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斌
以前上班,沒有地鐵,和同事一起乘公交車去園區(qū),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愛河橋南乘68路車。公交車穿過古城區(qū)抵達園區(qū),樂橋那一段特別堵車,車上無聊,看看這一帶的景致,在東美巷、西美巷一側可以見到一些古建筑,其中東美巷一處,有晦園在焉。
晦園是晚清官吏汪鍾霖的宅子。
汪鍾霖(1867-1933),字甘卿,光緒十九年(1893)舉人,光緒二十三年(1897)11月,由葉瀚、汪鍾霖發(fā)起,上海蒙學公會《蒙學報》旬刊創(chuàng)刊,汪鍾霖任總理。光緒三十一至三十四年任江西省道臺,編輯刊行《贛中寸牘》。宣統(tǒng)元年任清廷駐奧地利參贊,后以丁憂回家,適逢武昌起義,隱退故里,不再出仕。他于東美巷買得十畝空地,1920年建成,取“韜光養(yǎng)晦”之意,名為晦園。汪氏閑賦在家,延請沈月泉教昆曲為樂。當年康有為來蘇州想拜訪顧麟士,就住在汪家,康氏托汪鍾霖三番五次書信聯(lián)系,顧氏托病,就是不見。根據(jù)保存在顧家的幾封康有為、汪甘卿致顧鶴逸的信(信封上有康有為手書:“蘇州東美巷汪甘卿先生收,勞交顧鶴逸先生啟”),可以明確,晦園的確是在東美巷,而非西美巷?,F(xiàn)在看兩家的住址,隔著一條干將路,相距不過百米,喊一嗓子即可傳達。
汪氏一家好昆曲,汪甘卿的弟弟汪棣卿便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曲家。汪氏一家熱心社會公益,創(chuàng)辦彭氏小學堂,1912年秋上海、無錫發(fā)生疫情蔓延至蘇州,他與潘濟之、吳訥士等士紳呈請?zhí)K商總會籌組時疫醫(yī)院,俞平伯先生回憶清華園谷音社時,也曾提到當時在京的耆宿汪棣卿。
1928年汪甘卿與家人看戲,演到《竇娥冤·斬娥》一折時,汪氏因青光眼受到紅色強烈刺激而失明。五年后汪氏去世,因為兒子尚小,于是家族糾紛開始了,晦園不得已賣給了當時的交通系大老葉恭綽。奇怪的是,汪甘卿的女兒王粲英在七十年后回憶道和曲社時提到了自家的園林,絲毫沒有提到這些紛爭,要知道當年的家產(chǎn)爭奪可謂激烈,據(jù)汪甘卿的侄子汪景元后來說,他有三十多個伯伯叔叔,都參加了爭奪。僵持三年之后,經(jīng)汪甘卿生前故友蘇州名律師陸鴻儀、宋銘勛相助,最終售于葉恭綽。沒想到事情依然不太平,一年后日本人攻占蘇州,城內一片混亂。葉氏也已離開蘇州,避居香港。
黃惲先生在1940年夏的《蘇州新報》看到一則關于晦園的新聞:“筆者昨因事道出胥溪,特往瞻視,名園依舊,而景物全非,惟樁頭盆景,猶存數(shù)十事,湖石則零亂散置于地,乏人照顧,叢枝間,鸜鵒作嚶嚶之鳴,婉轉悅耳,茅亭中尚留黃楊木刻聯(lián)一副?!薄靶趶d事前見棄置之漢代壙磚兩方,上有虎馬武士畫像,殆亦遐庵物歟?”抗戰(zhàn)勝利后,葉把房產(chǎn)賣給了政府,一度成為了新六軍軍部。再后來以敵產(chǎn)被充公,成了小學、中學。
葉恭綽對于園子的未來有較為豁達的看法:“名者,實之所附也。然名之所昭,實未必果副焉。古之平泉、金谷,今皆何有?不但地久易主,即泉石、花木,且罕遺跡。所存者,獨其名而已。余之有是園,本以備幽棲,遠塵事,非如他人侈游觀、建筑之盛。余既不能有,則天地之大,何處非吾之園囿?必斤斤焉某街某宅,乃為吾之所營,斯已隘矣。其圖之而名之也,正以示不必定是地乃為是圖。昔沈石田為友圖神樓,乃本無是樓而名之。王謔庵為《寓山志》,謂山‘皆寓耳’。余本不必有是園,然后圖之。今既曾有一園,則謂即圖是園也,固無不可,非有所戀而始圖之,以存其跡也。”
看到這里,真想擊節(jié)叫好,并為之浮一大白。事實是否如此呢?
