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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在

2018-11-15 02:46老藤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皮匠林場青山

作者簡介:

老藤,出生于山東即墨。出版有《鼓掌》《臘頭驛》《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儒學(xué)筆記》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選刊轉(zhuǎn)載,曾獲東北文學(xué)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獎項。

傳說不等于謊言,謊言沒有壽命,會像煙霧一樣散去,而傳說卻像種子一樣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元青山有白虎就是一個傳說,這傳說源自畢氏皮匠鋪老掌柜畢一裘。多少年后,畢國興還記著爺爺描述這個傳說時的神態(tài),他雙目圓睜,下頜低垂,右手食指豎在發(fā)紅的鼻尖前:記住,這是一個秘密,白虎就在河那邊。

爺爺所說的河是元青山深處的都柿河,位于都柿溝深谷,因水勢湍急,山洪無常,加之林密無路,鮮有進山者涉足此河。爺爺說,河那邊草豐林密,百鳥朝鳳,獐狍成行,虎豹悠閑,是可望不可即的好去處。

畢國興對爺爺?shù)挠洃浛偸桥c元青山、河那邊、白虎纏繞在一起。

爺爺是小興安嶺一帶遠近聞名的皮匠,據(jù)說給鄂倫春人制過馬具,給胡子做過靰鞡,也給剿匪的解放軍縫過皮襖。爺爺最拿手的手藝是制作一縫裘,但這是另一個傳說,除了畢家沒人見識過,人們是從爺爺畢一裘這個名字中猜到了這一畢氏絕活兒的。

爺爺好酒,喜歡喝燒刀子——當(dāng)?shù)匾环N用高粱釀制的烈酒。半碗燒刀子下去,爺爺?shù)哪槙巳t一樣鮮艷起來,雙目炯炯有神,不停地清嗓子,家人于是知道爺爺要喊山了。

爺爺喜歡喊山,他把喊山當(dāng)成一件很神圣的事。爺爺喊山,地點基本是固定的——白石砬子上方一塊突兀的虎頭巖、元青山最高處的山神臺和都柿溝河?xùn)|岸。父親說爺爺喊山最多的地方還是近處的虎頭巖,另外兩處喊山地則有說法,山神臺是元青山最高處,碾盤大一塊龜狀圓石,是節(jié)日喊山必去之所,都柿溝是爺爺與白虎邂逅之地,心有狐疑之時會前往求解。

爺爺喊山蕩氣回腸,腔似蒙古長調(diào),一個哎字,拖出高高低低的一串啊哦,不換氣,幾乎讓人聽到窒息。爺爺常和父親說,沒活兒干就去喊山,去和元青山說說話。那時,畢國興還小,不懂怎么和大山說話,就隔了父親問爺爺:元青山不長耳朵沒有嘴,怎么和它說話呢?爺爺?shù)溃赫l說元青山不長耳朵沒有嘴?你喊一聲,它立馬就回一句。畢國興似懂非懂,卻記住了爺爺?shù)脑挘耐瓿錆M了爺爺喊山的長調(diào),那山谷里久久不息的回音是他最早接觸的音樂。

在畢國興印象里,爺爺?shù)脑捒偸窃粕届F罩。爺爺說,山不說話的時候,就是出狀況了。他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爺爺,爺爺解釋說:死人會說話嗎?山要是不回應(yīng),不就出狀況了嗎?爺爺喜歡用新詞,把熟過頭的皮子、繒裂的鼓一概叫出狀況。畢國興似乎明白了爺爺喊山的用意,爺爺是擔(dān)心大山喚不醒出狀況。受爺爺影響,畢國興很小就喜歡站在高處向元青山喊上幾聲,然后側(cè)耳細聽大山的回應(yīng),盡管自己的喊聲稚嫩,但每次都能聽到大山清晰的回音。

畢國興八歲那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來寄托著爺爺?shù)膲粝搿0耸臍q的爺爺已經(jīng)臥病多日,一天,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將爺爺那張清癯的臉照得松蘑一般濕白。爺爺招手把他叫到炕前,從右手中指上緩緩地擼下一枚銀頂針,塞到他手上:拿著。這是一枚邊上帶著云紋的頂針,鏨孔大部分變黑,只有幾處常用的地方磨得耀眼,他朦朦朧朧地知道這是爺爺?shù)男膼壑?,即使睡覺爺爺也不會摘下。爺爺問:知道為啥給你取名國興嗎?他搖搖頭。是和白虎有關(guān)呢,爺爺說,國之將興,白虎戲朝!

他清楚地記得爺爺彌留之際那種不同尋常的眼神,后來他經(jīng)常思考一個問題,回光返照是不是老天賜給人最后一次清醒的機會,讓人把該說的話說完。一陣?yán)茁暆L過,昏迷中的爺爺忽然清醒了,對圍在炕前的家人說:我看見白虎了,在河那邊。爺爺目光里出現(xiàn)一抹神采,像無數(shù)星星聚在一起,接著,爺爺又綴了一句:守護好元青山。說完,那聚在一起的星星慢慢化開,褪色成絲絲淺灰,爺爺在沒有黎明的長夜里睡去。

畢國興問過父親,爺爺為什么如此在意元青山?臨終前還念念不忘。

父親說:其實你爺爺?shù)肽畹氖前谆?,元青山在,白虎便安好?/p>

畢國興又問:爺爺見過白虎?

父親點點頭:見過,就在都柿河那邊。

那么您見過?他問。父親搖搖頭:我沒見過,但我聞到過虎的味道,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我到都柿溝伐椴木做菜墩,站在冰封的都柿河這岸,忽然幾只狍子從我身邊一躍而過,然后我就聞到了河那邊有虎的氣味飄過來。活物是有氣味的,白虎身能隱,味卻藏不住。

父親叫畢晨鳴,這名字也和白虎有關(guān)。當(dāng)年父親來到元青山下時只有乳名,皮匠鋪開業(yè)后,父親到了應(yīng)該有大號的年齡,對此早有考慮的爺爺說就叫晨鳴吧,白虎晨鳴,雷震四野,王者仁而不害。就這樣,父親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畢晨鳴。父親一生話稀而遲,只有獨自喊山時,才有雷震四野的霸氣。

畢氏皮匠鋪傳到畢國興是第三代。畢國興長大的過程,也是小興安嶺野生動物日漸珍稀的過程。爺爺去世后,畢氏皮匠鋪先是公私合營,后來由私變公,成了林場的皮革社,父親當(dāng)上了皮革社主任。父親繼承了爺爺?shù)钠そ呈炙嚕怖^承了爺爺喊山的功夫。

父親的拿手活兒是繒鼓,地區(qū)、縣里文藝團隊的大鼓小鼓大都出自他手,父親還帶出一個繒鼓的徒弟吳老貴,兩人父子般親密。吳老貴為人耿直,用父親的話說就像一只響鼓,有屁從不憋著,一捶就要響亮地放出來。父親眉心有個泛紅的肉痣,就像鼓邊的鉚釘,他總是鎖著眉,在組織全社九個職工讀報紙時眉頭也不松開。

父親是個一諾千金的人,古板而實在,把規(guī)矩看得比吃飯還要緊。父親恪守爺爺留下的所有規(guī)矩,其中就有“三不熟”和“四不用”?!叭皇臁本褪侵富⑵?、火皮、黃皮這三種皮不能熟,給多少工錢也不能接這種皮活兒?;⑵と巳硕记宄?,火皮和黃皮就需要解釋一下,火皮是指狐貍,因為毛色腹白背紅,故有火狐貍之稱,黃皮則指黃鼠狼皮。有職工質(zhì)疑:這樣定規(guī)矩會不會是講迷信?

父親說,這是老掌柜定的規(guī)矩,你們知道老掌柜叫啥?畢一裘!老掌柜一縫裘做得漂亮!能做一縫裘的皮匠,不是匠而是神了!你們都是皮匠,見過一縫裘嗎?沒見過吧?因為一縫裘是虎皮做的!老掌柜雖說叫畢一裘,但他只用羊皮練手藝,練成的手藝沒處使,因為有“三不熟”這道緊箍咒。老掌柜說過,虎是百獸之王,熟之不忍;火含因果,熟之不吉;黃有復(fù)仇之心,熟之恐遭報應(yīng)。

在解釋了“三不熟”后,父親強調(diào):守著這三條規(guī)矩也是為你們好,你們誰家媳婦不怕火黃二仙?林場常有體弱的婦女發(fā)癔病,什么原因連醫(yī)生也搞不清楚,有年齡大的便說是火黃附體。盡管很多人知道這是迷信,但火黃二仙的傳說自古有之,而且傳得神乎其神,想把它拂拂手驅(qū)散不那么容易。眾人都噤了聲,父親一番話把大家說得后頸颼颼發(fā)涼,沒人想破這“三不熟”的規(guī)矩。

至于“四不用”則不是出自老掌柜之口。按父親的說法是爺爺?shù)臓敔敹ㄏ碌囊?guī)矩,即疫皮、毒料、甲胄和利刃四不用。父親的解釋是疫皮作瘴,用之傳播疾??;毒料難聞,用之傷地害水;甲胄涉兵,恐惹刀兵之禍;利刃無情,不當(dāng)破皮斷筋。這“四不用”的規(guī)矩掛在皮革社墻上多年,沒有誰提出質(zhì)疑。

父親退休后,全林場干部沒誰看好皮革社這個又苦又累的集體企業(yè),接班人只能內(nèi)部產(chǎn)生。上級來考核,其他八個職工一致推舉畢國興,畢國興便上任了。后來,大集體企業(yè)改制,皮革社在安置了八個職工后,正式改回畢氏皮匠鋪。

改制時唯有父親的徒弟吳老貴不走。吳老貴只會繒鼓,離開皮匠鋪無事可做。吳老貴跟著畢國興又干了三年。一日,垂垂老矣的父親對吳老貴說,你是唯一懂得老掌柜心事的老職工,現(xiàn)在皮匠鋪不景氣,你去巡山吧,也算對老掌柜有個交代。

龍河林場把護林員稱作巡山,這是老場長的發(fā)明,老場長卸任前恰遇國家天然林限伐政策頒布,林場聘了首批護林員。在護林員入職儀式上,滿頭白發(fā)的老場長十分動情地說:我伐了一輩子樹,就像劊子手砍了一輩子人頭,如今放下斧鋸,立地成佛啦,我今天封你們個官職,你們就別叫護什么林員了,護林員再大也是個員,你們就叫巡山吧,聽起來就像個官。老場長一番話把每個護林員心里都說得美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就成了巡山大王。從此,巡山這稱謂被其他林場學(xué)了去,竟然在林區(qū)叫開了,連管局領(lǐng)導(dǎo)也跟著叫起來。父親說,一個“巡”字可了不得,歷史上南巡北巡東巡西巡,那都是啥人物!為了吳老貴,畢國興去找了現(xiàn)任場長楊群。

楊群是畢國興發(fā)小加同學(xué),兩人小時候總是結(jié)伴上山采都柿,私交甚篤,但志向卻并不相同,如今穩(wěn)坐場長交椅的楊群,兒時向往的卻是離開這片山林,進城。畢國興還記得,那時兩人看完電影《黑三角》,楊群對那個賣冰棍的女特務(wù)印象不深,卻十分羨慕五分錢一根的冰棍。他發(fā)愿說自己將來一定要進城。畢國興不解,為啥一門心思想進城?楊群當(dāng)時說了個理由:為了吃冰棍。那個時候沒有冰箱,滿林場買不到冰棍。

多年以后,雖然棄山進城的愿望落了空,但命運依然待楊群不薄,他接替叔叔當(dāng)上了這座林場的當(dāng)家人。

有一言九鼎的楊場長點頭,吳老貴便不再繒鼓,改當(dāng)了元青山巡山。

與志得意滿的楊群相比,一心想復(fù)興畢氏皮匠鋪的畢國興可謂時運不濟,皮匠鋪生意并未因改制而紅火,汽車代替了騾馬,馬具加工自然蕭條;皮靴保溫輕便,靰鞡也就成了古董;家家買了電視,皮影也就沒了看客。皮匠鋪做得最多的生意只剩下繒鼓和熟牛羊皮。

更讓畢國興憂慮的是爺爺這枚銀頂針將來傳給誰?兒子小春志向不在當(dāng)皮匠,要考大學(xué)學(xué)生物。上大學(xué)是改變命運的選擇,畢國興必須支持,而他也隱隱感覺到,小春的選擇似乎并未遠離元青山。

這一天,畢國興站在窗前,望著空曠的馬路說:昨晚我夢到了白虎。

老伴停下手里的針線問:白虎在哪兒?

