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8年8月,我初中畢業(yè),二姐高中畢業(yè),在這年的8月1日,我們倆同時參加了工作。當時,有許多同學被分配到西戈壁農場新組建的青年連和水工連,我們因為想回父母所在的連隊,便被分配回四連。這一年,對于國家來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揭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由此,中國實現(xiàn)了從“趕上時代”到“引領時代”的跨越。我們家在這個年代末也發(fā)生了幾件令人難忘的事,雖然時間已過去多年,但依舊讓人記憶猶新。
還是從第一件事蓋房子說起。
好幾年前連隊從東干大渠的西邊地窩子遷址到東邊平房,我們家里分得了一間半墻底角為磚、房頂帽檐為磚、中間的墻為土塊的新房,在當時連隊大部分人家還都住在地窩子時顯得很是闊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姐弟相繼長大,母親在六十年末又給家里添了個小妹,于是這一間半房子便顯得不夠住了。特別是我由于上學了,也不能和父母擠在一張床上,每天只能打地鋪。小學在連隊讀,上了初中便在農場場部讀,那個年月也沒有覺得上學多重要,認為干活掙工分還自由些,所以初中畢業(yè)連高中也沒考,在學校填了一張參加工作的表格,就成為西戈壁農場勞動力中的一員了。為這事母親特別生氣,好長時間不理我,因為我答應她去讀高中的。但隨著我和二姐扛著行李從學校回家,面對木已成舟的狀況,她只好無奈地搖搖頭。在連隊的職工花名冊上,一下子增加了兩個人,在幾百名職工的連隊也算是勞動力大戶了。因為勞動力多,家里的收入也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家庭經濟也有了很大改觀。于是,在工作一年之后,父母親決定拆掉原來靠墻而蓋的堆放雜物的房子,重新蓋一間大的,能夠住人的房子,具體來說,就是解決我的住宿問題。在連隊蓋房子不費什么周折,地基隨便夯打一下即可,主要打土塊,一間房子需要四五千土塊,這對于有四個壯勞力的我家來說不是什么難事(當時大姐在山上工程連修水庫,不在連隊職工花名冊之列)。更何況靠近我家住宅旁就是林帶和公路,我們只需在林帶里引些水,將房后的土泡上一夜爾后將鏟出的泥沾上麥草滾上一個個類似冬瓜大小的泥團,放入打土塊的泥模子里即好,一個壯勞力正常情況下每天打上400—500塊沒有問題。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打土塊的任務很輕松就完成了。緊接著是找能蓋房子的木料,而最為關鍵的是找能當橫梁的木頭。如果所蓋的房子想和原來連隊所蓋的房子長度和寬度都一樣,則需要5根橫梁,但在那個年頭,不要說5根,即便是1根,也讓父親無處可尋。連隊人早先蓋房的木料,原是在鄧家溝和老龍河兩岸砍伐的胡楊,可這二十多年連續(xù)的砍伐和開荒,這兩處能做蓋房所需的木料已全部耗盡。場部和連隊搞建筑所用木料是按指標由上邊特批供給的,輪到職工自己建房,只好自己想辦法解決。連隊職工解決的辦法大都是跑到芨芨廟水庫上游等候從山上洪水下來時沖下來的一些木料,這頗有些“守株待兔”的味道。因為這種運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碰到的,它需要各種機遇的巧合,才能有所收獲。如上游山上的大樹被沖倒了,落入了河里,再加之山上雨大河水暴漲,使這些樹木很快進入幾十公里的河渠,在幾十公里河渠的沖蕩過程中隨時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即便沒有任何閃失這棵大樹落入誰家也是未知數(shù)。父親這人雖肚里有些墨水,但這種尋找木料的本事不是他嘴里說說就能辦到的。因此,在準備蓋房子動工之前,還是母親在連隊大渠邊“蹲守”了一個多月才從東干大渠的閘門出水口處尋到一棵五米來長的20厘米粗的紅松,算是唯一可以稱作房梁的木料了,但這根木頭實在太短了,3米的長度去掉兩頭搭墻各占30厘米,房子的空間則不足2.5米,這和以前的雜物房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父親對著這唯一的一根木頭,卷著莫合煙,一連抽了幾個晚上,用木棍在地上劃來劃去,最后決定用這根不足3米的木頭,蓋起寬度為4米的房子。父親說的話使我們目瞪口呆,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問題,這真有點天方夜譚。父親見我們不信,便拿起手中的木棍在地上給我們比劃。原來他蓋的房子類似“山”字形,只是這“山”字中間是最長的那一豎,改為最短。也就是說,父親要在這4米寬的空間,再豎一垛墻,直到這個墻延伸至4米,4米之后用母親揀回的那根3米長的木頭搭在墻上,一直搭到后墻,這樣利用這道墻和這根木頭蓋起了長為7米寬為4米的房子,只不過這個所謂寬為4米的房子前面有墻的寬度各為2米,后邊無墻的才可稱得上4米。那時我家在平房的東頭,蓋的房子也在東頭,按理說,房門應開在靠近老房子的2米處,進出方便啊,可在蓋房子時不知哪位師傅說,這房子冬天沒有火墻,只有一個土爐子,住人怕要受凍,為了保暖,房子門還是靠最東邊開為妥。于是,這房子蓋起來,我們家房屋的進出便成了一個“S”,從最初連隊分配一間半的最后半間,直到加蓋房子的最東頭的門,鄰居說,進了你們家像進了“地道戰(zhàn)”。母親則笑著說,就這也不易呢,現(xiàn)在總算每個人都各自有睡覺的地方了,我看還蠻安逸呢。
房子蓋好,住的問題解決了,母親召開家庭會議決定全家上陣打牧(羊)草。
