、同居的日夜、到賭場觀察他工作的樣子;又或是他身上那種曾令她興奮又傷感的氣味、背部庸俗的老虎、緊張時會用手去觸摸耳垂的姿態(tài)——并非這些事物有多么難得罕見,但也不是僅憑她的一己之力能夠拼湊的,唯一能夠?qū)χ偨Y(jié)歸類的或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曾經(jīng)對他的深情。

她回頭看了一眼車輛,將車匙放進包里,想著什么時候讓別人轉(zhuǎn)交給張?zhí)?,隨后一步一步往回走。她該回去做飯了,下午勁維放學回來,今夜她還要上班,蘭姐會交給她許多爛攤子。生活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如同坐了一趟回程車,其實終點早已經(jīng)在心里了,只是害怕直面自己的無情,一直都沒有承認過。

【責任編輯 朱 個】

猜你喜歡
西西賭場
種子西西的煩惱
幸福的邀請
賭場里為什么沒有鏡子
有得有失就是生活
愚蠢的代價
誤會了怎么辦
中國賭客在濟州贏巨款遭拒付
賭場里為什么不能有鏡子
俄開設(shè)新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