河那邊。他說,白虎在河灘上走來走去,不時低吼幾聲,很焦躁的樣子。

老伴搖搖頭說:白虎是老畢家夢里的風(fēng)箏,外人連根線都捋不上。

白虎可是實實在在,就在河那邊。父親聞到過虎味,我聽到過虎嘯。

你在哪兒聽過虎嘯?老伴刨根問底,做皮匠活兒的人喜歡較真兒。

在都柿溝呀,他說,我站在河這邊喊山,忽然就在回音里聽到了虎嘯,虎嘯聲來自河那邊,像從喇嘛吹的銅欽中傳出,那聲響似乎能穿墻過鐵一樣震人。

畢國興和父親繼承了老掌柜喊山的地點,虎頭巖、山神臺和都柿溝成了他們喊山的舞臺。爺爺說過,只有與白虎有緣之人才有形緣、味緣、聲緣,無緣之人,同路也不相逢。

小春考上了省城的林業(yè)大學(xué)。

第一個打來電話的是楊群,楊群說恭喜你老同學(xué),侄子考上林大是全林場的喜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要表示表示。

畢國興本不想去,雖說是同學(xué),畢竟不是一塊兒上山采都柿的孩子了,人家是大場長,有權(quán)有勢,戳在龍河岸上咳嗽一聲,連魚蝦都會嚇得直蹦。但楊群給了這么大的面子,不去就有點兒見外了。

楊群是個有諸多天分的人,既有伐木漢的豪放,又有打圍人的狡黠,他曾經(jīng)酒后說過一句狂話,他要是座山雕,肯定會識破喬裝打扮的楊子榮。有人問他,憑啥來識破,他給出的答案是兩個字:眼睛。他的解釋是,人什么都可以裝,唯有眼神裝不了,眼神要是能裝,楊子榮就真成土匪了。楊群拿出一部沒開封的新款手機遞過來:給,獎勵侄子的。

畢國興接過手機,心里很感動,楊群從來不差禮數(shù),出手也大方,同學(xué)有個大事小情總能見到他。

楊群在夸贊了小春一番后,話題一轉(zhuǎn):你知道咱們林管局桑局是哪里調(diào)來的嗎?是林大!林大是培養(yǎng)林業(yè)干部的地方,小春讀林大將來肯定有出息。

畢國興覺得這些話與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林管局局長姓桑姓蠶自己一概不知,不能因為兒子考上了林大就去高攀人家。他謝過楊群,不想多打擾對方,因為進門的時候看到幾個家庭困難的老職工站在走廊里,估計是來找楊群。

兩人握手告別時,楊群小聲說:你幫我一個忙。

畢國興愣了一下,道:我一個皮匠,能幫你什么?

楊群轉(zhuǎn)身從鐵質(zhì)卷柜里拿出一個綠色帆布包,遞給畢國興:把它熟了,做成坎肩,我有大用處。

啥皮?畢國興警惕地問。

金錢豹,楊群壓低了聲音說,這東西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你懂的。

離開場長辦公室時,走廊里幾個老職工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其中他熟悉的一個老職工問:吳老貴還在巡山嗎?他點點頭。對方的目光在他抱的帆布包上,嘴上卻說:吳老貴是不是天天吃哈什蟆,要不哪來的力氣巡山?他沒有接話,快步離開了場部。

抱著帆布包,一路上畢國興感到心率加快,褲兜里那部新手機秤砣一樣幾乎要將褲子墜下去。自接手皮匠鋪,還從沒有熟過金錢豹的皮子,這帆布包像一包燙手山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夜晚,老伴烙了他最喜歡的油餅,他卻盯著油餅發(fā)呆,胸口一直被那個圓鼓鼓的帆布包堵著,有點兒透不過氣來。他問老伴:這活兒接還是不接?

老伴做事像她皮活兒上的手工,向來一絲不茍,皮匠鋪有什么難題,破題人往往是老伴,楊群曾夸贊說:國興你這輩子最大成功之處是娶了個好媳婦。老伴略作思考后說:豹皮不在“三不熟”之列,接也無妨。

畢國興放下筷子,仰身躺在炕上看起電視來。畢國興喜歡看《動物世界》,只要屏幕里出現(xiàn)他熟悉的動物,他就會和老伴講解一番這動物的相關(guān)學(xué)問。這一次,屏幕上是一只遭到偷獵者殺害的白犀牛,幾個黑人默默地圍在犀牛尸體旁,畫面后一個蒼老悲涼的聲音在解說。

該死的偷獵者!他說,就為了一點點牛角,幾噸重的犀牛就給殺了。收拾碗筷的老伴未說話,電視上換了畫面,是一只在沙漠上爬行的蜥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躬身坐起來:哎,都說馬蛇子是蛇的表親,那豹子是不是老虎的表親呢?若是,咱不是拐著彎兒在破“三不熟”的規(guī)矩嗎?

豹是豹,虎是虎,虎豹可是一對冤家。老伴開解說。

畢國興道:不行,我得問問通寶。他從炕琴里摸出一個小木匣,打開拿出一枚包漿潤澤的銅錢:通寶不會誑人。畢氏皮匠鋪有個傳統(tǒng),遇到不好決判的事,就用這枚乾隆通寶來說話,方法也簡單,雙手捧住銅錢,口中默念三遍,然后把銅錢拋到炕上,有字一面向上為可行,無字一面朝上為不可。這一次,猶豫不定的畢國興選擇了讓乾隆通寶來說話。依法操作后,銅錢在炕席上蹦了個高,竟然滾過炕沿,跌到地上,恰巧落入膠鞋鞋窠里。

畢國興愣住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通寶落入鞋窠,分不清反正,等于這次問卜沒有答案。他眉頭蹙了蹙,下炕從鞋窠里摸出通寶,在衣襟上仔細擦了擦,放回木盒收好。爺爺定下規(guī)矩,一事通寶只可拋一次,再拋就不靈了。

老伴說:通寶讓咱自己拿主意呢,求誰不如求己。

畢國興點點頭說:接可以,但要弄清楚皮子來路。

他給楊群打了個電話,問皮子的來路,特意強調(diào)要是來路違法他不敢接活兒。楊群在電話那頭很不高興,說:難道我一個縣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還需要你來普法?豹子是瀕危動物打不得我比你清楚,這張豹皮的來路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你把心放肚子里做活兒吧。

受了一番奚落的畢國興猜測這豹皮八成來自境外,境外地廣人稀,野生動物多,常有珍貴皮毛易貨過來。楊群讓他放心做活兒,就等于告訴他這皮子來路沒問題,他對老伴說:熟吧,總不能駁了楊群面子。

依皮匠鋪傳統(tǒng)工藝,他用草灰、黃米熟了這張豹皮。鞣皮時,他看出這是一張雌豹皮,獵手一槍擊中豹子頭部,其他地方?jīng)]有傷痕,豹成對,虎獨行,看來另一只雄豹要孑然余生了。

在白石砬子上晾曬時,他忽然聽到了白石砬子下面?zhèn)鱽斫乖瓴话驳倪筮舐暎溟g夾雜著嬰兒的哭叫。他急忙上去收了皮子,下面才恢復(fù)了安靜。

縫制坎肩時,引線的二號縫針竟然頂透了銀頂針,把中指扎出血來。他摘下銀頂針,吮了吮傷口,感到嘴里有些咸,知道出了不少血,心里便有些堵,銀頂針用來縫牛皮都沒事,一張豹皮竟頂穿了,看來這豹皮還真不能小覷。

楊群來取坎肩,試穿了一下,對著鏡子嘖嘖稱贊,頗為得意地說:當(dāng)年楊子榮穿虎皮坎肩打虎上山讓我好生羨慕,今天我有了豹皮坎肩,你說能不能壯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淵?他知道楊群說了一句京劇唱詞,他不太喜歡這一段,上山就上山,為啥非要打虎?便沒接這個話茬,不冷不熱地說,以后這樣的皮子還是少沾為好,提心吊膽的。楊群說豹皮是索三弄的,索三路子野,搞邊貿(mào)的朋友一大幫,黑白兩道通吃,別說豹皮,就是北極熊皮也能弄得到。

提到索三,畢國興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索三有槍,是支德國造雙筒獵槍,索三用它獵殺過一頭蹲倉的黑熊。他提醒楊群:索三那桿獵槍還是上交了好,留在手里容易闖禍。

楊群不想談?wù)摣C槍的話題,他把坎肩放進帆布包,在手上掂了掂,道:說實話國興,我對裘皮不感興趣,是有人喜歡而已。

臨走,楊群拿出三張百元大鈔往案上一拍:給!

他不收,楊群眼睛一瞪:還有件大活兒求你呢,你不收,下次我咋張口?

啥大活兒?他問。

先不說,楊群賣了個關(guān)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這件大活兒是我的投名狀。

他并不吃驚,他和楊群小時候是無話不講的好友,彼此十分了解,楊群有顆猞猁般的心,三步之外都能聽到他胸腔里突突突的心跳,只要是認(rèn)準(zhǔn)的事頭拱地也要辦成。

他說,最近龍河出了狀況,原本清亮亮一條河,快成黃河了。

楊群憤憤地說,上游桃山林場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礦,兔崽子們?nèi)柿?,這水就是挖鐵礦弄渾的,我在琢磨咱元青山有沒有鐵礦、銅礦之類的資源呢?

他心里一陣抽緊,看來楊群還在打元青山的主意。

畢氏皮匠鋪當(dāng)年選址元青山下,用時三天。

老場長說:畢家老掌柜選址講究,都說臭皮匠,皮匠臭,這頂風(fēng)臭十里的生意要是開在街面上還不把人熏死?

老場長雖然是夸贊畢一裘選址遠離村屯,但這話有毛病,別的皮匠鋪臭,畢家卻不同,因為畢家熟皮子采用古法,主要用草灰和黃米,少用或不用硝,臭味自然就微乎其微。

其實,皮匠鋪選址元青山下也不是沒有來由,用爺爺?shù)脑捳f,是緣分到了。

當(dāng)年,老掌柜率領(lǐng)一家老小闖關(guān)東來到小興安嶺中部這里時,現(xiàn)在的場部還是一個不滿百戶的村屯,有個很普通的名字——靠山屯。屯子里滿是倒賣木材山貨的商販。那時,林區(qū)最火的生意是木匠鋪和皮匠鋪,而皮匠生意要好過木匠,因為皮匠鋪除卻熟皮子外,還要加工皮具,馬具、靰鞡、皮襖皮氅皮帽、繒鼓制箱甚至刻影,都離不開皮匠。

畢氏皮匠鋪前面是水勢舒緩的龍河,后面有一片白石砬子,熟皮子離不開水,曬皮子離不開石砬子,選址于此固然有老掌柜的高明,但也有賴于天意。

那是六月的一個傍晚,老掌柜一家趕著馬車從龍鎮(zhèn)向小興安嶺出發(fā)途中,遭遇了狂風(fēng)沙塵,天地一片混沌,令人不辨南北,他們只能沿著龍河旁的土路艱難前行。

當(dāng)馬車爬過一道高崗走到元青山下時,狂風(fēng)止歇,沙塵退去,一道山勢不急不緩、藏風(fēng)聚氣的土形山出現(xiàn)在東方。遠觀,山上草茂林密,不見險峻氣象。近瞧,靠近路旁的草地上,一片白石砬子棉垛般堆在那里。上看,有一塊突兀的白石從山坡上探出來,狀似虎頭。

好地方!老掌柜忍不住叫起來。恰在此時,一側(cè)馬車車轅應(yīng)聲斷裂,無法繼續(xù)前行。老掌柜俯下身子查驗車轅時忽然嗅到一陣果香,趁著夕陽余暉,他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緩緩流淌的龍河邊有成片的灌木叢,果香就來自那些深綠色的灌木。老掌柜走過去,發(fā)現(xiàn)這些小葉灌木上結(jié)滿了豆粒大的黑色果實,嘗一粒,酸甜可口,甚是好吃,采了滿把吃下去,感覺生津醒神,一路疲憊頓時消解。后來才知道這黑果叫都柿。

一家人飽餐了一頓都柿后,老掌柜發(fā)現(xiàn)白石砬子上有活物在動,便登上白石砬子察看。此時夕陽已經(jīng)落山,西面濕地里大片的小葉樟稻田一般平整,白石砬子聚攏起初放的月光,顯得光潔如新。在一道凹陷處,老掌柜撿到兩只野兔,驗過傷口,這或許是被黃鼬剛剛咬死的獵物。老掌柜站在白石砬子上極目遠眺,環(huán)顧四方,看到南面三四里處有明滅的燈火,猜想那里便是路遇的老鄉(xiāng)提到的靠山屯,心中暗暗盤算。一家人在白石砬子下安營扎寨,點起篝火烤熟野兔做了晚餐。晚餐后老掌柜對家人說:我們權(quán)且在此盤桓幾日,待我勘察一下山中風(fēng)物,再做下一步打算。

老掌柜在元青山上轉(zhuǎn)悠了兩天,都看到了什么他沒有說,家人也不問,老掌柜自有老掌柜的主見,謀可寡不可眾,重大的事情最怕七嘴八舌瞎嗆嗆。

第三日清早,成竹在胸的老掌柜對家人說:元青山乃飛禽走獸之樂園,此處有地穴之利,南近村屯,北靠高崗,更有野果提神,靈物饋贈,選址不如撞址,畢氏皮匠鋪就安家在此了!

