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尚明
一
鴻雁來,玄鳥歸,白露凝霜。
幾天前,火辣辣的日頭還肆虐著大地,轉瞬間,時光之輪便馳過了立秋,馳到了處暑,又馳近了白露。老話說“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這也就意味著夏季即將結束,秋天就要到來了!
這時的天宇,清澈、空靈而高遠,大地氤氳著霧做的縵紗,夜晚也似乎拉長了許多。東方破曉,于是,凝結在草尖上的露珠兒便輕輕滑落,隨著那舒緩、曼妙的落地聲,夢中的晨也慢慢睜開了雙眼。朗朗天穹,高懸的太陽就像一個溫婉賢淑、矜持內斂的女子,再也尋不見往日那火爆爆的脾性。
行走在秋天里,我發(fā)覺,路邊法桐碧綠的葉子開始泛黃,田野里的莊稼正在成熟,那匍匐于地的弱小草兒,也可勁地打籽結粒。秋陽下,我使勁地呼吸著那夾雜瓜果芬芳的空氣,焦燥的肺腔被滋潤,疲憊的身心得以松馳,就連整個人兒也頓覺筋骨舒展,渾身酥癢,那久違的清爽與愜意承襲心頭。
秋是成熟、收獲的季節(jié),她帶給了人們無限的憧憬和希冀。秋又是燦爛絢麗的世界,人們會在不經意間發(fā)現,上帝不知啥時揮動了那雙看不見的手,把山巒、原野涂抹得層林盡染、鎏金溢彩。正因此,從古至今有多少人為她贊美,為她謳歌。秋,也以萬種風情,千姿媚態(tài),鮮活在浩如煙海的詩文畫作里。
再早,讀歐陽修的《秋色賦》和峻青《秋色賦》,盡管歐翁“欲賦新詞強說愁”,盡管峻青“卻道天涼好個秋”,其實,總歸掙不脫清人周希陶所言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羈絆。的確,對于草木來說,秋的來臨也就意味著生命的衰老與終結,而對于秋來說,在人們盡享豐收果實的同時,胸中也不免陡添幾分凄楚、別離的愁緒。
行走在秋的曠野,向東數公里便是滔滔黃河的入??冢闶巧n涼空闊的大濕地,便是浩瀚無垠的渤海灣。我恍然記起,這個東經118.5,北緯38.15的地方,海拔高度最高只有8.8米,據稱,這里是山東省平均海拔高度最低的地方。
就在這個海拔高度最低的小城,算來,我已走過了三十年的風雨歲月。從春到夏,路途漫漫,在人生的四季里,我有過春暖花開,也有過寒冬雪飄。我播下過“芒種”,也收獲過“秕谷”,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迎來了生命的秋……
二
腳下的“最低處”,原是一片海,是九曲黃河的入??凇P且贫忿D,潮漲潮落,隨著黃河攜帶的大量泥沙日積月累,這里滄海變桑田。
史料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始,魯西、豫北一帶的大批移民陸續(xù)遷入,于是,這片人跡罕至的荒蠻之地,才開始有了些許生機。但人口的稀少和刀耕火種般的生產方式,多少年后這里依然是一片荒涼。
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這里突然闖進一群腳蹬大長靴,頭戴安全帽,身穿藍工服的男人。這些人一個個虎背熊腰,力大無比,黑黢黢的看上去活像“非洲來客”。據說,這地下發(fā)現了石油,這些人就是來采油的。打這以后,當地人便管他們叫做“石油工人”。
這些“石油工人”采來蘆葦、莆草,建起一幢幢“干打壘”(簡易土坯房),又人拉肩扛豎起一座座大鐵塔。很快,鉆機轟鳴,鉆桿飛旋。就在這轟鳴聲里,一股股黑色的油流從地下噴出。那口日噴原油555噸的井,在當時可是罕見的高產井,它被石油工人稱為“爭氣井”。這口井給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帶來了希望,也極大地振奮了民族自信心!