打草從麥子拔節(jié)時就開始了,在西戈壁的荒灘、渠邊、田埂,鄧家溝兩岸水淺之處均是打草的主戰(zhàn)場。在每天天剛亮的出工前和收工后頂著月亮星星,男人和女人們都會拿著鐮刀走向他們事先所相中的地方。在打草之中也常會有許多的意外之喜,比如有人會無意中收獲幾十個野鴨蛋,有人會收獲幾只小野兔,有人會收獲幾筐野蘑菇。而那年打草我的父母則收獲了幾麻袋魚,魚的發(fā)現(xiàn)是在我們連隊居民點后邊3里多巴巴胡馬一家哈薩克族氈房不遠處的一條水溝里,那條溝是一條自然溝,也被當做農田的排水溝,母親有一天瞧見那兒的蘆葦長勢不錯,便在那兒扔下了條毛巾作為標記,意思是這地方我先找到了,別人就不會再在那地方動手了。這也是當時連隊打草時的規(guī)距,類似于“占山為王”,但卻十分有效,多年來西戈壁人也從來沒有更改過。這天下班后母親和父親到那兒打草,打草時母親突然聽到溝里有嘩啦啦的水聲,便走到溝里去瞧瞧,待她跳下溝時簡直驚呆了,由于當年天熱,溝里的水幾乎沒有了,剩下的溝底幾十米長的一丁點水里,滿滿的一溝魚擁擠在一起撲騰撲騰直跳,什么草魚、鯉魚、鯽魚、白條子、鰱魚、五道黑、泥鰍應有盡有,這是母親來西戈壁10多年來第一次見到有這么多的魚,她連忙大聲喊父親下來瞧瞧,父親見這場面也欣喜若狂,只是他沒有立馬跳下去抓魚,而是對母親說,這么多魚,怕是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抓不完,若喊連隊其他的人來,又不夠大家瘋搶的,我的意思是咱們誰也不吭聲,我回家去悄悄弄幾條口袋,再弄輛架子車來,這樣抓完魚好弄回去。母親說,你這么晚拉輛車來人見了怎么說?父親說,這很簡單,說是拉草拉柴火都行啊。母親眼睛看著溝里蹦跳的魚兒滿臉歡笑地說,那好那好,你快去吧。
在父親將架子車和幾條麻袋裝化肥用的尿素袋拿到溝里的時候,母親用手將那條溝里的水幾乎潑光了。溝里的許多魚已經沒有蹦跳的力氣了,一層摞一層。父親和母親將所有帶來的口袋裝得滿滿的,也僅能裝下溝里魚的十分之一。用父親的話說,不行再回來拉一趟,母親想想說,算了,回頭還是告訴鄰居吧,讓他們也來嘗嘗鮮,湊個熱鬧。于是母親把潑出去的水又重新引回溝里,溝里剛剛蹦跳不動正喘氣的魚立馬又歡騰跳躍起來。母親和父親將幾麻袋魚拉回家中后,立馬告訴了隔壁和前后的鄰居,連隊職工居住得本身也不分散,這個消息一傳出,盡管那時大多數(shù)人家已吃過晚飯,貪睡的人已經上床歇息,月亮也已升上天空,但聽說有魚可抓,而且眼睜睜地看著我父母拉了一架子車魚回來,連隊還是沸騰了,大人小孩子連走帶跑地拿著手電筒趕往那條水溝,抓魚的嬉笑聲熱鬧了半個晚上,去早的人都頗有收獲,知道消息晚滾了一身泥水沒有抓著幾條魚的也大有人在。那一夜,哈薩克族牧民巴巴胡馬家從未有這般熱鬧過,燒了好幾壺奶茶招待連隊這些抓魚的人。當然由于抓魚的人太多,父母親在那兒打的草也被人翻來復去踏得不成樣子,母親說至少損失一多半。父親對母親說,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你有了這么多魚,夠吃半年,還想那些草干嘛?母親瞪了父親一眼,別給我說那些酸詞,我沒上過學也搞不懂,只是這些魚可真是好東西啊。
由于那年父母特別能干,尤其是母親幾乎中午從來都未休息過,她那件白色的圓領汗衫后背也被磨了幾個窟窿,但我們家打草也獲得了空前豐收,在門前摞起了四個整整齊齊的草垛,母親會經常端著飯碗圍著草垛轉幾個圈,然后對父親說,兩垛可以完成連隊的任務,另外兩垛是多余賺的。父親看了看后架上的漆已經磨光綁著四根棍的自行車說,今年它也算出力到家了。母親白了父親一眼說,有了錢給你換輛新的。
二
雖然我們家的新房蓋起來了,打草的任務也超額了許多,但對于西戈壁秋季的莊稼來說當年卻是個災年。原因是當年的霜和雪來得太早了。特別是水稻稻穗尚未成熟,還直直地挺立著,就被寒冷的冰雪包裹了。有道是穗不低頭顆粒無收,大概就是指這光景。
西戈壁種植水稻的歷史并不長,也就兩年。因為種植水稻需要特定的條件,那就是必須要有足夠的水源做保證。這些年,西戈壁人為了保證所開墾的土地有充足的水灌溉,想方設法去上游的山里尋找水源,經過努力終于在離西戈壁農場100多公里處的昌吉廟爾溝上游發(fā)現(xiàn)了幾處雪山之水,利用河谷的狹長地帶,橫腰攔截建成了大壩。這樣,上游幾條河的雪水就不會白白流淌了,在三屯河水庫放閘大水進入西戈壁后,農場又修建了芨芨廟水庫,對來到西戈壁的水進行第二次的分配,使每個生產連隊根據(jù)種植作物的不同調節(jié)不同的水量。由于有了水的保障,再加上附近米泉、昌吉、五家渠、梧桐窩子、青格達湖等附近的鄉(xiāng)村和兵團團場都種出了品質上乘的水稻,農場決定在西戈壁開始大面積種植水稻。我還記得連隊的第一批稻種是父親和連隊的其他人一起趕著馬車在當時米泉的羊毛工還是三道壩等處購買的?;貋碇?,父親說當?shù)剡€有一個村叫什么皇宮,這地方怎么可能有皇宮呢?一定是皇貢,是給皇上納貢糧,當?shù)厝艘礇]文化,要么是口誤,要么是以訛傳訛,肯定不對。母親說,別人都喊了這么多年,也沒見人給糾個錯,你怎么去買了次稻種就瞧出不對勁兒了,是顯擺你有文化啊。父親說,這事不是顯擺,是有很多地名需要重新考證呢。比如咱們這兒的三十戶、五十戶地名,一般人肯定理解是指多少戶人家,其實這里面大有學問的,按照新疆當時的總人口算不可能有這么多戶。這些所謂的人口“戶”應叫“斛”,是指一種東西的容器,三十戶、五十戶應為三十斗糧食、五十斗糧食。通俗的話講就是三十麻袋,五十麻袋糧食。對于父親的說法,母親沒有分辯,因為論學識,她的確不是父親的對手,況且對于“戶”和“斛”之間的關系,她也懶得搞明白。不過父親的這一說法,在三十年后得到了確證。那是在一個北疆油菜花開滿大地的時候,我陪內地來的一位對新疆地名頗有研究的專家去烏蘇考察一處歷史遺跡,無獨有偶的是當?shù)匾灿幸粋€“皇宮”村,還有一個“八十戶”的地名。當?shù)匾粋€搞史志的人問專家為何叫這些地名?專家的回答和父親如出一轍。對專家的話我不知該不該告訴父親,專家是以史料作考證,而父親僅憑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做的猜測,但某種東西有形和無形之間的牽聯(lián)誰又能說得清呢?