有山有水,造屋不愁,濕地里到處有塔頭,是冬暖夏涼的好材料,山坡上白樺成片,削皮后做椽當(dāng)檁都成。老掌柜只是趕車去靠山屯買了點兒磚瓦、雇了幾個泥瓦匠,幾天后畢氏皮匠鋪落成了。

皮匠鋪開張當(dāng)日,家人看到了一個奇景,大大小小一群黃色皮毛的小動物在白石砬子上聚集,它們后腿直立,前爪彎垂,露出腹部白色的皮毛,好奇地望著山下,模樣甚是可愛。老掌柜說:這是貔子,權(quán)當(dāng)黃家吧,以后不可怠慢。

次日,老掌柜用建房余下的磚瓦在白石砬子上方山坡上蓋了個大小如雞塒的小廟,小廟青磚黛瓦,有門無窗,無字無匾,很多客戶誤認(rèn)為是土地廟。逢年過節(jié),老掌柜總是在開飯前到小廟處,在里面擺幾盤供,靜靜地默念幾句,才安心回家吃飯。

老掌柜為人謙和,慈眉善目,各種皮活兒極其地道,加之屯子里多是闖關(guān)東的膠東人,鄉(xiāng)音近,習(xí)俗同,畢氏皮匠鋪很快便紅火起來。

畢國興在上中學(xué)時才見到白石砬子下面住的貔子。

那天,他從楊群家抱回一條二串子小狗,這種狗善于奔跑,是獵人的最愛。父親見到小狗后臉色立馬就變了,呵斥他馬上抱走,他不解,龍河一帶家家養(yǎng)狗,為什么畢氏皮匠鋪不能養(yǎng)?父親不多解釋,說這是你爺爺在世時定下的規(guī)矩,畢家在這里不養(yǎng)狗。他不服,養(yǎng)條狗礙啥事?爺爺為啥要定這么條規(guī)矩?父親發(fā)脾氣擰著他的耳朵逼他把狗送走,畢國興只得哭著順從了父親。

事隔幾天,父親或許覺得對兒子過于粗暴,便拉著他來到白石砬子上方的小廟前對他說:知道爺爺為啥不讓養(yǎng)狗嗎?就是為了它。畢國興疑惑地望著父親眉心那顆肉痣,不知父親為何這般說。父親說,你養(yǎng)狗,貔子就會搬家,小廟就沒了主人,而貔子對畢家是有恩的。宣統(tǒng)三年,龍河一帶暴發(fā)瘟疫,龍河村家家死人,大冬天死人太多,刨坑刨不過來,只能埋在雪窩里任由狗扯狼拽,可是畢氏皮匠鋪八口人卻平安過來了,你奶奶,還有你三個姑姑、兩個叔叔都活蹦亂跳過了鬼門關(guān),啥原因?你爺爺說這歸功于白石砬子下面的好鄰居。

好奇心讓畢國興開始留心屋后的白石砬子。他起早貪晚趴在后窗前觀察那座小廟,終于有一天黃昏,他看到了一只動作敏捷的小動物,他屏住呼吸,知道這就是父親說的貔子了,貔子比黃鼠狼形粗,比貍貓體長,通體黃色,唯有嘴巴發(fā)白、眼下泛黑。貔子快速跑到小廟旁,東嗅西嗅,閃來閃去轉(zhuǎn)了一圈兒就跑走不見了。他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父親,父親很平靜地說:它在巡查領(lǐng)地呢。

后來,畢國興從教科書中了解到父親所言不虛,那是始于中東鐵路的一場瘟疫,幾乎彌漫整個東北,清廷為此限制關(guān)外居民入關(guān),這場大瘟疫的罪魁禍?zhǔn)妆闶巧绞螅簽E的山鼠幾乎讓東北變成亂葬崗。讓人感到神奇的是遠離街區(qū)的畢氏皮匠鋪無一人染病,爺爺說的歸功于好鄰居的說法完全能夠成立,貔子擅長捕食老鼠,山鼠不能橫行,畢家自然無虞。

白石砬子下面的貔子與畢家?guī)资晗喟矡o事。有人說貔子偷吃雞鴨,但畢家的雞卻從沒少過一只。貔子生性膽小,但遇到畢家人卻不怕,會停下來用兩只黑亮的小眼睛注視一番,然后主動走開。一旦有生人來,它們就會藏起來,沒有哪個客戶見過貔子。

山林進入防火期,索三來檢查小廟,圍著小廟轉(zhuǎn)了兩圈,不無嘲諷地說:你這是供啥呢?無名無姓的,不是供小鬼吧?索三這個保衛(wèi)科長在龍河林場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膶崣?quán)派,檢查木材的關(guān)卡,防火期野外用火都歸他管,一旦誰違規(guī)讓他抓了現(xiàn)行,罰款事小,關(guān)個三天五日也是稀松平常。索三說:我丑話說在前頭,這里干草連片,你不能上香燒紙,否則我就辦你。畢國興笑了,心想,索三干別的不靠譜,這防火之事卻抓在點子上。

索三離開時又圍著白石砬子轉(zhuǎn)了一圈,問:聽人說,白石砬子下面有貔子?

畢國興沒有回答。

索三說:我打了幾十年獵,從沒打到過貔子。

畢國興問:索科長就那么喜歡吃野味?

吃啥吃,索三說,柴了吧唧的,我打獵是圖個樂子。

小春打回電話,說把元青山上有白虎的秘密告訴了林大徐教授,教授聽后異常興奮,說動物無國界,元青山一帶地處邊境,動物越境覓食現(xiàn)象肯定會發(fā)生。小春介紹說徐教授外號徐霞客,絡(luò)腮胡子,一年四季都穿棕色高靿翻毛皮靴,是電視上人文地理節(jié)目的嘉賓,徐教授若是到元青山考察時請老爸關(guān)照一下,讓老貴叔給當(dāng)當(dāng)向?qū)?。畢國興埋怨兒子怎能把白虎的秘密告訴別人,小春說徐教授是專門研究貓科野生動物的,知道了會更好地保護白虎。

他等了幾天,徐教授沒來,巡山的吳老貴卻來了。

吳老貴是來訴苦的。這山?jīng)]法巡了,吳老貴說,我前些天逮了個盜伐紅松的人,送到保衛(wèi)科,索三說這事交給他,前兩天,我在山上又抓到了這個家伙,你知道這家伙說啥?說你別抓我了老吳頭,抓也白抓,我和索三是鐵哥們!我去問索三,索三說老吳你別惹這個人啦,他蹲過笆籬子,腰里別著攮子呢。我說他盜伐紅松,索三說丟幾棵紅松元青山剃不了光頭。你說說,這山我還怎么巡?總不能當(dāng)睜眼瞎吧。

索三和這個人肯定有勾連,畢國興說,他就不怕老場長的鎖魂鏈?

吳老貴鼻子里哼了一下:索三還怕鬼?鬼遇到他會繞著走,鎖魂鏈鎖不住他。

關(guān)于索魂鏈的說法龍河林場幾乎婦孺皆知。

應(yīng)該說元青山得以斧鋸下幸存是老場長的功勞。老場長是楊群的叔叔,軍轉(zhuǎn)干部,當(dāng)年聞名全國的伐木勞模,戴著紅花的大幅照片印在省報頭版。知情人都知道老場長的晚年是在愧疚和糾結(jié)中度過的,他最后一次登上元青山防火瞭望塔,環(huán)視遠方光禿禿的群山,自言自語道:我都干了些什么?說完狠狠跺了三下腳,把木制的瞭望臺都跺晃了,老場長臉上流下兩行冷淚。卸任前一年,老場長開始植樹,他說在任上砍了多少樹,我就要栽多少樹,給自己贖罪。卸任時,侄子楊群當(dāng)了場長,他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做了交代:龍河林場就剩下元青山這么一座囫圇山,把它完完整整留給子孫吧,誰若敢打開山的主意,我會在閻王殿里拎條鎖魂鏈來牽人!老場長這話不是沒來由,他聽說楊群要給地區(qū)林管局打報告,要求對元青山進行間伐。所謂間伐其實是騙人的把戲,誰都知道一旦開山,就會大樹小樹一刀剃。林場很多人知道,楊群對元青山一直在動腦子。楊群埋怨叔叔過于保守,放出風(fēng)來,我們不能守著一座金山要飯吃,元青山上一棵紅松,就是一個職工半年的開銷。牢騷歸牢騷,有天然林限伐政策勒著,楊群不敢貿(mào)然進山伐木。

你去找楊群,他對吳老貴說,姐夫的話小舅子總該聽吧。

吳老貴搖搖頭,找了,楊群當(dāng)著我面操起電話罵了索三一通,可是罵歸罵,索三還是索三,我想好了,再抓到盜伐的,直接送林業(yè)派出所。

那就徹底得罪索三了。畢國興說。

得罪索三就得罪吧,只要不得罪九泉之下的師傅就行。吳老貴的忠誠令人感動。

吳老貴說:還有件事很奇怪,這兩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總在都柿溝轉(zhuǎn)悠,又是拍照又是檢查野獸糞便,看樣子來者不善,都柿溝山勢險峻,野雞脖子(蛇)纏腿,這個人來弄啥?

畢國興心里一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大胡子或許是奔著白虎而來!難怪這些日子自己心神不寧,喊山回聲有些變調(diào)兒,看來都柿溝真要出狀況了。他說:下午我倆進山去瞅瞅,要真是偷獵的,就扭送派出所去。

吳老貴又說:最近楊群領(lǐng)著一幫人在山里東刨刨西摳摳,聽說在找礦,元青山有礦嗎?

楊群這個人,什么都想和桃山林場比高低,桃山出了鐵礦,楊群很是眼紅,就雇了地礦隊人進山找礦,我也擔(dān)心呢,真要是挖出鐵礦,元青山可毀了。畢國興憂心忡忡。

吳老貴道:元青山一開礦,我這個巡山就沒用了,說好了,到時候我回來繒鼓。

午飯后,兩人一同進山,經(jīng)過一番穿山越嶺,來到人跡罕至的都柿溝。都柿溝長滿茂密的水曲柳和椴樹,空氣潮濕,都柿河水流湍急,河灘上有橫七豎八的倒木,幾只白鷺在河中巖石上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什么。河那邊是連綿的群山,群山與都柿河之間是連片的都柿叢,一只雀鷹在都柿叢上方盤旋。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活動,河灘上也沒有生火的灰燼。

這是走人了,吳老貴說。

畢國興認(rèn)真觀察了一番吳老貴所指的地方,忽然想起了小春說的徐教授,莫不是徐教授來過?如果是徐教授,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呢?

