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業(yè)。自由撰稿人。寫小說和散文。作品見《鐘山》《花城》《民族文學》《散文》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兩部。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散文獎等。
董慶銘覺得氣快喘不上來了,好不容易撕開一條縫隙又被人堵得嚴實。但這有什么辦法。春節(jié)剛過,所有人過完年全部出發(fā),整個火車站人山人海,火車就是一張薄薄的餃子皮,餡兒多得要爆開了。這有什么辦法。
“讓一讓。我的包掉了?!倍瓚c銘大喊。
沒有人聽得見。
這個時候恐怕獅子吼也無用。
“讓一讓……”
還是沒有人理他。
幾乎絕望地抬起頭,被前后左右不知誰放的臭屁熏得高高揚起腦袋,也順勢看了看還有兩步遠的車廂門。
“快了快了?!彼椭宰?。
隊伍又被擠得炸開。董慶銘這才得以彎腰撿起帆布包,它已經在地上被腳踢著走了兩步遠??删褪菑澭鼡彀倪@么個動作,讓好幾個人插了隊。現在他離車廂門五步遠了。
如果不是北方的工作難找,誰也不會擠到去南方的火車上,這會兒車廂爆滿——想不到上了車也是一個擠——連放腳的地方都找不到,董慶銘不知道自己的腳被誰踩著,而自己又踩在誰的腳上,就這么你踩我我踩你過了好一會兒,人群稍微松動,他作為“夾心餅干”的雙腳才得以解脫。
董慶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個晚上所有買了站票的人都是站著睡的。而買了座位的人屁股也坐痛了,到了后半夜,所有位置上都只放著半個屁股,另外半個就那么懸著掛在一邊,像得了什么隱疾或者難愈的痔瘡。董慶銘好幾次偷偷在心里量著自己屁股的尺寸,看看是否可以去坐那剩下的半邊位子,然而,他沒敢去。過年狠狠吃了半個月葷菜,平常也不怎么食素,恐怕整個位子讓出來也不夠擺放他的屁股。何況自己的個子與北方漢子高大威猛相悖,生得差一點像說書人講的“高一米五寬一米八”,這身材拿到任何一個位子上都討人嫌。
不過,經歷先前一通狠擠,他感覺自己可能瘦了些,這會兒兩腳抖顫,營養(yǎng)不良似的。
熬到天光大亮,廣播里才喊著前方終點站的名,人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所有的行李都從貨架上拿下來,所有坐著的人也站了起來,通道全部堵住,座位也擺滿行李。董慶銘又被包圍了。他的矮小寬闊的身子也無法使他擠出多一點喘氣的空間,時間一長,他感覺自己正在熱化,正在變成烤箱中一根肥膩的熱狗。
“讓我透透氣?!倍瓚c銘自言自語,盡量伸長脖子,恨不得腳下踩高蹺。
“要透氣也得先擠下去呀,傻蛋。”
也不知是誰和他說話。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董慶銘總算像一顆蛋被火車生下來,看著無數個人的臉龐,全是漲紅的,仿佛經歷了產道擠壓之苦,在陽光照射下好不容易有了生機。
然而這個細致的觀察使他一眼發(fā)覺,有幾乎一半的人竟然在陽光照射下沒有影子垂地。人不是應該拖著自己的影子嗎?他驚恐地瞧瞧自己腳下,也沒有。嚇得兩腳發(fā)軟,差點跪下去。又仔細打量,生怕長途顛簸使眼睛出了毛病,可是毫無疑問,和那些人一樣,光禿禿地站在陽光下。他感到害怕,冷汗直冒,小的時候常聽人說,只有鬼沒有影子,人都是有影子的。他恍然地看著那些沒有影子的人笑容滿面毫無所謂地離開,覺得是在夢中,狠狠往臉上掐了一把。
“打擾一下……你好,你好兄弟,我想麻煩你一分鐘,問句話,你有沒有發(fā)現什么不對勁?”他終于忍不住,跑去攔住其中一位看上去清秀而且面相誠實的人,這人也沒有影子。
“你說什么?”那人停下來,起先以為遇到騙子,下意識捂住胸前橫挎的包,做出慌忙離開的準備,直到聽完董慶銘的話,才用十足的耐心完全站住腳跟。
“你沒有影子,很多人沒有影子,我也沒有,你發(fā)現了嗎?”
“就說這個啊?”
“是的。你不奇怪嗎?”