那年的霜凍從九月上旬就開始了。在西邊的老龍河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風之后,秋雨就跟隨著過來了。往年,第一場秋雨也就下個半天或一晚上,可那年提前來的雨直下了兩天兩夜,連隊好多人家的房屋都漏雨了,連隊西邊的老居民點,由于剩下的一些房屋全部是用土夯的墻,哪里經得住這么長時間的雨水浸泡,好幾戶人家先是墻體塌了,最后連房頂也塌了。幸虧沒有傷著人。我家在蓋新房時順便在老房子上又加了一層泥巴,算是有先見之明,幾間房子倒落的滴水未漏。受災的不僅是水稻,還有那些昂著頭的高粱、谷子、玉米,還有人們冬季生活所需的冬菜。所有的秋作物在最后該生長的季節(jié)由于霜凍的早早來臨,而未能完成顆粒的飽滿旅程。
秋收,是在人們嘴里吐著一團團白色熱氣時候開始的。那時節(jié),8月底播種的冬小麥抽出了葉片,每天清晨葉片上都是白色,那是每晚霜露留下的痕跡,到了正午,陽光出來,葉片上的霜露化成水,順著葉尖朝下滾動,而每顆滾動的露珠上都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太陽。此時,南歸的大雁靜靜地在麥地里尋食,偶爾路過的動物或許不經意間驚擾了它們悠閑的雅致,使它們感受到了危險,會不時地發(fā)出鳴聲,似乎在提醒著整個雁群。每年深秋,在冬麥灌入水之時,都會有雁群在西戈壁大片大片麥田地里停留,大的有幾百只,小的也有幾十只,特別是在水源充足的鄧家溝兩岸,由于碧波蕩漾,更是雁群歇息的驛站,因為雁群在西戈壁做入冬前的短暫停留后,它們的翅膀便要飛向更遙遠的天際,去尋找自己另一個家園。對于每年來往的雁群,連隊很少有人捕捉,即便有一兩只落伍的,或因傷病而掉隊的,連隊職工也會將其抱回家中喂養(yǎng),待它們痊癒后再將它們放飛藍天。對這些從南國故鄉(xiāng)飛來的鴻雁,連隊職工把它們看作是神鳥,因為只有它們年年會從故鄉(xiāng)帶回春的消息。
父親那時在麥地里澆水,也就是給出苗不久的冬麥澆第二次水,也俗稱“灌冬水”,因為冬水澆得透得才能保證冬麥苗在寒冷的西戈壁不被凍壞凍死,如果“灌冬水”只澆了地的表層,那第二年開春麥苗返青之季地里就會出現(xiàn)枯黃一片??梢哉f“灌冬水”對于在大田地里忙活的人們來說是個技術活。當然“灌冬水”的活兒基本上都是由男人們來干的,這是因為澆水時不分晝夜,24小時連軸轉,女人們一般吃不消;另一個原因是如果渠水大,需要堵口子等出力的活,一般女人也應付不過來,所以澆水班都是由男人組成。父親盡管在連隊的勞力中不屬于壯勞力,甚至干農活他還不如母親,但因為是男人,澆水班的活兒也只好湊合著干了。因為澆水時需要兩個人搭伙,雖然他體力差些,但肚子里許多笑話和故事,還是有不少人愿意和他搭伙在一起,目的只有一個,在將支渠的水引到麥地喘口氣的時候,抽著煙可以聽父親天南地北,從古到今講些奇聞趣事。澆水班當時除了工分高外,還有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免費吃連隊食堂提供的飯菜,在那個肚子里缺油水的年月,畢竟公家食堂的伙食比自家的要強一些,這也是連隊男勞力愿意主動要到澆水班的原因。
其實這年父親到澆水班也是他心情最灰暗的時候。父親自第二次來疆后,他的性格倒也改變了不少,用母親的話,不再那么年輕氣盛、得理不讓人了,或者說脾氣也被消磨掉不少。他也曾多次進行過反思,雖然肚子里有點墨水,但不依舊和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嗎。人不認命不行啊,母親常說,不是你命里的,那樣兒也都不屬于你。父親來西戈壁后,一開始仗著自己有些文化,也先后做過記工員、管理員、統(tǒng)計、會計等,可都干不了多長時間,就被撤職了。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在許多場合他顯得比連隊領導都高明。領導可以容忍很多的東西,但絕對不能容忍一個自以為是、而且比自己聰明的下屬,況且這個下屬并不是肩膀上有“鋼板”的人(指貧下中農、復轉軍人、革命干部),他僅僅是一個自流來疆的“盲流”,所以隨時將他拿下也就不足為奇了。幾年來父親上上下下好幾回,他自己每次被撤職總在嘴上說要吸取教訓,可過不多久,他那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犯了。自然連隊那些不用下大田出力的差事又換成了別人,幾番折騰下來,父親雖然連個“好差事”都丟了,但他的名氣在西戈壁倒也揚了起來,以至后來連隊再換領導,也再沒有人敢用他了。到我和二姐回到連隊時,父親也不過剛滿50歲,因為連隊干部不再愿意讓他成為“管理”人員,母親覺得自己也很沒面子,臉上掛不住,人多場合母親自然給父親留些臉面,但夜晚回到家里,少不得埋怨,而父親在母親的數(shù)落聲里,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
在西戈壁大田里,母親自然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好在她從小吃苦慣了,什么樣的活在她眼里都能干,用她自己的話只不過多掏些氣力罷了。別人割水稻鐮刀老鈍,她是事先磨好兩把隨身帶,另外又將家里的一塊磨石帶上,趁休息時間,把鐮刀磨得鋒利。有些人的鐮刀鈍的不成樣子,母親也就順便幫別人磨幾下,她邊磨還邊對別人說,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功,你這樣的鐮刀別說割稻子,連只雞怕也殺不死呢。趕明個兒先把鐮刀磨好后再出工,磨刀那點工夫怎么都應該有的,不就少抽一根煙少喝一口水嘛。接過她磨好的鐮刀的人自然對母親所說連連點頭,有些人還伸出大拇指,意思是母親刀磨得好。在連隊大部分勞動力苦干了將近一個月,第一場大雪在西戈壁上空悄然而至的時候,連隊的水稻田終于被收割完了,只是那些割下的來不及拉到場院的稻捆還都一個個在雪地里站著,猶如一個個雪人。
由于氣溫低,第一場雪又下得大,整個西戈壁也就被雪包裹的嚴嚴實實了,無論是連隊住處,還是田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些道路旁林帶里,條田里的白楊樹、榆樹、沙棗樹,還有鄧家溝兩岸的紅柳所有的枝條上都掛滿了霧淞,惟有從居民點家家戶戶煙囪中冒出的炊煙使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雖然稻子割完了,但要想把稻田里的稻捆全部從雪地里拉回場院,連隊的人手顯然不夠。農場領導一聲令下,讓場部中學的近千名師生停課一周,全部參加搶收稻捆勞動,而且專門交代,以此次勞動作為學生期末鑒定優(yōu)良的標準,那時候鑒定可是大事,所以參加勞動的中學生也極為賣力,挑擔的、肩扛的、腰背的。有些半大的男孩,正是長氣力的時候,相互之間暗自咬牙不比大人們弄到場院里少。也就是一周多時間,連隊的場院上已摞起了高高的糧垛,有高粱、黃豆、玉米。當然,最多還是水稻,一溜擺過去的稻垛如小山似的,引來落雪后四處覓食的麻雀兒爭先恐后地飛來飛去,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在垛堆上,連隊幾個會捕鳥的河南人,每天用“粘網(wǎng)”都捕獲幾百只,可謂戰(zhàn)果輝煌。
收上場院的秋作物用老職工的話說是都很癟,與往年成熟的年份相比,連50%都達不到,但正因收獲的果實少,連隊才要求必須顆粒歸倉,以使受災的影響降低到最低,盡管各種作物脫粒時都是嚴格按要求來執(zhí)行,很少有浪費的就那樣打下的果實也與原來估計得相差甚遠。農場領導臉上無光不要緊,最倒楣的要屬連隊職工了,因為是靠收成多少拿工分的,收成不好,工分自然不值錢,那些算計好年終發(fā)錢時的各種購買計劃都落空了。