看來不像偷獵的,他說,這個人很可能是來考察貓科動物的,小春來電話說林大的徐教授要來,還請你給關(guān)照一下。吳老貴點點頭:看樣子像個做學(xué)問的人。

吳老貴去別處巡山,畢國興一個人坐在那塊熟悉的臥牛石上歇息。河那邊水霧繚繞,成片的都柿叢染了墨一般呈現(xiàn)出黛色。爺爺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白虎,他感覺這個地方有種神秘的氛圍,父親聞到虎的氣味在這里,自己第一次聽到虎嘯也是在這里。他忽然產(chǎn)生了喊山的想法,應(yīng)該與河那邊對對話,驗證一下白虎是不是出了狀況。

他站起身,運足丹田之氣開始喊山,哎哎——啊哦哦!河中的白鷺撲棱棱飛走了,對面盤旋的雀鷹也不知落到何處,他一連喊了三個長調(diào),然后靜聽回音。很快,河那邊傳出低悶粗重的回聲,似有一陣粗風(fēng)刮過,與以往相比,這回聲變得格外急促。他感到額頭的汗水變成了露珠,這回聲帶給他許多不祥聯(lián)想。

來元青山勘察的人是楊群請來的物探隊,他們勘察了三天,結(jié)果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鉬礦。

鉬是什么東西?龍河人誰也說不清楚,包括楊群也不明就里。經(jīng)過技術(shù)人員一番講解,大家才知道鉬這東西特金貴,價值遠在鐵礦之上。

楊群像打了雞血一般亢奮,逢人便說:知道鉬嗎?鐵和它比起來就是三孫子!楊群的憤怒是有底火的,桃山林場場長因為開礦辦廠有政績,聽說已經(jīng)調(diào)到管局多種經(jīng)營辦當(dāng)主任,這個位置一直被楊群所看好,楊群認(rèn)為自己的能力也適合這個崗位。多種經(jīng)營辦老主任來龍河調(diào)研時,兩人私下喝了半宿酒,據(jù)說老主任認(rèn)為楊群是接替自己的不二人選。誰知一個鐵礦讓這把交椅換了主人。

很快,元青山鉬礦開始緊鑼密鼓籌建起來。礦址就在白石砬子上方百米左右的山坳里,幾排簡易工棚已經(jīng)建成,施工大軍開始入駐,林場職工茶余飯后談?wù)摰脑掝}都是鉬,都在計算鉬礦會給林場帶來多少效益,沒有人再提老場長的鎖魂鏈。

元青山開鉬礦的消息對于畢國興來說簡直就是噩耗。一連幾夜他無法入睡,機器轟鳴的建設(shè)工地讓皮匠鋪屋頂、院子每天都落滿黑土沙塵,白石砬子也無法晾曬皮子。他清楚自己無法阻止鉬礦建設(shè),但他還是鼓足勇氣去找楊群——有些話不說出來,憋著難受。

楊群一見到他就笑了,說:國興你福氣不小,聽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動遷動遷,一步登天!鉬礦給你的補償款你這輩子花不完。

他說:在元青山開礦,老場長的話你還聽不聽了?

楊群哈哈大笑:此一時彼一時,叔叔要是活著,保不齊會舉雙手贊成開礦!

他說:你毀掉元青山,賺了錢又有什么用?

楊群嚴(yán)肅起來,糾正道:怎么叫毀掉元青山?開礦如同挖煤,不毀山表林木,你別瞎操心!

他呼吸有些急促,楊群這話顯然說不通,爺爺說過,山是活的,你挖空它的肚子它還怎么活?

楊群從抽屜里拿出一份紅頭文件在他眼前晃了晃:呶,批文都下來了,板上釘釘,沒得商量,全場千把號人都眼巴巴等著分紅呢,要是知道你攔著,還不把你扔龍河去?

他無語了。眾怒難犯,這個道理他心里清楚。

楊群把文件放回抽屜,很大度地道:別擔(dān)心國興,動遷后我在街面給你選個好地段,不耽誤你開皮匠鋪。

說實話,楊群做事還是很義氣的,是條言而有信的漢子。天然林禁伐,林場上千人深陷生活窘境,靠上級補貼不咸不淡地活著,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就業(yè)致富的門路,誰愿意放棄呢?

他沮喪極了,目光定格在楊群辦公桌后面的白墻上,那里掛著一張老場長的照片,照片中戴著前進帽的老場長在一棵秋天的柞樹前燦爛地笑著。他心里說:老場長啊老場長,如果知道元青山要開膛破肚你還笑得出來嗎?

楊群送他到門口,很神秘地說:還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大活兒嗎?快了,鉬礦開工后這事就辦。

他苦笑了一下,皮匠鋪能有什么大活兒?

回家后,他把元青山要開鉬礦的消息打電話告訴了小春。

小春聞聽十分吃驚,說徐教授正在跑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的事,起草好的報告他看了。

畢國興失望至極地說,采礦批文都下來了,這事恐怕不好辦了。

小春說他要馬上把消息告訴徐教授,請徐教授想想辦法。小春又說徐教授已經(jīng)悄悄去過元青山了,在都柿溝安裝了三臺自動紅外攝像機,以便收集資料,一旦攝像機拍到野生虎,將是石破天驚的重大發(fā)現(xiàn)。

鉬礦的確沒有毀林,但卻炸掉了虎頭巖。

虎頭巖被炸前一天晚上,畢國興有些心神不寧,心里突突直跳,總感覺有事發(fā)生。第二天清晨,一個戴安全帽的工人來敲門,告訴他不要出門,山坡上要爆破,當(dāng)心碎石傷人。他問:爆破什么?工人說是虎頭巖,那塊大石頭礙事。他一驚,感到心要被爆破一樣,回過拳頭,用戴著銀頂針的拳頭正面頂住胸口,不這樣做似乎心臟就會蹦出來。戴安全帽的工人到對面馬路上去提示行人,并遠遠地?fù)u動著手里的小紅旗。不一會兒,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似乎從腳下發(fā)出,房子晃了晃,終于穩(wěn)住,但碎石雨卻冰雹一樣落下,砸得屋頂砰砰直響。

虎頭巖完了,他感到心臟似乎不跳了,有一種休克般的死靜。

楊群做事雷厲風(fēng)行,不到一個星期,就在虎頭巖被炸平的地方,元青山鉬礦舉行了開工典禮。

平整后的山地上搭了主席臺,立起巨幅噴涂背板,背板呈玫瑰底色,上面一排綠色大字:元青山鉬礦奠基儀式。臺子四周插滿彩旗,東西兩側(cè)對排一臺臺挖掘機。楊群組織了龍河小學(xué)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手持絹花來列隊助興,縣二人轉(zhuǎn)劇團的演員也涂脂抹粉進行熱場表演,隆重的開工儀式讓寂靜的龍河林場著實火了一回。

畢國興沒有去看熱鬧,他一向?qū)Χ宿D(zhuǎn)不感興趣,與父親喊山相比,簡直就是馬嘶驢叫。前兩天索三來催他動遷,被他斷然拒絕。被駁了面子的索三撂下狠話:要不看你和我姐夫是同學(xué),早把你這皮匠鋪推了,還商量個啥!

他給楊群打電話,楊群說:國興你別聽索三嚇唬你,他把你皮匠鋪推了,我那大活兒找誰去?不過話又說回來,鉬礦開工,你這皮匠鋪在白石砬子下面就不安全了,早搬晚搬,早晚要搬,早搬沒虧吃,誰叫咱倆是同學(xué)呢,置換的房子隨你挑。

放下電話他眼淚就下來了,元青山開礦,皮匠鋪動遷,這些事怎么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跑到白石砬子上聲嘶力竭喊了一回山,喊聲被上面機器的轟鳴吞噬了,沒了往日的回聲。

工人像挖煤一樣開始打巷道,巷道進度極快,運渣車土撥鼠一樣出出進進地忙碌,這情景不知怎么就讓他聯(lián)想到了《動物世界》里那些給大象掏肛的鬣狗群。鬣狗令人惡心,如果有機會硝一張鬣狗的皮子,他決不會用草灰和黃米的古法。

他每天都到山上看看,心里渴望徐教授正在跑的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能盡快有消息,一旦成為國家森林公園,元青山被掏肛的命運才會停止。

洞口里挖出的碎石越堆越高,幾乎堆成一座褐色的小山,他看到這些碎石如同看見了大山被搗碎的骨肉一樣心里不是滋味。元青山這不是出狀況了嗎?他憤憤地想,山里為什么要有鉬呢?鉬這個怪物到底是什么模樣?難道就是這些褐色的石頭?他撿起一塊碎石端詳了一番,似乎聞到了一種咸咸的腥味,他聯(lián)想到了血,剛剛剝下來的生牛皮就是這個味道。

夜里,小春打來電話,說徐教授的紅外攝像機有了發(fā)現(xiàn),自動鏡頭捕捉到一只金錢豹到河邊飲水,就在河那邊,教授簡直要癲狂了,這是四十年來第一次在東北林區(qū)發(fā)現(xiàn)野生金錢豹!小春說向徐教授咨詢了白虎一事,徐教授說元青山有虎也是西伯利亞虎,中國稱東北虎,楊子榮當(dāng)年打的就是東北虎。白虎是孟加拉虎,到小興安嶺林區(qū)的可能性不大。但徐教授也說了,不排除東北虎因為環(huán)境變化而產(chǎn)生變異,從理論上講,白山黑水的環(huán)境,老虎進化成白虎也是成立的。

有豹就可能有虎,它們都是處于食物鏈頂端的大型貓科動物,從這一點來看,徐教授的項目很可能跑下來。小春在電話里安慰他,小春知道父親因鉬礦而寢食難安,一旦國家森林公園和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批下來,鉬礦難題就會迎刃而解。

他問徐教授發(fā)現(xiàn)了多少豹子,是成群的還是獨行的?是雌性還是雄性?小春說只錄到一只,雄雌看不清,教授說了,豹子的伴侶是穩(wěn)定的,攝像機肯定會捕捉到另一只。

索三又來催動遷。

畢國興告訴索三,鉬礦就是挖到皮匠鋪底下,他也不會搬,搬了,對不住爺爺。

索三沒轍,只好去找楊群。楊群說:我還有件大活兒找國興辦呢,在大活兒完事前不許你來硬的。

索三聳聳肩,道:我有個法子。他不搬是因為那個無名小廟,哪天我把廟推了,看他賴在白石砬子還有啥想頭?

楊群愣了一下,無名小廟在畢國興心里的位置確實非同一般,上學(xué)時兩人曾來看過小廟,當(dāng)時畢國興得意揚揚,說紅衛(wèi)兵“破四舊”把關(guān)帝廟、土地廟都砸了,卻沒敢碰這座小廟,這小廟神通大著呢。楊群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這么個雞窩大的小廟誰會在意?紅衛(wèi)兵不砸是因為它實在不值得砸一回。楊群叫索三再等幾天,自己來想辦法。

這一次,他沒有打電話叫畢國興,而是親自駕著吉普車來到畢氏皮匠鋪。進門就把一個帆布包拎到面前,興奮地說:國興,大活兒來了!

這是什么?畢國興盯著帆布包問。

楊群左右脧了一眼,小聲道:虎皮。

畢國興大吃一驚,楊群怎么了?上次熟豹皮,這次又熟虎皮,虎皮是熟得了的嗎?畢氏皮匠的鋪規(guī)楊群不是不知道。他將帆布包推回去,態(tài)度十分堅決:對不起,畢氏皮匠有“三不熟”的鋪規(guī),虎皮無論如何是不能熟的。

楊群臉色有些泛紅,道:你可知道這件大活兒對于我來說意義多重要嗎?我是答應(yīng)過桑局的。

你答應(yīng)啥局我不管,我不能破“三不熟”的規(guī)矩。他的語氣不容商量。

都啥年月了,你還抱著老規(guī)矩不放。楊群說。

他搖搖頭:啥年月老規(guī)矩也不能破。

我后半生就靠這張虎皮了,你就破一回例吧。楊群聲音雖然很硬,但底氣明顯不足。

他還是搖搖頭,讓楊群坐下來,道:你知道老掌柜為啥闖關(guān)東嗎?就是因為給一個親戚加工了一件端罩,結(jié)果事發(fā)進了笆籬子。你現(xiàn)在讓我加工虎皮,這不是把我往笆籬子推嗎?老掌柜的覆轍我怎么能去重蹈?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還有,獵殺老虎是要坐牢的,這虎皮哪里來的呢?

說完,他小心翼翼打開帆布包,一看,臉龐頓時失了血色,變得紙一樣白,帆布包里竟然是一張卷好的白虎皮!他一下子驚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白虎,白虎皮!他的心幾乎揪在一起,有一種缺氧的感覺,眼前浮現(xiàn)出河那邊那片長滿都柿的河谷,難道白虎被楊群捕殺了?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把身旁的楊群看愣了。

你咋了?楊群扶起他,一張虎皮就嚇成這樣,要是真虎還不嚇?biāo)腊。?/p>

你哪里弄的白虎皮?他驚厥般看著楊群那雙銅鈴般的眼睛。

楊群朝東北方努努嘴。

他心里一顫,東北方即是境外,也可能是河那邊。

境外有白虎嗎?他問。

楊群有些不耐煩:境外別說白虎皮,就是人皮也能弄得到,只要你有錢。說著他又詭秘地一笑,道:這次不做坎肩,我要做一縫裘,我知道只有畢家能做,也只有虎皮可做,你別拒絕我老同學(xué),你當(dāng)年在麥秸垛上告訴過我,一縫裘是畢家祖?zhèn)鹘^活兒。

畢國興腦袋嗡的一聲,好像又被補了一悶棍。畢家一縫裘的手藝的確是自己向楊群炫耀的,他還說過,只有大張的虎皮才能做一縫裘,除了虎皮外其他夠大的皮子做了也沒價值,只有虎皮一縫裘才相當(dāng)于國寶。沒想到這些話過去幾十年楊群還能記得住。他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一縫裘雖是畢家祖?zhèn)魇炙?,但不瞞你說父親和我都沒有做過,老掌柜做沒做過我也不知道,我做不成這個大活兒。

你說謊,楊群脖子一歪道,你忘了有一年我倆進都柿溝采都柿,路上你告訴我父親教你用羊皮試做一縫裘。我當(dāng)時就想,羊皮才多大呀,要是幾張皮子拼起來就不是一縫裘了。你說羊皮可做童子穿的一縫裘,手藝都是一樣。你忘了嗎?

