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潘靈,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1988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邊疆文學》總編。出版長篇小說八部,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篇。曾獲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獎、云南文學獎一等獎。
春天喧囂著往坡上爬的時候,畢摩一個人沉悶地下山了。去年,金沙江邊的仲家人收獲的都是干癟的稻谷,讓行將歸天的彝家老土司也沒能吃到他認為最上等的糍粑。老土司彌留之際留下如此嚴重的遺憾,這讓整個土司府上層對畢摩心存了不滿,認為這一切都是畢摩作法不力導致的。倍感冷落和白眼的畢摩,今年沒帶上吹法號的樂隊,而是形單影只地趕到仲家人的寨子。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落魄樣,他就知道自己難免被仲家人的摩公冷嘲熱諷。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呀!想到這,他黑而粗糲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
孤獨地往山下走的畢摩,春風撩起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察爾瓦,遠遠看去,像一只獨來獨往的鷂鷹。山上依舊白雪皚皚,風仍尖銳得像刀子,山下,攀枝花樹梢上已泛出了熱烈的紅色,河風軟暖而曖昧。這是金沙江畔最婀娜多姿的季節(jié),但心情壞了的畢摩卻徹底失去了感受這好景致的知覺能力。如果不是那雙藏在額下鷹一樣賊溜溜的眼睛,人們便會誤以為山道上有一具行尸走肉。
但畢摩就是畢摩,作為神的兒子,他不僅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尖銳之目,而且,他還有一種超乎常人的、隨時捕捉機會的能力,超能力。
是的,機會,神賜的機會!他站在路邊??粗阱氤叩倪@一家仲家人勞作的場面時,他的驚呼差點就像一只受驚的鳥要撲棱翅膀飛出來。但老謀深算的他,硬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將那只已到喉嚨的驚鳥又拽了回去。他收住腳步,左手托腮,眼睛死盯著這一家三口正忙著犁田播種的農(nóng)人,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了新近接班的女土司。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卻有著一雙讓整個土司府上層憂心如焚的癱瘓的腿。
忙著活計的仲家農(nóng)人,注意力都在黑油油的爛泥田里。他真搞不懂,這些喪家犬一樣的仲家人,幾十年光景,硬生生把金沙江沿岸這片貧瘠的河灘地,整治成了肥得冒油的爛泥田。但今天畢摩不關心田,他關心的是人。在他眼前,一個被太陽灼成銅人似的年輕人正在田里拉犁,掌犁的是他瘦猴一樣的父親,在犁耙好的田里撒稻谷的背微駝的婦女,是他的母親。這個拉犁的年輕人,比牛沉默,卻比一頭牯牛有勁。他把犁拉得太快了,掌犁的父親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父親氣喘吁吁,一邊掌著犁,一邊謾罵著自己的兒子。
——你慌個雞巴,忙著去托生呀?
——你這個雜種,要拖死你爹呀?
——慢點,老子讓你慢點!小心老子抽死你!
……
臟話被東奔西竄的河風吹進畢摩的耳朵里,他真想沖上去抽這個掌犁人兩個耳刮子。這世上有責備不出力的,哪有怪人太賣力的?畢摩想,這種刁橫的人,不該掌犁,該去拉犁才對。
“我命令你下輩子變牛做馬!”
畢摩的憤怒讓掌犁人嚇得手一松,離開了犁把。他抬起頭,瞇眼打量清楚這不速之客,當即腿一軟,差點跪在田里。他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般把抬起的腦袋垂到肩下面了。
“我用兩頭牯牛換他,咋樣?”畢摩從察爾瓦里伸出手,指向木頭般立在田里一臉茫然的年輕人,對掌犁人說。
“要得,要得?!闭评缛丝匆谎蹆鹤?,頭像雞啄米一樣說。
“要得你個頭!”一直沒說話的農(nóng)婦,將一把稻種擲向掌犁人說,“那可是我兒子!”
看著怒氣沖沖的農(nóng)婦,畢摩笑了一下說:“開個玩笑而已。”
畢摩轉過身子,決定去找仲家人的摩公。在他身后,風又把農(nóng)婦責備丈夫的話送進了他的耳朵——
“你的心被老鷂子叼了,兩頭牯牛換兒子?你想牯牛想瘋了?兒子再木頭,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畢摩又笑了一下,他覺得這才像母親該說的話。他往仲家人那個叫水寨的寨子走去,水寨里住著另一個神職人員——仲家人的摩公。
摩公不像畢摩,把自己看成神的兒子,摩公在對待自己的職業(yè)時,比畢摩現(xiàn)實多了,少了許多神圣感。摩公熱愛自己這份神賜的職業(yè),是看重這份職業(yè)的游手好閑。在農(nóng)人們在自家水田地賣力勞作的上午,摩公在自家院子里沏了一壺茶,正怡然自得地享受著春日暖融融的陽光。畢摩的造訪讓他既意外又有些不快,但摩公還是將心頭的不快壓住了說——
“是風把你吹來的嗎?”
“不,”畢摩搖了搖頭說,“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p>
“找我?”摩公指指自己的鼻尖說,“還有你畢摩辦不了的事?是不是去年因為你的傲慢得罪了雨神,讓老天幾月不見滴雨,我去找雨神他老人家,幫你賠不是?”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畢摩不太喜歡摩公這幸災樂禍的樣子,他說,“對神的虔誠,我什么時候輸給你摩公過?去年我在田間作法,你在寨子里又敲鑼又打鼓也作法,吵吵嚷嚷的,何意?是你得罪了雨神!我沒向你興師問罪,你該慶幸才是?!?/p>
摩公說,“仲家人的稻田,用彝人的法事能讓稻子飽滿嗎?”
畢摩不是在說,他簡直是在怒吼:“大膽摩公!仲家人的稻田?咹,你說什么?自己掌嘴吧,也免了我給土司匯報!”
摩公知道自己說走了嘴,他自己左右裝模作樣扇了兩耳刮子后恭敬地對畢摩說:“我可掌嘴了。見了土司別說,見了我們頭人也別說。畢摩,你老人家還不坐下來喝茶?!?/p>
畢摩在草墩上坐定說,“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要你們寨子里的一個人,你去給你們的頭人說去?!?/p>
摩公面有難色,攤攤手說:“畢摩,過去土司跟我們頭人有言在先,不搶仲家人做娃子,仲家人只管種田?!?/p>
畢摩將茶碗往石凳上一放說,“不是做娃子,是做榮耀的事?!?/p>
“什么榮耀事?”
“背腳?!?/p>
“背腳?背腳還不是娃子?!?/p>
“誰說背腳是娃子?”
“反正不是什么榮耀事。”
“給土司當背腳不是榮耀事?”
畢摩的話終于讓摩公啞了火。
沉默半晌,摩公問畢摩,說:“土司這是相中誰啦?”
畢摩說,“是我相中的?!?/p>
畢摩邊說邊站起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繼續(xù)道:“摩公,勞你大駕,跟我到田邊一看就知道了?!?/p>
摩公跟在畢摩后面,小跑著出了門。疾走的畢摩讓一身肥肉的摩公跟得有些吃力。摩公說:“畢摩,什么事犯得著這么急?”
畢摩頭也不回,照樣疾走,他看著前方說:“土司的事,有不急的嗎?摩公,你該減肥了,身上背著那么多肉,我看著都累?!?/p>
摩公跟著畢摩來到水田邊,當他順著畢摩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時,臉上有了訝異之色。
“畢摩,你看錯人了吧,那可是一個木頭,不,比木頭還木頭。”
畢摩故作高深地說,“我要的就是木頭。我還尋思他上山去后取個啥名呢?好,現(xiàn)在有了,就叫木頭?!?/p>
摩公說:“你帶走了他,他家田咋辦?”
畢摩伸出兩個手指說:“我給他家兩頭牛,兩頭牯牛!”
摩公笑了笑說:“不值的,不值的。這事有了兩頭牯牛,就好辦。畢摩,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還是趕緊去做你的法事,招不來豐收之神,土司府里的人會怪罪你的?!?/p>
畢摩說:“今年的法事你做,我絕不打擾!”
畢摩的話讓摩公大感意外,他忸怩說:“使不得,使不得。”
畢摩看著虛情假意推辭的摩公,臉皮上浮一絲笑說:“使不得?這不是你做夢都想的事嗎?別像個女人似的!說好了,三天后,你把那木頭帶土司府來?!?/p>
畢摩話說完,扭頭就上山了。
畢摩滿頭大汗爬上山來,就直奔了威嚴的土司府。當他向土司府的管家說明來意,卻遭了白眼。認為畢摩多管閑事的管家,不無嘲諷地說:“畢摩,你好生伺候好各路神靈,管好小妖大鬼。這該土司府管的事,不勞你操心了?!?/p>
“不替土司著想,就是不忠!”畢摩說,“春天來了,按慣例,土司該巡視領地了。你就沒想想她的腿?”
管家說:“笑話!土司巡視領地,要自己走?土司府有良馬幾十匹,多寬的領地也跑得過來?!?/p>
聽管家這話,畢摩臉上有了輕蔑之色。
“說外行話了不是?”畢摩說,“我吉聯(lián)土司的領地,山高谷深,溝壑密布,道路崎嶇。老土司在世時,也是騎一程,讓人背一程。這阿喜土司,腿疾嚴重,咋騎馬?不要人背行嗎?”
管家說:“找個背腳還不簡單,土司府里身板子好腳板子也好的娃子有的是。”
畢摩說:“我知道土司府里有的是腿桿子硬身板子好的娃子,但背一個大活人爬坡下坎,也累?!?/p>
管家說:“難道你舉薦的人不知道累嗎?”
畢摩點點頭說:“正是。”
管家冷笑一聲說:“你就吹吧,我可不吃你裝神弄鬼那一套。畢摩,我告訴你,這世上只要是人,沒有不知道累的?!?/p>
畢摩說:“管家大人,正因為稀罕,我才從山下急著上山來給土司稟報嘛。”
管家還是不相信畢摩的話,他想,讓土司教訓他去。
管家讓開道,示意畢摩進土司府去??粗吥Υ掖业谋秤埃芗矣洲揶砹艘痪洹?/p>
“欺騙土司大人的下場,你畢摩不會不曉得吧?”
畢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長見識的家伙!
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土司府的議事廳,看見端坐在土司椅上的新任女土司吉聯(lián)阿喜。畢摩輕易地從吉聯(lián)阿喜美麗的臉上,看到了深重的憂慮。
沒等畢摩說出來意,阿喜土司先開了口。
“畢摩,我今天請過你嗎?”
“沒有,主人!”畢摩畢恭畢敬地說。
“煩心事真多!”阿喜抬手,示意畢摩坐下來,她說,“我早該找你說些話了。家父生前說,這彝山上,數(shù)你最忠心?!?/p>
這話聽得人耳順,畢摩抑制住怒放的心花說:“多謝主人!”
阿喜托腮,看著因受夸贊而面露紅光的畢摩說:“畢摩,這世上真有神靈嗎?”
“當然有!”畢摩詫異地問,“主人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
阿喜嫣然一笑說,“但有人說沒有?!?/p>
“誰?”畢摩說,“說這話的人該把他抓起來!妖言惑眾!”
“你抓不了他,”阿喜說,“是一個教我的先生說的,他遠在成都?!?/p>
畢摩說:“那就讓成都的官家把他抓了!”