為了保密起見,也為紀念1962年9月23日這個產油的日子,國家給這里起了個“九二三廠”的名號,這即是勝利油田的前身。十年后,《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發(fā)了一條震驚世界的消息:《我國建起又一大油田勝利油田》!從此,中國徹底甩掉了貧油的帽子,共和國嶄新的石油史上,除大慶外又增添了濃重的一筆。又過了十年,隨著勝利油田的開發(fā)建設,黃河最下游的一個地級市山東東營市也應運而生。
我最初涉足這里,與“最低處”結緣,應追溯到上世紀的八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勝利油田開發(fā)二十周年的那個秋天。我所在的濟南軍區(qū)某部接受了援建油田的任務,還是新兵的我,還沒有對位于沂蒙山麓的營地熟悉過來,便與戰(zhàn)友們一道,乘上大“解放”來到了這里。
秋天,家鄉(xiāng)山巔的柿樹已是葉紅果黃,滿坡的野山菊也開得熱烈奔放。田野里到處是即將成熟的大豆高粱,農人們正在磨刀霍霍,修整犁耙,為秋收秋播做著準備。而這里除了天藍藍外,地卻是白花花的。只是偶爾看到藍天下有幾只水鳥從塔頂飛過,有時地上厚厚的鹽堿會濺起一團堿霧,定睛細看,原是幾只受驚的野兔騰空而躍。凝望著逃去的野兔劃出的一溜白煙,心間掠過陣陣凄怨!
石油是現代工業(yè)的血脈,是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也是戰(zhàn)爭制勝的決定因素。威廉·恩道爾【美】的《石油戰(zhàn)爭》,埃里克·洛朗【法】的《石油內幕》,美安迪·斯特恩【美】《石油陰謀》,世界上諸多關于“石油”的書籍,已反復印證了基辛格那句聞名世界的名言:誰控制了石油,誰就控制了所有國家。的確,在現代戰(zhàn)爭史上,世界上發(fā)生的幾次較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幾乎無不與石油有關。石油,這流淌在地球母體的黑色血液,同樣是勝利之血、和平之血。
為了世界和平,為了中華民族永遠遠離戰(zhàn)爭,為了人民的幸福與安寧,石油的安危無時無刻不牽動著人們的心。這個“最低處”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極度脆弱,基礎設施的遠遠滯后,已嚴重阻礙了油田的開發(fā)建設和當地經濟發(fā)展的步伐。顯然,這一境況引起了黨和國家決策層的高度重視。1984年早春,中共中央作出了“建成第二個大慶,獻給開國四十年”的重大決策!
三
決策就是命令,人民軍隊援建油田義不容辭。中央軍委很快調動大批陸、海、空部隊,浩浩蕩蕩地挺進荒原。一只只綠色營帳拔地而起,一個個開發(fā)的戰(zhàn)場相繼擺開。八百里荒原紅星閃閃,戰(zhàn)旗獵獵,軍號聲聲,筑公路,架橋梁,修水庫,建碼頭,鑄機場,到處攢動著綠色的身影,沉寂了千百年的荒原沸騰了!
已至深秋,荒原上涼意漸濃。工地上沒有任何的機械和設備,戰(zhàn)士們只能靠一把鐵鍬,一輛從老鄉(xiāng)家里借來的小推車施工。那時,我作為團政治處的一名戰(zhàn)士報道員,成天穿梭在工地上、營帳里采訪。我清楚地記得,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們團長、政委和戰(zhàn)士們一樣,總是穿著那件印有“援建勝利油田”字樣的藍背心和綠褲衩,他們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若不是他們那爬滿皺褶的臉,和那霜染的雙鬢,你很難把他們與戰(zhàn)士區(qū)分開來。戰(zhàn)友們那一張張黝黑的臉膛,一雙雙結繭的大手,還有那曝了幾層皮的脊背,如果被雕塑家雕刻下來,準是一尊尊不朽的雕像;如果被攝影家定格下來,準是一件件傳世的杰作。我不是雕塑家,也沒有一架屬于自己的相機,但時時處于感動中,眼里常含淚水的我,只能用手中稚嫩的筆,竭力地把所見所聞寫成新聞稿,或拿到營地廣播站播出,或投稿到軍內外媒體。
俱往矣,當年“援建”的日子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年輕的我們也漸次步入天命之年。當年參加“援建”的戰(zhàn)友,會時常追憶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援建”歲月。當他們得知我在此安身立命后,紛紛從全國各地通過微信、電話,向我打探消息。
我要告訴他們:當年部隊修筑的機廣路(現更名為南二路)已是貫通東營東西兩城的大動脈。修建的廣南、汀羅、民豐、耿井水庫已成為勝利油田和全市人民的生命之源。建造的勝利機場、東營港碼頭,也已成為國際機場和國家一類開放口岸,在空中,在海上,均開辟了連接海內外的重要航線……
我還要告訴他們:這個全省“最低處”,當年的山東“北大荒”,如今已納入了國家“環(huán)渤海經濟區(qū)發(fā)展藍圖”,成為全國第二個“農業(yè)高新技術產業(yè)示范區(qū)”。這里廣陌通衢,高樓林立,到處是碧水青蓮,綠樹鮮花,東營——這座新興的石油之城、生態(tài)之城、文明之城正在崛起!