這一回畢國興有些臉紅了。楊群沒說錯,上學(xué)期間他和楊群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除卻白虎和貔子的秘密他沒說,其他對楊群并無隱瞞,楊群記性也太好了,自己用羊皮學(xué)做一縫裘的事他還記得。

你為什么非要做一縫裘?現(xiàn)在幾人能懂?他不明白楊群怎么總有些奇怪的念頭。

楊群在他的追問下道出了原委。

原來有一次桑局來林場檢查工作,楊群在匯報完后,即興發(fā)揮聰明才智,總結(jié)說龍河林場有三絕。桑局很感興趣,就問有哪三絕。楊群便開始滿嘴跑火車,說第一絕是元青山的山槐,打成床能治失眠;第二絕是元青山的哈什蟆,都是紅肚皮,籽大油多;第三嘛,他本來想說是元青山上的飛龍,但飛龍整個林區(qū)到處有,便臨時改為畢氏皮匠的虎皮一縫裘。

桑局對前兩絕不感冒,倒是對最后一絕興趣蠻大,問一縫裘是什么,怎么從來沒聽過?楊群便把小時候從畢國興那里得來的知識說給了桑局,然后他就見桑局若有所思。

調(diào)研結(jié)束,桑局本來已經(jīng)上車,卻再次下車,把楊群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他有個大人物的夫人辦了個古代服飾博物館,要是有一件虎皮一縫裘,必將是鎮(zhèn)館之寶。楊群知道自己燒香引出鬼了,但還是拍著胸脯答應(yīng)下來,這便有了這件所謂的大活兒。

你若是不幫忙,我就坐蠟了。楊群態(tài)度極為誠懇,沒了平常的霸氣。

楊群雖然說了軟話,但畢國興的耳邊卻分明響起父親當(dāng)年除夕夜在小廟前對自己說的話:做事情規(guī)矩不能破。爺爺當(dāng)年要是不制作那件端罩,畢氏皮匠何至于背井離鄉(xiāng)闖關(guān)東?想到這,他搖搖頭說:這個忙我?guī)筒涣?,真的,幫了你,我后半生睡不安穩(wěn)。

楊群的臉開始由紅變白,鼻尖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來。畢國興從沒有見過楊群鼻尖出汗,看來他真是急了,語氣也開始變冷:怎么?怕我少你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有祖上的規(guī)矩在,你知道的。他聽出了楊群的不悅。

楊群放緩語氣說:給我倒杯水。

他找出茶葉,沏了一杯茉莉花茶。玻璃茶杯緩緩地冒著熱氣,楊群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葉,又放下來,兩眼死死地盯著他,依舊放低了聲音說:畢家“三不熟”的規(guī)矩我清楚,“三不熟”不等于三不做,你別拿規(guī)矩搪塞我。要不我找人把虎皮熟了,再請你來做總可以吧?

他沒有回話,他知道楊群這是迂回戰(zhàn)術(shù)。

國興你回頭想想,你找我辦的事我哪一樣差了?皮革廠的項目你說污染,我就沒有上,結(jié)果讓桃山林場撿了便宜;吳老貴想當(dāng)巡山,你一句話我就額外加個指標(biāo)讓他當(dāng),你說讓他巡元青山我也依了你,誰不知道巡元青山是肥差?你要是埋怨我開鉬礦你就錯了,換了你是我也會開,林場轉(zhuǎn)型發(fā)展是不錯,可是靠栽樹猴年馬月能見效益?老場長栽的樹現(xiàn)在還沒成材,可眼下上千號人是要體面地生活呀,我們不能守著金山要飯吃。

楊群這番話說得懇切,畢國興的額頭開始冒汗。

楊群接著說:索三要來推你房子,是我攔著不讓動,我一直把你當(dāng)兄弟待,可是你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見到虎皮我頭皮發(fā)麻。他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實話實說。

楊群端起茶杯,不顧茶水燙人,咕咚咚幾口喝下去,吐出幾截茶梗,然后站起身道:話我說完了,底也交給你了,這個一縫裘事關(guān)我的前途命運,你看著辦吧。說完推門走了。

畢國興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想說句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

老伴從里屋出來,望著楊群的吉普車一溜煙兒遠去,對愣在那里的畢國興說:楊場長真生氣了,咋辦?

他緩過神來,像是問老伴,又像是問自己:咋辦?我做錯了嗎?

老伴搖搖頭,虎皮一縫裘是萬萬做不得的,老虎和熊貓一個級別,都是國寶。

可是,楊群生氣了咋辦?

老伴不知怎么回答,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到屋外去打掃院子,因為山坳里正在施工,院子里落滿土灰,老伴每天都會打掃幾遍。

他換了件衣服,出來對老伴說要進山看看。老伴問:進山去哪里?他說當(dāng)然去都柿溝。老伴說:天過晌了,明天去吧。他說想到都柿溝去喊山,看看河那邊是不是有狀況。老伴明白了他的心思,自從鉬礦炸平了半山腰的虎頭巖,他喊山只能到都柿溝。老伴清楚是楊群帶來的這張白虎皮讓他擔(dān)憂河那邊的白虎是不是安全。老伴說,去吧,要是天黑了,就到吳老貴窩棚里湊合一晚,別走夜路。

相遇總是發(fā)生在不經(jīng)意間。畢國興與徐教授就是這樣,他們在都柿河邊意外相逢。

畢國興匆匆趕到都柿溝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他穿過成片的椴樹林,下到河灘,站在臥牛石上觀察河那邊的情形。河那邊寂靜無聲,墨綠色的都柿叢似乎涂上了一層金粉,看上去有種迷幻色彩。因為有湍急的都柿河相隔,河那邊沒人過去,楊群當(dāng)場長后想在河上架座便橋,以便人們能過去采都柿,但這個想法被一條野雞脖子給斷送了。

野雞脖子是都柿溝一種毒蛇,因為體色像野雞脖頸而得名。那天,得令架橋的幾個工人肩扛斧鋸費盡力氣來到都柿溝,其中一個穿著短褲的包工頭急不可耐地跑到河邊捧水洗臉,不想一腳踩上一條盤成一團的野雞脖子,野雞脖子蹦起來,朝包工頭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這一口幾乎要了包工頭的命,林場把他送到大連的蛇島醫(yī)院才治好。

此后,便再沒人提都柿溝架橋的事,畢國興試探過楊群的想法,楊群說:為了采點兒都柿去和野雞脖子糾纏,不劃算。于是,河那邊便保持了亙古不變的安寧。

畢國興有時想,修路架橋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就像泰山、黃山修的索道,登山是方便了,但神圣感卻沒了。

歇息了一陣后,他開始喊山。一連喊了三遍,卻沒有聽到一絲回音,他慌了,揉揉眼,再次觀察河那邊,河灘、都柿叢、水曲柳柞樹混交林,再往上就是高大的紅松,河那邊的植被層次分明,沒有絲毫異常。他運足了力氣正要再喊,身后傳來一聲喝問把他嚇了一跳。

你在這兒吆喝什么?他回頭一看,一個身穿滿是口袋的土黃色馬甲的中年人正冷冷地注視著自己。中年人留著黃黑相間的胡須,脖子上掛著相機,腳蹬一雙高靿翻毛皮鞋,他馬上就猜到這是小春說的徐教授。

你是徐教授吧?他笑著問,我是畢小春的父親畢國興。

對方點點頭,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熱情,像教導(dǎo)學(xué)生一樣說:別在這里大聲吆喝,會驚擾河那邊的動物。

他依舊笑著說:沒事,河那邊習(xí)慣了我喊山,我不喊才是出了狀況。

徐教授眼里亮了一下,大概是對方的話讓他感到稀奇,喊山是個很陌生的概念,這里的動物怎么會習(xí)慣人類的大聲喧嘩呢?

我知道您來,和巡山的吳老貴來找過您,可是沒找到您的帳篷。他說。

教授下頜翹了翹,道:跟我來吧。

他很興奮,上次和吳老貴來都柿溝,沒有發(fā)現(xiàn)教授的蹤跡,這次倒要看看教授的帳篷究竟藏在哪里。徐教授引他穿過一片黑樺林,來到一棵老榆樹前,抬手指了指:你不恐高吧?

畢國興抬頭一看,兩丈多高的老榆樹樹杈上架了一個簡易樹屋,屋不大,大概只能容下一人,被榆樹枝葉遮擋得十分隱蔽,難怪上次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徐教授道:屋小,就不請你上去了,我們坐樹下聊聊吧。

兩人在樹蔭里席地坐下。小春都告訴你了吧,我的紅外攝像機在河那邊捕捉到了野生金錢豹,這個地方著實應(yīng)該列入保護。徐教授說,我聽小春介紹,你們祖孫三代一直以保護元青山為己任,挺讓人感動的。

畢國興不習(xí)慣被別人夸獎,自謙道:我們祖孫三代都是皮匠,你知道皮匠這職業(yè)是專門熟動物皮子的,動物是皮匠的衣食父母啊,爺爺立下保護元青山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算是一種自保吧。

教授微笑了一下,說:保護自然就是保護自己,這話對頭,殘害動物是罪孽,罪孽這個東西,靠別人是無法救贖的,只能靠自己。

畢國興不想聽教授講大道理,他關(guān)心的是河那邊的白虎,便問:您拍到了豹子,拍沒拍到白虎呢?有沒有壞人謀害白虎?

教授起身,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屋,拿下一個小型攝像機,打開顯示屏給他看。攝像機在不同時間拍到了兩個人,一人持柴刀,是吳老貴,幾天后再拍到的人戴著墨鏡、胸前吊著望遠鏡、肩扛雙筒獵槍,一看便是索三。

教授問:這兩個人你認(rèn)識嗎?

他點點頭,說了兩人的身份。

教授說:扛獵槍這個人是在踩點,夏季動物脫毛,不適合打獵,此人想下手要等冬季,河水結(jié)冰,就能過去偷獵。

一陣山風(fēng)吹來,畢國興感到后背發(fā)涼,難道索三真的在打白虎的主意?楊群拿的虎皮會不會是索三打的?他不敢再想下去,自己喊山?jīng)]了回應(yīng),按爺爺?shù)恼f法就是大山出了狀況。

小春說您在跑元青山國家森林公園一事,要是能成就太好了,元青山正在被掏心挖肝,看著揪心。

那是挖鉬礦,污染嚴(yán)重不說,尾礦還有危險,這種開發(fā)是不能容忍的。教授說,我的報告遞上去了,正等回復(fù)呢,當(dāng)然,如果不回復(fù),你們應(yīng)該自發(fā)抵制這種破壞環(huán)境的行為,綠水青山不在了,你們后人守著一堆堆礦渣生活嗎?開礦環(huán)評是很嚴(yán)格的,元青山鉬礦做環(huán)評了嗎?你們場長別以為在深山老林里就可以當(dāng)座山雕!

畢國興聞言不由得對教授充滿敬意,看來教授掌握情況不少,什么時候去鉬礦現(xiàn)場考察過他一無所知,這做法很像古代的微服私訪,很可惜教授不是領(lǐng)導(dǎo)。

我們場長也有難處,他說,挖礦是為了林場轉(zhuǎn)型發(fā)展。

教授搖搖頭,很堅決地說:這事要管,我管定了,我拿到了第一手材料,河那邊灌木叢里大型動物有狍子、鹿、野豬、猞猁和豹,這樣的動物多樣性地區(qū)只能在保護區(qū)里看到。我明天回省城就帶著錄像一個廟一個廟去拜,不信就感動不了菩薩。

畢國興心頭一熱,看來小春學(xué)生物學(xué)對了,要是沒有小春,徐教授怎么會到元青山來?

教授說:你告訴巡山的,要重點防備那個戴墨鏡、胸前吊著望遠鏡、肩扛獵槍的人,從錄像看他來這里顯然目的性很強,好像在尋找什么。

他點點頭,想起了那張已經(jīng)加工成坎肩的雌豹皮。

教授忽然問:你前面說河那邊習(xí)慣了你喊山,這是啥意思?