阿喜又笑,笑得舒展了愁眉。她說:“抓他沒用,其實也不是他說的,他不過是轉述了一派思想家的話而已。”
畢摩說:“主人可信不得這話?!?/p>
“我當然不信!”阿喜說,“我要真信了,你就失業(yè)了。你還沒說明來意呢?是看到了什么奇異天象,還是聆聽到了什么神靈的旨意?”
畢摩搖搖頭說:“都不是。報告主人,我給您找到了個好背腳。還有,我想提醒主人,春天來了,該是巡視領地的時候了?!?/p>
阿喜說:“不要你提醒,巡視領地,早上來議事的頭人們說過了。我確實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被人背著出去。那樣子的話,會丟了吉聯(lián)家族的面子的,我可不想讓別人看我這病懨懨的樣子?!?/p>
聽了阿喜土司的話,畢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吉聯(lián)家族的人,怎會因兩條站不起來的腿,說如此泄氣的話?主人,你有仙一樣的外貌,有神一樣的正義威嚴和慈祥,在白天,你是你領地上溫暖的太陽,在夜里,你是你領地上皎潔的月亮??吹侥?,你的子民,會因你而自豪的?!?/p>
“畢摩,別花言巧語了!”阿喜用手捶了捶沒有知覺的腿說,“誰會為自己的主人是個癱子自豪?”
“這可不像驕傲的吉聯(lián)家族的人說的話!”畢摩一臉嚴肅地說,“阿喜主人,你知道為什么老主人在彌留之際會選擇你做他的繼承人嗎?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沒有子嗣嗎?不!在土司勢力江河日下的今天,他更看重您的……”
“阿爸會看重我什么呀,要不是哥哥打冤家戰(zhàn)死,他怕早忘掉了他在成都還有一個癱瘓的女兒。自從他差人把我從烏蒙山送到成都,就像甩了包袱一樣,別說來看我,連只言片語都沒捎去過?!卑⑾矀牡卣f。
“不是這樣的!”畢摩搖搖頭又擺擺手說,“你這是錯怪了你阿爸,在你離開的這些年,你阿爸無時不想著你,他念叨你的話,聽得我的耳朵都起了繭子。是的,他從未給你捎去過只言片語,這你可說到了他的痛處,他不識文斷字呀。他總對我說,要治理好彝山,單靠逞武不行,還得靠這!”
畢摩用手指了指腦子。又說,“老主人正是看中了你的腦子。你在成都學堂里待了這些年,見過世面,學了文化,知書達禮,溫文爾雅,這都是我們這彝山上稀缺的?,F(xiàn)在,黑彝貴族勢力興起,土司地位有架空的危險,你是受命于危難之際,懂嗎?你不就缺兩條好腿嗎?我今天來,就是要送你兩條不曉得累的好腿。”
“送我兩條腿?”阿喜一臉驚訝,又拍著沒有知覺的腿說,“畢摩,你以為我的腿像牛車的兩個破輪子,說換就能換的?”
“當然,”畢摩停頓了一下說,“不是真送你兩條腿,我是要送你一個人,一個腿腳不會累的人,讓他做你的背腳?!?/p>
畢摩的話把阿喜逗笑了,她說:“畢摩,你今天是成心逗我開心嗎?這世上哪有不會累的人?要真有,我阿喜倒真是想見識見識?!?/p>
畢摩一臉城府地說:“主人,那你就等著吧,不出三天,我就讓他站在你面前!”
真的沒出三天,被畢摩命名為“木頭”的仲家小伙,就被仲家頭人和摩公帶上彝山來了。在土司衙門大門前,仲家頭人真切地體會到權力的威嚴。在亮麗的陽光下,仲家頭人緊張得額頭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扯了扯木頭的衣角,小聲提醒他在面見土司時放機靈一點。
“你這是對牛彈琴,頭人——”摩公說,“他能機靈嗎?”
木頭真的就像木頭一樣立在土司衙門前,仿佛面對的不是龐大的土司府,而是一片空蕩蕩的曠野。
迎接他們的是土司府狐假虎威的管家。當他看見面前的三個不速之客時,抖了抖身上黑色的察爾瓦,哼了一聲說,“哪里來的野人?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土司府管家說的規(guī)矩,摩公心里清楚,是說他們沒準備見面禮。清晨從水寨出發(fā)時,摩公就提醒過頭人的。但生性吝嗇的頭人卻說,都送個大活人了,還要什么見面禮。
于是摩公就對管家說,“回管家的話,我們不是野人,是水寨的仲家人,我們給你們送人來了?!?/p>
摩公邊說邊推了推樁子樣立著的木頭。
好在這時畢摩趕來了。他對管家說,“管家,他們是土司大人請來的客人?!?/p>
管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傻站著的木頭問畢摩:“這不會就是你為土司大人請的背腳吧?”
“正是?!碑吥c點頭說。
“你開什么玩笑!”管家又哼了一聲說,“他呆得像木頭一樣!”
畢摩一臉奸笑說,“不錯,他就叫木頭?!?/p>
他邊說邊領了仲家頭人一行往土司府里走,撇下管家一人站在門口。管家用手摸著下巴,不可思議地自言自語——
“玩笑,天大的玩笑!”
畢摩給土司找了個傻子來做背腳,而且還是個仲家人,這不僅讓土司府的管家不可思議,還讓整個土司府衙門都吃驚不小。這消息比彝山上撒野的風還要跑得快,迅速驚動了土司衙門上層。管家傳給了小管家,小管家傳給了巡捕,巡捕又告訴了管看,管看又說給了馬司,馬司又透露給了教頭。
管著24名土司兵的教頭不干了,他去找畢摩。他對畢摩說:“你找來那仲家伙子不是能跑嗎?那就讓他跟我那24個兵去操場上比試比試?!?/p>
畢摩說:“教頭,我怕就怕你那24個兵輸了失顏面?!?/p>
土司府的人都來看熱鬧,原本莊嚴肅穆的土司府,像節(jié)日般熱鬧了起來,有些消息靈通的鄰近村社的里長也騎馬跑來湊熱鬧。別說芝麻官里長對比賽好奇,就連阿喜土司,也在侍從二爺?shù)姆滔?,連人帶椅被抬到操場上來了。
教頭對畢摩說:“十圈定勝負?!?/p>
畢摩擺擺手說:“不,一百圈?!?/p>
教頭說:“一百圈就一百圈?!?/p>
比賽由土司吉聯(lián)阿喜主持。管家讓小管家往火藥槍里填滿火藥后交給了二爺,二爺將火槍畢恭畢敬呈到阿喜土司面前。阿喜接過槍,看到24名土司兵已在教頭組織下站成了一排,畢摩正把木頭往土司兵隊伍的方向推。
阿喜把槍橫在麻木的腿上,對侍從二爺說:“把仲家頭人給我?guī)?。?/p>
仲家頭人跟著二爺誠惶誠恐地來到土司阿喜身邊。阿喜瞄一眼他,然后指了指操場上的木頭說:“他贏了,兩頭牯牛你牽下山;如果他輸了,你滾下山去,今年交雙倍租子,罰你從此不準上彝山!”
仲家頭人覺得自己委屈死了??粗?4個彪悍的土司兵,他早已泄了氣小聲嘟噥道:“不是我要賭,是畢摩要賭?!?/p>
“你說什么?”阿喜土司大聲問。
仲家頭人牙齒一陣打戰(zhàn),他結結巴巴地說:“土司大人,我啥也沒說?!?/p>
阿喜說:“那就愿賭服輸!”
頭人打戰(zhàn)的牙縫間一字一字地擠出:“愿……愿賭……服……服輸!”
教頭示意土司阿喜已準備好,可以開始。阿喜土司將槍舉起揚手就扣動了扳機——
“砰——”
24名土司兵像離弦飛箭射了出去。
木頭依舊立在那里,畢摩又急又氣,飛起一腳,踢在了木頭的屁股上。
“跑!跑呀!”
木頭這才開始跑,跑得氣定神閑,從容不迫,仿佛不知道這是場比賽似的。
教頭跟馬司站在一起,他看著慢悠悠的木頭對教頭說:“跟這樣的人比賽,你不害羞嗎?”
教頭說:“這還不是被畢摩逼的?!?/p>
一會,一群人也跑了八九圈。趕鴨子的仍是木頭。
馬司決定離去,他自認為看這樣的比賽既有辱自己的尊嚴又踐踏自己的智商。就在他身子一閃,察爾瓦擺得像一面旌旗般欲轉身而去時,人群中有人驚呼起來:“看,看啊——”
木頭加速了。
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快得24個土司兵,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后。快得有些倦意的馬司一下來了精神,他的嘴張成了一個大大的“O”狀。
對于教頭來說,場面實在太慘不忍睹了。
當24個土司兵累得跟狗一樣趴在地上直喘粗氣的時候,仲家人木頭依舊輕快地奔跑著,就像一只歡樂的羚羊。
24個土司兵跑不了一百圈,而木頭跑過了一百圈,依舊沒停下奔跑的腳步。如果不是畢摩上前阻攔,他還會繼續(xù)無休止地跑下去。
結尾沒有掌聲,沒有喝彩,人們都驚呆了。吉聯(lián)阿喜土司對原本還膽戰(zhàn)心驚,現(xiàn)已是志得意滿的仲家頭人說——
“兩頭牯牛,你牽下山吧?!?h3>四
仲家頭人和摩公,各牽著一頭牯牛準備下山。看著頭人牽著的牯牛,比自己牽著的強壯許多,摩公心里有些不爽。摩公提議把兩頭牯牛趕下山后,賣給從四川涼山來的牛販子。
“賣了這兩頭牯牛,錢我們平分?!蹦珜︻^人說。
頭人說:“摩公,做夢?這是老黃藥師家用個大活人換的牯牛,你也敢打主意?別以為老黃藥師死了,我們就可以忘記他對水寨仲家人的恩德!”
頭人的話把摩公說了個大紅臉。頭人說的老黃藥師,是木頭的爺爺。仲家人當年與苗家人在黔地聯(lián)合起事抗租,跟官府明火執(zhí)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終寡不敵眾,向滇地的烏蒙山中尋求庇護,其中之一支,東突西奔,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到了金沙江邊,他們就是今天水寨人的祖輩。面對橫亙在自己面前的大江,仲家人的烏合之眾在滿是蒿草和蘆葦?shù)暮訛┑厣狭袅讼聛?。他們在這里搭草棚為家,開墾河灘地造田,熱火朝天地開拓另一個家園。但這順著江流蛇一樣蜿蜒的河灘荒地,并非是無主地,它是烏蒙吉聯(lián)土司家族的領地,因金沙江干熱河谷氣溫甚高,酷暑難耐,加之河灘地肥力弱,多為沙地,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習慣了住在高山上的彝人不愿意搬到河邊來,天長日久,這里就成了野草瘋長, 蟲 豸出沒, 沒 人待見的野地。
但對于絕地逢生的仲家人來說,這可是他們的至寶。他們冒著烈日,硬是憑一雙勤勞之手在河灘上整治出了一塊塊像鏡子一樣的水田,并在上面種出了綠油油的秧苗。仲家人改天換地的決心和勇氣,眼看就要變成金色收獲的現(xiàn)實時,吉聯(lián)土司興師問罪來了。
一方要固守家園,一方要收回領地,互不相讓的結果就是對峙。就在吉聯(lián)土司安營扎寨,準備從各個頭人部落調(diào)兵遣將,決心將這群立足未穩(wěn)的仲家人第二次變?yōu)閱始抑臅r候,他卻不幸中暑了。連續(xù)幾天的上吐下瀉和頭痛欲裂,吉聯(lián)土司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沒有醫(yī)治中暑經(jīng)驗的彝醫(yī),把自己慌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也還是無計可施??粗鴳n心如焚的彝醫(yī),畢摩決定在陣前做一起法事,祈求天神護佑自己的主子,祛除他的病魔。仲家人的老頭人知道土司病重的消息,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決定在夜里轉守為攻,主動出擊。但聰慧過人目光久遠的老摩公卻不同意頭人乘人之危的做法。他對頭人說,乘人之危,會被世人恥笑,勝了也不光彩。勝了又怎么樣?跟強大的土司結下冤家,還是得卷起鋪蓋走人,照樣無立錐之地,照樣要成喪家之犬。
既然打不是辦法,老摩公就在和上動起了心思。他讓頭人找來了乳臭未干的青年黃藥師,這個在頭人眼里的孱弱少年,是仲家人族群里聞名遐邇的黃氏醫(yī)藥世家的傳人。頭人看著他,就想起了少年戰(zhàn)死在黔地的父親。他對少年說:“要是你那藥到病除的父親還在,仲家人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鳖^人的話讓少年聽出了不信任和輕視。他說:“頭人,你別拐彎抹角,就直說吧,你要我做什么?”