俗話說禍福相連隨,也因為入冬早,整個北疆的畜群牧草未能及時儲存。我們多打下牧草的人家都大賺了一把。我家除了上交連隊的“義務草”之后,僅多余賣牧草的收入就超過300元,惹得許多僅完成連隊打草任務的人家很是眼紅,要知道當時300元可是一個整勞力全年的收入呢。而這些錢全是現(xiàn)鈔,不是連隊的工分,只有農場有錢時才能兌現(xiàn)。母親晚上在煤油燈下一遍一遍興奮地數(shù)著票子,對圍在她身邊的我們說,今年春節(jié)給你們每人扯一身的衣服,對了,你們不都眼饞別人穿的的確良布的軍衣嗎?就那種樣式的,我已經托人打聽了布料的價格和裁縫的工錢,保準新年都能穿上。我們聽了都樂壞了,這可是我們期盼好久的愿望,母親一句話就給我們解決了。母親對父親說,也給你扯件新衣服吧,你不是“秀才”嗎?雖然現(xiàn)在整天鉆在泥土里了,但出門別太寒酸了。至于我,你們就別操心,有喜歡的當然不會落下的。母親的一席話令全家人皆大歡喜。
可也正因為我家“賣牧草”獲得的鈔票讓人眼紅,使父親又犯了脾氣,或者說他覺得受到了污辱,他決定要為自己的命運“挑戰(zhàn)”。
三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連隊有一個職工姓曹,平時我們稱他曹叔,這是一個單身戶,是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平常和我們家來往也不是很多。過去,想討口吃的就來我家混口飯吃。母親見其一人生火開飯諸多不便,他來混上一頓兩頓飯也就不在意,并不放心上。但今年別人在打牧草時他不愿下苦,還在一旁說風涼話,這些人想錢怕想瘋了吧,指望這些牧草能發(fā)大財嗎?不僅自個兒沒有完成連隊的上交的打草任務,更談不上有多余可賣的了。所以當連隊有些人家因賣牧草而有了一疊厚厚的鈔票,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吃了什么虧一樣,不知出于何心理他有一天竟跑到我家向父親張口借錢。父親這人要面子,不想借又怕別人說自己小氣,吱吱唔唔的不知如何應對。那張平日里說故事如“說書”般無比流暢的嘴好像被堵了一半,嗚嗚的也不知說些什么。母親見父親那樣,心里來氣,就直接從房的里間走出來,對曹叔說,這事你不用給孩子他爹說,給他說也沒用,這個家是我當,告訴你想借錢沒門,我們全家辛苦幾個月,都累得快扒層皮了,就這點鈔票有多少事等著呢。你也不想想,你是個單干戶,全連隊誰有你富有,我們不找你借錢倒奇怪了,還有你這樣的厚著臉皮找上門的,外面雪下得大,趕緊的找地方涼快去。母親的一席話,說的曹叔啞口無言,只好灰溜溜地奪門而去。只是他這一去后,就滿連隊開始嚷嚷,說老龔這個人空有一肚子墨水,他這一肚子墨水也只配夏天流汗打點牧草用。如果真有文化,還像我們這般下苦力?不早早尋個輕松的活兒了。咱們滿世界瞧瞧,哪個有文化的人會干這下死力的活,這說明這人沒有文化是個騙子。
父親聽到這番話自然是憤怒溢于言表,他準備找那曹叔理論一番,說個清楚。遇到拉扯不清的事連隊當時最有效解決問題的方式是靠拳頭。母親對父親說,為那種人動手不值,再說,你也不一定能打過別人,就是打過了又能分辯出個什么子丑寅卯嗎?我看,人家講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你想想,你這輩子干了多少差事都沒長久,這說明你這人本身是有問題的,不能說所有的錯全是別人的。母親的幾句話,使父親如泄了氣的皮球,腦袋隨即耷拉下來。但父親心里頭的火應該是依舊在不停燃燒,雖然他不和母親爭辯,但對于這個連隊沒幾個人能正眼瞧的曹叔,竟然用如此的話語來羞辱他,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何況在父親的眼中,他本身覺得自己這一生就有點虎落平川英雄氣短之感,而曹叔的言語又恰恰刺中了他最敏感的神經。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出件什么大事,才能讓西戈壁的人刮目相看。
其實,對曹叔這個人,我們連隊沒幾個人喜歡。他原籍在安徽,1958年支邊,他們那個村子許多人報名來疆,當時來疆叫支援邊疆(后來簡稱為“支邊”),是件很光榮的事,看到要去“支邊”的人敲鑼打鼓,胸戴大紅花,聽說還能吃飽大米飯和白面饃饃(當時西戈壁農場接“支邊”的人所說),他便堅決要求去新疆,因為在村子里他年齡已過40歲,尚未娶妻,怎么講也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于是,在他的自告奮勇強烈要求下,接人的干部十分感動便答應了他的請求,于是,他便隨著家鄉(xiāng)拖兒帶女的幾百口人一起來到了西戈壁。在西戈壁,由于曹叔屬于年齡偏大的勞動力,連隊便安排他在菜地工作。但曹叔這人屬于既貪嘴又不愿下苦之人,別人家為改善生活,養(yǎng)個豬羊雞鴨的,再懶的也會養(yǎng)幾只兔子和鴿子,可他不,什么也不喂養(yǎng)。但誰家要是殺豬宰羊,他比誰的鼻子都好使,耳朵都靈光,會早早地跑到人家門前。連隊那時家家戶戶還沒壘院墻,豬圈、羊圈、雞圈也都在門前和屋后隨意搭建,宰羊還好說,用不上幾個人,而殺豬則不一樣了,首先要有幾個身強力壯的人,或宰殺牲畜有經驗的人先跳進豬圈,將豬摁倒捆綁住后方才抬出來宰殺,雖然母親喂豬養(yǎng)羊是把好手,但對于剝奪這些家畜生的命她從未親自動過手,父親雖然是男人,但做這種粗氣力活也不是他的強項(別人家干這種活是從來都不會喊他幫忙的),只有自家殺豬時,他才會在豬圈旁給別人遞個繩子、凳子、扁擔之類,用連隊老職工的話,父親所做的活兒只能稱做“偏料”。再說曹叔這人只要聽到連隊豬叫的聲音,不用找他準在那一堆圍著看熱鬧的人群里,若主家沒請幫忙,連隊一些職工抽上一支煙,在豬被捅上一刀,血汩汩流入的白瓷盆中時便各奔東西下地去忙活了,幾個請來幫忙的這時候在給豬腳處拉一道口子,開始吹氣,不管那些豬是胖還是瘦,都吹得個圓如皮球。而在豬未殺之前,旁邊的土灶上早已燒好了一大鍋水(大鐵鍋都是連隊食堂的)準備用來刮豬毛。而當一瓢瓢水澆在鼓起氣的豬身上,曹叔就會將自己磨得飛快的兩把刀非常及時地遞上,邊遞邊說,用這刀,這刀鋒利,刮豬毛來得快。幫忙的人對曹叔這做法都習以為常,嘴上也不客氣,順手也就接過來。如果說連隊哪家殺豬沒見到曹叔出現(xiàn),反而讓人有些奇怪了。曹叔既然給主家遞上家伙幫了忙,主家自然不能不對曹叔說些客套話,雖然別人該出工的出工,該干嘛干嘛去了。但主家還是勸曹叔留下搭個手,此話也正是曹叔圍觀的目的,于是借梯子上房名正言順。此后,在對這頭豬的處理過程中,曹叔的聲音比別人都高了8度,讓人感覺他的重要性,至于最后主家端肉上桌,打開酒瓶子。曹叔仿佛自己成了主家,招呼這個招呼那個。連隊也有幾戶人家看不起曹叔這一做法,說白了就是不愿曹叔吃白食,雖然殺豬時曹叔將磨得鋒利的刀遞上去,但人家就是不接,曹叔在邊上轉來蹭去,可別人就是裝做看不見,曹叔幾次張嘴說話,可別人就是不接話頭,最讓曹叔生氣的是,他厚著臉皮在人家門口站上半天,想混口肉吃,可到吃飯時別人上桌后把房門關上了,把曹叔晾在門口曬太陽。對這幾戶人家曹叔自然口中無德,逮著機會就糟踐幾句,可他孤家寡人,又害怕別人的拳頭,所以也就忍個肚子疼,碰到我父親,曹叔自認為自己的胳膊比父親的有些氣力,父親打架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便在語言上對父親進行譏笑和挖苦,沒料到他的這一作法,倒成就了父親的一個作家夢。