畢國興于是給教授講了從爺爺開始喊山的來龍去脈,說白了,喊山就是與大山對話,與河那邊的白虎對話,從回響中辨別大山和白虎是不是有狀況。

教授的眼睛開始大放異彩,這可是一個獨特的交流方式,教授說,你們祖孫三代幾乎與大山、與白虎對話了一個世紀(jì)而不間斷,這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

可是,我今天喊山?jīng)]有聽到任何回聲,河那邊靜得嚇人,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他望著教授問:你說,白虎不會有狀況吧?

教授安慰他:若有白虎,覓食范圍也在幾十平方公里以上,怎么會聽到你喊山呢?

進入七月,山里的雨開始攢著堆下,有場雨竟失控下了一天一夜,眼看著窗前的馬路就變成一條流動的河。畢國興給客戶熟的幾張羊皮無法晾曬,只能掛在屋里,皮板已經(jīng)生出了綠斑。

老伴說:天漏了,不知要出什么狀況。

吳老貴來了,穿著雨衣,拎著一把柴刀,進門脫下雨衣,露出汗氣騰騰的腦袋,一看就是匆匆趕了很遠的路。他喝下一碗水,抱怨道:都柿河發(fā)怒那才叫嚇人,柳罐斗大小的石頭滿河滾,成片的都柿叢被山洪沖走,河邊楸子樹上纏滿野雞脖子,怎么有點兒要洪水滔天的感覺呢?吳老貴雖說只有初中文化,話不多,卻常常一語中的,說出害處,一句洪水滔天讓畢國興心里直發(fā)怵。他問:都柿河山洪暴發(fā)會不會傷到白虎?吳老貴搖搖頭,說不知道,白虎精著呢,咋會被山洪沖走?

吳老貴是來說另一件事的,那個盜伐的又出現(xiàn)了,吳老貴臉上的皺紋有些變形,上唇哆嗦著說:這老小子盯上了河邊成材的水曲柳,伐了樹并不在山間運,而是去枝截斷后直接放排到都柿河里,讓河水沖到下游出了林場地界再拖上岸。老小子以為下雨天我不在山上,剛伐了兩棵樹,我就出現(xiàn)了,他們蒙了,扔了電鋸就撒丫子往山里跑,你想,大樹被放倒的轟響和水聲不一樣,水聲脆,大樹倒下的聲音是很大的混響,一棵大樹活了幾百年,就那么被人殺了能心甘情愿倒下?總該吼上幾聲吧?我知道領(lǐng)頭的就是抓了放、放了抓的那個老小子,他有點兒跛腳,雖說穿著雨衣,我一看就是他。唉,我畢竟年紀(jì)大了,跑不過這些臭小子,他們像山貍貓一樣跑了。

畢國興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吳老貴單槍匹馬要是遭了歹人黑手怎么辦?我和你一起去找楊群,至少要給你配點兒裝備,他說,人身安全第一。

吳老貴說:去也是白去,楊場長忙著開礦,哪能顧上我這個小小的巡山?

畢國興說:不行,我還是給楊群打個電話,讓他想辦法保證你的安全,楊群畢竟是場長。

電話撥通,他說了吳老貴的處境,楊群在電話里安慰他:放心吧國興,盜伐人不傻,他們只是要幾根木頭,不會要人命,要了人命他們能跑得了?公安局又不是吃干飯的。

畢國興放下電話覺得這件事沒有引起楊群的重視,盜伐人都是些五馬六猴,啥事干不出來?他囑咐吳老貴再遇到這種事情不要急著抓人,先回來到保衛(wèi)科搬救兵。吳老貴擤了下鼻涕,道:他們蛇鼠一窩,哪兒有救兵?我的救兵就是你啦。

畢國興告訴吳老貴,徐教授常去都柿溝,教授的樹屋在河邊一棵老榆樹上,教授有衛(wèi)星電話,有急事可到河邊找教授打電話。他知道山里沒有手機信號,發(fā)生危險無法和場里聯(lián)系,上次他和教授交談,問到教授遇到困難怎么辦,教授說自己野外裝備是國際標(biāo)準(zhǔn),有衛(wèi)星電話、足夠的備用電池和壓縮食品,獨自在山里住上十天半個月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他請吳老貴吃了飯,兩人喝了一瓶高粱燒。吳老貴略有醉意,拭著眼睛說:現(xiàn)在人人說夢想,國興你知道我的夢想是啥嗎?他搖搖頭,說實話,他從來沒有想到吳老貴有什么夢想。我的夢想是繒一張世界上最大的鼓,在你喊山時給你擂鼓。他聽后心里十分感動,眼淚注滿眼圈,緊抿嘴唇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敬了吳老貴滿滿一杯酒。

不想,這頓酒成了他與吳老貴的永別酒。他對不幸的預(yù)感成為現(xiàn)實,吳老貴果然出事了。

吳老貴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在河邊一處斷崖下的淺水里,淅瀝的小雨和流動的河水破壞了現(xiàn)場,公安的結(jié)論排除他殺,估計是在巡山時失足跌落斷崖而死。林場給吳老貴舉行了規(guī)模不小的遺體告別儀式,并將其定為因公殉職。

吳老貴的遺體沒有火化,畢國興做主就葬在父親的墓旁,楊群本來不同意,看到畢國興和吳老貴的家人態(tài)度堅決,便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下葬時楊群來了,站在這座濕漉漉的新墳前眼圈有些發(fā)紅。楊群說吳老貴是個好巡山,下雨天還在工作崗位,這樣的職工是鳳毛麟角了。畢國興向楊群說自己懷疑是有人暗害吳老貴,吳老貴天天在山里轉(zhuǎn),怎么會跌落斷崖?楊群想了想,道:懷疑歸懷疑,我們只能相信公安部門的結(jié)論,再說了,要是他殺,是誰干的?證據(jù)在哪兒?

他一時無言以對。

楊群說:吳老貴的事跡要寫進場志。

從墓地下山,走到白石砬子旁,楊群對他說:那件大活兒別忘了,我不催你,啥時候想通了啥時候做吧。

因為吳老貴死于都柿溝,林場上下一時傳言紛紛,都說都柿溝邪性,都柿溝越發(fā)成了一個恐怖的地方。

畢國興決定去省城找徐教授。

在林大,小春領(lǐng)著他找到了徐教授。徐教授見了他很熱情,當(dāng)聽說巡山的吳老貴離世的消息后,教授似乎在回憶什么。

畢國興問森林公園和保護基地的事怎么樣了,教授說很快就有眉目了,據(jù)說大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批示。關(guān)于皮匠鋪動遷的事,徐教授讓他沉住氣,能頂就頂,能拖就拖,有些事希望就在頂和拖之中。他告訴教授,小廟在主心骨就在,小廟沒了,他會六神無主。教授說:你別想小廟了,小廟無非是一些磚頭瓦塊,你還是多想想河那邊,河那邊的獐狍野鹿可都有血有肉,郁悶的時候你就去河邊喊山好了。

教授這樣說,他頓時心里亮堂了不少,是啊,河那邊不是還在嗎?越是無助的時候越要打起精神來!

霏霏細雨中,他從省城回到元青山,剛下汽車就望見一群人圍著一臺鏟車聚集在白石砬子上方,他知道出狀況了,將背包扔到院子里便快步上去看究竟。撥開人群,不禁大吃一驚:小廟被鏟車給推倒了!索三叼著煙,一條腿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和身邊幾個保衛(wèi)科的保安正在說說笑笑。他感到周身的血直往上涌,似乎要頂破腦門噴射而出。

他走過去盯著索三質(zhì)問:為啥扒廟?

索三丟掉煙蒂,用腳蹍滅,仰臉吐出一個煙圈,一臉壞笑地說:你這是明知故問哪,開礦修路,這小廟就是障礙你明白不?眾人一陣哄笑。

他幾乎和索三臉對臉說: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

索三一臉壞笑頓時散去,打了個寒戰(zhàn)說:你別嚇唬我,我這是執(zhí)行公務(wù)!再說了這小廟屬于非法臨建。

胡說!畢國興吼了一聲:這小廟比林場年紀(jì)都大,你卻說它是非法建筑?老掌柜建廟的時候,你的法在哪兒?

索三眨眨眼,畢國興的話把他噎住了,非法臨建這樣的字眼他常用,不想今天卻用錯了地方。

畢國興不想與索三多說,轉(zhuǎn)身對鏟車司機道:后面就是我家祖墳,你要是毀我家祖墳,我和你兌命。

鏟車司機很年輕,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幾下,說:我就一個開鏟車的,推什么聽索科長指示。

索三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你還是早做遷墳準(zhǔn)備吧,最多通知三遍,第三遍不遷就上鏟車。

這時,山巔滾過一圈悶雷,云層像灰色的幔布緩緩拉下來,似乎要罩住高高隆起的礦石堆。

因為連陰雨,鉬礦停止了施工,一個穿藍色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的人快步朝索三走過來,急三火四地問道:楊場長在家嗎?

索三說:在呀,找我姐夫干嗎?

安全帽說:巷道進水灌包了,趕快找楊場長弄幾臺抽水機!

索三打發(fā)人領(lǐng)著安全帽下山,自己指揮鏟車開始平整場地。

畢國興呆立原地,鏟車每一次推動,都像碾壓在心坎,他覺得心里在流血。爺爺修的這個小廟非常結(jié)實,將近一個世紀(jì)過去了,連塊磚瓦都沒換過,可見當(dāng)初爺爺是多么用心?,F(xiàn)在,百年小廟毀在鏟車之下。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不知道白石砬子下面的鄰居是不是安全,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過機器如此近距離的轟鳴。鉬礦開工時他就擔(dān)憂過黃家的安全,也曾想過黃家是不是會搬家,現(xiàn)在看來,小廟被毀后,白石砬子也難逃厄運了。

他不想再看下去,扭頭踏著一路泥濘回家。這段坡路原本是長滿小草的,踩上去像地毯一樣松軟,因為鏟車的碾壓,小路變得泥濘不堪。

回到皮匠鋪,他將鞋子甩在門外,赤腳站在磚地上望著窗外發(fā)呆。窗外是那條沙石公路,公路西側(cè)蜿蜒的龍河還在,但河邊的濕地早就開墾成稻田,都柿叢也不見了蹤影。隨著一陣轟鳴聲,土黃色的鏟車顛簸著開過去,整座屋子都在震動,灰塵從棚頂落下,他眼前一片模糊。鏟車后跟著人群,送葬隊伍一樣蔫頭耷腦,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一路泥濘中離去。天上開始淋雨,他看到索三坐在鏟車駕駛室里,朝著皮匠鋪比比畫畫。老伴走過來,和他一起看著走上公路的鏟車和人群,輕輕嘆了口氣:楊群還是動手了。

他眼里含著淚,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絲,似乎是自言自語:都怪我沒本事,爺爺兩樁心事都出狀況了。

那個帆布包呢?他問。老伴把裝著白虎皮的帆布包拎出來放到案子上。他撫摸著帆布包說:要是沒它,皮匠鋪今天也扒了。

給楊群打個電話吧。老伴說,實在不行咱就搬家。

咱搬家容易,那些黃家咋辦?他聲音有些顫抖,咱總不能把白石砬子也一塊兒搬進屯子吧?

夜里。他和老伴一起提著一盞馬燈來到白石砬子上方,在被鏟車壓平的小廟廢墟上用手摳出三塊完整的青磚。然后,二人來到爺爺?shù)耐邻G埃习樘嶂R燈照亮,他用青磚兩立一橫壘了個小磚門,轉(zhuǎn)頭對老伴說:山門在,進門都是廟。

忽然,附近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嚶嚶嚶,十分清脆。他并不害怕,大著聲說:沒事的,別怕。

說完,嬰兒啼哭聲消失了。

回來路上,老伴問:你剛才和誰說話?黃家,他說,黃家被嚇哭了。

因為下雨,鉬礦放緩了挖山進度。

索三第二次上門來催促動遷,他警告說:一個小小皮匠鋪對于鉬礦來說連粒沙子都算不上,不能不識抬舉。

畢國興說:我沒想讓誰抬,我就是一皮匠。

索三說:我知道你和我姐夫是同學(xué),要是想多要點兒補償就和我姐夫通融,當(dāng)釘子戶占不著便宜,我索三也不吃這一套!

畢國興面無表情地說:這不是錢的事。

索三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這個皮匠怎么死腦筋呢?賴在白石砬子下到底想要什么?鉬礦動遷補償很可觀,很多人羨慕得眼紅,再說小廟已推倒,鉬礦巷道也開挖多日,眼看著運礦石的路就要開修,硬頂在這里不是螳臂當(dāng)車嗎?索三威脅道:這是第二次通知,第三次就要上鏟車了。

畢國興顯然沒有被索三的威脅嚇住:來推吧,讓這老宅子把我埋在這兒好了。

索三拂袖而去。

楊群打來電話,口氣很嚴(yán)肅:國興呀,鉬礦的事政府有批文,你動不動遷都改變不了鉬礦建設(shè)。你可知道要是不搬家,鉬礦粉塵會影響健康的,嚴(yán)重的可致癌。

畢國興問:一個可致癌的項目你為啥要上?