頭人向少年說出了要他去醫(yī)治患病的吉聯(lián)土司,向土司表達仲家人足夠的善良,以求寄人籬下。讓頭人沒想到的是,少年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應承了下來。在吹鼓手吹吹打打的護送下,少年來到了土司的行營中。
對于水寨人來說,這一切早已成為耳熟能詳?shù)臍v史。少年藥到病除,不僅醫(yī)好了土司,還成功說服土司,讓仲家人在這河灘地上扎下根來。當然,土司也開出了條件,仲家人每年必須給土司府上貢五十擔糯米谷。
這個傳奇少年,就是木頭的爺爺。
仲家頭人牽著牯牛站在山岡上說:“摩公,自古英雄出少年,當年的黃老藥師是這樣,看來,他孫子也是這樣?!?/p>
摩公不以為然說:“這木頭不能跟他爺爺比,就是個傻瓜。”
仲家頭人搖搖頭說:“怪了,他怎么就不會累呢?難道就因為他傻?”
摩公說:“那倒不是。聽說是被他爹打的。這娃兒過去不傻,小時候天天跟著他爺爺黃老藥師識草斷藥,鬼機靈一個。后來黃老藥師死了,這娃兒就成天去老藥師墳頭,默默地坐,有時連家也忘了回,依著墳就睡了。他那爹,人簡單粗暴,認為兒子是偷懶不想干活,有天在墳頭找到他,就揪了他的頭發(fā)往墳頭的石頭上撞,就撞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p>
頭人聽了摩公的話說:“他這爹該死。漢人有句話,虎門出犬子,我看,這黃老藥師就是?!?/p>
摩公說:“頭人,這兩頭牯牛,便宜那犬子了?!?/p>
頭人說:“摩公,怎么又想到這兩頭牯牛上去了。你也該學學你父親老摩公,他心比你寬敞,目光比你高遠多了?!?/p>
頭人的話是說摩公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原本就臉上掛不住的摩公,現(xiàn)在的臉,比彝山上空升起的火燒云還要紅。
頭人和摩公下山去的時候,畢摩被管家派來的人叫去了土司府。畢摩不知道管家叫他何事,狐疑著跟著喚他的人來到土司府時,看到的依舊是管家那副不好看的嘴臉。
管家總是不待見畢摩,就像前世結下了仇怨。看見管家這樣子,畢摩說:“哭喪著個馬臉干啥?又不是我求你?!?/p>
管家不知道如何安排木頭,他為此已經(jīng)傷了半天腦筋。越想越覺得安排在哪里都不合適。思來想去,他決定把這個難題當作一個球,一腳踢給畢摩。畢竟木頭是他招來土司府的。
管家白一眼畢摩說:“這木頭又不真是截木頭,他是個活人,得安置嘛。你弄來的,你一定比我清楚安置在哪里合適。”
畢摩說:“當然是土司府了?!?/p>
“我還不知道是土司府?”管家沒好氣地說,“土司府這么大,你得說個具體的地方。我總不能把他跟牛馬羊的關在一起嘛。”
畢摩嘿嘿笑了一下,他搖搖頭說,“沒想到還有事能難住神通廣大的管家大人。”
管家哼一聲,回敬說:“那還不是因為有了個多管閑事的畢摩?!?/p>
“多管閑事?”畢摩瞅一眼管家說,“那我就再多管一回閑事,你把木頭放教頭那里,讓他跟那24個土司兵同吃同住?!?/p>
這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管家思忖了一下,假裝為難地說,“只好這么辦了。我可有言在先,那24個土司兵,可是24頭豹子,把你的木頭吃了,我可不負責?!?/p>
畢摩對管家說:“進了土司府,就是你土司府的人,今后,他不是我的木頭,是你的木頭?!?/p>
木頭就這樣被管家?guī)У搅私填^那里。教頭打心眼里不想接納木頭,但又不敢拒絕。管家大人的面子,他這樣的小官樂意也得給,不樂意也得給的。
傍晚教頭把木頭帶到了土司兵的住處,這讓24個土司兵興奮不已。這個在白天里讓他們顏面掃地的仲家傻子,夜里夠他喝一壺的了。他們相互擠眉弄眼不懷好意的樣子,被教頭看在了眼里,他咳嗽了一聲警告說:“不要太過分,誰傷了他的筋動了他的骨,我就讓他傷筋動骨!”
教頭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清楚,自己分明是把一只羊扔到了狼群里了。
畢摩回到家,心情甚好。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借著月光喝下了滿滿一土罐蕎麥燒酒。夜里,畢摩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豹子,亡命地追逐自己。他從噩夢中驚醒,拍了一下酒意未消的腦袋,就想到了木頭。他現(xiàn)在有些后悔給管家出如此餿主意。今夜木頭同24個土司兵待在一起,怕是會被碾成一張薄紙。
這樣一想,畢摩心就懸起來了。背土司巡游,這可是大事,好不容易才讓阿喜土司接受木頭做背腳,要是被這群土司兵揍壞了身子,那可就麻煩大了。于是,天還沒放亮,他就獨自起身出門,匆匆忙忙趕去土司府。
趕到住土司兵院子的畢摩,看到的是不堪的一幕。場面像極了一個才經(jīng)歷過廝殺的戰(zhàn)場,狼藉而混亂。二十多個土司兵,東倒西歪躺在晨曦初露的院子里,一個個直哼哼。院里,木頭,只有木頭,像一截木頭一樣立在院子中央……
在管家眼里,十八歲的吉聯(lián)阿喜土司怎么看都像一個孩子。她的一副病體讓她看上去更蒼白無力。嬌美如花的容貌雖然可人,卻又少了威嚴,多了些弱不禁風。在弱肉強食的烏蒙山中,各家土司遵循的都是強者生弱者亡的叢林法則。那些虎視眈眈的土司們,早已把自己的獵物鎖定為吉聯(lián)家族了。如果說這是吉聯(lián)土司家族外患的話,那吉聯(lián)土司領地迅猛崛起的黑彝貴族勢力,就是內(nèi)憂了。這些黑彝貴族,已經(jīng)越來越不把吉聯(lián)土司家族放在眼里,現(xiàn)在,連土司衙門召集的議事會也不來了。
老土司去世前,雖然沒在土司府舉行正式的托孤儀式,但私下里是三番五次囑咐過管家要全力輔佐阿喜的。當然,忠誠的管家把這當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據(jù)小道消息,同樣的囑托老土司也同樣告訴過畢摩,每每想起這些,管家心中就會有稍許的不快。
當畢摩又在他面前提醒該是阿喜土司巡視領地的時間的時候,管家瞪了一眼他說:“你急,我比你還急!你找來那個背腳哪是木頭,他分明就是一個飯桶。我們給土司兵的口糧是定量供應的,他倒好,一人要吃四五個人的飯。帶兵的教頭抱怨得我耳朵里都起了老繭。照這樣下去,土司府會被他吃空的?!?/p>
畢摩說:“你聽了教頭的抱怨該高興才對,管家大人,你不會連馬無夜草不肥的諺語都不懂吧?這木頭能吃,說明他身體好。身體好,才有勁。要背土司大人巡視這一大片領地,沒點腿腳勁能成嗎?”
“問題是,”管家說,“我怕我們那些苦蕎粑粑,讓他的力氣長錯了地方,據(jù)教頭講,這木頭吃飯后,成天用根木棍在地上畫來畫去。”
畢摩問:“他畫什么呀?”
“天知道是什么!”管家說,“鬼畫桃符唄!”
他們說話的時候,頭人阿茲烏去他管理的轄地找黑彝貴族阿卓收上年欠土司府的租子,租子沒收到,阿茲烏頭人還被黑彝貴族們差人暴打了一頓。那些打手下手極狠,打斷了阿茲烏頭人三根肋巴骨。
畢摩對管家說:“太猖狂了!土司府得趕快派兵去教訓一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貴族才是?!?/p>
管家跺了一下腳說:“畢摩,你說得輕巧。派兵,又不是你做法事招陰兵,念幾句咒語的事。土司府多少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教頭帶的24個土司兵。這些貴族養(yǎng)的家丁加起來上百人,你咋個教訓他們?這樣吧,畢摩,你代表我和阿喜土司,去安慰一下阿茲烏頭人。告訴他小不忍則亂大謀?!?/p>
畢摩說:“我跑一趟沒關系,但這大謀是什么呀?”
管家攤攤手說:“我也不知道?!?/p>
畢摩轉身欲走的時候,管家又喚住了他。管家說:“畢摩,你安慰完阿茲烏頭人,還得勞你去警告一下那些黑彝貴族們,他們這樣無視土司衙門,是存心欺負我們府中無人,你用神的意志去告誡他們,干不得傷天害理的事,會遭報應的!”
得寸就進尺的管家,讓畢摩哭笑不得。他想,這些無法無天的貴族,會相信神的意志?說不定,他們會差人像收拾阿茲烏頭人一樣,也揍自己一頓。畢摩心里咕噥道,我可不想斷三根肋巴骨。
管家見畢摩猶豫不決的樣子,就拍了拍畢摩的肩膀說:“危難之際,為了吉聯(lián)土司家族,我們都得挺身而出。”
畢摩知道,骨頭雖難啃,卻是不得不啃的。他說,“也好。但我有個請求,我想帶木頭一起去?!?/p>
管家聽了畢摩的話,知道了畢摩的鬼心思。不就是萬一挨揍,好讓木頭背他跑嗎?這樣一想,管家差點笑出聲來。但管家就是管家,他強壓內(nèi)心的譏笑,不露聲色吐出了兩個字——
“可以。”
其實,管家小看了畢摩,輕視了他對土司的忠誠。畢摩雖然生性膽小,但他畢竟是知書達禮之人,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在這彝山上,土司是世襲的,土司府是鐵打的營盤,其他人員都是流水的兵,但畢摩例外。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畢摩世襲,但自從吉聯(lián)家族世襲了土司,畢摩家族,畢摩一職,就沒有更過姓氏。畢摩只要一想起這份信任,就會油然而生感激之情。畢摩比這彝山上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句話的含義。
前去的路兇多吉少,畢摩只憑靠三寸巧舌,但他的族人卻從來都輕視語言的力量,他們更喜歡訴之武力,用它來解決問題。在彝山上,畢摩是孤獨的。但看著沉默著走在自己前面木頭的背影,畢摩發(fā)現(xiàn),這個愣頭愣腦的仲家年輕人,比他還孤獨。
他知道自己孤獨嗎?畢摩想。
兩個孤獨的人,走著同一條路,這路途就更顯寂寞。
“你咋像個悶葫蘆?”畢摩說,“你能不能陪我說說話?”畢摩沖走在他前面的木頭問。
木頭沒回答,依舊自顧自走。
“真不該帶你出來!”畢摩生氣道。
木頭停住,隨即蹲了下去。
畢摩說:“你這是抗議嗎?”