四
父親的家鄉(xiāng)邳縣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父親的家族中最先將革命的火種在那塊土地上傳播下來的是幾個從法國留學歸來的青年學子,是他們追尋真理的目光喚醒了古老運河邊的民眾。雖然在那艱苦卓絕的歲月中,這里的黨組織多次遭受創(chuàng)傷有過低潮,有過白色恐怖,但火種存在,紅旗終究會漫卷這塊大地。《紅巖》一書講述了在渣滓洞關押的中共黨員宋綺云、徐林俠夫婦及“小蘿卜頭”等政治犯的故事,宋綺云時任愛國將領楊虎城將軍的秘書,他和夫人徐林俠都是邳縣人,夫人徐林俠出生于大運河北鐵佛寺村,宋綺云出生于運河南20里的梁堂村。而這村有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叫梁益齋,他的土地、財產在邳縣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他的兒子和侄子也都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抗日戰(zhàn)爭期間梁益齋的兒子率隊離開家鄉(xiāng),但為了照顧家人還是給梁老爺子留下了一個連的兵力看家護院。1940年日本鬼子進行大掃蕩,當?shù)氐奈涔り犃α勘∪跚巴闈珊?,請求陳毅軍長派兵前來打鬼子。陳毅軍長爽快答應了,決定派“十八梯隊”前往邳縣同日寇斗爭,以鞏固抗日根據(jù)地。半個月后,隊伍下來了,可當?shù)匚涔り牭娜松笛哿?,原來這“十八梯隊”就18個人,而為首的隊長還是一名姓趙的姑娘。原來這“趙姑娘”是梁益齋的外甥女,她是奉陳毅軍長的命令來找梁益齋,要他出任抗日民主政府邳、睢、銅、靈四縣行政公署主任,并且要他將看家護院的士兵轉變成共產黨的抗日隊伍。梁益齋是志存高遠的人,在民族大義面前他二話不說,不僅擔任了四縣公署主任,而且寫信給前方作戰(zhàn)的兒子,讓他們英勇殺敵,早日把鬼子趕出中國去。后來趙姑娘帶的隊伍由18人發(fā)展到上千人的隊伍,成了新四軍四師黃克誠部的一支勁旅。
我的大姑(父親的大姐)在抗戰(zhàn)初期入黨并擔任運河區(qū)委的婦救會長,大姑父則掛著盒子槍成為了縣大隊的武工隊長,父母的家族中出現(xiàn)了很多共產黨人,他們在家鄉(xiāng)大運河上演繹了無數(shù)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許多人犧牲在了艱苦卓絕的斗爭中,沒有能夠活到解放勝利的那一天。因為父母親身經歷抗戰(zhàn)和解放戰(zhàn)爭,特別是淮海戰(zhàn)役時,母親牽著牲口為解放軍送糧,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戰(zhàn)士為救母親而被炮彈炸死,那一幕時時刻刻印記在母親的腦海。母親對父親說,你肚子里有墨水,把咱們家鄉(xiāng)的事寫出來就是書啊。母親這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非常有政治頭腦,她說你寫這些故事保證沒事,因為是寫共產黨、八路軍打鬼子的事,是抗戰(zhàn)的事,再有什么運動,也不會說抗戰(zhàn)不對吧。再說,現(xiàn)在也不像以前了,不是動不動就要糾辮子、扣帽子,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誰也不會把你怎樣。母親說這話是有道理的,也是她的親身感受,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場不再搞運動,抓階級斗爭了,而是提出發(fā)展經濟,連隊也不再是干好干壞一個樣,而是實行班組大承包,多勞多得,超產可分紅了。父親說,對??纱肓藥滋鞄滓购髮δ赣H說,咱家鄉(xiāng)的故事太多,要想寫完不知要寫到猴年馬月呢。母親說,那可怎么辦呀,要不你先揀那些重要的、有意思的寫。那時節(jié)我和二姐已在四連工作一年多了,在父親的影響下,也喜愛讀文學作品。但從未想過父親能寫小說,也不曾想過他寫的小說能否出版。但從內心來講,又非??释赣H能夠成功。父親將這部尚未出爐的小說定為三部曲。第一部《沉浮》和第二部《滄桑》主要寫運河邊8年抗戰(zhàn)的故事,第三部《春曉》寫解放戰(zhàn)爭的故事。父親說,這三部寫下來字數(shù)怕有100萬,母親說,比蓋房子打土塊還累嗎?父親說,那不一樣,只不過一個是靠體力,一個是靠腦力。母親說,這不就得了,你這人又不愿下體力,就好好動動筆桿子吧。
父親覺得寫這部書他有特定的優(yōu)勢,一是所寫的都是他熟悉的人和事;二是有許多故事是他和母親的親身經歷,根本不需要設置情節(jié),原汁原味照搬過來即可;三是那時已入冬,家家戶戶都在打草繩,不用出工就可換工分,而最大的好處是父親打草繩的任務全家可替代,他就有了充足的時間。
說來也巧,就在父親動筆寫稿之際,附近團場有一個老鄉(xiāng)來我家串門,聽說父親寫小說缺紙便自告奮勇地從一○一團造紙廠給父親弄回來一尿素袋各種顔色的紙,老鄉(xiāng)說這些紙都是造紙廠的下角料,不要錢。于是,父親便在那些五顔六色的紙張上開始了他的作家夢。
動筆寫《沉浮》的時候,父親那年剛滿50歲。50歲那個年月在農場大田里做活已算老人了。父親覺得如果真能寫部小說,或許可以改變一下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否則,這輩子他也只有和莊稼打一輩子交道了,真如曹叔所言,你那些“文化”只怕是喂狗狗都不吃呢,“文化”是什么?你拿什么來證明你有“文化”。
為了不耽擱或者影響父親寫文章,母親專門把我們家的半間房子騰出來使父親有了寫作的“書房”。我們搓草繩全部在外間的房子里,搓草繩就是用稻草搓成繩子,每一圈為1.5米,100圈為一個勞動力一天的工分。干農活對草繩的需求量極大,連隊人收割莊稼和打牧草都離不開草繩。在父親寫作的日子里,家里的飯菜也稍微有了改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那年做了兩缸鹽豆子。除了正常的在缸里下些蘿卜片食用外,母親還經常用鹽豆子炒個雞蛋、炒個豆腐,用以補充父親的營養(yǎng)。父親那時寫作也非常辛苦,每天睡得都比我們晚,我們一般搓草繩到凌晨一兩點,而父親那時節(jié)房間的燈光一直亮著。就這樣,一直寫到那年的臘月,快過春節(jié)了,父親終于寫完了他的長篇小說的第一部。因為父親小時候接觸的文學作品都是章回體的,所以他的這第一部小說也按章回體來寫的。每到該收尾了,末了加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盡管使用章回小說的手法,但里面的故事卻是生活在父母的記憶里,原汁原味,沒有任何編造的痕跡。每寫完一章,父親就會為我們讀上一遍,算是征求一家人的意見。無論是在吃飯還是搓草繩,我們一家人都會圍坐在一起討論,有時候我和姐姐還會爭得臉紅脖子粗,而母親很少發(fā)表意見,只是聽我們爭吵,有時見爭吵得實在厲害,便插嘴說,這寫小說就如說書,只要故事好,讓人心里老惦記著,就不愁沒人聽。聽了母親幾句話,我們放下爭吵的話題,又相互猜想父親下節(jié)會寫出什么故事來。