“奇怪?嗐,早過了那個勁兒了。”
“沒有影子,沒有影子啊。”董慶銘攤開兩手,很無助的樣子。
“兄弟,快別廢話了,該走哪兒走哪兒,別浪費我的時間。”
“你不奇怪嗎?”
“沒有就沒有,有什么奇怪。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嗎。我說兄弟,你才進城吧?你不會今天才發(fā)覺吧?嗐,丟的是影子又不是你,緊張什么,不影響你找工作?!?/p>
那人挎包離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笑說:“放心吧,剛開始都害怕,時間長了就習慣啦。歡迎您加入我們的隊伍?!?/p>
他把話說得十分輕松,后面那句尤其刺耳。
董慶銘又攔下幾人,這幾人說話與先前那個意思差不多,丟個影子沒什么吃驚,反正很多人沒有影子,有影子和沒影子日子照樣過,何況這種事情早就不是秘密,大家已經習慣了,只有董慶銘才后知后覺。他們勸他,有沒有影子根本不重要,一開始可能很難過,事情過了也就算了,它既不影響吃也不影響喝,照常賺錢養(yǎng)家,忙得不可開交。他們非常好心地用很神秘卻是開玩笑的語氣說,大家都很忙,誰知道那影子是不是忙丟的,丟就丟了,誰也不會去找。
可是董慶銘心里害怕不已。即使那幾人無比好心地安慰他,說丟影子的既然不是他一個,是很多個,那就算不得什么悲劇;并且誰知道丟了影子是不是好事呢,自從發(fā)現失去影子后,他們感覺做事更輕松,走路更輕便,說不定有影子的人每天都在羨慕沒有影子的。但他堅持相信,只有鬼才沒有影子。
出了火車站,董慶銘一路低著頭,像掉光了葉子的樹,此刻心中滿是希望先前只是眼花,影子會突然出現在腳下。然而一路走到汽車站,上了車,又下了車,然后到達南方最鮮活的城市,按照去年的路線熟練地進了南城區(qū),在標注了“東北巷子”的小區(qū)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了自己的出租屋,打開最里面那間十來平米的臥室的吊燈,依然沒有照出他企盼的影子。太陽照不出來的,燈光也照不出來。他的影子確確實實弄丟了。可能是一路上擠火車弄丟的,也或者別的什么時候。但又不可能是別的時候。他敢肯定從家鄉(xiāng)出門,直到踏上火車那一刻,他的影子都還在。當時他伸手跟親友道別,那地上的影子還跟著晃晃悠悠。
董慶銘躺在床上,摸摸胸口,心跳怦怦的。他活著。腦子無比清醒。除了弄丟影子,其他一切完好。
可是丟了影子,能算一切完好嗎?
他睡不著了。以往像今天這樣趕一趟車,起碼睡到下午。
他出門去,走到街口對面那家叫“麥元方”的蛋糕店,在那位熟悉的店員跟前站住。他特意地偷偷看了看,店員的影子拖在腳下,頓時心里生出羨慕和傷感。
“董先生,您回來啦?好久不見您啦?!?/p>
那姑娘說話還和從前一樣好聽。
董慶銘點點頭,勉強微笑,說:“回了一趟老家?!?/p>
店員保持溫和的笑容,等他選取牛奶和老婆餅,他最愛的兩樣食物。
今天他多選了一份甜甜圈。希望這甜膩的味道能緩和一下情緒。
出了麥元方的門,董慶銘在榕樹下慢騰騰走了一程。越走越覺得無力。車子像蒼蠅在旁邊穿來穿去。他腦海里反復冒出丟失影子的各種疑問。這是他畢生遭遇的最恐怖的事件,而更恐怖的是,有一大群人同樣遭遇這個事件卻無動于衷,每日笑容光鮮,生活安好。
對面走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舉著手機春風得意在和誰談生意。董慶銘往旁邊讓了讓,目送這個同類過去。
又來了一個沒影子的人,腳下踩著時尚的獨輪車,筆直而光禿禿,從董慶銘身前一閃而過。董慶銘注意到,有影子的人用的東西也有影子,沒有影子的人用的東西也沒有影子,比如剛剛過去這位,他的獨輪車下什么也沒有。而后面緊跟著的一位有影子的人,他踩的獨輪車拖著一個圓圓的豐滿的影子。
眼下恐怕只有他還在注意這些細節(jié),并時刻感到慌張。他丟掉空牛奶盒,在垃圾箱旁邊站了一會兒,發(fā)呆。