木頭將兩只手往背后伸,示意畢摩,他的意思是背他走。
當畢摩明白了木頭的意思,臉上頓時就有了撥云見日的笑容。
“這還差不多!”
他邊說邊一個身子都趴到了木頭背上。
木頭雙手摟了畢摩的屁股,站起身來,就撒腿跑開來。
木頭不斷地加速,跑得越來越快。畢摩只覺得群山在不斷飛速倒退,左右耳畔都是尖叫的風。他興奮得想放聲高唱,或者大喊大叫。
他想,阿茲烏頭人家為啥不住得更遠一些呀?
快馬沒招來替自己出惡氣的土司兵,卻招來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畢摩,而且還是被人背來的。這讓阿茲烏頭人很不開心。他躺在床上,發(fā)出的呻吟之聲聽起來更像是對土司府的抗議。
“阿茲烏頭人,”畢摩說,“你小點聲哼,我知道你疼,傷筋動骨嘛?!?/p>
阿茲烏頭人試圖掙扎著將上半個身子立起來,但他的努力因為疼痛而失敗了。盡管疼痛劇烈得讓他臉都扭曲了,他還是咬了牙說:“畢摩,疼點無所謂,就是咽不下心中這口惡氣?!?/p>
畢摩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阿茲烏頭人額頭上亮晶晶的汗珠子說:“管家大人派我來,就是來幫你咽這口惡氣的?!?/p>
阿茲烏頭人并不接受畢摩獻的殷勤,沒好氣地撥開畢摩幫他擦汗的手說:“畢摩,也就是說,我為土司府斷了三根肋巴骨,這都不配被土司知道?消息只配傳到管家那兒就完了?畢摩,我這三根肋骨,可是為土司斷的!”
畢摩說:“阿茲烏頭人,你多心了。土司還是孩子,管家知道,也就等于土司知道了?!?/p>
“管家?”阿茲烏頭人癟了癟嘴,“管家是什么東西?不要拿什么土司還是個孩子這樣的話搪塞我,自古英雄還出少年嘞!難道她真是一個不中用的癱子嗎?”
“難道,”畢摩盯著躺在床上的阿茲烏頭人嚴肅地道,“難道阿茲烏頭人也像那些黑彝貴族們一樣,除了偏見,就是鼠目寸光嗎?土司大人雖然患有腿疾,但她年輕的頭腦里充滿智慧,寬廣的胸襟里擁有仁慈和膽略。假以時日,她會成為金沙江畔彝人地區(qū)最受人尊敬和愛戴的土司!今天我來,雖不能幫你報斷三根肋巴骨的仇,但能讓你免遭滅頂之災!”
“畢摩,”阿茲烏頭人翻了一下白眼仁說,“你嚇唬誰呀?滅頂之災?有那么嚴重嗎?”
“當然!”畢摩手往上一揚說,“阿茲烏頭人,兇兆已經(jīng)像烏云籠罩在我們的上空,你只不過還沒看到閃電罷了。目光短淺的黑彝勢力覺得少主年少,軟弱可欺,試圖架空土司;而周遭的其他土司勢力,個個又像餓狼虎視眈眈,隨時會猛撲過來,把吉聯(lián)家族的領地像獵物的肉一樣殘忍瓜分。他們在等機會,在等吉聯(lián)土司轄地亂起來,好乘虛而入。他們巴望著像你這樣的頭人跟黑彝貴族們廝殺開來,那就是他們的機會?!?/p>
“你的意思是,我這三根肋巴骨白斷了?”阿茲烏頭人問說。
“誰說白斷了?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罷了。”畢摩說。
阿茲烏頭人痛苦地想了想,伸出手拉了畢摩的手說:“畢摩,請你轉告阿喜土司,為了吉聯(lián)家族,就算忍十年,我阿茲烏也認了!”
畢摩離開阿茲烏頭人,去找黑彝阿卓。阿卓是吉聯(lián)阿喜土司領地上崛起的黑彝勢力的推手人物。畢摩知道,只有震懾住了阿卓,才能打壓住黑彝勢力的囂張氣焰。畢摩還知道,說服阿茲烏頭人容易,但要用語言的力量讓阿卓做到心服口服,那可是困難重重的事情。如果弄得不好,自己能否平安走出阿卓家也未可知。
畢摩沒再讓木頭背他,而是自己走。內(nèi)心忐忑的他走得猶豫不決。他甚至猜測不出老奸巨猾的阿卓,會采用何種方法收拾他。
但愿阿卓不要讓自己太狼狽。畢摩想。
無論是作為土司府派出的說客還是使者,在對待阿卓的問題上,畢摩顯然都是不稱職的。
“木頭,”畢摩喚了一聲木頭說,“漢人有句諺語,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去見阿卓,就這結果?!?/p>
畢摩這話,連他自己都知道,并不是說給木頭聽的,不過是自說自話,給惶恐的內(nèi)心找點理由。木頭仿佛也把他這話當了耳邊風,沒聽到似的自個兒木訥地往前走。
畢摩想,聰明往往使人痛苦,而愚蠢卻會使人幸福。他甚至覺得,自己像木頭那樣,該多好。
阿卓似乎早就知道畢摩要來。在院子里,阿卓領著幾個弟兄殺了頭肥山羊,正把殺死的黑山羊吊在院子的柿樹上開膛破肚。見了畢摩,阿卓的熱情大大出乎畢摩的意料。
“我一殺肥羊,你就摸上門來了,畢摩,你真是有口福的貴客,快到家里喝杯熱茶?!卑⒆颗峙值膱A臉,盛開的笑容像朵肥碩的牡丹。那股親切勁,像重逢了多年未見的發(fā)小。
但畢摩還是從阿卓那幾個在院落里收拾肥羊的兄弟伙的談話里,嗅到了凜冽的殺機。
手握尖刀,正準備為肥羊開膛的馬臉男子往地上啐口唾沫說:“這羊兒子也是活該,怪他話多,成天‘咩咩叫不停,現(xiàn)在好了,挨千刀的命!”
畢摩聽出了馬臉漢子的話含沙射影,心里禁不住打起鼓來。他跟在阿卓身后進屋吃茶的步子混亂不堪。被隔在屋外的木頭,好像對收拾整理肥羊尸首產(chǎn)生了興趣,湊近了又聞又看。
馬臉漢子將沾滿鮮血的開膛刀往木頭面前一亮說:“傻子,小心老子開了你的膛。”
木頭好像沒看見馬臉漢子在他面前晃悠的刀子,他“嘿嘿”了兩聲,就伸手去抓刀子。馬臉漢子把刀收回去說,“沾了你這傻子的血,我這刀子,就不發(fā)光了?!?/p>
馬臉漢子旁邊那個瘦得像只猴子的小個子說,“馬臉哥,這土司府看來是真沒人啦,連這樣的傻瓜都派上用場了!”
“嗯,”馬臉點點頭說,“那土司衙門早就是個空架子了?!?/p>
“那阿卓大哥為何還要對裝神弄鬼的畢摩客氣?還用得著給他賠那么多笑臉?”瘦猴一樣的小個子男人不解地問。
馬臉說:“阿卓大哥說了,他要學古代的漢人,給畢摩擺桌鴻門宴?!?h3>六
阿卓家殺一只肥羊,連幾十里外的貴族阿布都策馬趕來吃羊肉喝酒,聰明的畢摩知道,阿布可不是為羊肉和酒來的。其實,阿卓不僅請了阿布,他把方圓幾十里地有點權勢的黑彝貴族都請來了。這輕易地讓畢摩看出了這些黑彝貴族們的居心。
土司府的一舉一動,全在這些黑彝貴族的監(jiān)控之下。事實也如此,當畢摩趕往阿茲烏頭人家去時,知道這個消息的阿卓就預判出了畢摩定會上門來興師問罪。
阿卓身為貴族,也是幾代人努力的結果,阿卓深信自己家族的血液里,藏著比別人智慧的基因。他不會愚蠢地像對付上門催租的頭人那樣,派人痛打其一頓,畢竟,畢摩是土司衙門欽派來的人,是彝山上認為知書達禮又聯(lián)接天地的掌握了神權的使者。
對付文化人,必須采用文化的手段,阿卓是明白這個道理的。自己家族能在短短二十來年里崛起成為貴族,他的祖輩和父輩正是相信了比拳頭還要厲害的東西是腦袋。很多事情,使蠻力于事無補,動腦筋卻會迎刃而解,柳暗花明。
但阿卓還沒有聰明到可以跟畢摩面對面用話語來“掰手腕”的程度,于是他開動起腦筋耍起了歪心思。
這些年,阿卓一直跟在金沙江對岸的漢人做非法生意,他們暗地里勾結販煙土和私鹽。和他打交道的那個漢人外號“小諸葛”,人比猴子還精,鬼主意就像孫猴子身上的汗毛,隨便就能變出一串花樣來。他總能用計騙過官府,混過多如牛毛的盤查。但他同樣也耍陰謀吃下過阿卓的不少錢財。過去阿卓每每想到這個“小諸葛”,都會恨得牙癢癢。而今天,當他聽說畢摩趕往阿茲烏頭人家后,他卻派人下山去,涉江請來了“小諸葛”。
“小諸葛”上山來,迅速喬裝打扮換上了一套彝家下人的衣服,冒充一名廚子,準備導演一場“鴻門宴”。阿卓說了,如果他導演的好戲成功,就送他十只又肥又壯的山羊。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趕十只山羊下山,“小諸葛”興奮得在廚房里唱起了漢人的歌。
歌聲吸引了靠在廚房外墻角打瞌睡的木頭,他踮起腳伸長脖子從廚房外的窗口往里望??匆娕d奮過頭的“小諸葛”正在擺弄兩個土罐子。
“小諸葛”把其中一個土罐子的酒塞子打開,將土罐子的酒倒在了木盆里,大麥酒的酒香迅速在廚房里彌漫開來,部分已跑出窗外,木頭吸了吸鼻子,眼睛死死盯住“小諸葛”。他看見“小諸葛”正往那倒空的酒罐子里注涼水,他歡天喜地往土罐里注水的快活樣,活脫脫像個把陰謀變成了現(xiàn)實的陰謀家。
文火煨肥羊。當火燒云將彝山之上的天空染紅的時候,黃昏來臨了。這遲遲沒有開始的宴席,讓畢摩如坐針氈。而前來赴宴的十幾個貴族圍坐在一起氣定神閑,他們像群團聚的兄弟一樣,一邊品著罐罐烤茶一邊交頭接耳。他們輕易就忽略了畢摩的存在。煨煮肥羊湯鍋散發(fā)出的香味中夾雜著一種讓畢摩躁動不安的羊膻味,在這種味道里,畢摩想到了木頭,于是他站起身,欲出家門去院內(nèi)找木頭,但阿卓看到了起身的他,以為畢摩要溜,就干咳了兩聲。畢摩向阿卓說明為何起身的意思,阿卓笑了笑說:“怎么招待好土司府派來的貴客的隨從,我們貴族是不會讓貴客操心的?!?/p>
就在這時,阿卓請來的知客師在院里也吆喝開來。一切準備就緒了,客人們可以入席了。阿卓滿臉堆笑,將畢摩邀到主桌的主位坐定,便大聲吆喝道:“上好酒——”
兩個罐口用紅布蒙定的土罐子被兩個下人從廚房抱了出來。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土罐子,被擺在了主桌上。之所以說是幾乎,細心人還是能看出來,這兩個罐子還是有細微的差別,在封罐口上,一個捆罐子的羊毛繩是紅色的,另一個卻是黑色的。這點差別實在太細微,連細心謹慎的畢摩也沒看出來。
所謂的“鴻門宴”就要拉開序幕,作為主人的阿卓內(nèi)心興奮不已。當然,跟他一樣內(nèi)心興奮不已的,還有那個冒充廚子的漢人“小諸葛”。他決定親自動手,將剛從鍋里盛到大木盆里的香噴噴的羊肉端到主桌上去。
其實,這“小諸葛”設計的“鴻門宴”,跟真正的鴻門宴相比,相去了十萬八千里,不過是一個拍腦門的雕蟲小技而已,用的不過是偷梁換柱的小把戲。他在用黑繩捆綁罐口的酒罐里灌了一罐子涼水,而紅繩捆綁的酒罐里,依舊是原封不動的蕎麥烈酒。他想,只要這罐子酒淌進畢摩的肚子里,能言善辯的畢摩一定會被酒燒成一個口齒不清意識迷糊的笨蛋。到那時,畢摩就會成為阿卓的玩物,任其戲弄,在這群黑彝貴族面前把顏面丟個一干二凈。