父親動筆寫這部長篇時感覺僅靠一本《新華字典》無法解決遇到的困難和問題,他需要一本更大更厚的字典來當他的“老師”。也不知他從哪里打聽到了現(xiàn)在新出版了一套《辭?!贰D赣H說,需要就買吧,這還用商量?父親見母親爽快的樣子就說,這可是你說要買的,不過錢可要不少呢。母親當時想一本字典能需要幾塊錢呀,便沒含糊地說出,買,我說的,只要寫書用的著,這錢應該花??僧敻赣H說出這套《辭?!飞现邢氯齼怨灿?9元,需要母親整整兩個月的工資時,母親一下子沉默了。在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32元,兩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買套《辭?!罚改杆麄兊墓べY比我們多幾塊錢?!掇o海》的書價讓母親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但她說過的話又不好收回,況且這是父親寫書要用的。母親思忖了一會說,買,必須買。這樣,孩子過年的新衣服必須做,打了一年牧草,娘答應的事,一定要兌現(xiàn)。我們倆老人將就一下,新衣服來年再做吧。母親辦事很是雷厲風行,第二天,她就將買書的錢交給了我,她說,兒子,你去一趟師部五家渠新華書店,將你爸說的《辭海》買回來。那時候西戈壁農場和六師師部五家渠還未通公路,我是從昌吉縣五十戶、濱湖公社的小路上騎著自行車去的五家渠。買書時新華書店的售貨員有點奇怪地看我,她認為,買這種《辭?!返亩际枪覇挝?,哪有個人舍得花這么多錢買這種東西的。售貨員不會想到,就是靠《辭?!愤@個“老師”,父親才寫出了他的長篇。買回《辭海》的當天晚上,母親在燈下用手撫摸著三部厚厚的《辭海》封皮說,老天,里面有這么多字啊,誰能認得完啊,不過,這東西可以傳代,兒子、孫子都可用得上。
父親這部小說的初稿也就寫了三個多月。第一部《沉浮》共計30余萬字。但這僅僅是初稿,是他在老鄉(xiāng)送給他的五顏六色的紙張上完成的。修改時在初稿上面劃了很多道道,個別的地方又補充、添加了整段落的文字。這手寫的草稿自然不能投寄出去,還有就是往哪兒投寄父親心里也沒底,于是在他按著家里現(xiàn)有存書的出版社地址寄了一封自薦信,信的大意是自己最近寫了一部描寫淮海地區(qū)抗日題材的長篇小說,不知編輯老師可有時間閱覽云云。記得那是在春節(jié)前一個雪花飄飄的日子里,我從連隊騎車到場部,將幾封內容相同的信投進場部郵電所的郵箱,在那個春節(jié)大家打牌喝酒的日子里,父親也沒有休息一天,而是用復寫紙一張一張工工整整地抄寫他的這部長篇,他給自己訂的任務是每天抄寫不少于1萬字。當時抄寫用的是方格稿紙300字一頁,而墊上復寫紙,最多也就能抄3份,父親打算2份書稿寄出,自己家里留一份。
五
翻過年就是春天了。這時候已經是1980年的春天了,從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吹來的凜風帶著獨有的野性,在西戈壁的土地肆虐著,雖然大地上已沒有了雪的痕跡,但這種風刮到人的臉上還是有種針扎的疼痛。我在那個春天,通過農場機務科組織的考試,從農四連調到機耕二隊,成了一名五四型拖拉機的學徒。在生產連隊能從拿鐵鍬的手成為一名拖拉機手對母親來說是很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因為開拖拉機定的是機務級,而種地定的是農工級,在工資的等級收入上是有差別的,最重要的是開拖拉機是個技術活,母親有點炫耀地說,以后我兒子找對象不用愁了。能開拖拉機還有一件令母親開心的事是,在生產連隊誰家有人在機務隊上班,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可以用機務隊的拖拉機到北沙窩深處拉一車梭梭柴。因為農場已建場20多年,西戈壁周圍的戈壁灘上梭梭柴已被人砍盡殺絕,很多人家只能到連隊西面的高岡上去拉琵琶柴,琵琶柴與梭梭柴是不能相比的,梭梭柴屬于灌木類,耐火經燒,雖然不如煤炭耐火長久,但也能持續(xù)燃燒大半夜,加滿一爐子的梭梭柴不僅一晚上不挨凍,早晨起來爐膛里還可以殘存幾塊火苗。梭梭柴的爐灰燒土豆更是絕配,只要將土豆埋在爐灰里,不出一個小時,金黃的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土豆就烤熟了,而且整個土豆不會有一點煳,因為土豆之所以能焦黃熟透全憑爐膛里的梭梭柴灼熱溫度給悶熟的。只是這種美味現(xiàn)在很少能尋找到了,即便現(xiàn)在回到西戈壁農場,家家戶戶也都用上了天然氣,那種飄香的土豆味只有存在回憶里了。
那時連隊去場部郵局取報刊和信件是一個手臂有殘疾的人,他的這個殘疾是因公所致,連隊就安排了他這樣一個角色叫通訊員。通訊員每周一、三、五去郵局,而這個日子也就成了我們家人朝連部勤跑的時間,好在那時父親訂了份《昌吉報》和《參考消息》,這也就成為我們家人跑連部的理由。通訊員說,要是連隊訂報刊的人都如你們家取報刊這樣及時,也就省去我好多工夫了。只是通訊員不曉得,我們家一方面是為取報紙,最主要的是想看看可有出版社的回信,這是父親最為期盼的。
從三月底起,寄往內地出版社的信陸陸續(xù)續(xù)有了回音。但大部分是說,現(xiàn)在出版社正處于恢復階段,沒有更多的人手來閱讀這么長的小說。每收到這樣的回信,就猶如一盆涼水澆在了家人的心里,也使父親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因為他從出版社的回信中也隱約感覺到出版社對他這樣從來沒有寫過文學作品的人,一上手就拿出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不是說不相信,至少覺得能否達到出版水平存在疑慮,或許這就是出版社不愿意接受他稿件的主要原因。
望著父親默默抽著莫合煙那種痛苦又無奈的樣子,母親對父親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本來就是大田地里刨食的人,寫的東西能印成書是好事,印不成書,就當把我們家鄉(xiāng)過去的事都記下來了也是好事啊。你能留下這么多的東西,也是家當啊,這東西又不是新鮮蔬菜不吃怕壞了,又不是糧食放久了怕被老鼠糟踐了。
父親知道母親這話是在寬慰他,但他寫的這部東西究竟是不是文學作品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雖然他讀過很多書,也給報紙、電臺寫過一些新聞稿件,但幾百字的新聞稿件和一部幾十萬字的作品完全是兩回事。
父親原來對自薦信充滿希望,可沒料到竟然沒有一家出版社想收留,哪怕看看這個“孩子”(父親的作品),這種打擊對父親而言好像沒有預料到。好在這些年來父親經歷的磨難太多,對如今這么個結果,也沒有怨天尤人,靜下心來想想這原是因為自己和自己賭氣才發(fā)誓要寫的,連隊并沒有幾個人知道,也不算什么丟人的事。如果這部小說沒寫好就嚷嚷出去,猶如蒸饅頭,未到時間就掀鍋蓋那可就糟了。連隊那些準備看父親笑話的人,特別那個曹叔會有更多的話刺激父親,諸如他要能當作家,早干嗎去了,他要能寫出小說來,太陽會從西邊出來,公雞都會下蛋等等。因為無人知曉即便沒有什么結果如母親所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父親心里略感安慰。只是在一個多月抄寫稿件過程中用壞了幾十支圓珠筆,父親的右小手指也磨出了厚厚的老繭。