楊群說:你別鉆牛角尖了,要說污染,皮革廠才污染呢,當(dāng)初有人來龍河投資,你勸我,我聽了你的話沒有同意落,結(jié)果人家去了桃山林場,據(jù)說效益挺不錯。世上污染的項目成千上萬,都關(guān)掉可行嗎?

現(xiàn)在,鉬礦之事楊群主意已定,畢國興說什么他都不會動搖。但楊群牽掛著那件大活兒,桃山林場那個老小子已經(jīng)調(diào)到管局多種經(jīng)營辦當(dāng)主任了。楊群說:國興你要幫幫我,管局新空出一個位置,我做夢都想進城。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倆在麥秸垛上談?wù)撻L大后要干什么?你說你想當(dāng)一個像爺爺那樣受人尊敬的皮匠,我說我就想離開山溝進城,哪怕像《黑三角》里那個老太太一樣在大街上賣冰棍也行。你還笑話我說那個老太太是特務(wù),說我將來想當(dāng)特務(wù),為此我把你胳膊都掐青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畢國興說,可我不能破了皮匠鋪的規(guī)矩。

楊群的語氣有些粗重,他能明顯感到對耳膜的沖擊:幾十年交情了,你就不能幫幫我?

我還沒想好,真的,再等等吧。畢國興撂下電話,擔(dān)心再說下去會吵架。

上午通的電話,下午楊群開車來了。

停了車,楊群門也不進,大聲說:國興,你出來!

畢國興走出門,看到楊群的樣子,心里頗感意外,楊群的臉色告訴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啥事?他問。

我問你,是不是你找了林大的教授來告鉬礦?楊群雙目怒視。

畢國興心里一驚,從楊群的態(tài)度看,應(yīng)該是徐教授為元青山的奔走起了作用,要不楊群不會如此氣急敗壞。是我,他說,我去省里找了徐教授,聽說徐教授要申請把元青山劃成國家森林公園。

你呀你,你怎么能吃里扒外呢?他徐教授不是咱林場職工,只想著元青山,哪想著咱林場職工的生計?你這么做是砸全林場的飯碗啊國興!我要是把你干的這事告訴職工們,他們能饒過你?

畢國興一言不發(fā),努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興奮。

楊群氣鼓鼓地說:上面來通知了,要鉬礦重新做環(huán)評,這一評又要耽誤時間。

看到楊群焦躁的樣子,畢國興不免動了惻隱之心,他想了想,安慰道:要是鉬礦環(huán)評沒通過,我就破一回規(guī)矩,給你做了那件大活兒。

他原以為楊群會高興,誰知楊群苦笑道:國興啊,我寧可不做那件大活兒,也要開鉬礦,你不是場長,不知道當(dāng)場長的難處。

看來,開鉬礦也不僅僅為了自己進城。

林管局組織的環(huán)評小組冒雨進駐龍河林場。

環(huán)評小組到現(xiàn)場查看了半天,接著又來到了皮匠鋪向畢國興詢問生意情況。畢國興發(fā)現(xiàn)帶隊的組長似乎是甩手掌柜,進到皮匠鋪不請自坐,拿著自帶的水杯開始喝水,水杯很精致,像一件精密儀器,里面泡著當(dāng)?shù)氐拇涛寮?。環(huán)評小組另兩人一個是位年輕女同志,眼睛很大,似乎沒有眼白,她總是在本子上記著什么。一個是戴著遮陽帽的中年人,瘦而白,總是擺弄手機。畢國興想和環(huán)評小組的人說點兒什么,又不知怎么開口,只能問什么答什么。

女干部問:山坡上開鉬礦是您有不同意見吧?

他點點頭,他從來沒想到隱瞞自己的態(tài)度。

那個擺弄手機的中年人問:你知道鉬嗎?知道它有多少用途嗎?

他搖搖頭。

組長的問題有點兒跑偏,他一邊徐徐飲水一邊說:熟皮子可是污染環(huán)境的,你這店鋪要是現(xiàn)在做環(huán)評肯定通不過。

畢國興心里奇怪,這個組長真有意思,明明來給鉬礦做環(huán)評,干嗎扯到皮匠鋪來了?他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畢氏皮匠熟皮子是用草灰和黃米,沒污染。

組長不白給,顯然對鞣革做過功課,鼻子哼了一聲:你熟皮子不用硝?熟皮子又叫硝皮子,不用硝怎么行?用硝就會污染水。

畢國興覺得有必要給這位組長補補課,便指了指墻上一張發(fā)黃的紙道:你瞅瞅,這上邊寫著什么?

組長站起身,上前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張“四不用”鋪規(guī)。鋪規(guī)第二條明明寫著毒料不用,關(guān)于毒料后面的解釋中,有一個“硝”字。組長把水杯蓋擰緊,很認(rèn)可地點點頭,道:不愧是老字號,講究!

畢國興沒想到環(huán)評聽證會楊群會叫他參加。

他第一次走進場部小會議室,選了個后排位置坐下,他很想聽聽三位專家怎么說。

會議先由楊群介紹情況,接下來請職工代表發(fā)表意見。

林場職工包括畢國興在內(nèi)一共來了十位,那九個職工發(fā)言時都抱怨誰這么多事,環(huán)評能頂飯吃?鉬礦抓緊開工就是了,很多人還等著到礦上工作呢。

問到他時,他說林大的徐教授正在申請國家森林公園,開礦和公園是不是相矛盾?

楊群說:國興你搞錯了,元青山就是申報國家森林公園,申請主體也是龍河林場,林大的教授沒有資格申請。這句話把他戧回去,他不再說話,等著聽專家的意見。

那個喜歡擺弄手機的中年人先發(fā)言,說根據(jù)探礦報告,鉬礦下挖深度達三四百米,對環(huán)境的威脅主要是將來可能出現(xiàn)地表塌陷,但巷道走向是在大山里,不是居民生活區(qū),即使塌陷也不會造成傷害。

女干部說話聲音很小,畢國興需要側(cè)耳仔細來聽。女干部說鉬礦唯一影響的居民是皮匠鋪,所以位于鉬礦下方的皮匠鋪必須搬遷。至于其他居民,因為都在兩千五百米之外,沒有大問題。

最后,組長表態(tài)拍板:龍河林場想繼續(xù)開鉬礦,必須動遷皮匠鋪,開礦不能以犧牲人的健康為前提,這個問題解決不了,環(huán)評就不能最后通過。

會場里很多人吸煙,濃重的煙味彌漫開來,讓畢國興漸漸生出一種幻覺,他仿佛看到一群貔子站在白石砬子向這里張望,貔子亮晶晶的眼里淚汪汪的,似乎在期待什么。他打了個噴嚏,貔子頃刻間隱身不見了。

畢國興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皮匠鋪會成為靶子,而且是在這樣一次會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標(biāo)槍一樣投向他,他感到如芒在背。他想,眾人肯定以為他是為私利而阻撓建鉬礦,除了已經(jīng)殉職的吳老貴,沒人知道自己是為了守護元青山。

楊群說:國興啊,為了全林場千把號人,你就做點兒讓步吧。

他沒有接話,心頭的血似乎凝固了一般,感覺不到流動。鉬礦真的就那么重要嗎?老場長的話你們都忘了嗎?

但他什么也沒有說,腳步沉重地離開了會場。

回家路上,天依舊下著小雨,他腋下夾著傘卻沒有撐開,任憑雨絲落在頭上。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林場的罪人?恪守爺爺立下的不讓元青山出狀況的做法是不是過時或過分?

回到家里,盡管衣服已經(jīng)濕透,但他全然不覺,站在屋中央,一副失神的樣子。老伴心疼地過來用毛巾為他擦頭和臉,埋怨他拿著傘卻不撐開,這不是犯傻嗎?

晚上,他給徐教授打了個電話。徐教授埋怨龍河林場所在的林管局對申請國家森林公園一事不上心,遲遲不打申請報告,他準(zhǔn)備另辟蹊徑,直接跑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一事,這件事不用基層申報,只要資料充分,上邊可以直接批,保護基地的效能也能保全元青山。

他向教授說了環(huán)評小組開聽證會的經(jīng)過。教授說環(huán)評人員沒抓到要點,鉬礦選礦使用煤油、氰化鈉和各種藥劑,對地下水污染很大,而且一噸礦石需要五噸水,鉬礦一上馬,龍河就徹底毀了。

聽教授這樣說,他的心又懸起來,直到凌晨才入睡。

入睡后,他做了個夢,夢到一只白虎在河那邊快步走來走去,不時朝著空中吼叫。醒來后,他使勁琢磨這夢到底何意,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喊山,那么,白虎吼山,是不是擔(dān)心人出狀況呢?

十一

連陰雨一下十幾天,元青山山前的沙石路翻漿如一條泥河。

徐教授來了,開著一輛老舊的北京吉普蹚著泥河而至。吉普車停在皮匠鋪門前,車上下來徐教授、小春和兩名公安人員。

徐教授是為他的紅外攝影機自動發(fā)送到電腦里的兩段視頻而來。一段視頻中,幾個蒙面人把一位老年人推下了山崖。另一段視頻是一只豹子泅水從河那邊過來時,甫一上岸,就被人射殺。獵人打了兩槍,第一槍擊中了豹子的腹部,豹子凌空躍起,繼續(xù)前撲,第二槍擊中了豹子的前胸。視頻中豹子在河里抽搐了很久,鮮血染紅了河水。

一定要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兩名公安人員在畢國興看完視頻后表達出破案的決心。

可惜的是,單從這兩段視頻看不到犯罪者的面孔,因為將吳老貴推下山崖和獵殺豹子的視頻很可能因為電池不足沒有完成整段傳輸,需要進入都柿溝給設(shè)備換上電池,再檢查存儲內(nèi)存。徐教授說還有兩部攝像機安放在隱蔽的地方,也屬于紅外觸發(fā)自動攝像,只是不能完成自動上傳,一旦被這兩臺機器捕捉到,犯罪分子也跑不了。

小春悄悄告訴父親,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的事很快就有結(jié)果了,尤其是獵殺豹子的視頻被教授傳到了網(wǎng)上,成了轟動一時的熱帖,很多領(lǐng)導(dǎo)做了批示,這兩位公安人員就是省公安廳派的。要知道,殺害一級保護動物的,可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

將吳老貴推下懸崖的應(yīng)該是那幾個盜伐慣犯。畢國興說,可是獵殺豹子的會是誰呢?

應(yīng)該是一伙人,熟悉都柿溝情況。小春說,徐教授分析偷獵者不是個有經(jīng)驗的獵手,因為夏天動物皮毛不值錢,獵手一般都打野豬、狍子,無非為了吃肉,豹子打了可惜,因為豹肉吃不得,吃一次,身上味道會陰魂附體一般保留很久,雞鴨鵝狗都會避之唯恐不及。為了一張名貴豹皮,有經(jīng)驗的偷獵者會等到冬天再下手。

眾人稍作歇息,徐教授便急著進山。小春要求當(dāng)向?qū)?,畢國興有些不放心。小春說自己長大了,總該做點兒給祖輩長臉的事。

小春的話感動了他,兒子上大學(xué),雖然不可能再子承父業(yè)做皮匠,但為了元青山不出狀況所發(fā)揮的作用,卻讓他自愧不如。

他給兒子的牛仔褲扎好褲腿,以防草爬子叮咬,然后囑咐眾人小心都柿溝里的野雞脖子,每人拿一根木棍,以便打草驚蛇。

徐教授雖然年近五十,卻行動敏捷,背著簡易帳篷和戶外行囊,持一根帶鉗子的白鋼手杖,頭羊般走在前面。

教授一行走后不到半個小時,一輛鏟車轟隆隆從泥河中碾過來,鏟車后面是幾輛越野車。車輛直接開到了皮匠鋪的院門口,將皮匠鋪呈扇面圍起來。索三從鏟車上跳下來,站在院門口喊畢國興的名字。

畢國興并沒有被這氣勢所嚇住,他推門出來,盯著索三問:什么事?