對于阿卓來說,畢摩丟多少顏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那些對土司衙門還抱有幻想,立場依舊模糊的貴族們清楚,今天的土司衙門里都是像畢摩這樣的慫包,對這樣的土司衙門抱有幻想是相當愚蠢的事情。
要讓他們在精神上輸個一干二凈!阿卓上牙咬了下嘴唇想。
阿卓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臉上的鷹鉤鼻尖,目光從兩個酒罐子上掃過。他看清楚了那酒罐子上的黑繩和紅繩,伸手出去,抓住了罐口系黑繩的土罐子,并把土罐子攬到自己面前說:“各位兄弟伙,我今天宰羊,請大家來吃湯鍋喝酒。承蒙大家給我阿卓面子!但讓阿卓沒想到的是,畢摩也來了,早上起來,我家柿樹上喜鵲叫不停原來有貴客到。畢摩先前說他是土司派來的,還帶來了神的旨意,這好生了得,我阿卓何德何能?讓土司惦記也就罷了,神也要給我旨意?畢摩,你真是好消息和春天的使者,讓我心上都開出花來啦!我實在是高興了!我提議在在座的諸位黑彝兄弟的見證下,我和畢摩各喝下這一罐酒,以表我們對土司和神的敬意和忠誠!”
圍坐在桌子前的黑彝貴族們紛紛鼓起掌來。
畢摩有點腦子發(fā)蒙,他搞不清楚阿卓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彝人愛喝酒,彝人也好酒,這是全天下都曉得的。彝人有酒量,彝人能喝酒,這是整個烏蒙山都公認的。但開口就要喝一罐酒,這樣的歡迎儀式,畢摩覺得不僅有點過分,簡直就是不懷好意!但阿卓會對自己懷好意那就是咄咄怪事了。這樣一想,畢摩暗自對自己說,只好騎驢看書,走著瞧啦。
畢摩唯一清楚的是,無論是自己還是阿卓,這么一大罐子酒下去,都得醉成爛泥一攤。阿卓是不是嚇唬人,料定了我畢摩不敢接招?那樣,他就有話對黑彝貴族們說了,這畢摩口口聲聲土司呀神呀的,但都是口上功夫,心中并沒有敬畏和忠誠。
畢摩開動他那抹了油的腦子,認定這就是阿卓的意圖。他想,不就是喝酒嗎?又不是喝毒藥!嗯,我畢摩可不是你阿卓嚇唬長大的!
畢摩站起身,伸手扯掉了封酒罐罐口的紅繩??吹疆吥p易中計,阿卓滿心歡喜地也扯掉了黑繩,喚人將封罐口的塞子拔去。
阿卓輕松地抱起罐子。
畢摩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也抱起了罐子。兩人象征性地將罐子當杯子輕輕碰了一下。畢摩口一張,眼一閉,罐一仰。就見青青亮亮的酒撲進了口腔。
他手一抖,將罐子放在了桌子上。
“畢摩,一口干呀!”桌邊有黑彝貴族提醒他。
而這時,阿卓也放下了罐子。
他“噗”的一聲,把滿滿的酒噴在了桌子上。情急之下就露出了破綻——
“怎么搞的,全是酒啊?”
聰明絕頂?shù)漠吥?,這下知道了,本來是用來灌醉他的酒,這下被阿卓誤喝了;而自己喝的那罐水,才是準備給阿卓的。
識破伎倆的畢摩,一下子變得鎮(zhèn)定自若,成竹在胸。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砰”的一聲響,嚇得在座的黑彝貴族們都身子抖動了一下。
“有這樣招呼客人的嗎?”畢摩大喝一聲,瞪著一臉惶惑的阿卓,搖了搖頭說,“阿卓呀阿卓,你口口聲聲把我當成貴客,當作神和土司的使者,卻在宴席上自己喝酒,讓貴客使者喝涼水。這樣的事傳出去,羞的怕不僅是你,怕是烏蒙山所有的彝人!”
畢摩邊說邊用手指敲擊著罐子。
一位黑彝貴族一臉懷疑著站起來說:“阿卓哥可是個實誠之人,咋會在酒罐子里摻水?”
畢摩將酒罐子用力一推,直推到他面前說:“要不試試?”
那位黑彝貴族擼了一下袖子,將一個手指頭伸進罐子,拿出來后放嘴里一吮吸,不再言語,乖乖地坐下了。
貴族們都用滿是不解的眼神看著阿卓,看得阿卓心里一陣陣發(fā)毛了——
“不是這樣的,”阿卓說,“不是畢摩說的這樣的?!?/p>
畢摩抖了一下身上的察爾瓦,瀟灑而又滿是風度地反唇相譏道:“阿卓,你說的沒錯,確實不是我說的這樣,你是不小心弄錯了?!?/p>
慌亂的阿卓點點頭說:“對對對,就是弄錯了。”
畢摩環(huán)顧一下不知所措地坐在高腳凳子上的黑彝貴族們說:“阿卓承認了,他是弄錯了。他弄錯了什么呢?他想用酒灌醉我,讓我在你們面前出洋相,羞辱我。所以他備用了一罐酒,一罐水。酒給我喝,水給他喝。這樣,你們都會驚呼,阿卓酒量跟他智慧一樣大!干倒了畢摩,自己一點事兒都沒有。他是要讓你們崇拜他,在彝山上聽他的!”
“畢摩,你胡說!”阿卓氣得叫起來。
“我胡說?”畢摩用手反過來指著自己說,“我胡說了嗎?阿卓,你們仗著自己勢力大了,就沒把土司衙門放在眼里了,膽大妄為打傷了阿茲烏頭人,挑戰(zhàn)土司權威。你們干的是什么事?不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爛事嗎?你們想過沒有,沒有吉聯(lián)土司,我們就會被周邊其他土司吞并,那時你們還能做貴族?這樣不誠心的宴席,我畢摩不赴也罷!”
畢摩說完,急速轉身,拂袖而去。
出了門,他拉了一把木樁一樣站在院子柿樹下的木頭說:“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木頭緊跟著他出了門。
畢摩站住。
木頭也站住。
畢摩轉過身,沖木頭招招手說:“還不趕緊背了我跑,真是木頭!”
木頭背著畢摩從黃昏的血布中跳進了夜晚的黑幕里。他奔跑得太快了,比喪家之犬還快。逃跑是可恥的,但木頭背上的畢摩,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可恥。在他看來,這樣的逃跑更像是一次凱旋。他起先是擔心那些一時發(fā)蒙的黑彝貴族們,會在惱羞成怒后清醒過來,要這樣他就很難金蟬脫殼。但當他意識到自己成功地利用了寶貴的時間差后,惶恐的內(nèi)心就充盈了班師回朝般勝利的喜悅。
畢摩覺得自己不是趴在一個人的背上,而是騎在一匹揚蹄飛奔的駿馬上。暗夜里的木頭,他奔跑得太迅疾、太快速,像風一樣。不,他本身就是風,比閃電還快的風。畢摩覺得身子之下的木頭,像一把鋒利的刀刃,正嗞啦著把夜的黑幕劃破……
這個普通的夜晚從此嵌刻在了畢摩的記憶里,成為一種奇妙和驕傲。但慢慢地咀嚼和品嘗這種奇妙和驕傲,卻是后來的事情。心知肚明的木頭,任畢摩自我神化。那天夜里,畢摩回到土司府的首要之事,就是邀約了管家去面見女土司吉聯(lián)阿喜。
面見女土司,讓畢摩收獲了心滿意足的結果。他的足智多謀不僅獲得了阿喜土司的稱贊,也收到了讓管家嫉妒的效果。認為畢摩言過其實的管家,雖然內(nèi)心固執(zhí)地認為畢摩為炫耀自己的智慧編造了用謊言做材料的故事,但還是審時度勢同意了畢摩要土司巡視領地的提議。在彝山,土司巡視領地,從來都是一件勞民傷財?shù)恼涡袨?。巡視領地幾乎讓整個土司衙門都得傾巢出動,一個移動著的土司衙門,光吃喝拉撒都夠管家操勞的,路途中的變數(shù)和意外,更讓管家苦不堪言。但熟悉土司衙門規(guī)矩的管家,知道巡視從來都不是一種空洞的儀式,它是土司揚威儀、布慈恩,展示自己權勢和實力的重要形式。
在管家的精心布置和操持下,通過土司府上上下下的努力,一支陣容浩大的巡視隊伍被組織起來。畢摩在出行前在土司府前舉行了盛大的祭天儀式,在土司兵火銃的轟鳴和儀仗隊嗩吶的悠揚旋律中,盛裝的土司被木頭從土司府里背出來。久未見陽光的阿喜土司蒼白的臉上竟然也泛起了朝霞一樣的紅暈。整個巡視的隊伍都被一種激情和興奮充盈著。只有當背腳的木頭,依舊像一截沒有知覺的木頭一樣,他按部就班朝前走的腳步,機械而又不失堅定。土司府附近的彝族群眾聞訊趕了過來,他們分列在道路的兩旁,唱起了古歌。在歌頌與贊美的歌聲和鼓樂中,阿喜土司,在木頭的背負下,帶著她的隊伍,踏上了巡視之路。
巡視之路,并非像開始那樣熱烈而輕松。吉聯(lián)土司的領地,幾乎都是由高山深谷組成,道路的崎嶇和坎坷,讓巡視的隊伍走得緩慢而艱難。每地的頭人家,成了巡視隊伍的驛站。那些在土司衙門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官員,幾天下來,個個灰頭土臉,苦不堪言,迅速變成一支疲憊之師。怨聲載道的他們,在起起伏伏的山道上,狼狽不堪的樣子讓阿喜土司既輕蔑又不滿。年輕的她,心中生出了捉弄這疲憊之師的想法。她把嘴湊近木頭的耳畔,用彝語要他快起來。
木頭不動聲色,加快了腳步。
走在前面的木頭和背上的阿喜土司,漸漸地脫離了巡視的大部隊??粗@樣的情景,管家要求隊伍振作精神跟上自己的主人。但他的話在山風的作用下,成了這群人真正的耳邊風。管家只得放開喉嚨,吆喝木頭慢下來。
同樣,他的大喊大叫仿佛又成了木頭和阿喜土司的耳邊風。無能為力的管家喘著粗氣,要求畢摩祈求山神,保佑遙遙領先的阿喜土司平安。畢摩站在風中,喘吁短促的祈禱聲,弱不禁風。
木頭背著阿喜土司,像陣輕快的風,輕盈地越過一個背陰的山坡,來到向陽的坡地。在木頭背上的阿喜土司,竟然振臂驚叫了起來。
她的眼前,是一坡盛開的馬纓花。這些馬纓花,開得喧囂,自由而放肆。那些怒放的花朵,仿佛要點燃山坡。美得如此放任,美得如此瀟灑,讓阿喜土司驚叫連連。
木頭把阿喜土司從身上放下來,把她抱了坐在山岡的青石上,就朝著那開滿馬纓花的地方跑去。阿喜土司看到,木頭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有絲絲縷縷像霧氣一樣的東西蒸騰了起來。
木頭采來了一大抱馬纓花,面無表情地朝阿喜土司走過來。他來到阿喜土司身邊后,將大朵大朵的馬纓花圍著阿喜土司鋪開來。他不斷地重復著采了鋪、鋪了采的動作,直到最終把阿喜土司置于一片怒放的花海中。
阿喜土司開心極了,她笑得就像馬纓花一樣。
木頭木訥的臉,像堅冰受了春風,輕融中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容。這淺淺的一笑,還是被阿喜捕捉到了。
你哪是木頭?阿喜大聲說,你不是木頭!
