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歌

每觀一處風景，我總有這樣的感受，即使美到極致的風景里，我仍能讀出幾分蒼涼來，這蒼涼的感覺，縈繞在我心中，久久不能揮去。

比如，觀一幅山水畫。

即使意境多么遼遠，風景多么險絕，縱有奇峰異石，飛流湍瀑，縱然是層巒疊嶂，云遮霞繞，那畫面上江水蜿蜒，棧道盤曲，綠樹紅花，屋舍儼然，靈感所動所及，或春或秋，或靜或動，或高或遠，縱橫馳騁，可謂雅趣自然，淋漓盡致了。但我仍能讀出，作者內心的那份真實悸動來，那份深埋在作者內心深處的寂寞來，那看似平淡閑適自在而灑脫的山水里，實則隱藏著深深的、巨大的悲哀與蒼涼。

這感覺由來已久，這莫非是佛所言“諸相非相”之感？“一切物語皆情語”，我相信中國的山水畫家們，沒有誰意在描繪真實的山水，而在借山水而喻情，詠物而言志也。山水者，即一心之山水也。

觀大自然之景，亦莫不如此。

無論是原野之落照，冬日之飛雪，還是高山之曉霧，山川之洪瀑，莫不引動我?guī)追稚n涼的心緒來。

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當我從擁擠而喧囂的城市走出來時，時間己是傍晚。我終于看到一番別樣的風景。一幅寧靜的晚秋圖呈現(xiàn)在眼前：一輪大而深紅的落日垂照原野，那卸去果實的原野，被落日之光烘托得無比優(yōu)雅而嫻靜，遠山靜穆，河流如帶。我們驅車行駛在這起伏的原野上，但見農舍、村莊以及散落在田間的農人，皆掩映在這片落日的光芒中。

我驚嘆于這一番景，這詩的原野，這畫的秋天。這禪意之境，這一份蒼然之色是城市里沒有的，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的締造者。就在我們身邊，一排排半開半放的玫瑰，更加精神地挺立著，迎著天光，彷佛也要和太陽并肩，把自己的光芒灑向天空大地。

在這片寧靜中，沒有歌聲，沒有驚詫，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我們等待著夕陽之后，滿天星斗能把天空映照得更加燦爛，把原野襯托得更加美麗。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這正是一切美麗的致命弱點。正當我們靜靜關注這一刻時，就在太陽即將墜落時，天邊忽然狂風驟起，沙塵彌漫遮蔽了落日，天地頃刻間陷入了一片昏暗混沌中，這寧靜的秋即刻被撕得粉碎。

我忽然覺悟到，世間一切皆無常，任何美麗都不是永恒存在的，任何美麗的外衣下都隱藏著一份蒼涼，都包藏著一份辛酸。就是在這寧靜的秋背后，也會有無數個疲憊的黃昏，有無數個風暴的肆虐，有無數個沙塵洪瀑的掃蕩，有無數個物競天擇的淘汰撕殺，這是無法擺脫的美麗的蒼涼。我曾目睹過洪水一夜間掃過村莊的情景，當洪水退卻后，整個村莊沉入了一片死寂的蕭條中。

然而，當人們沉浸在美景的暇想中時，誰又曾想到有這等的蒼涼呢？

其實每一寸風景，都有一片深厚的土地支撐著，當我們透過美麗，去探看這土地的過往，去傾聽這來自土地的聲音時，我們或許能聽出它的血腥來。這土地上，或許有過千年的興衰激蕩，有過鹿鼎頻爭的殺戮，有過戰(zhàn)馬嘶鳴的悲歌，有過農人的掙扎，有過離人的眼淚。而只有當這一切煙消云散、漸行漸遠了，才會亮出今天日出日落、花開花謝的美麗，而那些遙遠的蒼涼，卻被今天的晨曦或夕陽之光，稀釋了淡去了。

我想，每一片美麗風景的背后，隱藏著的無法言說的蒼涼，就像每一個燦爛的人生，背后都籠罩著無比的寂寞。當這份蒼涼落在詩歌里，落在詩人的詠嘆里，不正是他們留給人世間永恒的嘆息和悲哀么？

你聽，是誰在唱“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誰在高呼“天生我才必有用”，是誰在吟“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當年輕的海子，向往有一天“春暖花開”時，而他的生命里何曾有“春暖花開”之時呢？他絕望的死亡，把他生命的蒼涼推向了極致；當意氣風發(fā)的徐志摩寫下“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時，誰又曾讀懂他心中，那萬般不舍、千般無奈的心境呢？當李白夢游天姥山，迷失于天上的景色時，他人生的顛峰中又何曾出現(xiàn)他描繪的那般浪漫呢？“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其心境之蒼涼凄楚，以致于此。

這詩歌里的蒼涼，如同一輪凄美的夕陽，映照在人們心中，但夕陽之后卻是濃黑的悲哀。

我又想起去年的那場雪來，那場雪中的感受。

去年那場猛烈的雪，給這個南方少雪的城市，帶來了幾分驚喜與希望。當我繞開這座城，踏進雪的高山森林時，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一幅美麗的雪山美景出現(xiàn)在眼前。那漫天飛揚的雪，洗去了入冬以來天地間紛亂的塵埃，千樹萬樹像梨花一樣開放，裝點著這個世界。這個銀色的童話般的世界，是那樣的清涼而寂靜，那樣的純凈而自然。這南方的雪不像北方的雪那樣夾著寒風，肆意地摧殘著大地要摧朽萬物，它來得那樣溫馨，那樣輕盈，仿佛是一曲舞蹈，又像是一首詩歌，那覆壓在雪下的春天仿佛正在蓬勃生長，即將破土而出，萬物在雪的飛揚中，肅穆而安詳，似在等待著一個喜悅的時刻到來。

這是一幅天地間最美的景！

然而這美麗卻是那么的短促，那么的易逝，那么的不堪一擊，當太陽出來時，這一切都在消亡，都在結束，都在無聲無息地退出這個世界。我忽然間覺得，世間一切都逃不過無常之掌，一切美麗都將走向蒼涼，哪里會有清凈而永恒的世界呢？在這個充滿煩惱又短促的世間，一切美好都將化為蒼涼。

佛陀曾告誡我們，生命就是無常，世間萬有皆如空花幻影，世界就是個謊言。這是多么奇妙而深刻的體悟啊，佛是覺者，而我們卻是凡夫。

那天當我們下山回到城里時，忽然又聽到了那首久違的歌：

你是我的彩虹 我的金杯

你是我的小小的親親的最可愛的寶貝

擁有你 摟著你

我無比珍貴的寶石

你是圣誕樹上的星星

你是復活節(jié)可愛的小白兔

你是蜜糖 你是香精

你是一切的美好

而且最重要的

你是我的小小的親親的最可愛的寶貝

世界是個謊言，真理需要證悟。

在這蒼涼之間，我想我們需要這樣的詩歌，也需要這樣的謊言，讓我們的生命溫暖而富有意義，否則我們心底的蒼涼會走到極致，會走向黑暗般的悲哀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