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所見到的最廣闊的雪,是在呼倫貝爾。從海拉爾出發(fā),沿途的草原被厚厚的白雪覆蓋。厚,說可以看出白雪的體積感。遠方的山巒變矮,雪原上的樹變矮,那些松樹、蒙古櫟樹樹干短了一截,灌木仿佛在雪里匍匐前進。被雪埋沒膝部的松樹,在離地很近的地方就開枝了。氣象學(xué)把降雪也叫降水,我看到厚厚的、潔白的水貯藏在草原。明天春天,這些雪變矮、變薄,露出黑黑的泥土,然后鉆出綠草和野花。大自然的輪回,在呼倫貝爾這么鮮明。這么廣闊的雪,開車行走仍然望不到邊的雪,乍一看,感到死寂,覺得南極北極也不過如此。想到這些雪是老天爺刻意為草原儲備的,無須水庫和水桶,為鮮花和青草儲備了成千上萬噸的水。這么一想,心里覺得妥當(dāng)多了。車再走,雪原上出現(xiàn)蒙古包,感到寂靜里的生機。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雪原上的蒙古包看作是擺放在大自然中的裝置藝術(shù)。雪原上,蒙古包的紅門刷著云子圖案的綠油漆,包頂冒出炊煙。白氈、黑氈的蒙古包前立著高高的蘇力德。間或見到牧民出行,他們身穿鮮艷的皮制蒙古袍,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穿在他們身上,成了白雪上的奇葩。牧民們騎在馬上,馬趟著沒膝的雪往前,馬脖子繃著勁兒向前聳動。牧民戴著蓬松的皮帽子在馬上交談,讓人覺得他們很驕傲。在冰雪里不縮頭縮腦的人仿佛都有堅毅的品格,但穿得要足夠厚。牧民們的紅臉膛帶著點淺淺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好像是夏天的大笑的余裕,或者說笑容藏在牧民臉上的皺紋里不出來了,像藏在紅蘿卜和松樹里的笑。
冰雪那達慕主會場位于鄂溫克自治旗,參賽選手和觀眾的服裝讓我非常好奇。巴爾虎人的緞面皮制蒙古袍上罩一件滿清樣式的裘皮馬褂,毛朝外,有猞猁皮或貂皮。人穿了這么多衣服,胳膊向外扎,貼不攏身上。場地上有幾位工作人員來回跑,也穿蒙古袍外罩馬褂,他們跑的時候直著腿,膝蓋不打彎。其中的原因我完全體會到了——呼倫貝爾特制的厚棉褲讓人腿回不了彎,走路全像升旗衛(wèi)隊士兵的正步走。身穿艷麗蒙古袍的人直著腿跑過來跑過去,冰雪那達慕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大會開始,最先入場的是馬隊。你看到馬隊從遠處疾馳而來,心就要往上提一下——這些馬并沒因為厚雪而放慢速度,雪團在它們蹄下紛飛。馬驕傲地場起頭顱,鬃毛如矢,而騎手們身穿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的蒙古袍,風(fēng)把狐貍皮帽子的毛吹成花朵。雪原和馬隊的上方是藍得耀眼的天空。如果沒有藍天和刺目的陽光,無從顯示蒙古袍的鮮艷。天地人在這里組合生動,盡管有雪,盡管冷,美照樣大塊綻放。
馬隊太好看了,可惜轉(zhuǎn)瞬即逝。馬從雪地馳過,你覺得它們踏碎的不是積雪,而是各種各樣的堡壘。馬的寬蹄、滾圓的踺子肉和高高的頭顱,讓你覺得“勇敢”這個詞是從馬這兒來的。馬無所畏懼,無往不可驅(qū)馳卻神色寧靜。
在金帳汗?fàn)I地,呼倫貝爾草原各個旗的牧民們載歌載舞入場,祭火大典開始。白雪上,紅色、桔紅色、桔色的火苗熊熊燃燒,這是上午。原來,我們以為火焰在明亮的陽光下顯示不出顏色。這里的火顏色鮮明,火的紅焰如一面綢子在風(fēng)中招展。牧民們手拉手圍著火堆笨拙地旋轉(zhuǎn)起舞,看上去天真。然而在一望無盡的雪原上見到飛升的大火,你覺得雪原的死寂被驅(qū)走了,茫茫大地所缺的東西一下子出現(xiàn)了,那就是火。牧民對火舞蹈,火對著人舞蹈得更歡快。節(jié)節(jié)上升的火苗像在跳鄂爾多斯抖肩舞、跳哲里木的筷子舞、跳錫林郭勒的博克舞。紅焰從白雪里升起,融化于藍天,牧民們穿著紅緞子、綠緞子、藍緞子面的蒙古袍直著腿跳舞。火已經(jīng)看到了牧民們純樸的笑臉,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