阿喜手指了木頭,咯咯地笑了,她的話語和笑聲,被風一吹,仿佛就撒滿山岡了。
木頭忍不住也嘿嘿笑了。他笑得連繃著的腰桿也彎成弓了。
山岡上,兩個年輕人的笑聲,被山風揚開去。世界,此時似乎也變得美好而年輕了。
“放肆!”
氣喘如牛地趕上山岡來的管家,在木頭屁股上踢了一腳,沖木頭吼叫道。
木頭的笑聲,仿佛受了驚嚇,戛然而止了。
阿喜也止住了笑聲。她原本艷陽般的臉,一下子就結上了冰霜。
管家身后的畢摩,試圖讓阿喜土司重拾快樂,就奉承道:“阿喜主人,你真像一尊活菩薩!”
但他的話并沒有讓阿喜土司重新開心起來。阿喜抓起兩朵花,將花瓣用力撕碎,又將它們拋向空中。
當紛紛揚揚的馬纓花碎片隨風揚長而去,阿喜土司冷冷地說——
“走吧?!?/p>
巡視的隊伍于是又蜿蜒成蛇一般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管家都在小聲教訓著木頭——
“再走那么快,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巡視之路,又變得無趣而沉重。在木頭背上的阿喜土司,無精打采,像無筋骨的爛泥,后來,竟然沉沉睡過去了。
下了山,路變得好走了許多。前面有了人間煙火的景象,一臺一臺的坡地被翻耕后,在太陽的晾曬下,散發(fā)出夾雜了泥腥味的芳香氣息。三三兩兩的娃子,用鋤頭捶打著泥丸。被平整過的耕地上,有人在播種。他們將細碎如芝麻狀的東西,一把又一把地揚出去,讓它們均勻地落到新耕的土地上。
“這些人在播種啥?”
原本趴在木頭身上熟睡的阿喜土司,這時竟然醒了。
她的提問讓管家吃了一驚,管家愣了一下說:“報告主人,娃子們正在播種芝麻?!?/p>
阿喜睜著一雙大而圓的眼睛,看著坡地上略顯壯觀的播種場面問:“管家,這是哪個頭人的田地?”
管家皺了眉頭想了想說:“應該是安日火頭人的?!?/p>
“他種那么多芝麻干啥?”阿喜的眉頭也皺緊了,又問管家,“你確定?”
管家說:“主人,你要我確定什么呀?”
管家在阿喜土司的目光里,垂下了頭。阿喜盯著管家說:“我要你確定,這地里播撒的是不是芝麻。”
“管家,你把阿喜當三歲小孩了?”阿喜土司嘆了一口氣說,“是該巡視領地了,要不,翻了天我都蒙在鼓里?!?/p>
“主人,我……”
管家欲分辯,但被阿喜土司揮手制止了。阿喜叫一聲說,“畢摩——”
站在一邊一副事不關己樣子的畢摩,沒想到土司阿喜會叫他,嚇得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他站定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主人,請吩咐?!?/p>
“畢摩,”阿喜土司雙手按在木頭肩上說,“我們吉聯(lián)家族,對你家還可以吧?從我阿爹繼承土司位起,土司府就沒請漢人來做師爺,為啥?那是把你畢摩家,既當了畢摩又當了師爺。你實話告訴我,這地上播撒的是什么?”
畢摩偏頭看了一下管家,也把頭垂了下去。
“畢摩!”阿喜土司雙手舉起來指向天空說,“把你垂頭喪氣的懦弱的腦袋抬起來,看著天菩薩說,這地里種的是什么?!”
畢摩嚇得跪在地上,他一邊作揖一邊說:“報告天菩薩,報告土司,是罌粟?!?/p>
“嗯,”阿喜鼻子哼了一聲說,“畢摩就是畢摩,我要不請出天菩薩,你怕不會對我說真話吧?”
“不敢!”畢摩渾身顫抖著。
阿喜土司又扭了扭身子看著管家說,“管家,阿爹當年好像訂過規(guī)矩,吉聯(lián)家族的領地上,不準生長這東西吧。”
“這——是,是,”管家邊點頭邊說,“老主人不是升天了嗎?安日火頭人一定以為,又可以種了?!?/p>
阿喜目光冷冷地看著管家說:“這安日火頭人,眼睛中沒阿喜哩。管家,請你轉告安日火頭人,吉聯(lián)家族沒了老土司,但有了新土司!”
管家渾身哆嗦了回答說:“是是,是是是?!?/p>
阿喜土司把手往木頭肩上輕輕一拍說:“走吧?!?/p>
隊伍繼續(xù)往前走。
但木頭只走了幾步,阿喜土司在他背上又發(fā)號施令道:“停下!”
管家上前問:“主人,又有何事?”
阿喜看了看天,又低下頭看了看管家說:“管家,好像有些不對呀?”
管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察爾瓦規(guī)規(guī)矩矩立定。阿喜問道:“這安日火頭人只是一個中頭人,那管這片土地的大頭人是誰呢?管家?”
這一問,問到了要害,管家撲通一聲跪地上說,“主人,是我。但種罌粟,真不是我的意思。我為了侍候土司府,忙不過來,把土地轉租給了安日火,沒想他竟然斗膽在地里播種罌粟。主人,我失察,失察呀!”
管家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臉扇得啪啪響。
阿喜土司巡視領地的隊伍下榻在頭人安日火家。讓阿喜土司沒想到的是,僅僅是個中頭人的安日火,卻有著一個跟土司府比也絕不遜色的莊院。
安日火頭人的莊院,由大門,二門,正堂,廂房,五個天井,兩個花園和一座碉樓組成,整個莊院除碉樓外雖然都是木構架土坯墻小青瓦覆面建筑,但依然讓見過世面的阿喜也覺得規(guī)模大得與他的中頭人身份不合。土墻面繪有彩繪,道路用照得見人影的青石塊拼砌而成,這偌大的莊院,細部如此考究,讓阿喜土司洞察了這安日火頭人,在生活上是個講究之人。
可安日火卻穿了件綴滿補丁的察爾瓦來迎接阿喜土司,也沒準備任何的歡迎儀式。見了阿喜的面,還沒等木頭把她放下來坐定,就控訴起了金沙江對岸的撒瑪土司??馗嫠麄冋贾硕鄤荼姡?jīng)常在夜里渡江來搶他安日火的娃子和耕牛。
“土司,你來得正好!”安日火說,“就在昨天夜里,撒瑪又派人來搶耕牛,被我們的人用長刀捅死了一個,捅傷了兩個,撒瑪揚言要報復,據(jù)說已經(jīng)考慮要發(fā)木板令了,我還想著明天一早就動身,趕往土司府匯報,沒想到土司大人會自己上門來,我這是什么福分呀!”
一聽說木板令,大家都知道問題嚴重了。木板令一旦發(fā)出,土司與土司之間打冤家的事就不可避免。這正是春耕大忙季節(jié),領地上的佃農(nóng)們正忙著撒蕎子,種洋芋。一旦打冤家,每家每戶都得派出一個壯勞力來參加,這不僅影響春耕,還會讓斗毆雙方付出十數(shù)條人命數(shù)十人傷殘的代價。說到打冤家,阿喜土司就會想到自己的哥哥,那個長得像一頭豹子一樣孔武有力的年輕帥氣的小伙子,曾經(jīng)是阿爹振興吉聯(lián)家族的希望。但在與目阿土司因山林糾紛打冤家的過程中,被活活劈掉了半邊腦袋。當哥哥的尸首被抬回來,看見愛子慘狀的阿爹一病不起,自知來日無多,才讓人接回了癱瘓的自己,不情愿地讓她成為一個女土司。阿爹至死都沒合上雙眼,就是明證。
“不能讓撒瑪土司發(fā)出木板令!”沉思的阿喜斬釘截鐵說。
“土司大人,”安日火問說,“難道你害怕了嗎?人家撒瑪土司,正是看到你年少懦弱,才存心欺負我們的?!?/p>
“安日火頭人,你說得對,我是害怕了。難道你不害怕嗎?哪一次打冤家,能不死人傷人?哪一次打冤家,解決過問題?哪一次打冤家不是兩敗俱傷?”阿喜質(zhì)問道。
“土司大人,不是我們想打冤家,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撒瑪想打,我們就跟他打,不惜一切代價。你剛當土司,決不能示弱。再說了,木板令在撒瑪土司手上,他想發(fā),誰能攔住他?”安日火頭人攤了攤手說。
“我想我能?!卑⑾惨荒樒届o說。
“主人,”管家一臉驚愕說,“這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真不是鬧著玩的?!?/p>
畢摩也擺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主人,你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吧?”