四月初機耕隊的拖拉機準備開始施肥了。連隊的冬麥已經返青,在沒有拖拉機條施肥之前,人們都是用盆來撒尿素,盡管幾十個人每天按行距排著隊往前撒,但還是有遺漏之處,另外,用手撒尿素,拋得高低手的大小也直接影響均勻,再加上撒過之后水未能及時跟進,在陽光的照射下,本身也會揮發(fā)一部分,減弱了肥力。而如今使用播種機施肥,不僅能使每粒肥料準確無誤地投入到麥苗的根部,而且在播種面后加了耱耙,將播入的肥料及時掩埋土里,即便沒能按期進水,也不會影響肥料的效果。西戈壁的人說,農業(yè)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這話在農場的土地上最有說服力了,同樣的土地就因為改變了施肥方式,每畝增加幾十斤一點問題也沒有,說來也真是,現(xiàn)如今西戈壁的土地打下的糧食,是開荒時的好幾倍。而人們的勞動強度比過去卻減少了許多。春季是機耕作業(yè)最繁忙的時候,各種春播的作物玉米、高粱、黃豆、打瓜、西甜瓜等都需要播種和開溝,因為機耕二隊的作業(yè)區(qū)分屬于三個連隊,自我做了學徒后便整天跟著師傅在三個連隊的土地上來回打轉,活干到哪里就在那個連隊吃住,這樣回家的機會就少了些。隨著農活的緊張開始,父親也放下了手中的筆,每天在田野上隨連隊的勞動力一起挖渠、種樹、播種、澆水……那部還沒有抄寫完的小說也暫時擱了起來。
到西戈壁的土地上綠色鋪滿了田野,沙棗花開始飄起濃濃的香氣,那個季節(jié)已到五月中旬了,麥子已澆第三遍水正在拔節(jié)抽穗,黃鸝在田野上飛來飛去不停地鳴唱。
由于上年水稻種植遭受了提前來到的霜凍,今年農場決定把種植期朝前推上半個月,這樣,在忙完春播春種后,連隊的大部分勞動力都集中到528條田,先把播種的稻田用水浸泡一遍。連長說,去年老天爺沒有讓我們吃上大米,今年大家肯定有口福,想想大米飯的味道,大家就不覺得辛苦了。連長剛把話說完,有一個下鄉(xiāng)的知青說,大米飯的味道和辛苦有什么相干,城里人不種田不照樣吃米嗎?連長說,那可不一樣,親手種的水稻產出來的米味道能一樣嗎?那時連隊種植的水稻和現(xiàn)在不一樣,是不插秧、不育苗,種植的過程是將稻種直接撒在灌滿水的大田里,在稻苗露出水面期間,大田里的水始終保持在一定的高度。為什么連隊種水稻是大面積撒播,而不是插秧,這是由于當時還未普及插秧機,生產連隊缺乏勞動力,這也是西戈壁連隊種植的水稻產量打不過附近公社老鄉(xiāng)的主要原因。因為插秧的秧苗是提前育好的,在生長時間上就比露地撒播占有優(yōu)勢,更為主要的是插秧保證了合理的株數(shù),而且不會缺苗,也就為高產打下了基礎。西戈壁農場幾年后也改為插秧稻,因為那時不僅用上了插秧機,收割也用上了收割機,產量自然得到了大幅提高。
經過半個多月浸泡的稻種終于在水面露出了青青的芽尖,滿眼望去,在一望無際被打成一個個方格的水面,那些翠翠的葉片在微風的吹拂下仿佛瞬間會抽出一節(jié),會增高許多。這個季節(jié)是西戈壁最美的時候,北沙窩的風變得溫順,天山上的雨也隨著燕子翅膀的抖動會不時地光臨這里,而這片土地上的莊稼也都進入了旺盛的生長期,最搶入眼簾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鋪滿了天際。
這時候父親那部小說的抄寫工作已基本結束,父親每寫完一章,就用廢紙搓一根細繩,把每一章用母親納鞋底的錐子打四個孔,分別用紙做的繩子穿起來,三十多章全部裝訂好,擺在一起有很厚的一疊。母親對父親說,這是你大半年來做活的成績,好生放著,不管能不能印出來,至少你把自己心里想的東西寫出來了,這就值了。父親說,你可別管不住自己的嘴,出去瞎咧咧會惹人笑話呢。母親說,放心吧,這分寸我能把握的,再說要被人笑話,那還不是笑話我嗎,書上那話怎么說的,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說打臉的話我這不是自尋其辱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寫這個東西原本你就是為賭氣,為自己爭面子才動的心思,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以前說過嗎,既不當糧吃也不當柴燒,別把這事看得太重。母親說的話可能戳到了父親的心里,雖然他感到有些疼痛,但也釋然了許多,因為作為一個生產連隊的農工,第一次動手寫小說想要出版,而且是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這和做夢也差不多。不過,母親的話仿佛對父親也有所啟發(fā),那就是他當時眼睛盯的都是大出版社,畢竟那都是國家級的出版大社,全國有多少作家的作品都在那兒排隊呢,不怨別人,是自己的眼光有問題。種莊稼應找適合種子發(fā)芽的土壤,俗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多網(wǎng)捕魚總會有效果,大社瞧不上的作品或許省級出版社正需要呢。反正這種“投石問路”不需要多少成本,只需貼上8分錢的郵票就可以了。于是,父親又挑揀了西北、西南和父親家鄉(xiāng)的幾家出版社,分別寄上了關于這部長篇小說的自薦信。
六
沙棗花開后不久,就到了七月麥黃開鐮之日,當一車車麥捆被拉到連隊的大場院,西瓜甜瓜就該進入人們的舌尖了。那時的西戈壁無論西瓜、甜瓜都是八月一日開園。也就是說,每年只有到八月一日才能吃上第一茬瓜。不像現(xiàn)如今,在任何季節(jié)都可以吃上全國各地甚至國外運來的各種瓜果。為什么要到八月一日快“立秋”才開園呢,這是因為那時種植各種農作物都不使用地膜,作物的生長全根據(jù)天氣,一粒種子播入土壤,必須經過自然的溫度和時間才能發(fā)芽、生長、抽片、開花、結果,而不像現(xiàn)在依靠溫室可以提前育苗,用塑料膜可以保濕保墑保溫;用滴灌可以更好地提高肥力。不過盡管那時瓜果吃得時間晚些,但味道那可真叫好啊,可以說甜到人心里。那個年月麥子收割后被拉到大場上,人們用杈子將麥捆一竹扔到脫粒機的“大嘴里”。休息時,連隊會將第一茬瓜拉上幾麻袋上場,特地給場院上干活的人每人分上一個。如果父母親都在大場上,他們會兩人吃一個,另一個帶回家,若只有一個人在大場上,分給的那個瓜誰都不會舍得吃,必定要留著帶回家。所以每年連隊大場上脫麥的日子也是孩子們最為高興的日子,因為每個孩子都希望吃到西戈壁開園的第一茬甜蜜,甚至有些性急的孩子早早就跑到大場邊,赤著腳抬著頭眼巴巴地等著父母收工。
瓜地開園之后不久,連隊的水稻田也開始抽穗揚花了。這天,我因為上夜班,白天又到連部去。連部那個少了一條胳膊的通訊員對我說,正巧,這兒有你父親的一封信你給帶回去。我拿過那封信,一看下面落款的地址是青海人民出版社。信封是白色的,單位印刷體落款處是藍色的。接過這種信封時我感到有些奇特,因為大部分公用信封都用的是牛皮紙,或單位落款處的顔色是紅色。那天應該是下午18時左右,我知道父母親當天都在離家不遠處的稻田澆水,便騎著自行車去稻田尋他們。
在528條田,我很快找到了他們。父親和母親渾身上下都是泥水,像兩個泥人。母親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她說稻田要進水了,我跟你爸隨便跑了幾塊地角就抓了好多魚。她用手指指在稻田埂邊放的尿素袋說,抓也抓不完,太多了。我把那封藍底的信遞給父親。父親因為滿手都是泥水,他沒有接信,而是到一處流水的渠口,把手洗干凈了才走過來接過信。見信沒拆口,他問我你沒拆開看看?我說沒有,萬一是好消息呢你應該第一個知道。父親這話問的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幾個月斷斷續(xù)續(xù)有幾家出版社給他回了信,但內容都是大同小異的,不是婉言謝絕就是暫時無法出版,我也拆過幾次出版社給父親的回信,每次我將這種回信拿給父親看時,父親總是長嘆一口氣。后來,出版社再來信我就不拆了,我覺得把希望與失望最好都留給父親自己。