四
我知道,“逐水而居,擇水而憩”是自古有之的人類生存法則。近日讀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的《瓦爾登湖》,我恣意地想,人類為了生存、發(fā)展不得不“逐水而居”,而梭羅的“臨湖而憩”,只不過是囿于自己建造的狹小木屋,采擷一份所謂的靜美時光,獨守一種有浪花、飛魚、藍天、白云,所謂“回歸本心,親近自然”的情懷罷了。
毋容置疑,我也無數次地在心中構筑過屬于自己的“瓦爾登湖”,也曾臆想過像古人那樣“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于崇山峻嶺之間,伴著激湍左右的清流,曲水流觴,茂林修竹,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一食一缽,一觴一詠,那該是多么的愜意和美好!
對于行走在“低處”的我來說,這只能是對“人往高處走”這句俗語的良好揣度,但“水往低處流”的自然屬性,終究是人們無法更改的客觀存在。誠然,人們在感受水的恩澤的同時,也必須坦然面對水有時帶來的災難與戧害。
一邊是黃河,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洪流,一邊是潮汐。龜縮在海河相交的臂彎里,黃河使性子了,便濁浪滔天、橫沖直撞;大海發(fā)脾氣了,便怒潮拍岸、淫威大發(fā)。在軍旅時,“抗洪防凌戰(zhàn)海潮,搶險救災稱英豪”,這便是稔熟于心的口號。一旦災難降臨,人民生命財產與安全遭遇威脅時,我們自然要義無反顧、挺身而出。
一日,在整理以前的資料時,我不經意地發(fā)現,光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抗洪救災稿,像《風雨中,紅星在閃耀》《部長抗洪在一線》《蹈海英雄傳》《砥柱中流海河間》《渤海灣,他化作了山脈》《在黃河中永生》等不下數十篇。這每篇文字,都記載著一個或幾個感人的故事和場景。那曾經的場景仍清晰如昨,令人感懷,難以忘卻。
“1992年9月1日晚七時許,十一級臺風夾著暴雨,直逼東營沿海的大王北一帶。二十六公里長的防潮海堤瞬間出現多處決口,六七米高的潮頭裹著巨浪直撲過來。正在堅持原油生產的勝利油田一千六百余名職工陷入一片汪洋,已有四十五人下落不明……”這是《蹈海英雄傳》中的一段文字。記得,我和戰(zhàn)友們乘著沖鋒舟,在汪洋中迎著暴風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急馳,才趕到受災現場。井架上、殘堤上,擠滿了衣衫襤褸、瑟瑟發(fā)抖的工人,我們把他們一一轉移到安全地帶后,又把一具具遇難職工的遺體抬上沖鋒舟。
我坐在沖鋒舟狹窄的艙里,方寸之遙便是遇難職工的遺體。我凝視著,發(fā)現他們就像睡著了一樣,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顯得如此安祥。是的,他們頂著暴風雨,與兇殘的大海潮整整抗爭了一天一夜,他們實在是太累了,是該好好歇息一下了。只是他們并不知曉洪水已剝去了衣服,膝蓋、大腿、腹部已被磨去大片大片皮膚,也不覺得疼了。他們如我一樣的年輕,有的才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生命的花季才吐蕾初綻,而年輕的生命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了。
沖鋒舟終于停了下來,當看到那些沒有生命的軀殼,被抬上靈車即將離去時,我竟淚如雨下,嗚嗚地痛哭起來。我把分得的一瓶礦泉水灑向他們,盡管之前,我還從未喝過礦泉水。
五
回歸生活常態(tài),平淡的日子依舊周而復始?;仨鴣砺?,茫茫人海中一些曾經熟悉的陌生人,如手握的沙一樣,不知在啥時溜走了?!盎ㄩ_花落花無眠,人來人去皆有緣”,我不信佛,但我相信佛說的“緣分”。也許緣分,讓我與他相遇。他不是我的戰(zhàn)友,也不是我的同事。他沒有任何官職、地位。有人自謔道“我卑微得像一粒塵埃”,用這句話比喻他再貼切不過了。然而,我卻時常想起他。