阿喜看了看畢摩,又看了看管家說:“就請你們允許我開次玩笑吧,反正在你們心中,我不過是個小孩子。”
畢摩和管家都競相張了口,但話未出口就被阿喜制止了:“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我親自去,找撒瑪土司?!?/p>
管家擺手說:“不可不可,要去,就讓安日火頭人跟畢摩去?!?/p>
畢摩聽管家這話,心里恨得想把管家大卸八塊;安日火頭人聽了這話后說:“我寧愿帶人跟撒瑪打冤家,也不去找撒瑪講和。”
阿喜沒理會管家的建議,她問安日火說:“捅死的人呢?”
管家說:“報告土司大人,我讓人放在村口的核桃樹下的青石板上了,離開時我把我的察爾瓦脫下來,把尸體裹了。按規(guī)矩,江那邊的人夜里會派人來,偷偷把尸體搬回去?!?/p>
“不!”阿喜土司擺擺手說,“我親自把尸體送去給撒瑪土司。安日火頭人,快下江邊去準備木船吧。但不得暴露我的身份!”
安日火頭人抬頭看了看天說:“要去,也等吃了晚飯去?!?/p>
阿喜說:“來不及了?!?/p>
她邊說邊示意木頭把她重新背起來……
江濤高一聲低一聲,江風緊一陣慢一陣,艄公膽戰(zhàn)心驚地把木頭和阿喜土司擺渡到對岸去。看著那被察爾瓦包裹的彝人尸體,艄公一邊搖櫓,一邊往嘴里灌著烈性苞谷酒壓驚。
阿喜用漢話低聲念了一句詩,那是她在成都的學堂里,漢人先生教的——
風蕭蕭兮易水寒!
木頭坐在船舷上,守護著癱坐在船艙里的阿喜土司。淡淡的月色里,越來越近的對岸變得更加深不可測。阿喜的心,就像這木船,雖然執(zhí)著地要漂向?qū)Π叮瑓s又起起伏伏,搖搖晃晃?,F(xiàn)在,她內(nèi)心里,越來越欽佩成都學堂里那個教她漢文的漢人先生。他說得真對,權力是孤獨的!阿喜這么想著,身子就抖了一下。
木頭解下身上的察爾瓦,將它披在阿喜身上。
“我不冷?!卑⑾舱f。她細細的聲音被波濤輕易地吞噬了。
岸越來越近!
氣氛變得肅殺。
按照安日火頭人的信息,撒瑪土司已經(jīng)趕來了江邊,住在了江邊瞰山坪的頭人約涅木乃家,正在緊鑼密鼓差遣兵馬向瞰山坪聚集。阿喜土司知道,撒瑪土司聚集完打冤家的隊伍,就會迅速派人發(fā)出木板令。
就在阿喜土司暗自思忖之時,搖櫓的船工,口腔里驚呼了一聲“啊”。
坐在船舷上的木頭也一激靈站了起來。
船也跟著劇烈搖晃了幾下,差點傾覆在江里。
阿喜看到,滿山都是移動的火光。這些火光,正星星點點地朝瞰山坪聚集。
阿喜明白了,那些火光,都是趕來打冤家的人的火把!蔚為壯觀的場面,仿佛就是撒瑪土司的怨氣和怒氣。
船工將船劃到岸邊一塊巨大的礁石旁,他協(xié)助木頭將阿喜背負好,就回到了船頭??粗旁诖灿貌鞝柾呃玫氖祝⑾蔡统隽艘粔K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銀圓,要船工幫忙把尸首送瞰山坪去。
船工嚇得撲通一下就跪在了船頭,他說他不要銀圓,他要的是命。
“我有一個老婆,兩個沒成年的孩子,跟你們?nèi)ィ突夭涣思伊??!贝^力劃了兩槳說,“那約涅木乃頭人,比豺狼都狠?!?/p>
阿喜聽船工這么一說,心里直罵這船工是■包軟蛋。木頭背著阿喜土司來到船尾,彎腰將僵硬的尸首抱起來,就徑直朝瞰山坪的方向走。阿喜將發(fā)光的銀圓拋向船工說:“回去的船費預付了,你好生在這里等我們回來?!?/p>
船工伸手將銀圓抓在手里,夜色掩蓋了他發(fā)了意外之財?shù)捏@喜的表情。
看著阿喜給的銀圓,船工嘀咕道:“這是倆什么人呀?吃了豹子膽了!要是落在約涅木乃頭人手上,怕連魂都回不來了!”
待船工抬起頭來,卻不見了木頭和阿喜,船工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就一眨眼工夫,那悶聲不響,先前坐在船舷上連屁都沒放一個的年輕人,背上背個活人懷里抱個死人,消失得比風都快!比風都干凈!不會是遇見鬼了吧!
這樣一想,船工一下子就覺出了夜的冷,他牙齒一陣打戰(zhàn),慌忙調(diào)轉船頭,往來時的岸奮力搖去……
木頭背著土司阿喜,懷里抱著尸體,闖進了約涅木乃頭人的院子里。像風又像閃電一樣的闖入者,讓約涅木乃的院子就像燒燙的油鍋里濺進了幾滴涼水,頓時炸開了。
人群的喧囂驚動了正在喝酒吃煮羊肉的撒瑪土司,他的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色。這讓約涅木乃頭人覺得很丟面子,惱羞成怒的他騰地站起身來,抓了一把快刀握在手里就沖出客廳去了。
他推開門就看見了凜然立在天井里的木頭,看著他懷里抱著一個黑不隆咚的東西背上背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一群土司兵和看熱鬧的人把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約涅木乃頭人就用寒光凜冽的快刀指著木頭問道——
“請問來者何人?”
木頭僵立著,背上的阿喜土司說話了——
“請問你又是何人?”
約涅木馬頭人仰天大笑,他的笑聲就像嚯嚯的江風,混沌而沙啞。
“問我何人?太搞笑了吧?”他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用手掌抹了抹笑出的淚說,“私自闖入我府上,還問我是誰?”
“哦,”阿喜土司微笑了一下說,“原來是約涅木乃頭人呀?”
“那……”約涅木乃頭人用刀指著阿喜土司問說,“那你是誰?”
阿喜土司莞爾一笑說:“我不告訴你。”
這一笑可惹火了約涅木乃頭人,他揮刀逼近阿喜土司,用刀尖在阿喜土司額前劃了劃說:“哪里來的小娘們,竟敢調(diào)戲老子!”
但阿喜土司毫不畏懼,她大喝一聲說:“約涅木乃,收起你的刀!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還不把撒瑪土司叫出來?”
阿喜土司話音剛落,從正門里走出了一個魁梧的男人,他就是撒瑪土司。他手中端著一碗苦蕎酒問道:“誰這么心急火燎大吵大鬧要見我呀?”
阿喜土司在木頭背上沖撒瑪土司抱拳說:“烏蒙撫夷司吉聯(lián)阿喜土司求見撒瑪土司?!?/p>
“哦,”撒瑪土司端著酒碗,擺一個自認為優(yōu)雅的姿態(tài)說,“沒想到吉聯(lián)家的黃毛丫頭,都長成大姑娘了!你那背腳也夠辛苦的,背你一個大活人,懷里還抱一大坨,給我送什么禮物來了?”
“尸首,”阿喜土司平靜地說,“給你送尸首來了。物歸原主,人更應該?!?/p>
一聽這話,撒瑪土司將酒碗重重一摔。在瓷碗破碎的聲音響起時,撒瑪土司也從腰間拔出了短刀。
“你這不知深淺的黃毛丫頭,送上門來是想找死呀?”撒瑪土司罵道。
“誰上門是為了找死?”阿喜嘴角撇出一絲似笑非笑說,“我說我是來講和的,你信嗎?”
“講和?”撒瑪土司將短刀往天上一舉說,“你用什么跟我講和?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講和?”
阿喜在木頭背上手一攤說,“撒瑪土司,你是土司,我也是土司,我憑什么就不能跟你講和?”
撒瑪土司像個精明的算師那樣說:“你呀阿喜,真不愧是吉聯(lián)家族的人。你們殺死捅傷了我們的人,把尸首送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那我撒瑪家族的面子,往哪放?我撒瑪家族的仇往哪消?冤往哪訴?”
阿喜說:“撒瑪土司,你的人不渡江去偷我們的耕牛,他就不會死,也不會傷!你是不是覺得我們?yōu)趺缮經(jīng)]人了,還是覺得我一個女兒家好欺負?你的人隨意過江,又搶又偷的事,豈止這一件?”
撒瑪土司被阿喜這一數(shù)落,臉上有些掛不住,就蠻橫地說:“我就是欺負你怎么樣?一個黃毛丫頭,一個癱子,也敢沖我叫囂?”
阿喜見撒瑪土司耍橫,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她手指撒瑪土司大聲說:“我黃毛丫頭怎么了?我目光比你看得遠,知道做個土司要立足長遠,要顧慮大局。我腦子比你清醒,知道殺人一千要自損八百,打冤家只會兩敗俱傷,沒有真正的贏家。我是癱子,站不起來,不能走也不能跑。但我雇個背腳,照樣能走會跑,而且比你走得穩(wěn),跑得快。我哪點不如你?”
“唉!氣死我了?”撒瑪土司因為惱火,原本就喝紅的臉,這下子變成了醬紫色,他用短刀指了指阿喜,又指了指木頭說,“你竟然說一個背腳,背著你比我走得穩(wěn)跑得快,你怎么可以羞辱一個高貴的土司!”
阿喜土司說:“我說的不過是事實而已?!?/p>
撒瑪土司想了想,將短刀重新別回腰間,對圍觀者說:“把這個背腳懷中的喪門星拿走,我今天要跟他比一比,阿喜土司找來這兩只腳,到底有多快?!?/p>
阿喜土司說:“比賽是有輸贏的,輸了怎么辦?”
撒瑪土司指了指阿喜土司說:“我輸了,我跟你講和!”
站在一旁的約涅木乃頭人聽撒瑪土司的話,擺擺手說:“這不公平,要是他們輸了呢?”
撒瑪土司哼了一聲,手指戳在約涅木乃頭人油亮亮的額頭上說:“這還用問?他們就只配變成肉醬,拋到金沙江里喂魚!”
約涅木乃趕忙沖撒瑪土司豎大拇指并恭維說:“土司大人英明!”
撒瑪土司推了一下約涅木乃頭人說:“你上交租子像拍馬屁一樣爽快該多好?對了,阿喜土司,你還沒表態(tài),這樣獎罰可以嗎?”