沒想到,這封信父親撕開后僅掃了幾眼,便喊還在捉魚的母親,大聲說我的書要出版了,出版社說要呢。母親聽了父親的話,也不顧手里捉的魚了,趟著泥水就跑到父親眼前,真的,真的要你的書了。父親點頭說真的真的,青海人民出版社非常歡迎寫抗戰(zhàn)的書呢,要我馬上把書稿寄去。聽了父親的話,母親也激動了,她對我說,兒子信上怎么說,你給娘讀讀聽。我從父親手中拿過那封信,信其實只有短短的幾十個字。至今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信是這樣寫的。
龔昌盛同志:
來信收悉,喜聞你創(chuàng)作了描寫抗日戰(zhàn)爭的長篇小說《沉浮》特祝賀。
我社非常歡迎此類題材的作品,期望早日能拜讀到你的大作。
青海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
我把出版社的來信給母親讀了一遍,讀完之后,我發(fā)覺父親和母親站在稻田里默默的,竟然沒再說一句話,這可是他們期盼好久的結果啊,可他們什么話也沒說,兩眼都注視著前方那些正抽穗揚花的稻田。過了好一陣,父親卷了一支莫合煙點燃后猛猛地抽了幾口才說,今年天氣好日頭給力,這水稻一定會有個好收成。母親說,西戈壁的人終于有大米吃了。母親趟著泥水走到渠道邊,抓起盛魚的尿素袋子說,我說今天怎么這么喜慶,怎么有這么多魚,原來是有喜事啊。
那時節(jié),我分明嗅到田野濃濃彌漫的醇香。望著在稻田里滿身泥水的父親和母親,我想這大片大片稻花的香味是生活對他們最好的回報。
父親將書稿寄到青海人民出版社不到兩個月,出版社就決定采用這部書稿,負責父親這部書的責任編輯叫劉文琦。他來信說,父親的這部長篇小說是青海人民出版社自成立以來出版的首部長篇,因此出版社領導非常重視該書的出版,為了幫助父親改好這部作品,他將要到新疆來,到父親所在的西戈壁連隊來。接到劉文琦編輯要來連隊幫他改稿的信,父親覺得這可是大事了,便跑到農場政治處,將他寫小說要出版的消息告訴了宣傳部門。農場領導一聽這是好事啊,沒想到我們西戈壁還有這等“人才”,對農場來說是“添光增彩”的事啊。于是,場領導交代農場宣傳科和連隊一定要配合出版社的“改稿”工作,讓連隊專門騰出房子作為出版社編輯的宿舍。并特別交代連隊,父親當年的義務工全免了,專心致志地改稿件,母親得知這些后很高興,她說今年冬天我們不用幫父親搓草繩了。
劉文琦編輯(后來我們一家人都稱他為“劉叔”)來后沒有住在連隊安排的宿舍,而是直接住在我們家父親寫稿的那間“書房”。他說,這樣和父親改稿子交流方便。母親說,那敢情好,來家里就是一家人,只是農場條件差都是粗茶淡飯委屈劉叔了。劉叔說,哪里哪里,是我來麻煩嫂子了,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別把我當外人。在我家的土炕上,劉叔幫父親整整改了一個多月的稿件,直到將全書基本章節(jié)定稿了他才返回西寧?,F(xiàn)在想想,當年一個出版社的編輯,為了改好一個業(yè)余作者的作品能跑上幾千公里,吃住在作者家土炕上的敬業(yè)精神,真是令人欽佩和感動。2016“中國西部散文論壇”筆會在烏魯木齊市召開,青海散文學會副會長、散文作家辛茜來烏參會,我們正好一路同行,在交談中,我說父親曾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她感到特別驚奇。我告訴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父親那部書的責任編輯叫劉文琦。她說,那是太巧了,她大學畢業(yè)后分的單位就是青海人民出版社,而且劉文琦就是她師傅,當時任文藝編輯部主任。
在劉叔回西寧半年之后,父親這部長篇小說《沉浮》正式出版發(fā)行了,首印近6萬冊,這是出版社當初沒有想到的,因為按常規(guī)印數(shù)有個5000冊就不錯了,誰料想會有這么大的發(fā)行數(shù)字。對于青海人民出版社來說,可以稱作“一炮走紅”。
因為這部書的出版,確實改變了父親的命運。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六師特別重視文學創(chuàng)作,在戰(zhàn)爭年代這支部隊出過一大批作家和詩人。父親這部小說是繼這支部隊的老作家杜鵬程《保衛(wèi)延安》、鄧普的《軍隊的女兒》長篇小說之后的第三部。(跨世紀之后作家都梁又根據(jù)這支部隊的英雄事跡,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亮劍》,影響甚大。)父親這部小說出版后兵團六師極為重視專門下文將父親轉為了干部,后被選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文聯(lián)委員,農六師文聯(lián)副主席。這部書的出版,使我們家經濟上也獲得了大收益,父親得了2000多元稿酬,這在當時每個農工每月僅30多元工資收入的80年代初來說無疑一筆橫財?!冻粮 烦霭婧螅鹆俗灾螀^(qū)和兵團各級媒體的“關注”,《昌吉報》用了一個整版介紹了父親如何從一個農工成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歷,不曾想,因為文章說了父親得了稿費的消息,昌吉縣稅務局的人竟然騎著摩托車跑了幾十公里來我家收稅。母親開始還跟稅務局的人打嘴巴仗,當人家拿出稿費超過800元要扣稅的文件時,母親嘴才啞巴了。稅務局人從我家拿走了好幾百塊錢,母親說,相當于她一年活白干了,末了又自我安慰,算了,反正賺的比拿走的多,再說,這錢是天上掉的餡餅,憑空白揀的,給國家捐點花起來心里也安逸。
那年我們連隊種的水稻獲得了空前的好收成,春節(jié)按人頭分,我家足足分了50公斤大米,那是我們西戈壁建場以來的第一次。不僅我們連隊,全農場的人都嘗到了大米的香甜。
父親那本書出版后不久母親退休了。母親退休前,父親又去了趟他原來“下放”之前在烏魯木齊市的某個單位,在那期間,許多單位對過去的一些歷史遺留問題進行甄別,實事求是地予以解決。父母親因為當初是自己主動要求“下放”離開工作崗位的,不存在落實政策回原單位的問題,但是他們在工作期間的工齡應該予以計算。這樣,父親和母親在原單位找回好幾年工齡后母親就光榮地退休了。當母親坐在家里不用下地干活每月也可領到幾十張嘩嘩作響的鈔票時,母親說現(xiàn)在的日子真好啊,我們過去吃再多的苦也值了。母親說這話是有原因的,當年她和父親從家鄉(xiāng)作為“盲流”第二次跑到新疆,頗有些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感慨,在哪兒能落腳也是個未知數(shù)。如今20年過去了,她不但靠自己的雙手把兒女都撫養(yǎng)大了,而且晚年的生活還有國家保障,對于一個從運河邊跑出來的女人來說,這幸福生活就是天堂。還有就是由于父親寫了這部書,算是徹底告別了連隊大田生活,用父親的話,他的“文化”在這個年代真正發(fā)揮出了特有的作用。父親說這話時有些得意,不免又招來母親不經意的目光,他立馬像做了錯事閉上了嘴,母親笑笑說,你就繼續(xù)吹吧,可別忘了,后邊還有兩部作品你可要抓緊。母親盡管嘴里這樣嘮叨,但在她心里充滿了驕傲和自豪的甜蜜。
時光一晃40年過去了,這40年西戈壁農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夢變成了現(xiàn)實。而父親和母親滿身泥水站在528條田默默注視稻穗揚花時的畫面則成為了我記憶中永遠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