他姓蔣,是我轉業(yè)前的區(qū)人武部的一個門衛(wèi)。這老蔣又矮又瘦,長相丑陋,再加上家境貧寒,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打著光棍。但他做起事來卻有板有眼,一絲不茍。較起真來,也可是十八頭犍牛也拉不回的主兒。那年秋天,黃河發(fā)洪水,參加防汛的區(qū)人武部正駐扎在老蔣的村子里。那堆積如山的防汛物資需要人看護,于是,有人推薦了老蔣。老蔣白天和大家一起沿著黃河大堤巡查險情,夜晚便守護著防汛物資。一個月后,汛情解除,黃河安瀾入海。人武部班師返營時,部首長忽然想起部里正缺一個門衛(wèi),如果讓這個無牽無掛的“一根筋”老蔣當門衛(wèi),一來部里也放心,二來老蔣今后的生活也有了個著落。征得老蔣同意后,他愉快地走馬上任。
那年,我赴人武部任職時,老蔣已做了整整八年的“門衛(wèi)”。時間一長,我可真真領教了“一根筋”的厲害。上班時間,只要來部里辦事或找人,不管認識或不認識,不管是誰的關系,一律登記核查后,才肯放人入內。課余時間,不經部首長允許,任何人不準走進辦公區(qū)。有一天,我得知老蔣當“門衛(wèi)”八年來,依然領著最初的那份微薄工資時,當即責成相關科室,向部里打了給老蔣漲工資的報告。老蔣順利領到了新調的工資后,竟跑到我面前連說了好幾個“謝謝”。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幾年后,我轉業(yè)地方工作,也就再沒見過老蔣。后來聽人說,那年冬天的一個深夜,幾個地痞青年要到人武部大院尋釁滋事,老蔣死活就不開大院門。幾個喪心病狂的家伙,竟揮舞大刀將老蔣砍成重傷,老蔣在醫(yī)院被搶救了三天三夜才保住老命。聽罷,我對這個低矮弱小的孤老頭,立時肅然起敬起來。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的錚錚鐵骨和凜然正氣是如何練就而成?
如今,我不知老蔣身在何處,也不知他現在過得怎么樣,但我會時常想起他、祝福他。
六
我曾數次涉足黃河口大濕地,因骨子里早就刻下了它蒼涼、荒蕪、貧瘠的烙印,所以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從不愿多看它一眼。身居鬧市久矣,這次趁著秋高氣爽,我決計登臨黃河口畔那座聳入云端的瞭望塔。
站在瞭望塔的最高層,我竟有一種騰云駕霧般的感覺。伸手就能撕扯一片飄動的白云,傾耳就能聽到鳥兒的私語。俯瞰,那浩蕩無邊的蘆葦,已是鎏金瀉銀,蘆花飛雪,一泓泓碧水之中泛著耀眼的波光。那大片大片遍布灘涂的堿蓬菜,幾經秋風秋雨的浸染,已使原本翠綠的顏色轉變得飛紅似火。我相信,過不了多久,整個大濕地就會覆蓋上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紅地毯。遠眺,黃河口兩側的防潮大堤,既像一彎閃爍在夜空中的上弦月,又似一張滿弦待發(fā)的弓箭。這條百公里長的防潮大堤,人們一直習慣稱它為“海上長城”,它見證了潮漲潮落,也見證了黃河口兒女為之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其實它就是一條盤臥在渤海灣畔、黃河之濱的巨龍,它把桀驁不馴的黃河、大海緊緊扼壓在自己的臂彎里,因此河海才溫順乖巧起來。確實,在巨龍臂彎的不遠處,海面上呈現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分界線涇渭分明,蔚為壯觀,黃藍相間。海河交匯,共生共榮,好一幅安逸、和諧、靜美的畫面!
說來,這個“最低處”的小城,滿打滿算建市也只有三十年的光景。她的確沒有煙雨江南青石板鋪就的小巷,沒有三山五岳的云海蒼茫、佛光圣燈,沒有名勝古跡的湖光山色、人文景觀,但這里卻正在走進人們的視線。這里頗具“新、奇、野、特”特色的環(huán)境,自然成為崇尚自然、回歸自然、親近自然的人們趨之若騖的所在。
“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云間?”秋天,我在低處昂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