“可以!”阿喜土司大聲說。
比賽的場地定在了約涅木乃頭人家背后的馴馬場。說是馴馬場,其實就是一條寬僅十余尺,長約千米的沙石道。在沙石道的另一端,約涅木乃頭人已命人架起了篝火堆。比賽規(guī)矩是:撒瑪土司和阿喜土司各舉一燃燒的火把,木頭背著阿喜土司,與撒瑪土司在約涅木乃的火銃聲中同時起跑,誰先跑到另一端的盡頭,將火把投向架起的篝火堆,誰先點燃篝火誰就勝出。
比賽消息比江風還快,迅速就傳播開去,原本舉了火把趕來聚集打冤家的人們,顧不得長路的疲憊,紛紛趕來看稀奇湊熱鬧。一時間,瞰山坪因要打冤家驟成的恐懼壓抑的氣氛,又迅速被喧囂和莫名的興奮替代了,瞰山坪,似乎在這黑夜里,被一種近似于節(jié)日的快樂籠罩了。誰也沒有去想它背后的殘酷:這是一個土司,在用命去跟另一土司賭輸贏。
約涅木乃頭人將火銃舉向天空,扣動了扳機。在“砰”的一聲槍響中,一團好看的火星子也噴出了槍管。
撒瑪土司反應神速,身子像離弦之箭奔了出去。木頭有點發(fā)蒙,猶豫了一下,才拔腿往前跑。撒瑪土司舉著火把跑出一段后回頭看,見另一支火把被自己拋下了很遠,不覺心中一陣狂喜。他甚至得意地沖黑夜吹了一聲尖厲的口哨。
人群中有人沖撒瑪土司鼓掌,有人用彝語喊著加油。撒瑪土司邊跑邊向路邊給他鼓勁的人群揮手,他步履輕快,高舉的火把在風中噼里啪啦地炸響著,仿佛也在興奮著為撒瑪土司燃燒。
但撒瑪土司的這種感覺,沒能維持多長時間。就在他欲再次沖人群揮手時,一道火光掠過他的身邊,迸裂出的火星飛濺到他臉上,像被啄了一下地生出了疼痛。疼痛中他恍然大悟,自己已被阿喜土司超越。這時他身子一陣緊張,奮力加速往前狂奔,但邁出去的步子卻像捆綁了鉛砣般。而掠過他身旁的那束火光,像一道燃燒的箭鏃,正撲向終點的靶心,迅疾,堅定而執(zhí)著。
在人們的驚呼聲中,撒瑪土司看見遠處一堆巨大的篝火,已被熊熊點燃,躥起的紅色火焰,把夜撕出了一個大大的裂口……
撒瑪土司止住了腳步,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呆呆地注視著越燃越旺的篝火。最后,他憤然將手中火把扔在了沙地上。
約涅木乃頭人這時也喘著粗氣趕了過來,他彎腰小心撿起撒瑪土司的火把,用安慰的語氣對撒瑪土司說:“勝敗乃兵家常事?!?/p>
撒瑪土司瞪了一眼約涅木乃頭人說:“約涅木乃,我是輸不起的人嗎?我生氣的是,天菩薩為啥要護著烏蒙山,讓那山里出超人?!?/p>
“超人?”約涅木乃頭人不解說,“撒瑪土司大人,誰是超人?”
撒瑪土司說:“你眼睛長后腦勺啦?那背腳不就是!”
約涅木乃笑了,他說:“土司大人講笑話了,這下賤的背腳不過是跑得快了點,算啥子超人?土司要不放心,我今晚就把他做了?!?/p>
“你敢!”撒瑪土司說:“你做了他,我就做了你!約涅木乃,你那腦袋是鐵鑄的嗎?會不會開竅?做了他,整個的彝族地區(qū)會怎么看我?嗯?”
撒瑪土司連珠炮似的提問,讓約涅木乃頭人目瞪口呆。
撒瑪土司同意講和。
在約涅木乃頭人家的堂屋里,撒瑪土司和阿喜土司相向正襟危坐。在撒瑪土司一邊,站立著撒瑪?shù)碾S從和約涅木乃頭人。而在阿喜這一邊,只有木頭一個人孤零零地呆立著。撒瑪土司的目光,一直都死死盯著木頭,他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的身上,貯存的是何種可怕的能量。在煤油馬燈的輝映下,僵硬地站立著的木頭,在撒瑪土司眼中,更像一尊深不可測的銅像。
撒瑪土司還有一個疑問在心中,那就是他實在不明白孱弱的阿喜土司,為何如此不畏不懼,難道她也相信,這個像銅像一樣呆立著的年輕人能保護她?她的鎮(zhèn)定自若,不像一個閨中小女子,反倒像極了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大將軍。也許,她說得對,要真跟她這樣的人結下冤仇,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但就這樣讓他們輕松地離開,撒瑪土司仍心有不甘。一死二傷,這個代價并不輕,讓他們?nèi)矶?,撒瑪自知難以服眾。于是,他開出了講和的條件——
他向約涅木乃頭人揮揮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約涅木乃頭人恭敬地來到他身邊,撒瑪土司對著他耳語了兩句。
約涅木乃頭人匆匆走出堂屋,不一會就親手端進來一個瓷盤。盤中,赫然躺著一把寒光四射的快刀。
“都說血債血償,”撒瑪土司看一眼快刀,又看著阿喜土司說,“你們殺死殺傷了我們?nèi)齻€人,我總得給他們的親人們有個交代吧?就算他們偷了你們的牛,罪不至死嘛。我今天不要你阿喜土司以命抵命,但我得見血!哪怕你在你那沒知沒覺的腿上刺一刀,我也認?!?/p>
阿喜土司笑了一下,是那種意味深長的微笑,她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說:“沒問題。謝謝撒瑪土司開恩,沒要我的命。把刀端過來吧?!?/p>
約涅木乃頭人幸災樂禍端著裝了刀的盤子,信步走到阿喜土司的面前,做出了個自以為很有風度的姿勢說——
“請吧——”
阿喜土司連停頓都沒打一個,就伸手到瓷盤中將刀抓過來,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阿喜土司舉起刀,正欲給自己腿上重重地刺一刀時,一直呆立著的木頭,伸手抓住了阿喜土司握刀的手,并迅速將刀奪到了自己手中。
木頭面無表情地緊握了刀兀自站立著。
撒瑪土司看著這一切,“啪啪啪”地鼓了三下掌說:“想替自己的主人挨刀,我沒意見!”
阿喜尖聲叫道:“木頭,不關你的事!”
撒瑪土司又鼓了三下掌,他對約涅木乃頭人說:“約涅木乃,還不搬壇好酒來,今晚有好戲看了!”
約涅木乃沖堂屋外大聲吆喝:“快給土司搬壇好酒來——”
撒瑪土司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自己的隨從們,然后又扭回頭來說:“看到了吧,什么叫惺惺相惜,什么叫主仆關系,都他媽的給老子好好學學!”
下人搬上來一缸酒放在了撒瑪土司面前,約涅木乃頭人慌忙用土碗倒了酒,畢恭畢敬雙手捧給了撒瑪土司。撒瑪土司一仰脖往喉嚨里倒下半碗酒說:“難道這出戲就這樣收場啦?”
阿喜土司仰頭說:“木頭,把刀還我,這不關你的事,這是土司與土司之間的事。聽到了嗎,把刀給我——”
阿喜土司話音未落,木頭一揚手,將刀子深深插入自己腹中。
有熱血飛濺到了阿喜土司的后脖頸上。
木頭對自己下手之狠,完全出乎撒瑪土司的意料,驚得他碗中殘余的半碗酒,全潑灑在了地上。
木頭迎著撒瑪土司走去。撒瑪土司嚇得站起身來,高聲道:“你這是干什么?!”
木頭幾步走到堂屋中來,當著撒瑪土司的面,將只剩下刀柄的刀子“嗖”地拔了出來,他用力太猛,以至于刀尖上的血珠,重重地濺在了撒瑪土司頭上,瞬間成了一朵紅梅花。
木頭將手中沾滿鮮血的快刀“咣當”扔在地上,腹部汩汩流出的血,在地上漫漶開來。木頭脫掉了上衣,扔在地上,然后赤裸了上身走向那缸酒,伸手抓著缸沿將酒缸提起來,將一缸酒全倒在了腹部的創(chuàng)口處。頓時,酒香混合著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堂屋。
木頭將酒缸扔在地上。酒缸粉碎的聲音召進來兩個土司兵,但馬上被撒瑪土司轟了出去,木頭撿起衣服,用力將衣服撕扯成了條狀。他旁若無人地用衣服撕成的布條將傷口緊緊捆住,然后走到阿喜土司面前,背過身去,背上阿喜土司,大步流星地走出堂屋,走出天井,走出約涅木乃頭人家重兵把守的大門。
看著木頭背了阿喜土司離去,約涅木乃頭人就抽刀拔腿追出去,但撒瑪土司喚住了他。
撒瑪土司擺了擺手說:“讓他們走吧?!?/p>
木頭背著阿喜土司,低了頭往江邊走。阿喜土司此時不再像個土司,她用拳頭不斷地擊打著木頭的肩說:“誰讓你這樣的,誰讓你這樣的呀?這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呀!”
在呼嘯的江風中,仿佛全是阿喜責備的聲音。
充耳不聞的木頭,沉默著背了阿喜低了頭一個勁兒地往江邊走。他身上冒出來的汗珠,打濕了阿喜的胸懷。
終于來到了江邊。
那條失去了信譽的船,早已悄然拋棄了他們。木頭背著阿喜,站在江邊的巨石上,月光,映照著所有的絕望。
江水湍急地流著,濤聲寂寞地響著。阿喜詛咒著背信棄義的船工,但濤聲輕易地吞噬了她的咒語。
突然,她覺得自己像長了翅膀的鳥一樣飛升起來,隨即,又像斷了翅膀,極速下墜了。
是木頭,背負著她躍入了江中。
阿喜覺得全世界的江水,都涌向了她,而自己,正在快速奔向地獄。原本摟著木頭脖子的手,隨即就松開了。水中,仿佛有一只大手,正在用手將她往下拉。
那是閻王的手嗎?
水中的阿喜,此時已看到了地獄的模樣。
但就在地獄的入口,她又邂逅了另一只手。那只手攔腰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她下墜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又開始往上升去……
當她的頭終于頂破了水面,借助月光看見的是木頭堅毅的臉。
木頭一只手摟著她,另一只手用力劃水。下身癱瘓的阿喜仿佛是一個鉛墜,木頭游了一陣,只得仰了身子,讓阿喜緊緊地貼在胸前,雙手雙腳用力劃水。
天空的月亮,仿佛不忍再看他們,傷心著沉到山巒那一邊去了。
木頭一邊劃水,一邊喘著粗氣。阿喜想到了木頭的傷,輕聲問:“痛嗎?你痛嗎?回答我呀?就說痛,痛死啦!”
木頭沒有回答,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手腳劃著水。
“那你累了嗎?你累了嗎?”阿喜又輕聲問?;卮鹚闹挥写⒙暫退暋?/p>
“木頭,你真木呀!你真的是木頭嗎?”阿喜將木頭越抱越緊,輕聲呢喃著。
他要真是截木頭,我就抱著他隨波逐流。阿喜這樣一想,心中竟然害羞了起來。
岸,仿佛永遠都不能抵達,就像個虛幻的夢……
翌日凌晨,畢摩來到了江邊,他想他有必要在江邊做一場盛大的法事,將江對面阿喜土司和木頭的亡魂招過江來。他站在江邊,表情嚴肅,儀態(tài)莊重,但就是悲傷得發(fā)不出聲音。最后,他蹲在江邊,看著自己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入江水中,成了江水的一部分。就在這時,江邊的捕魚人的叫喊,把太陽都驚跳出來了。
畢摩站起身,朝著捕魚人的叫喊方向奔去,晨風鼓動著他的察爾瓦,像鼓動著一面帆。
畢摩看見,木頭赤裸著上身,背著阿喜,正吃力地向他走來,而他背上的阿喜,仿佛依舊還在沉沉的夢鄉(xiāng)。木頭伸出無力的手,讓畢摩趕過來幫他一把。
當畢摩的手抓住木頭伸出的手時,木頭雙腳一軟,跪在河灘上了。
“我……”他跪在河灘上說,“累!”
這是畢摩聽他說的第一句話,一句兩個字的話。
他吐出這兩個字后,就昏過去了。
選自《民族文學》2018年第9期
原刊責編 徐海玉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