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甲龍
詩觀:詩歌是連同白晝與黑夜的唯一介質。
一匹瘦馬聽見了鄉(xiāng)愁,趁著故人祭祀,伙同半炷香攻下我的詞譜,此時,牧羊人還未歸來。
朝圣者,淚眼婆娑,濕透一封家書不夠,歸去來兮,再淋爛父親的神龕。
夏河涂涂,拉卜楞寺之上負重的日月星辰依舊瀟灑,收攏住煙火人間的離騷,又故意輸給一首殘詩。
給甘南的山水加持,讓春夢蘇醒,離人忘記歸期。
給甘南的鐘聲一枚香吻,烙印在她的眉宇,以信徒的名義獨釣牧歌。
給甘南的草木撰寫碑文,用我的御筆穿越歷史的帷幕勾勒出她的上善若水。
把天地碎片壓入詞根,明暗有度,契合群寺香火,還人間一抔凈土,與安詳。
狼毫分割出無數個起點,在不違背相對論的情況下,打開一枚漢字的腎臟,讓臘子口再險一些,索性壓倒乾坤,勝天半子。
是誰在瑟瑟風中顧影自憐,盜走半碗青稞折柳送人、布衣客行?
又是誰以故人的名義,守護著峰迭古城,守護著香草美人,趕走了一河浪花的所有瘡痍?
是我,一位陌生人,抑或游子。
次第打開靈魂和夢境,讓高于天地的長生咒洗滌五臟,褪去一身功名。
魂歸甘南,不再用霓裳遮眸,暗自傷神。
在一間茅草屋邂逅了前世,散落在地上的瓦片,屏蔽了圣旨,屏蔽了季節(jié)。
在經書的折頁處打開宿命的渡口,一朵格?;?,在甘南出類拔萃,輪回千年。
羊的頭骨埋在黃土地三尺以下,夜里發(fā)出紫色火焰,伴著夜行人的木屐,制造出陽春白雪,誘導了更多的外來物種前來叩頭。
幾年離索,刻刀仍未開刃,還原不出摩崖石刻上的最后一句佳人吟。
停杯投箸,撥響古箏的三根琴弦,出逃的牧羊女、烈酒、經卷、青燈統(tǒng)統(tǒng)恢復,遺落的馬蹄釘重新回到鞍上。
詩人獨辟蹊徑,預測出自己的宿命——寄身古棧,與舟曲同壽。
夜里,我聽見雨水拍打石崖的律動,似霓裳羽衣曲,似山澗草木竊竊私語,似情郎夢里呢喃。
使徒行者,櫛風沐雨,在真實的梵音里構建故國,四季沉吟,猶如善歌女子撥動了琴弦,循環(huán)折返,給人間帶來九層神秘感。
光明的火種在甘南持續(xù)燃燒,牛皮燈籠點亮歸途,牧師晝夜不眠,只為解開謎團,批注雄鷹留下的白色基因。
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活在祖先的屬相中,直到遇見拉卜楞寺。
運數仿佛海的波浪,起伏不定,掌上脈紋宛若漫天飛雪,永不停歇,亙古吹拂,撫慰著前來朝圣的異鄉(xiāng)人。
經書燒盡之后,雕欄玉砌歸于高原風眼,葬好父母、兄弟、姐妹,讓一船漁火歸位朝水節(jié)。
再破題一次,讓一粒沙也迷途知返,提筆抻紙,為甘南立傳。
此地,英魂無懼,路途鮮紅,繁華如曲,牲畜和諧,萬物長成黎明的唯一標配。
盈盈牧歌溢滿大地,人民滿懷慈愛與恩典,薪火相傳,把福音饋贈給來訪的客人,抑或叩頭祈福,讓月光一瀉千里,潑灑在斑斕大地。
在甘南,我不再經歷任何一種破滅的形式,甚至一抔枯黃塵埃帶來的喧囂。
在甘南,我出生即永恒,飲下一瓣雪奏出的長歌,高月出城墻,信徒光著膀子,彈奏十萬農耕圖。