葉恭綽對這個園林其實念念不忘,離開蘇州時,就囑吳湖帆為此園作圖,以釋思戀之情。吳湖帆應囑數(shù)次到園中踏勘,園內景物默記在心,1937年夏天,完成這幅縱26厘米、橫124.7厘米的手卷。
晦園又名鳳池精舍,吳湖帆畫的手卷就直接題為“鳳池精舍圖”,圖尾吳湖帆有跋云:“鳳池精舍。遐庵姻丈屬寫斯圖,漫用王叔明筆法,不求形似,隨筆成之。丁丑夏日吳湖帆”。葉恭綽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寫了一個跋尾,其寫到:“余固吳人也,先石林公籍吳之鳳池鄉(xiāng),今故居之址猶在乘魚橋西,余數(shù)典不敢忘祖,亦猶世系之南陽云爾。”其實,當年這里屬于麗娃鄉(xiāng),并不屬于鳳池鄉(xiāng)。
梁穎先生整理的上海圖書館藏《遐庵書札》里有幾通葉恭綽因為畫此圖而寫給吳湖帆的信,卻是這樣說的:
“弟欲得佳繪,近以種種感觸,乃亟求了此心愿,想當憐而見許。終所以繪此園之故,兄當了然,可無贅論矣。明代曾有鳳池園之名(亦吳中舊事)。今吾園易主,似襲用亦無不宜,或改為鳳池精舍亦可,統(tǒng)請卓奪,至內容是否要寫實,抑謹具園林大概,均無不可。祈擇興愜而趣合者為之,不必拘于形象也。”
“鳳池精舍卷意中擬假山(擬石林也)。池臺、楓、桃、梅、柳、羅漢松、栝、桐、竹之類,另一佛堂,此外皆不拘,隨意點潑可也。至其名稱,因石林公為鳳池鄉(xiāng)人,雖明代曾有人稱鳳池園,然名非襲用,且含有述祖德之意,當無礙耳。跋語中望引及此,更為完美?!?/p>
“鳳池精舍圖亦勿忘宿諾,因此園已成空中樓閣,冀得一畫為紀念,想沈石田當不吝神樓一圖也。”
“此外冀有暇完成鳳池精舍,余必不再啰唣矣。然繪畫似可因寄托而祛煩悶,故亦勸公不必封筆也?!?/p>
“《鳳池精舍圖》本留此微塵,為蠲忿忘憂之用,且吾二人間似不可無一物以供后人考索,故企望甚切。能及時見賜,可勝感矣?!?/p>
第一札是關于定園子名字的,與其遠祖尚無關聯(lián)。待第二札,由名園鳳池轉變?yōu)樽肥鲎娴拢⑻岢霎嬛械木拔镆?,因為葉夢得號石林,所以畫卷中需要加入假山。第三札時,覺得園子被敵占去,要不回來了,所以有點對圖而緬懷的意思了,此后連著大打感情牌。畫家疏懶的多,葉恭綽不催不行啊。
1957年4月,陳從周先生將剛出版的《蘇州園林》一書送呈時在北京的葉恭綽,談及蘇州名園狀況時,葉在此圖上添了一段文字,謂:“此圖為湖帆杰作,故七年前來京曾征求題詠,然事如春夢,不復留痕。今春劉士能、陳從周二君北來,述及吳下名園各情況,云:鳳池精舍已大異舊觀,亭榭無存,花木伐盡,池湮徑?jīng)],已成廢墟,只嵌壁界石猶存。余聞之憮然,蓋興廢本屬恒情,況早已易主。唯造園藝術本吾國優(yōu)良傳統(tǒng)之一,且群眾游賞亦文化福利之需,今吳門百廢漸興,余終望各名園之能保其佳構也。又徐發(fā)電故居假山,在吳門升平橋街十四號,傳出名工戈裕良之手,結構極為有匠心,而知者不多,余告之劉、陳二君,必圖保存,度二君必能有規(guī)劃也。附志于此,以念后來,遐翁再志(時年七十又六)。”見《葉恭綽與網(wǎng)師園》一文。
網(wǎng)上有一篇文章,作者是生活在東美巷的老居民,他記下了鳳池精舍此后的滄桑變化:“鳳池精舍在東美巷16號,抗戰(zhàn)后為國民黨江蘇省公署舊址,1950年7月,王志浩先生自滬來蘇州,與閶門大族的文人馬昌南一起合辦益民小學。1955年9月,益民小學與蘇民小學合并成西美巷小學。之后,為蘇州聾啞學校使用,后來才劃歸市立第二人民醫(yī)院。1975年左右,花木已毀、池塘淤塞,不過原來兩幢平房尚存,舊貌蹤跡依稀可辨。不久,因為建設醫(yī)院變電所而將平房拆除,至此,才可以說基本廢棄了?!?/p>
1993年,隨著蘇州市東西兩側分別興建工業(yè)園區(qū)和新區(qū),于是將位于蘇州古城中軸線上的干將路拓寬為蘇州市的東西向交通干道。金氏的韜園與其他數(shù)十條古街舊巷、數(shù)百座老宅舊院一起消失。2007年,蘇州市市立醫(yī)院重修晦園,整建廳堂,補植花草,疏洼為池,規(guī)復舊制,易晦園為暉園。這樣的結果只能如葉恭綽《鳳池精舍圖跋》寫的那樣:“斯圖之傳,予其永有是園。湖帆之貺予也厚矣!今后園果何屬,圖又何屬,殆均不必計。”
1964年,葉恭綽將《鳳池精舍圖》捐獻給蘇州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