恍恍惚惚過了兩日,上班期限到了,走進廠子時,上司臉色還和從前一樣古板,似笑非笑,怪嚇人的。好在春節(jié)剛過,工友們臉上還掛著節(jié)日的喜氣,對上司那點壞臉子根本不當一回事,一天時間很快混完。
夜間回來,董慶銘長時間站在燈光底下,企圖照出一個影子來。但這都無濟于事。
他胡思亂想:會不會有人賣影子呢?既然有人丟了影子,有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那么在某個區(qū)域出現幾個影子商店也說得過去。這是天大的商機。搞不好所有人的影子都丟了,那些目前看著有影子的人,都是花錢買的。
他為這個想法吃驚,繼而為它高興。簡直一刻不愿等待,他披了件薄衫出門。果然在一條巷子的拐角,一家鋪面的頂上掛著一塊牌子:影子商店——七號分店。
意思是說,這已經是第七個分店。董慶銘高興得要暈過去,果然想什么有什么,丟什么來什么,只是夜深了,影子商店已經關門,唯獨鋪面左邊還亮著一盞小燈。
明晚早點來。他想。一路哼著小曲。這一夜睡眠很好,還做了個美夢。
第二天晚上,董慶銘下班回來,剛掏出鑰匙打開門,聽見內間傳來呼嚕聲,心里非常生氣,狠狠將鑰匙扔到地上,砸出刺耳的響聲。
呼嚕聲立即停止。
“喲,回來啦?”
“王痞子,你就不能等我回來開門嗎?”
“別這么喊呀,我有名有姓的。門對我來說有鎖等于沒鎖,在我眼里看不見鎖不鎖的。職業(yè)習慣啦。”
“王大順,你沒救了?!?/p>
“誰叫我倆是朋友呢,對不對?”
王大順從床上起來,往后腰上一掏,掏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扔給董慶銘。真沒見過誰睡覺還背把菜刀。不過這種事在王大順身上發(fā)生倒也不奇怪。
董慶銘沒好氣地看了看,說:“我看你是越來越沒出息了,一把菜刀也看得上?!?/p>
“我是看不上你屋里那把鈍刀,該換了,瞧著不錯給你順了一把?!?/p>
“王大順,我這兒可不是你銷贓的地方。”
“得啦,這話我聽夠了。”
董慶銘也不好往下說,畢竟這又不是第一次接受王大順送來的東西。說起來這屋子有大半的東西是王大順帶來的,新被子,新床單,新水壺,新電磁爐,新風扇,還有現在這把亮閃閃的新菜刀。他這兒早已淪陷為王大順的銷贓窩點。這幾年他二人來往密切,成了最好的朋友。在這一點上,董慶銘也覺得奇怪,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是個小偷,真是不可思議。原先他有點害怕,萬一王大順被抓住,那就逃不掉被挖出老窩,可是王大順一次也沒失手,后來就不害怕了。這屋里的生活用品也就越來越多。
董慶銘突然想到影子的事。“我得出去一趟。”他說。
“什么事?”
董慶銘扭頭,想隨便找個借口,無意中發(fā)現王大順腳下也是光禿禿的。
“怎么你……”
“哎呀你說話不要一頓一頓的,有什么快說。”
“你也沒有影子。”
王大順哈哈大笑,“你今天才發(fā)現嗎?”
董慶銘點頭。暫時坐到椅子上。
“這又不是什么神奇的事情?!?/p>
這怎么就不神奇了?難道人類已經進化到沒有影子了?
“我真搞不懂你們?yōu)槭裁催@么自然而然、興高采烈。我們失掉了與生俱來的東西。沒有人覺得可惜、可怕,甚至說很可憐。”
“我也搞不懂你,這有什么可惜可憐的?一個沒用的影子,你平時放在腳下拖來拖去像個累贅,丟了有什么關系?你照樣能吃能喝能玩,一切正常。拿我來說,我再也不用像從前有影子那會兒,站在某個窗前還得顧及腳下那該死的沒用的影子,擔心它把我暴露了。現在好極了,我干起事來利手利腳,月亮大好的晚上也可以出動,根本不用擔心被人看見窗戶后面的影子。”
“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當然。再好不過?!?/p>
“那看來你是不需要找回影子了?!?/p>
“我可沒聽說誰丟了影子還能找回來。別天真啦。好好習慣習慣,以后你會覺得自己像個幸運兒?!?/p>
“我只會覺得自己像只禿尾巴豬?!?/p>
王大順又哈哈大笑,拍了拍董慶銘的肩膀,意思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