索三遞過來一張蓋著公章的紙。

他掃了幾眼,是一張建礦指揮部下達的強遷通知書。

我把人車都帶來了,給你兩個小時搬家時間,搬家可以用我們的車,我姐夫說了,我們動遷人員幫你搬,免費。

看來,索三實施動遷之前,楊群是做過指示的。

這一天總會來的,無非早晚。環(huán)評論證會后,林場上下形成一種輿論,說皮匠鋪阻礙鉬礦建設(shè),皮匠鋪成了龍河林場轉(zhuǎn)型發(fā)展的絆腳石、攔路虎,有人甚至說皮匠鋪原來不是皮革社嗎?是改制企業(yè),動遷不了可以再改回來。集體企業(yè)本來就是林場的,憑什么畢國興拿高額補償?

話傳到皮匠鋪,他欲哭無淚,從老掌柜到父親這一代,皮匠鋪一直博施濟眾,口碑如金,怎么自己這一代會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是自己錯了嗎?肯定不是。讓元青山不出狀況,讓山神常在,這是老掌柜立下的規(guī)矩,自己若有違逆,將來何顏去見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和父親?更何況冥冥之中還有老場長那條寒光凜凜的鎖魂鏈!

他控住自己的情緒耐心地對索三說:我咨詢過,發(fā)強遷指令的只能是法院,鉬礦建設(shè)指揮部似乎沒這個權(quán)力。你這樣強拆民房是違法行為,你要承擔(dān)后果的。

索三不耐煩地擺擺手:別跟我說這個,我就是執(zhí)行指揮部的命令,兩個小時后就上鏟車,你還是趕快收拾一下值錢的家當(dāng),我派車?yán)秸写?,我姐夫在招待所給你空出三個房間,待遇不低了。

你要鏟平皮匠鋪,就把我和老伴一起埋在這里好了,就用兩條老命給你們的鉬礦奠基。說完,他扭頭回到了屋內(nèi),任憑索三怎么喊叫再也不出來。

索三給楊群打電話,匯報了強遷現(xiàn)場的情況,很快,楊群駕著吉普車親自來了。楊群穿一件灰色夾克,里面的白襯衣多日未洗,一雙水靴滿是泥漿,加上一頭亂發(fā),看上去像個疲憊的建筑工。

索三向屋里指了指,楊群直奔屋內(nèi)。索三想跟進去,被他擋在門外。

屋內(nèi),畢國興正后背兩手,站在懸掛著“三不熟”“四不用”的鋪規(guī)前出神,他知道楊群來了,楊群的呼吸、心跳、腳步聲他都十分熟悉,聞聲就會辨出來。

坐吧,他說,你是來逼我的,我知道。

國興,為了鉬礦,我?guī)缀醢橇艘粚悠?,你就理解理解我好嗎?幾十年的交情,在一件與你本來沒有瓜葛的事情上翻船,何苦呢?

他回過頭來,看著楊群邋遢的樣子,心里不由地一顫,又把頭轉(zhuǎn)回去,看著墻上的鋪規(guī)道:怎么能說沒瓜葛呢?你知道我爺爺、我父親,還有我的心思,就是不讓元青山出狀況,我是繼承前輩的遺志?。∥乙潜撑岩还?,我還是畢家傳人嗎?

說完這話,忽聽到背后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回頭一看,是楊群捂著胸口歪倒在炕沿上。楊群臉色發(fā)青,眉頭緊蹙,大口喘著粗氣,表情十分痛苦。他嚇傻了,楊群一向熊一樣健碩,怎么突然會這樣?他單腿跪地俯身想把楊群扶起來,楊群很重,閉緊眼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動。

你別嚇唬我楊群,你這是咋了?他抱著楊群的肩膀問。

楊群指了指上衣兜,手便無力地垂下去。

畢國興從楊群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小藥瓶,仔細一看,是硝酸甘油片,擰開瓶蓋,倒出一粒給楊群喂下。

服過藥的楊群慢慢睜開眼,動情地看著他,鼻翼翕動了幾下,道:我們是光腚娃娃,親如兄弟,讓我強遷你的房子,我怎么下得去手哇!可是,不動遷,這運礦石的路就無法修,我是左右為難,左右為難呀!

他沉默了。楊群的話像一碗熱湯澆在他冰涼的心底,他緊緊地咬著下唇,為了兄弟的生命,他幾乎就要妥協(xié),正在考慮該怎樣說出口,這時,屋外索三喊:快看快看,白石砬子上是一群啥東西?

畢國興攙扶著楊群推門出來。看到白石砬子上有大大小小十幾只貔子。所有的貔子都身軀直立,前爪彎垂,驚恐地向皮匠鋪張望。

楊群問:怎么不像黃鼠狼?

他小聲說:是貔子。

白石砬子上的貔子有秩序地從砬子上下來,排成一列縱隊首尾相銜往山下走來,它們匆匆經(jīng)過院門,直奔公路而去。

畢國興突然預(yù)感到了什么,反身叫老伴出來快走,老伴跑出來,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去,再出來時手里多了個圓鼓鼓的帆布包。畢國興一手拉著老伴,一手?jǐn)v著楊群,對大家說:快快快!大伙跟著貔子走!

索三打開車門,從后座上拿出一支雙筒獵槍,槍筒一折要安裝子彈,他大喝一聲:不要命了,快走!

索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再看楊群,楊群說:聽國興的。

貔子隊伍繼續(xù)往泥河一樣的公路上走,他和老伴、楊群跟在貔子后面,眾人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也一路跟著,扛著雙筒獵槍的索三在楊群身后嘀咕:這就是貔子呀,聽說貔子邪性,我保準(zhǔn)一槍一個。畢國興回頭狠狠盯了索三一眼,穿著雨靴的索三滑了個趔趄,嘟噥說:這破道!

貔子一路走向北側(cè)高崗,在公路最高處鉆進路旁一蓬榛窠不見了。

楊群說:能看見貔子搬家,百年不遇。

話剛說完,忽然腳下的大地抖動起來,人們?nèi)缤驹诒谋拇采弦话銦o法穩(wěn)定。地震啦!索三喊了一聲。大家驚恐萬分,只見遠處鉬礦坑口處傳來一陣轟隆隆山崩地裂的響聲,幾排工棚、淋濕的彩旗和標(biāo)語忽然飄動起來,開始往坡下移動,緊接著巨大的礦石堆一點點變矮,片刻間,坑口如打開的閘門,泥漿噴涌而出,半個山坡凹陷下去。

老天爺,這是泥石流啊!索三驚呼道。

泥石流呈排山倒海之勢一路狂瀉,淹沒白石砬子,沖毀皮匠鋪,包括鏟車在內(nèi)的幾輛汽車如同玩具一樣被擠壓、扭曲,最后埋沒在泥漿里。泥石流就像一條饑餓的巨獸越過公路,扎進龍河阻斷了河水,眼看著被阻斷的河道形成了水位不斷上升的堰塞湖,醬油一樣的河水漫入西面的稻田,原本黃綠色的稻田變成了一片巨大的泄洪區(qū)。

楊群說:是稻田救了龍河。楊群很清楚,如果沒有稻田泄洪,堰塞湖升高后一旦垮壩,下游的林場居民就會遭受沒頂之災(zāi)。

是貔子救了我們,索三呆呆地說,貔子真神了,能預(yù)感泥石流的發(fā)生。

畢國興深深嘆了口氣,望著被毀掉的山坡說,元青山到底出了狀況。

十二

元青山鉬礦潰塌第二天,元青山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的批文下來了。這紙批文意味著鉬礦建設(shè)被永遠終結(jié)。

楊群拿到批文后直接來林場招待所找畢國興。此時,畢家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只能暫住在楊群為了動遷為他準(zhǔn)備的房間里。見到畢國興,楊群將批文遞給他,聲音有些沙啞地道:你贏了。

他接過批文,看了看,又還回去,此時他更關(guān)心楊群:心臟怎么樣了?龍河出這么大的事故,你會不會挨處分?

楊群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抱住頭,心有不甘地說:桃山林場開礦辦廠怎么干怎么成,我們龍河林場為啥就這樣倒霉?三排工棚、六臺車眨眼就沒了,要不是貔子發(fā)出信號救了咱們,十幾個人會尸骨無存?。?/p>

畢國興不知該如何安慰楊群,他知道,上級來的事故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開始工作,鉬礦建設(shè)存在的問題都禿頭虱子明擺著,想瞞是瞞不住的。

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他推門一看,是徐教授一行從山上趕回來了。徐教授他們夜晚住在山里,幸運地躲過了這場沒頂之災(zāi),那輛北京吉普卻葬身在龍河里。

徐教授已經(jīng)知道了大型貓科動物保護基地批下來的消息,對鉬礦的潰塌和損失的吉普也沒有更多在意。一見楊群,徐教授就嚴(yán)肅地說:我們找到犯罪分子和偷獵人影像了,紅外自動攝像機拍下了那幾個傷害吳老貴的兇手,公安人員已經(jīng)開始抓捕,現(xiàn)在你們辨識一下這個偷獵者是誰。

楊群說:我看看。

徐教授打開手上的攝像機,翻出一段讓楊群看,只看了幾分鐘,楊群便面如土灰,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一旁的徐教授又接著看了一會兒,眼圈慢慢變紅,哽咽著說:多好的一只豹子,就這么被打死了。

這時,屋門被推開,提著雙筒獵槍的索三出現(xiàn)在門口,他一身迷彩裝,頭發(fā)蓬亂,上唇滿是水泡。

你要干什么?!楊群上前擋住索三,厲聲道:作孽還不夠嗎?

見人們誤會了自己,提著獵槍的索三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做出了一個讓現(xiàn)場所有人意料不到的舉動——他掂了掂手里的獵槍,眼里流露出一絲不舍,突然掄起槍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聲,在眾人的驚恐中,索三那桿獵殺過蹲倉黑熊的雙筒獵槍頓時斷成兩截,槍托部分在地上,槍筒還在手上。

索三扔掉手中的槍筒說:貔子救了我,也教育了我,我索三從此金盆洗手!

徐教授點點頭,又接著搖搖頭,道:晚了,你已經(jīng)造孽了。

索三睜大了眼睛,狐疑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脧了一遍,問楊群:咋回事?

楊群沒好氣地問:你在都柿溝殺了一只豹子?

索三的目光又在每個人臉上脧了一遍,放低了聲音問:你們咋知道的?

徐教授舉了舉手里的攝像機:證據(jù)在這里,高清的。

索三幾乎要哭了,道:我真沒想打,這豹子跳過河來攻擊我,我沒法子才開的槍,我不殺它,它就會吃我。。

你知道它為何攻擊你嗎?徐教授問。

索三搖搖頭,一副無辜的樣子。

因為你獵殺了它的配偶,它記住了你的嘴臉!教授聲音有些發(fā)抖,為這對豹子痛心不已。我查看了所有錄像,發(fā)現(xiàn)這只豹子一直在尋找什么,我就知道,它要么在尋找配偶,要么在尋找仇人,你獵殺雌豹的時候,這只雄豹一定記住了你,所以才不顧一切過河復(fù)仇!

索三蹲下去,雙手捂臉,一聲不吭。

豹子和人一樣,是一夫一妻制,殺妻之仇,焉能不報?徐教授眼里噙滿淚花,喃喃地說:但愿河那邊還有它的孩子。

楊群一把拎起蹲著的索三,沒好氣地說:自首去吧,好爭取寬大處理!

索三縮著脖子走了,到門口又回頭問:會蹲幾年牢?

眾人誰也沒有回應(yīng)。

徐教授讓楊群安排一輛車,他們要抓緊趕回去,再跑跑國家森林公園的事。楊群一改過去的態(tài)度,親自打電話安排車輛,將徐教授一行送走。

站在招待所空曠的院子里,楊群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元青山。畢國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元青山被泥石流蹂躪的山坡。那面山坡原本是翠綠的,上面有群羊薈萃一般的白石砬子,現(xiàn)在全毀了,山體似乎被剝?nèi)チ似ぃ冻鰩е钊獾墓趋馈?/p>

楊群說:趁我還說了算,我把原來林場供銷社臨街的房子批給你,你接著開皮匠鋪吧,那是場部最好的房子了,算作給你的補償。

畢國興搖搖頭,從右手中指上擼下那枚銀頂針,在嘴上吻了吻,鄭重地揣進上衣口袋,然后說:我不開皮匠鋪了,既然大山吞下了皮匠鋪,就讓它成為過去吧,我想申請一份工作。

啥工作?楊群愣了一下,問。

接替吳老貴,去當(dāng)元青山巡山!他用十分堅定的語氣說,不能讓元青山再出狀況了。

楊群一把握住他的雙手:我答應(yīng)你。

老伴大概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從屋里走出,手里拎著一個圓鼓鼓的帆布包,來到楊群跟前,雙手遞給他:還給你,這是皮匠鋪唯一留下的東西。

楊群接過帆布包,抱在胸前好一會兒,然后道:我知道該把它交到哪里去。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8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李蘭玉

本刊責(zé)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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