在甘南,雜念化為光影,一只饅頭就能削弱危機意識,兩袖清白才是最美的姿態(tài)。
在甘南,摟過的男人都是朋友。
懸掛在梢頭的雨水不可一世,落下三滴就足以壓垮脊梁,卻也悲天憫人,給我的木屐一張宣紙。
出走半生,左腳是問路人,右腳是格桑花,長揖拜晝,朝圣大雁的翎羽,在歸去時,留給牧羊女一句情話——執(zhí)手相看淚眼。
如果有來生,我必將在甘南落發(fā)為僧,做個隱士,雙手合十,超度人、獸、物。
騎馬而去,在云青欲雨、水波生煙時踏風歸來,交出私欲,與草木共枕。
把一世的顛沛流離付諸風月,付諸椽筆,剝落一身惶恐,安心接受梵音的加持,摒棄虛偽和罪惡。
悄然而至,不驚動一花一草、一葉一木,仿佛一切都在前世被安排好了,今生,只是在等待與我的重逢。
甘南,正大光明,內外兼修,引得萬物歸于腳下。
點亮青燈,誦讀古文,詞中的主人公依舊在擁抱晨光和孩子。
遺址蒼蒼,壓制了我的貪婪、欲望,比如滿園草木,碾碎了苔蘚植物,卻怯于木桌上的一本金剛經。
木魚經年形成甘南的最高尺度,情節(jié)豐富,一朵小白花自由綻放,盛謝于斯,在石縫中安慰被傳說馴服的朝圣者。
古道,廢了西風,瘦了羊群,牧歌唱了八遍。
使者和兵馬隱身在酒樽,指紋的基本結構是一張類似于羅盤的脈狀圖形,鐘聲帶走了他們的風流。
請允許我,以拜訪者的身份破解果者堡遺址的前世。
在翠峰山,鳥鳴比太陽刺眼,薄霧比濃愁理性,落葉比目光清晰。
當我醒時,同行者點燃的火把已經熄滅,只剩下采花人,只剩下一闋瘦詞,只剩下未凋零的十里春風和不絕如縷的寺廟鐘聲。
在甘南,萬物回歸簡約,我只能以孩子的身份欣賞她的彌足珍貴。
思念化作閑情,讓桑科草原的羊群和藏家姑娘的倩影在宣紙上呈現出來,縱然,沒有一人跟我吐露她的傳說、謎底。
西垂紅日灑下典雅的光,落在郎木寺的檐角,十分靈敏。
行走舟曲,與光明握手言和,不要琉璃霓虹,我只眷顧蒼生,眷顧被經文洗濯后的鳥語花香。
在甘南,我允許自己沒有退路,因為這里有我遺失的傲骨和氣節(jié)。
不忍離去,又怕滿紙?zhí)撛~唐突了一朵黃菊。不忍離去,只因母親的遺愿依舊缺少結束語。不忍離去,只因我的眸子還深埋著對甘南欲說還休的愛。
母親的一生與甘南關聯。
甘南之外,人間蒼涼。
人類的膚色和甘南的瞳孔相似。
逆流而上,孤帆、琴弦、竹簡早已熟透,和我飲酒的故人,推心置腹,獨走臘子口,卻從未走出甘南的心胸。
修行尚淺,一杯青稞足以讓我還原本真。
光明不再矜持,社稷海晏河清,僧人枯榮自理。
問蒼茫大地,誰主乾坤?簽字畫押的人再一次簽收了甘南日月,俯一下身就可能剔除所有苦難。
甘南,請允許我替你守護黎明,即便失了身也可仰天大笑,不辜負烈酒、日月。
提燈上岸,唯有你的金字招牌——中國的小西藏,才可以決絕,才可以高過牧羊人的睫毛。
我已大徹大悟。
在這里,我看到了游牧民族生命的潔白、孤寂、悲憫和仁愛。
詩人帶來長風和雪花,落地為僧,懷揣一顆充滿憂郁和冷寂的心任意游走,唱著靈魂之歌,逆風而上,潑淚前行。
我是來自遙遠星球的牧羊人,心思縝密,比東道主更能理解卑微的風沙里隱匿的無限春光。
盜獵者布囊里裝滿了玉器和砂礫,折紙上書寫的名字叫做甘南,我異常興奮,可又怕一語成讖,唐突了幾聲鳥鳴。